死水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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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大嫂是鄧大娘前夫的女兒。她的親生父親,是在一個大戶人家當小管事的。她出世半歲,就喪了父親,一歲半時,就隨母來到鄧家。母親自然是愛的,後父也愛如己出,大家都喊她做幺女,幺姑;雖然在她三歲上,她母親還給她生了一個妹妹,直到四歲才害天花死了。

鄧幺姑既為父母所鍾愛,自然,凡鄉下姑娘所應該做的事:撈柴草,喂豬,紡棉紗,織布,她就有時要做,她母親也會說:“幺姑丟下好了,去做你的細活路!”她的確如她母親所言,自幼愛好,粗活路不做,細活路卻很行。因此,在十二歲上,她已纏了一雙好小腳。她母親常於她洗腳之後,聽見她在半夜裏痛得不能睡,抱著一雙腳,咈咈的呻吟著哭,心裏不忍得很,叫她把裹腳布鬆一鬆,“幺姑,我們鄉下人的腳,又不比城裏太太小姐們的,要纏那麽小做啥子?”

她總是一個字的回答:“不!”勸狠了,她會生氣說:“媽也是呀!你管得我的!為啥子鄉下人的腳,就不該纏小?我偏要纏,偏要纏,偏要纏!痛死了是我嘛!”

她又會做針線,這是在她十五歲上,跟鄰近韓家院子裏二奶奶學的。韓二奶奶是成都省裏一個大戶人家的姑娘,嫁到韓家不過四年,已經生了一兒一女,但一直過不慣鄉下生活,終日都是愁眉苦眼地在想念成都。雖有妯娌姊妹,總不甚說得來,有時一說到成都,還要被她們帶笑譏諷說:“成都有啥子好?連鄉壩裏一根草,都是值錢的!燒柴哩,好像燒檀香!我們也走過一些公館,看得見簸箕大個天,沒要把人悶死!成都人啥子都不會,隻會做假!”於是,例證就來了。二奶奶一張口如何辯得贏多少口,隻好不辯。一直在鄧幺姑跟前,二奶奶才算舒了氣。

鄧幺姑頂喜歡聽二奶奶講成都。講成都的街,講成都的房屋,講成都的廟宇花園,講成都的零碎吃食,講成都一年四季都有新鮮出奇的小菜:“這也怪了!我是頂喜歡吃新鮮小菜的,當初聽說嫁到鄉壩裏來,我多高興,以為一年到頭,都有好小菜吃了。哪曉得鄉壩裏才是個鬼地方!小菜倒有,吃蘿卜就盡吃蘿卜,吃白菜就盡吃白菜!總之:一樣菜出來,就吃個死!並且菜都出得遲,打個比方,像這一晌,在成都已吃新鮮茄子了,你看,這裏的茄子才在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