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微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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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創痕,最好是不要去剝它,要是剝著,依然會流血的。所以鄧大娘談到舊時,雖然事隔十餘年,猶然記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時,連什麽都沒有吃的,得虧隔壁張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鮮飯來,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舊病複發死了,給趙老爺、趙太太磕了多少頭,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殮安埋;是如何告貸無門,處處受別人的嘴臉,房主催著搬家,連磕頭都不答應,弄到在人販子處找雇主,都說帶著一個小娃娃不方便,有勸她把娃娃賣了的,有勸她丟了的,她舍不得,後來,實在沒法,才聽憑張姆姆說媒,改嫁給鄧家。算來,從改嫁以後,才未焦心穿吃了。

鄧大娘每每長篇大論總要講到兩眼紅紅,不住地擤鼻涕。有時還要等到鄧大爺勸得不耐煩,生了氣,兩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但是鄧幺姑總疑心她母親說的話,不見得比韓二奶奶說的更為可信。間或問到韓二奶奶:“成都省的窮人,怕也很苦的罷?”而回答的卻是:“連討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個錢兩個鍋塊,一個錢一大片鹵牛肉,一天哪裏討不上二十個錢,就可以吃葷了!四城門賣的十二象,五個錢吃兩大碗,鄉壩裏能夠嗎?”

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鄧幺姑對於成都的想象,始終被韓二奶奶的鄉思支配著。總想將來得到成都去住,並在大戶人家去住,嚐嚐韓二奶奶所描畫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要不是韓二奶奶在鄧幺姑的十七歲上死了,她或許有到成都去住的機會。因為韓二奶奶有一次請她做一隻挑花裹肚,說是送給她娘家三兄弟的。據她說來,她三兄弟已下過場,雖沒有考上秀才,但是書卻讀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樣比她自己長得好,十指纖纖,比女子的手還嫩。今年二十一歲,大家正在給他說親哩。不知韓二奶奶是否有意,說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時,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鄧幺姑仔細審視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忽覺心頭微微有點跳,臉上便發起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