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市大吉:老舍短篇小說選

毛毛蟲

字體:16+-

我們這條街上都管他叫毛毛蟲。他穿的也怪漂亮,洋服,大氅,皮鞋,啷當兒的。是他不順眼,圓葫蘆頭上一對大羊眼,老用白眼珠瞧人,仿佛是。尤其特別的是那兩步走法兒:他不走,他曲裏拐彎的用身子往前躬。遇到冷天,他縮著脖,手伸在大衣的袋裏,順著牆根躬開了,更像個毛毛蟲。鄰居們都不理他,因為他不理大家;慣了以後,大家反倒以為這是當然的——毛毛蟲本是不大會說話兒的。

我們不搭理他,可是我們差不多都知道他家裏什麽樣兒,有幾把椅子,痰盂擺在哪兒,和毛毛蟲並不吃樹葉兒,因為他家中也有個小廚房,而且有盤子碗什麽的。我們差不多都到他家裏去過。每月月底,我們的機會就來了。他在月底關薪水。他一關薪水,毛毛蟲太太就死過去至少半點多鍾兒。

我們不理他,可是都過去救他的太太。毛毛蟲太太好救:隻要我們一到了,給她點糖水兒喝,她就能緩醒過來,而後當著大家哭一陣。他一聲也不出,衝著牆角翻白眼玩。我們看她哭得有了勁兒,就一齊走出來,把其餘的事兒交給毛毛蟲自己辦。過兩天兒,毛毛蟲太太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得出來賣呆兒[1],或是夾著小紅皮包上街去。我們知道毛毛蟲自己已把事兒辦好,大家心裏就很平安,而稍微的嫌時間走得太慢些,老不馬上又是月底。

按說,我們不應當這樣心狠,盼著她又死過去。可是這也有個理由:她被我們救活了之後,並不向我們道謝,遇上我們也不大愛搭理。她成天價不在家,據她的老媽子說,她是出去打牌,她的打牌的地方不在我們這條街上。因此,我們對她並沒有多少好感。

不過,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況且,每月月底老是她死過去,而毛毛蟲隻翻翻白眼,我們不由得就偏向著她點,雖然她不跟我們一塊兒打牌。假若她肯跟我們打牌,或者每月就無須死那麽一回了,我們相信是有法兒製服毛毛蟲的。話可又說回來,我們可不隻是惱她不跟我們打牌,她還有沒出息的地方呢。她不管她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挺好的兩孩子。哼,舍哥兒[2]似的一天到晚跟著老媽子,頭發披散得小鬼似的,臉永遠沒人洗,早晨醒了就到街門口外吃落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