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接下来的治疗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虽然我算不上是晚期,但是也不属于早期,至于能存活多长时间,谁的心里都没有底。我没有将得肝癌的事情告诉单位的任何人,我只和领导请假说得了肝硬化需要住院治疗。领导很痛快地准了我这个假。
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据说肝癌有存活5年以上的例子,但大多数还是很快就离世了。对于我来说,5年还是5个月意义已经不大,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不让我正常地死亡,非得选择这样一种非正常的死亡方式。我整天都在琢磨这些事情,越想越悲伤,越想心理压力越大。心情烦躁的时候,我开始摔东西,我冲着周凌大吵大叫,我的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周凌在开始的几天还能陪着我,后来可能受不了我的消沉和颓废,也与我大吵道:“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作践自己好不好,有病就去看病,你这样摔东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我大喊道:“不用你管我,你走好了,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管我干什么!”
周凌可能真的受不了我了,而且肝癌在没有发病的时候,看起来跟好人还是一样的。我也用不着她怎么照顾,她在我面前还会惹我心烦,就又住到了姐姐那里。
周凌走后,我曾几次想要服安眠药自杀,但想想却没有这个勇气。我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包括杜晓梅和乐乐,我舍不得离开他们。还有周凌,我不忍心就这么撇下她走了。我就这么自我折磨着,精神状态急转直下,一个人窝在家里吃不下、喝不下,整个人也迅速消瘦。我知道再这么下去,即便不会因为得病而死,也会因为自我折磨而死。我必须得走出这种困境才行。恰在这时领导打了几个电话给我,问我身体康复情况,说如果没有啥大事就尽快上班,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处理。我思忖再三,决定还是上班,因为只有工作起来才能忘却很多烦恼,越是一个人闷在家里,越容易走向极端。
上班后,同事们看到我的第一眼都惊呼:“顾磊,怎么短短几天没见,你瘦了这么多?”我情绪低落地答道:“嗯,大病了一场,肝脏有问题了。”大家都问:“肝脏怎么了?”我说:“喝酒喝的吧,喝出酒精肝来了,还有肝硬化的趋势。”大家都感慨道:“看来这酒还是要少喝,对身体不好的。”我心想,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如果知道我会得癌,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喝那么多酒了,可惜这些年一直是在酒坛子里泡过来的。
正和同事们说着话,我忽然接到了陆局长打来的电话:“顾磊,听说你上班了,今天晚上有事没有,我请你吃饭吧,祝贺你康复出院。”我说:“谢谢你了陆局长,我本来得的就是酒精肝,也喝不了酒,算了吧。”
陆局长说:“又没说要你喝酒,吃菜总行吧?”
我继续推辞道:“不喝酒多影响兴致啊,还是改天吧。改天等我恢复差不多了,一定陪你好好喝一杯。”
陆局长却执意坚持:“不!就今天晚上吧,单位的同事们也都想你了,这是他们的意思,你一定要过来哦。”
我看推辞不过,想想也确实好些日子没有和原单位的同事们在一起了,就说:“那好吧,但咱事先说好啊,一定不能喝酒的。”
陆局长说:“你就放心吧!”
临近下班的时候,我接到了邓军给我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语气十分客气:“喂!顾主任吗?我是邓军,陆局长说是要请你吃饭,我都安排好了,你看是我过去接你,还是你自己开车过来?”
我一听是邓军,心里立即就有了一种厌恶感,说道:“叫什么顾主任啊,这才分开几天啊?就整得这么生分,听起来都别扭。”我故意装出不愿意的样子,邓军在那边听了一个劲儿地赔礼:“是啊,应该叫顾老弟才对,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心想,真会见风使舵,天生就是一个奴才胚子。
我说:“不用你接了,我这里有车,一会儿我直接过去就行。”
邓军讨好地说:“那一会儿见啊!”
撂下电话,我心里琢磨着,既然这个电话是邓军给我打的,那他就一定是办公室的主任了。看来侯井明还是没有竞争过他,简直白精明了一回。
果然不出我所料,到了约定的酒店,大家都落座了之后,陆局长跟我提到了单位科室的调整问题,说邓军接替了我的位置,现在是办公室的主任。我看了邓军一眼,他正在屁颠屁颠地张罗着酒席。我又瞟了侯井明一眼,他也跟我对视了一下,无奈地挤出一丝苦笑。我心想这就是机关,永远都这么复杂,明争暗斗无处不在。
邓军开启了一瓶白酒,他想要给我倒上,我立即拦住了他:“不行,我喝不了酒的,刚检查出酒精肝,再喝整个人就废了。”邓军执意要给我倒:“少喝点吧,难得又聚到一起,不喝酒又有什么意思。”我说:“真的不能再喝了,再喝连命都没了。”其实我说这话并不夸张,邓军却不明就里:“哪有那么严重,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的。”说着还要给我倒,却被陆局长拦下:“算了,顾磊刚出院,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他就以茶代酒吧。”邓军这才作罢,给陆局长倒了一杯,又按顺序给各位科长倒满。
当一个人习惯了酒桌上的场合,坐在那里不喝酒就变成了一种折磨。我眼见着他们推杯换盏,自己在一边冷眼旁观,心中就有了很多感触。我想,人们就这样挥霍着青春、挥霍着身体、挥霍着钱财,究竟是为了什么?可能只有到了将不久于人世时,才能明白这一切是多么的没意义。说到底人间正道是沧桑,有好的行为修养,有好的生活习惯,有好的道德品行,才能换来好的结果。可惜,这个道理我似乎明白得太晚了。
陆局长看我很少说话,就问:“顾磊,今天怎么这样沉默?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啊!”我笑笑,解释道:“对不起,刚刚出院,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所以精神也不佳。”
陆局长给我夹了一只虾:“嗯,看你最近瘦了很多,吃点这个补补。”我说了声谢谢。陆局长夹完菜之后,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你不知道啊,你离开经济局我有多舍不得,就好像丢了左膀右臂一样。现在的这几个,都不合我心。”他瞅了瞅正在向同事们劝酒的邓军, “像这样的,往往别人没喝多,先把自己喝多了。”
陆局长说得没错,邓军酒后无德我是领教过的。他虽然平时很少言语,装得城府很深,但是一喝完酒之后就原形毕露。有一次喝完酒之后,他调戏餐厅的服务员,后来人家的家长找了过来,不依不饶,差点让邓军吃不了兜着走,单位的同事都知道这件事。
这次聚会由于我不喝酒,陆局长也没怎么喝,所以并没有进行多久就结束了。临结束之前,我以茶代酒向大家举起了酒杯。我说:“尽管离开经济局了,但是我感觉自己还是经济局的人,很怀念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很温馨、很快乐、很舍不得……真希望这辈子还有机会和大家在一起共事。”说到这里我语音哽咽、泪花莹莹。同事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以为我受了情绪感染,重情所致;可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如今所有的回忆无论是美好的还是不美好的,都同样值得我怀恋。
酒席结束后,大家陆续散去,由于邓军跟我顺路,就主动坐上了我的车子,让我载他一程。虽然我很讨厌他,但是又不好拒绝。
车子发动后,邓军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问我:“顾磊,感觉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为什么?”
我说:“没有啊,我挺好的啊!”
邓军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定有什么心事。”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哪有什么心事,是你想多了。”
邓军却说:“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新岗位压力太大,所以高兴不起来。是啊,每天都要面对新领导,有着新任务,人活着都不容易。”
我没有说话,心想要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早就被提拔为副局长了,何必还来开发区逛一圈。
我说:“对了,还要恭喜你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办公室主任。”
邓军叹气说:“别提了,因为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侯井明对我很有意见。他也想干,最终却没有竞争过我,现在他都很少跟我说话。其实我倒想让给他,但是陆局长非要我干,说我年纪大了,经验丰富,说他不够稳重。”
我听了,没有说话,心想我还不知道你,指不定背后使了多少绊子,才将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弄到手。想到竞争副局长时,他背地里对我所做的那些阴险狡诈的事情,以及有意泄露我和周凌婚外情等一系列罪恶行径,越发对他仇恨起来,忽然有一个念头在大脑中形成。我想如果我以每小时100公里以上的速度开车撞上什么东西,那么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他必死无疑。反正我已经被确诊为肝癌,早一天死晚一天死都无所谓,他这么坏,何不把他也带上!这样做也算是对他的报应。
这样想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油门,车子的速度也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邓军依旧跟我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那些事情。邓军说:“顾磊,其实我早就在机关干够了。你说就这么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我今年都51岁了,用不了几年就该内退了,我把自己一生的时光都搭在机关里,到头来却啥成绩都没有,想想真为自己不值啊……”邓军哭丧着脸说。
邓军这句话倒是一句大实话,机关确实是一个折磨人的地方。有多少有为的年轻人在机关里棱角都被磨没了,献出了青春,献出了热血,献出了自己的一辈子,最后不得不甘于平庸,在无奈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能我也一样,想当初参加工作时满腔抱负,满指望可以做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机关阅历的增加,最后不得不随波逐流,变成了一个圆滑世故的机关老男人。
正想着,邓军叫我道:“顾磊!”
我答应了一声:“嗯?”
“如果在经济局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我这人有时说话有口无心,尤其是在喝完酒以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邓军这番话说得很真诚,我猜要么他已经知道我了解他背后所做的那些事情,要么真的是良心发现有了深刻反省。不管怎样,他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十分关键,起码让我动了恻隐之心,脚踩油门的力度也不知不觉地减了下来。是啊,我也相信人性是本善的,之所以会犯这么多错,都是因为一时的贪念所造成,包括对权力和美色的追逐,莫不是因为如此。
我跟邓军客气道:“没事的,都过去了,我不会计较的。”这时,正好赶上前面有红灯,我一脚刹车将车子稳稳地停了下来。但由于车速过快,邓军还是被巨大的惯性重重地耸了一下,好在我的尺度把握得还算刚刚好,邓军并没有受伤,只是他被吓了一跳。我估计他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刚刚的一瞬间,他命悬一线,经历了生与死的关口。
终于将邓军送到了地方,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顾磊,跟你在一起没有相处够,等有时间咱兄弟还要在一起喝酒啊。”
我爽快地回答道:“好啊!”
邓军这才哼着小曲愉快地下车去了。我没有急于将车子开走,而是熄了火在身后远远地看着他。我看到他身材臃肿地往回走,步子很慢。他走到楼下的拐角处时,并没有急于上楼,而是四下里望望,看没有人,就站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小解了一下,然后又提上裤子,步履蹒跚地上楼。虽然我比较讨厌邓军,但他还是活得比较真实的一个人。我想人能活着就是一种幸福,哪怕他并不完美;可惜这样的幸福很多人还没有体会到。
7
7月,我的病情开始恶化。我常常感到胸腹之处隐隐作痛,用手触摸,甚至能摸到明显的硬物感。我再次检查的结果是癌细胞在继续扩散,正在向中晚期发展。我预感到老天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隐瞒病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向单位的领导说出了实情,大家听了都震惊不已,他们轮流来看我,安慰我。
王县长得知我得了肝癌之后,也亲自来看我了:“顾磊,你要安心养病,不要担心费用的问题,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治疗,凡是公费医疗报销不了的,县里都会想办法替你解决。”我听了禁不住热泪盈眶,作为一县之长,他能来看我这个小主任,本身就让我很感动了;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更是让我感动不已;说明他不但关心和体贴下属,更体现了他对我的赏识和友爱。我向王县长表示了感谢,但同时心里也很明白,即便是县里同意拿钱给我治病,但此刻就是神仙也回天无力了,所以心里的那种无奈和酸楚一时难以言表。
陆局长和原来单位的同事们也来了。侯井明头一次变得异常大方,他给我偷偷地带来了一条软包中华烟,用报纸包着,放在我的床头,然后附在我的耳边小声说:“兄弟,以前抽了你不少烟,这次老哥我也给你弄了一条。”我握着他的手说:“谢谢!”
陆局长也走到我的床前,唉声叹气道:“真没想到,你会得这个病,真没想到……”然后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这是单位同事们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安心养病,会康复起来的。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大家说,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的。”屋子里站满了同事,大家围着我,一个个表情凝重。我看着同事们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想起曾经朝夕相处的情景,万般感触都涌上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大家看到我哭了,也跟着我一起流泪。尤其单位里平时相处不错的几个老大姐,眼泪更是流个没完,不停地拿纸巾擦拭着。
杜晓梅是最后一个知道我得肝癌的。我原本不想告诉她的,但是不知道她从哪里打探了出来。这天,我正在病房里躺着,忽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杜晓梅站到门口,远远地看着我,眼中蓄满了泪水。她想说什么,嚅动了一下嘴唇,竟没说出口。然后,她快步来到我的床前,一把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眼泪立即就流了出来。杜晓梅哭着问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无奈地笑笑说:“告诉你干什么?”说这话时,我的心里是无限的酸楚。
杜晓梅的眼泪越流越多:“不!顾磊,一定是弄错了,你不会得这个病的……”
我说:“你哭什么,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杜晓梅死死地攥住了我的手:“不!你不能死,我还有账跟你没算清呢,这辈子你欠我那么多,你死了我找谁算去?”
我愧疚地说:“对不起晓梅,我知道这辈子欠你很多,可惜不能补偿你了……”我哽咽道:“下辈子吧,如果下辈子咱们还能做夫妻,我一定好好地补偿你。”
杜晓梅泪如雨下:“不!顾磊,都怪我不好,我不该和你斗气,不该和你离婚,甚至不该诅咒你……无论怎样,你都要好好地活着,我要你一直活到老……”杜晓梅双眼望着我,目光中含满了乞求。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感情,是的,那是一种多年夫妻生活累积而成的根深蒂固的爱。
我摇摇头,含着泪绝望地说:“没用的,这是绝症,治不好的。”
杜晓梅说:“不,只要有一线希望,你都不要放弃。我已经帮你查过了,上海有一家医院治疗肝癌很有效,我一定要带你去那里试试。”
我还是摇头:“不!真治不好的,不要再花那没用的钱了。”
杜晓梅赶紧说:“你不要担心钱的问题,我手里还有十多万元钱,如果不够咱们可以把房子卖了,无论怎样都要治好你的病。”
我很感动,杜晓梅终于可以说“咱们”了。我都好久没听她这样跟我说话了,而且为了给我治病,她居然舍得把存款和房子都拿出来,这说明她重新又把我和她联系在一起了。
我避开了治病的话题,问她道:“这么说,你真的肯原谅我了?”
杜晓梅使劲地点了点头:“嗯!”
我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就为这一句话,我等了多久啊,如今终于被我等到了。我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杜晓梅说:“你别哭,我这不是在你身边吗?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直到你的病好了为止。”
我说:“晓梅,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只要你肯原谅我,这辈子我就是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可惜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和你继续生活在一起了。”这样说着,我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止都止不住。
杜晓梅也痛哭着说:“不!顾磊,从今天起,你什么事情都要听我的,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我一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为了我和孩子,你必须坚强起来,我要你好好地活着。”
杜晓梅的手和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8
自从我得了肝癌之后,周凌的行踪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虽然有时也来医院看我,但当她听说我准备去上海治病时,开始变得心事重重。她不止一次地问我道:“你真的打算去上海看病?”
我点点头:“嗯,是的,杜晓梅坚持让我去!”
周凌说:“那去上海治病得花不少钱吧?”
我说:“嗯,至少得十几万。”
周凌问:“那你手头有那么多钱吗?”
我说:“没有,借呗。”
周凌说:“你不是说单位能报销吗?”
我说:“单位能报一部分,但不能全报的,有些钱还需要自己花。”
周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看出周凌是担心我让她帮忙筹钱,所以决定要试探她一下。
我说:“亲爱的,你现在手头上有多少钱,都给我拿来好吗?我怕去看病不够。”
听我这么一说,周凌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似乎早就担心我会向她借钱,赶紧说:“我手头只有一万多元了,你要用的话就拿去,但是更多的我拿不出,其他的都让姐姐进货占了。”
听了这话,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因为据我所知,周凌的手头绝对不止这一万多元,起码三五万元还是有的。这两年光我给她的都不止这个数。
我继续试探她:“那你能向亲戚朋友借一些吗?你姐姐生意做得那么大,应该不差三万五万的。”为了打消周凌的顾虑,我还特意强调了一句,“你放心,我会还的。”
周凌听了,开始面露难色,嗫嚅着说:“恐怕……不行吧,姐姐在扩大店面,现在资金周转都成困难……”
我从周凌的表情里读出另外一种含义,那就是你如今得的是绝症,万一你死了,这些钱我该怎么还啊?
我说:“那就算了,你那一万多元钱我也不用了,还是留着你自己花吧,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周凌听我这么一说,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不,亲爱的,那一万多元钱你尽管拿去,也不用你还,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就行。”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作为情人周凌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一万多元钱虽然不多,但也毕竟代表着她的一片心意啊,就是她一分钱不拿,我又能说什么呢?
相比之下,杜晓梅表现得多么大度,而周凌明显是给自己留了退路的。可惜有些事情直到今天我才弄懂:真正的爱情,才能禁得住时间的考验,而有些所谓的爱情则脆弱得不堪一击。
9
在杜晓梅的催促下,我终于踏上了去上海治病的列车。当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悲壮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我想,如果我活着回来了,我一定在余下的生命里,好好地报答杜晓梅。我出轨已经很对不起她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不计前嫌,拼尽全力地给我治病,这是怎样的宽容仁爱之心啊。
终于到了上海,在那所著名的肝胆医院,我做了全面的检查。检查结果表明我的肝癌已经到了中晚期。医生建议我进行手术治疗,但也明确告诉我,即便手术成功,我的存活时间也不确定;可能会延长半年以上寿命,也可能下不了手术台,因为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希望我能慎重考虑。
杜晓梅听了很高兴,别说是延长半年以上的生命,就是延长一天她也愿意。杜晓梅催促我道:“赶紧手术吧,别犹豫了,说不定手术完之后能完全康复呢。”
我却没有心思做手术,在我看来延长半年还是几年生命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我想把治病的钱省下来给唯一的儿子乐乐留着,我知道他将来上大学读书还需要很多钱。我不能让他亏着,别的孩子有的他也一样要有。
我对杜晓梅说:“晓梅,要不算了,咱还是别手术了,反正早晚都得死。咱们把钱省下来,留着将来给乐乐用。”杜晓梅听了却不肯:“乐乐的事情就不要你操心了。你尽管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会少他吃穿的,肯定冻不着、饿不着。”我点点头,拉住杜晓梅的手道:“嗯,晓梅,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怎样,你都要把乐乐抚养长大。我没能尽到当父亲的责任,心里有愧啊。”说到这里,我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杜晓梅含泪点了点头。
在杜晓梅的坚持下,我最终还是进了手术室。
手术开始麻醉之前,我不停地祈祷着。我想如果老天再给我多活几年的机会,我一定会珍惜这个机会,在余下的生命里善待自己,善待亲人,善待杜晓梅。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明白了生命的意义,那就是健康快乐地活着,莫做有悖于良心的事情。
渐渐的,麻醉药开始发挥效用,我失去了知觉。手术很成功。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你的病情将在短时间内得到有效控制,一定要注意休息和保养。”杜晓梅得知我手术成功的消息后,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我就说你会没事的,你还不信,幸亏咱来这里治病了吧,上海的医术就是高明。”我点点头,回答道:“嗯,这次幸亏有了你,谢谢你了晓梅。”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从上海回来后,我的精神状态有了好转。
周凌知道我去上海做手术的事情,很惊讶。当她知道有杜晓梅全程陪同我时,又很失落。不过她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反对,甚至还叹着气对我说:“真没想到杜晓梅会对你这样好。她肯为你付出这么多,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她是真心爱你的,或许我压根儿就不该破坏你的家庭……”
周凌说得没错,杜晓梅是真的对我好,患难夫妻在这一刻完全体现了出来。为了更好地照顾我,从上海回来后,杜晓梅就让我搬回家里住,再也不让我一个人租住在外面。我不肯,对她说道:“我不忍心再拖累你了,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我已经很感激了。你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我再搬进去算怎么回事儿?我可不能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你!”
杜晓梅看说服不了我,被逼无奈,只得跟我道出了实情。她说:“结什么婚啊,那结婚的事情都是我在骗你呢。实话跟你说了吧,结婚是假的。我压根儿也没想嫁给谁,只是想借这件事情刺激你一下。”
我说:“可那个马总是怎么回事儿啊?”
杜晓梅说:“那个马总追我是不假,但我没有看上他。你看我最近有跟他联系过吗?”
我一想也是,最近杜晓梅确实一个陌生电话都没有。听杜晓梅这样一说,我的心里很高兴,思前想后还是答应了她。
就这样,我在离婚一年零四个月后,搬回了原来的家。望着家中熟悉的一切,一切温馨如昨,却让我感慨良多。我知道这次回来我已经从内到外有了彻底的改变,如今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我病入膏肓,很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很难再撑起这个家。我在客厅的中央久久地站着,望着这个久违的家,感觉它弥足珍贵。我想如果老天能再给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会像呵护自己的手足一样来呵护它,再也不让它受一点点伤害。
搬回家里以后,杜晓梅似乎彻底放下了心头对我的恨,开始细致入微地照顾我,多年来的夫妻情义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其实我也完全明白杜晓梅的用意,她想要把我完好地送离这个人世,可怜她的一片良苦用心。
有时看着杜晓梅忙碌地为我端水拿药,我的心中忽然就有了一种感触,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女人有千万种,有刁蛮的,有贤惠的;有贪财的,有重情的;有善良的,有狠毒的……我又何其幸运,让我遇到了杜晓梅。她用宽容和爱编织了一张大网,牢牢地将我包裹住,我正在这张大网里徜徉、休憩。现在,我有充足的时间将过去认真梳理,仿佛时光倒流,我想起了和杜晓梅曾经携手走过的一幕幕……
那是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我被分配到经济局上班,同事们看我年轻帅气却还孤身一人,就都热心地为我介绍对象。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杜晓梅,她在信用社上班,穿着打扮中规中矩,既不张扬,又不土气。见面后,我侃侃而谈,抒发着自己的雄心壮志,满指望她会对我印象好些,没想到她却跟介绍人反馈说我不够踏实,怕日后会做出不规矩的事情来。我很惊讶,想不到我一个正规院校的毕业生,却被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女子看不起,于是偏偏就不服气,发誓要将她追到手。几经周折,我终于如愿以偿。事后,我问她:“当初你真的没有看上我?”杜晓梅笑而不答,实在被我问急,就笑着说:“我偏要杀杀你的锐气。”
结婚后第二年,儿子乐乐出世,杜晓梅难产,大出血。医生说母子都有生命危险。那一刻,我不住地祈祷,只要她们母子平安,我情愿代替她们去死。可能是我的诚心打动了上帝,最后母子都平安无事。杜晓梅从手术室出来,气息微弱地对我说:“我想好了,就是死也要把这个儿子给你生下来,好歹给你们顾家留一支香火。”那一刻,我感动得热泪盈眶。
结婚后,日子变得平淡,我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情。白天上班太累,晚上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孩子、洗衣做饭,这些琐事成为了沉重的生活负担。我们偶尔也会因为这些琐事吵上几次,杜晓梅总跟我抱怨不能帮她带孩子做饭,但抱怨归抱怨,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承担一切家务,耐心地做好一日三餐。
过了三十岁,我们之间的**不再,**质量明显下降,一次,我在杜晓梅身上折腾了半天,却怎么也进不去,便翻身下来。杜晓梅在我耳边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对我没兴趣了?”我说:“不是,可能太累了吧,休息一下就会好了。”杜晓梅说:“有没有兴趣我不管,反正你这辈子只能属于我一个人。”说完之后,杜晓梅还用力地捏了捏我下身,似乎我不答应她就绝对不撒手。我赶紧说:“知道了。”
后来,有了周凌。我开始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内心深处也承受着巨大的煎熬。那种来自心灵的折磨丝毫也不比**带给我的快乐少。一次次面对杜晓梅,我的心都在忏悔,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盼望着自己的故事早点结束,只希望一辈子都不让她知道我的丑事,实在是不忍心伤害了她那颗善良而单纯的心。
再后来,事情败露了,她哭闹甚至打骂,最终绝望地离去。当她领着乐乐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时,我知道,有一种愧疚今生都无法弥补了。如今,在我最落魄、最无助、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又回来了……杜晓梅,今生我该用什么来报答你的恩情呢?
我问杜晓梅:“晓梅,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为什么还会原谅我?”
杜晓梅说:“你还做了哪些对不起我的事情啊,不就是周凌那一件吗?如果还有别的,我可不原谅你。”
我说:“是的,就这一件,可我觉得自己……真的很过分!”
杜晓梅说:“嗯,可不是,当初我知道这件事之后简直伤透了心,真想喝药死了算了,但是一想到孩子,又舍不得;后来给你机会改过,你又不好好把握,所以只好选择离婚。我才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逆来顺受,活得多没有骨气!”
我说:“你已经活得够有骨气了,难道离婚后你就没有想过复婚?”
杜晓梅:“想过了啊,其实我也一直在等你。”
我说:“那我去找你复婚,你为什么不答应?”
杜晓梅说:“之所以不答应,主要是因为你没有诚意。如果你真的想和我复婚,就一定会和周凌断得一干二净,可你直到今天不是还在和她联系?”
杜晓梅的话说得我是万分惭愧。是啊,我一直都在脚踏两只船,总想着给自己留退路,结果闹得哪头儿都没得着好。
我说:“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和我做夫妻吗?”
杜晓梅说:“我才不呢,这辈子被你背叛了一次,来生可不想再让你欺骗。”
我听了,心里十分黯然。
但我不甘心,继续问道:“如果来生我不背叛你呢?”
杜晓梅说:“你的鬼话还能相信?说不定到时候就反悔了。”
我急了,认真地说:“如果来生再做夫妻,我发誓一定会对你忠贞不渝,绝无二心,你看这样行吗?”
杜晓梅笑了,想了想说:“如果来生做夫妻也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我好奇地问:“什么条件,你说吧?”
杜晓梅说:“来生如果再做夫妻,我要做男的,你做女的,我也要折磨折磨你。”
我一听,也忍不住乐了,心想,只要做夫妻就行,管他男女呢。
日子温馨而简单,我在细数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一刻,我不用去想事业前程,也不用去想恼人的感情问题。我可以在一束花、一株草面前待很久,我默默地关注着它们。我知道它们同我一样都是有生命的,而它们也会同我一样,终究有一天会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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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的身体每况愈下,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去医院复查的结果是癌细胞又进一步扩散,只能采取化疗的方式进行治疗。化疗的结果导致头发大把地落下,我开始变得丑陋,当初那个身体健壮、乐观阳光的顾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着脑袋、眯着眼睛、面无表情的半大老头子。
杜晓梅依然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我。她在信守着诺言,发誓要将我完好地送离这个人世间。大家知道我将不久于世,有亲友陆续来看我了,只是周凌还迟迟没有来。她跟我通过电话,说她不方便过来,怕引起杜晓梅的误会。其实我也不希望她来,因为我不想让她看到我丑陋的样子。
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有时意识比较清醒,有时候比较模糊。杜晓梅经常默默地坐在病床前看着我,我也默默地看着她,我们彼此都不说话。我感觉自己很累,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思维还算清醒。
我把乐乐叫到了身边,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我含着泪对他说:“儿子,请原谅爸爸,爸爸不能陪你一起长大了。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看着你上大学、参加工作、娶妻生子……今后爸爸不在的日子你要懂得照顾好自己,同时也要照顾好妈妈。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爸爸相信你能行的……”
我又拿出了一张银行卡,交给了杜晓梅,语气激动地说:“这里面有二十几万元钱,是我平时攒下的。我所有的医药费单位都给报了。这些钱你留着给孩子以后上大学的时候用吧。我死后你一定要找个好人嫁了,不要再苦着自己……”杜晓梅手拿着银行卡,表情木然,只有泪水顺着眼角汩汩地流了下来。我知道此刻她的心里一定很苦很苦……
我感觉自己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歇了。
我睡着了,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到自己来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那里有煦暖的阳光,有美丽的河流,有绿色的草地。在那里,我再也不用每天想着去工作,再也不用烦恼于人世间的感情纠葛。在那里,我看到杜晓梅和乐乐在向我挥手告别,我也看到了周凌在不远处冲我回头莞尔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