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善哉

大阪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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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大家都不了解大阪,老实说,与其说大阪人有一定的格式,倒不如说他们的真面目藏在了不遵守格式、蛮不讲理、无迹可寻的失序行为中,意识到这一点才能看到他们的狐狸尾巴,如果没能抓住大阪人的狐狸尾巴,就不能认识大阪。

大阪话是念“DAS”,京都话则念“DOS”。我曾在某个地方看过谷崎润一郎的文章,写着:“从大阪到京都的路上,大约到了山崎一带,气温骤降,啊,令人察觉已到京都。”大阪的“DAS”与京都的“DOS”正面交锋的地方,大概也在山崎这一带,愈接近山崎,大阪的“DAS”的“A”音强度愈来愈弱,到了山崎一带,“A”与“O”几乎融为一体,离京都愈近,“O”音愈强,转为“DOS”。听山崎一带居民说话,不知是在说“DAS”还是“DOS”,几乎无法辨识。

写成文字时,也许大家觉得“DOS”念起来比“DAS”更重,会使人联想起“どす黒い”(黑压压)或“长どす道中”(遥远的旅程)或是“どすんと尻饼ついた”(摔个四脚朝天),尽是一些不愉快的、危险的、缺乏情趣的词。不过,用耳朵听的时候,“DOS”却比“DAS”优美,去过京都的人一定都有感觉吧。不对,京都话本来就比大阪话更温柔、典雅、美丽,我想这是全日本的人都知道的事实。同时,大阪话不悦耳、烦人、粗俗、没水平,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京都话确实比较优美。京都的冬天寒冷刺骨,夏天热得不得了,而且京都人冷漠、小气、温吞、内向,让人看了干着急,阴险、顽固,最后甚至有人说京都只有景色与话语美好,尤其是京都女子说话宛如乐曲,使人陶醉。虽然我觉得京都话很美,却一次也不觉得它迷人。和京都相比,我还是觉得大阪腔更迷人。比起优美又温婉的京都腔,没水平又不悦耳的大阪腔,更对我的胃口。为什么会这样呢?

很多作家用京都腔写小说。不过,我总觉得不管是哪个作家的小说,他们笔下的京都腔都有些似是而非,全是千篇一律的程式化写法。我想可能是我自己对京都腔没有深入研究,无法分辨这么多作家的作品里那些京都腔的差异吧,另一个原因是京都腔本身缺乏变化,深度不足,只不过是不断重复的程式化形态罢了。

然而,有一回,我到某家茶屋时,听见老板娘与艺伎的一段对话,却感到十分迷人。

“桃子小姐,你要留吗?要走吗?王先生要我问你要留吗?你意下如何?”

“妈妈,人家不方便。请您见谅。”

在这段对话中,客人王先生拜托老板娘,表示想与桃子这名艺伎共度春宵,老板娘正在说服桃子。“你要留吗?要走吗?”这是问她要在这里过夜,还是回去。“王先生要我问你要留吗?”表示王先生想与她共度一夜。原文中“I”音层层叠叠,兜圈子避开露骨的表现,令我十分佩服,桃子这名艺伎拒绝时,则说“人家不方便。请您见谅”,用了简单的表现,表示自己没办法过夜,请老板娘放她一马,同时委婉地推辞,这点同样让我佩服万分。

还有另一点让我感到佩服,祇园及先斗等柳巷的艺伎及娼妓们,听到客人问“喂,我买点什么给你吧?带你去看戏好不好?下次还要再来哦!”这些话的时候,总会回答“请……”。她们将肩膀稍微往前挪,头跟着肩膀一起往前移,几乎看不出她有没有点头,然后说“请……”。在肩膀及头部移动时稍微拉长“DO”音,接着轻轻以“ZO”收尾。这声有特殊色彩的“请……”,只不过拉长“DO”音,就能呈现各种不同的语感,像是希望客人带她去玩的心情或感谢之意、相信客人真的会带她出去玩的心情、明白客人只是说着玩的心情等。她们与客人道别时使用的“再见”(SAINARA),一样利用变化“NA”音的方式,呈现她们对客人的好感程度或是讨厌程度,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想到这个层面,也说明京都腔本身不甚丰富,她们只是使用少数几个前人传授的程式化语句,尽管可以变化不同的语感,却称不上什么个性化的表现,不像大阪腔的“麻烦”(ややこしい,YAYAKOSHI),语感丰富,随便数一下,大概有三十个意思,以结论来说,京都腔比较朴实、单纯。

宛如日本传统小说中的私小说[1],朴实、单纯,在传统塑造的程式当中,仅能玩味到少许细腻的语感,也许充满诗意,却缺乏散文式的丰富性,完全不可能发展出壮丽的罗曼史,或是新颖的近代虚构情节,也就是说,京都腔这种身边小说式的传统,完全没有创造新语言的可能性。因此,尽管京都腔宛如美术工艺品那般美好,对我来说,却没什么迷人之处。

虽然我说不管谁写京都腔都流于程式化,不过,不擅长大阪腔的作家,或是不怎么熟悉大阪腔的作家来写大阪腔,同样会陷入程式化的僵局,使人烦闷难耐。新派的戏剧、喜剧、广播剧、浪花节[2]、讲谈[3]、落语或通俗小说,则是一种千篇一律的庶民语言及乡下语言,例如“对吧”或“我不懂”等程式化的用法,或说或写,经常让我们看了厌烦、反感、苦笑,每回我都感到人生无聊透顶,甚至将看戏、读小说、听广播视为畏途,如果我们的人生该为这样的程式化用法感到喜悦,人活着该多没意义啊!倘若这程式的乡下语言出自热门剧作家、广播连续剧的资深作家、翻译大师或是流行作家,我甚至会为了他们那毫无羞耻心的厚脸皮感到义愤填膺。每次看到有人写程式化的大阪腔,我还是很想说句:“别瞧不起人!”(大阪人偶尔也会用东京腔)。他们笔下的大阪腔,宛如程式化的乡下语言。日本的文艺界有太多类似的程式了,再也找不到像日本这样盛行模仿与附庸的国家了。

我经常想,再也找不到比大阪腔更难化为文章的语言了。举例来说,大阪腔有“是”一词,意思跟东京的“是!”相同,语感却不一样。相较于“是的”,“是!”则为比较不客气的说法,然而,大阪腔的“そうだ”与“そうです”[4]则是完全相同的客气说法,语气也很柔和,尾音拉长并暖昩地消失,绝对不是“是!”这样强烈的断定语气,也就是说,相当于大阪腔的“是”。不过,如果写成“そうだす”,又无法呈现“そうだ”的感觉,话说回来,写成“そうだ”又会让人误解为东京腔“そうだ!”那种强烈的语气。因此,大阪腔的“そうだ”无法化为文字,我绞尽脑汁,最后写成“そうだ(す)”,与“そうだす”的意思相同,却省略了“す”,用这个包含诸多复杂说明的写法,企图蒙混过关。不过,这也不是最好的写法,从小地方即可得知,大阪腔的确是一种很难写成文章的语言。

能够灵活地运用大阪腔,使读者容易理解,而且不陷入程式化僵局的,就能称得上厉害的作家了。反过来说,要是功力不够深厚,可没办法写大阪腔。不对,不只大阪腔,小说家经常忽视奇怪的对话写法,要是没能写出厉害的对话,也称不上独当一面的小说家。我读过一些没什么名气的作家的原稿,如果只看文章的话,学得有模有样,看上去写作技巧“高超”,一旦进入对话部分,则会立刻露出马脚,流于程式化,让我好生失望。人们常说学习小说要先从素描练起,说起素描,大家可能会想到自然风景,人们的姿态、动物、昆虫或静物写生,很少人会去练习“素描”别人的对话。学戏曲的人,小说通常写得特别好,也许是因为他们写的对话总是活灵活现的关系吧。不过,现今的日本剧作家,也许大部分都套用剧团的程式吧,不知道是神经比较大条,还是乱写一通,写不出什么有韵味的对话。能写出好台词的年轻一辈,大概只有过世不久的森本薰[5]吧。菊田一夫[6]跟森本薰比起来,作品中的灵魂差多了,完全感受不到作者的睿智。举例来说,这就如同将平常只写通俗小说者的文章,与只写纯文学小说者的文章进行比较,细腻程度和粗糙程度显而易见。编剧也是如此,我受不了日本电影的最大原因,就是他们写的拙劣对白。对白拙劣的原因也许是不用心、对工作漫不经心,也有一个原因是毫不介意地仰赖程式化的对白,全都是他们迟钝、笨重的神经造成的结果,结果成了写出那些让人不忍卒听、没有灵魂的对白,仍然不以为意的流行剧作家,成了流行编剧,致使日本的戏剧界、电影界愈来愈低俗,我对此无话可说。然而,文坛也有许多写出诡异对话也不以为意的作家,匮乏灵魂的部分与笔迹无异,应该都很令人难忘吧。

文坛上,提到女性对话的优雅表现,就属志贺直哉[7],无人能出其右。这是我听太宰治[8]说的,据说志贺直哉描写兔子的近作中,有段对话是:“父亲,您不会杀害兔子吧?”没想到竟能这么高雅,远远超越我们的想象,过去,我从来不知道连“杀死”这个动词也有敬语的说法,另外这件事也是从一位评论家那里听来的,在犬养健[9]的文学封笔作中,犬养的千金看到他嘴巴上沾了饭粒,便说:“爸爸,您沾到餐点了。”看到“杀害”的用法之后,不知怎的让人联想到这个“沾到餐点了”。

钻研文学没有一定的火候,就无法理解志贺直哉的文学之美。有个立志研究文学的青年,前辈建议他先读志贺直哉,他读了并不觉有趣,老实表达自己的看法,竟遭到前辈讪笑,连那个都看不懂,这下麻烦啦,你的火候还不到位。青年气得回去重读一遍,虽然不觉得有趣,却感到内容深厚,还是起了一种结晶作用,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青年加以模仿,意欲成为志贺直哉第二,于是效仿者愈来愈多。好像有不少人用抄经的方式,抄写并背诵《暗夜行路》的文章,若杉慧[10]修习文学的时代,曾两度抄写《暗夜行路》,严冬之际,于凌晨四时起床,光着脚丫子,在没有火盆的房间写小说,宛如斋戒沐浴般的文学修习方式,确实使人动容。不过,抄写、背诵《暗夜行路》这种学习方法,不知怎的竟让人联想起除秽那类古老的方法,这种禁欲、摒除杂念的修行法,只会让文学的可能性愈来愈小。我总觉得这样的修行,创造不出宽容兼并的雄壮人物形象。躺卧着阅览古今中外的各种小说,过目即忘的人,反而更容易写出崭新的文章吧。脑袋里塞了太多模板,放在手边抄写,费尽心思模仿的人们,假设本来写“杀死”就行了,大家却全都写成“杀害”,可不是奇哉?怪哉?

扯远了,在难写的对话中,大阪腔应该名列前茅。即使是在大阪出生、长大的人,学习写小说时,未必能写出满意的大阪腔。一些电影明星平常讲话幽默风趣、口才好、妙语连珠、字字珠玑,令听者如痴如醉,令众人无比惊叹,一旦站到摄影机前,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好,碰巧跟这个情况相同。然而,平常沉默寡言,到了紧要关头却口若悬河,这才是火候老到的演员才有的功力,在文坛上,也有少数几名功力深厚的作家,用难以书写的大阪腔写作。

然而,阅读这些作家笔下的大阪腔时,却发现没人采用同样的写法。明明都是大阪腔,用字却完全不同,每个人笔下的大阪腔都各不相同。从这点可以看出大阪腔多么难写,同时,也能证明大阪腔的变化丰富、深度广、博大精深。

举例来说,谷崎润一郎[11]笔下的大阪腔、宇野浩二[12]笔下的大阪腔、上司小剑[13]笔下的大阪腔、川端康成[14]笔下的大阪腔、武田麟太郎[15]笔下的大阪腔、藤泽桓夫[16]笔下的大阪腔,还有我笔下的大阪腔,全都不一样。逐一举例说明其中差异,应该十分有趣,如今我在旅行途中撰写这份原稿,手边没有任何文献,我打算把这个主题留到今后持续发表的大阪文学论的某一回,这里简单聊一下我的发现。

宇野浩二的作品中,《漫长的恋爱》算是篇幅比较长的初期短篇作品,大阪男子用大阪腔讲述自己的恋爱故事,文章与对话全都采用大阪腔。谷崎润一郎的《卍字》也一样,是大阪女子用大阪腔叙述自己的恋爱故事。比较这两篇大阪腔的第一人称小说,发现两者的差异不在于一方的叙事者为男性,另一方为女性,两者使用的语言差异非常大,几乎完全不像是同一个地区的语言。《卍字》维持一贯的喋喋不休,反而能让读者了解,大阪的悠闲贵妇陷入一段难解、复杂的男女关系,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冗长地讲述每一个细节,造成良好的效果。在大阪腔方面,他雇了两名从女子专门学校国文科毕业、土生土长的大阪女孩当助手,想利用单纯的书写,用心发挥大阪腔的特征,尤其是大阪女子说话时宛如乐曲般的优美节奏,本作完全用大阪腔创作,成功达到作者想要的效果。这篇小说的大阪腔完全算不上程式化的大阪腔,不过我觉得算是大阪腔的标准型。正常大阪人使用的大阪腔,会再随性一点儿,几乎没有人用这种标准型的大阪腔。这是美化过的、理想化的大阪腔,要求每一个细节都符合大阪腔,这样的努力反而失去大阪腔的真实性。关于这一点,宇野的《漫长的恋爱》中的大阪腔虽然感受不到什么乐曲般的优美节奏,却有一股似是而非的韵味。尤其是曾在东京度过美术学校生活的智识,身为艺术家的男子,操着独特的大阪腔,别有一番趣味,不过,在这篇作品中,关于大阪腔魅力的魄力稍显不足,反而是《乐世家等》这些比较不为人知的作品,才生气蓬勃地展现出大阪腔的魅力。利用叙事的方式,发挥大阪腔饶舌、絮絮叨叨的特色,最好的方式还是同时处理大阪腔及人物的动态,表现每一个瞬间的感觉,才能抓住大阪腔风味吧。听一个人自顾自地讲大阪腔,其实很无聊,如果是两个人,乃至于三个人的对话,即可在感官及心理层面,呈现跳跃性的趣味,这一点与我们的日常经验一致。

谷崎的《细雪》,就以文学重现大阪腔之美这点来说,达到无与伦比的高度,然而,所有读过这本小说的一般读者都说:“这哪是大阪腔,是神户腔吧?”《细雪》描写的是在大阪及神户的中间,也就是阪神地区悠闲上流家庭的故事,因此,并不是纯粹的大阪腔。《细雪》使用的字句结合了大阪腔与神户腔,所以读者不认为那是正统的大阪腔。话说回来,宇野的《枯木之梦》,其中的大阪腔仍然不是正统大阪腔,而是大和[17]方面的口音,《人间同志》则是岸和田一带的大阪腔。川端康成的《十六岁日记》,是作者十六岁时对祖父大阪腔的写生,技巧精准高超,我们甚至可以说,由于他精准地记录下如此难写的大阪腔,才造就了成功的作品,不过作品中的大阪腔也是茨木一带的大阪腔。《细雪》的大阪腔、《人间同志》的大阪腔、《十六岁日记》的大阪腔,全都是距离正统大阪腔三十分钟电车车程的大阪腔,它们都有明确的差异及不同的语感,由此得知写大阪腔多么困难。此外,由于大阪人有各种不同的个性,才会让他们使用各自的语言,这点也是无法写下程式大阪腔的原因。

除了语言之外,大阪这片土地,已经有各自的传统定论,每回我听人说大阪人的共通特征、大阪这个地方全都这样之类的固有观,听起来千篇一律的定论,我心里总会想:唉,大家都不了解大阪。老实说,与其说大阪人有一定的格式,倒不如说他们的真面目藏在了不遵守格式、蛮不讲理、无迹可寻的失序行为中,意识到这一点才能看到他们的狐狸尾巴。如果没能抓住大阪人的狐狸尾巴,就不能认识大阪。这一点就是大阪的可能性,也是本篇主题,日后我打算在不同的章节深入探讨。

[1] 内容描述自己或身边事物,多半以客观角度描写内心世界。

[2] 由三味线伴奏,以歌曲及口白讲述故事的表演。

[3] 日本的传统技艺,类似说书。

[4] 此处指“是”的两种说法。

[5] 森本薰(1912—1946),剧作家。

[6] 菊田一夫(1908—1973),剧作家。

[7] 志贺直哉(1883—1971),白桦派代表作家,代表作《暗夜行路》。

[8] 太宰治(1909—1948),小说家,代表作《人间失格》。

[9] 犬养健(1896—1960),政治家、小说家。

[10] 若杉慧(1903—1987),小说家、散文家。

[11] 谷崎润一郎(1886—1965),小说家,代表作《刺青》。

[12] 宇野浩二(1891—1961),小说家。

[13] 上司小剑(1874—1947),小说家。

[14] 川端康成(1899—1972),小说家,代表作《雪国》。

[15] 武田麟太郎(1904—1946),小说家。

[16] 藤泽桓夫(1904—1989),小说家。

[17] 指奈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