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之王

I

字体:16+-

这荒凉的景象终于开始对我产生了影响。我坐下来,面对着眼前的局面。尽可能回忆遇到的地标,希望能够想办法让自己摆脱现在的处境。如果我能再看到大海,那一切就都清楚了。我知道能够从海边悬崖上看到格鲁瓦岛。

我放下枪,跪坐到一块岩石后面,点燃烟斗,又看了看表。已经快四点了。我天刚亮的时候就从科尔塞莱克出发,现在应该已经走了很远一段路。

一天以前,我和古尔温一起站在科尔塞莱克下方的悬崖上,眺望这片阴沉的荒原——就是我现在迷路的地方。那时我觉得这片丘陵旷野就像草地一样平坦,一直延伸到地平线。我知道距离会有怎样的欺骗性,但我在科尔塞莱克完全无法预料到那看上去只是一片青草洼地的地方其实是生满了刺荆豆和毒石南的巨大山谷。远远望去只不过是零星石块的东西实际上是高大的花岗岩断崖。

“对外国人而言,这里绝不是一个好地方,”老古尔温说,“你最好带上一位向导。”而我却只是回了一句:“我不会把自己丢了的。”但现在我知道,我真的是迷路了。我坐在地上,抽着烟。海风迎面吹来。这片荒原向四周无限地延伸出去。放眼所及,我能看到的只有开花的刺荆豆和石南,还有花岗岩巨石。没有一棵树,更不要说是房子了。过了一会儿,我拿起枪,背对着太阳继续前行。

不时会有奔腾的溪流和我前进的道路交错而过,但想要跟随它们找到海岸是完全不可能的。这些溪水并不流向大海,反而都在向内陆流淌,最终汇入这片荒原中的许多芦苇池塘。我已经跟着几条溪水找过路了,但它们都只是将我引到了沼泽地或者寂静的小池塘旁边,看着那里的鹬鸟警惕地站起来,向我窥望,然后转身仓皇逃走。我开始感觉到疲惫,枪带磨痛了我的肩膀,就算是双层护垫也不管用。太阳越来越低。阳光平射在黄色的刺荆豆花和池塘的水面上,映出点点光亮。

随着我的脚步,巨大的阴影在我的面前一直向远处延伸,仿佛我每迈出一步,它们都在变得更长。刺荆豆剐蹭着我的裹腿,被我的靴子踩碎,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零碎的小花散落在褐色的土地上。路面坑坑洼洼,起伏不定。野兔从野草和灌木中窜出来,又飞快地逃走,消失在茂密的植被后面。在沼泽地带的草丛里,我能听到野鸭困倦的嘎嘎声。有一只狐狸偷偷溜过我的小路。当我再一次俯身到一条湍急的小溪中饮水的时候,一只鹭鸶拍打沉重的翅膀,从我身边的芦苇丛中飞走了。我转身去看太阳。日轮似乎已经碰到了大地的边缘。当我终于决定再向前走也没有意义,必须想办法在这片荒原上至少挨过一晚的时候,我便一下子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傍晚的阳光斜射在我的身上,让我感到温暖,但海风正变得越来越强。一阵寒意从我被浸湿的射击靴上传遍我的全身,仿佛给了我一拳。海鸥在我头顶上方的高空中盘旋或者上下翻飞,像是一些白色的纸片。远处的沼泽中有一只孤独的鹬鸟在鸣唱。太阳一点点沉入地底。天穹被落日的余晖染红。我看着天空从最浅淡的金色变成粉红色,最后变得仿佛即将熄灭的火焰。蚊子积聚而成的黑雾在我的身子上方飘舞。更高处,平静的空气中突然有一只蝙蝠猛然飞扑下来。我的眼皮开始发沉。我摇头把睡意赶走。草叶中一阵突兀的撞击声将我猛然惊醒。我睁开眼睛。一只大鸟正晃动着悬浮在我的面孔上方。我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办法做出任何动作。这时又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的草丛里跳了过去。那只大鸟猛然提升高度,转了个圈,朝草丛出现缺口的地方一头扎了下去。

眨眼间,我已经站起身,朝刺荆豆花丛后面望去——不远处的一片石南中传来了搏斗的声音。很快,一切声音又都消失了。我端起枪,向那里走去过。不过我来到石南前面以后,就让枪掉回到胳膊下面。而我只是在惊愕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一只死兔子正躺在地上。兔子身上站立着一只雄壮的鹰隼。它的一只爪子深埋在兔子的脖颈中,另一只爪子牢牢抓住兔子了无生机的躯干。但真正让我吃惊的并不是看到一只隼擒住了它的猎物。我不止一次见到过这种情景。我的眼睛盯住的是拴在隼爪上的皮绳。皮绳上挂着一块仿佛小铃铛一样的圆形金属。这时,隼将它犀利的黄色双眼转向我,随后又俯下身,把锋利的钩状喙啄进猎物体内。就在这时,石南地里响起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冲了出来。她没有瞥我一眼,直接向隼走去,将戴着手套的手伸到隼的胸脯下面,从猎物上把它捧起来。然后,她熟练地将一只小头套戴在隼头上,用戴着长手套的手臂托起隼,又弯腰捡起了兔子。

女孩用一根皮绳困住了兔子的后腿,又把皮绳的另一端固定在自己的腰带上,然后迈步向她刚才冲出来的灌木丛走去。当她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抬起帽子向她致意。她只是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向我点了一下头。我是如此吃惊,只顾着欣赏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甚至没有想到这正是我得救的机缘。不过,随着她一步步走远,我终于想到,除非我今晚想要睡在一片寒风习习的荒原中,否则我现在最好马上说出几句话来。我终于发出声音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我急忙跑到她面前,却感觉一丝恐惧出现在她秀美的双眸之中。我急忙谦恭地解释了自己所处的困境。她面色一红,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你肯定不是从科尔塞莱克过来的!”她说道。

她甜美的声音中没有任何布列塔尼口音,也没有其他我知道的口音,但还是有着某种我似乎听到过的东西,某种老式的、难以定义的东西,就好像一首老歌的旋律。

我向她解释说,我是一个美国人,对于菲尼斯泰尔省完全不熟悉,是为了找乐子来这里打猎。

“一个美国人。”她仍然用那种带有奇异的古老乐韵的音调说道,“我还从没有见过美国人。”

片刻间,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然后她看着我说:“现在你就算是走上一整夜也到不了科尔塞莱克。就算是有向导也不行。”

这真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

“但是,”我恳求道,“只要你能够帮我找到一户农家,让我能够有吃的,有地方睡觉就行。”

女孩手腕上的猎隼抖动一下翅膀,摇了摇头。女孩抚摸了一下它丝绒般的脊背,又向我瞥了一眼。

“看看周围,”她轻声说道,“你能看到这些荒地的尽头么?看,无论是东、西、南、北,除了空地和野草,你能看见其他东西么?”

“不能。”我说道。

“这个地方野蛮又荒凉。进来很容易,但有时候,进来的人永远也无法离开这里。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农家。”

“那么,”我说道,“只要你能告诉我科尔塞莱克在哪个方向,至少明天我就不会走冤枉路了。”

她再一次看向我,表情中几乎显露出了怜悯。

“啊,”她说道,“进来很容易,只需要几个小时;但要出去就不同了——可能需要几个世纪。”

我惊愕地盯着她,但我只能相信自己是误解了她。随后,不等我有时间再说话,她已经从腰带里拿出一只哨子,将它吹响了。

“坐下来,休息一下。”她对我说,“你走了很远一段路,一定已经累坏了。”

她拢起腿上的百褶裙,示意我跟上,然后就迈着优雅轻巧的步子穿过刺荆豆丛,来到草木之间的一块平坦石头旁。

“他们会直接来到这里。”她一边说,一边坐在石头一侧,又邀请我坐到另一侧。现在最后一点阳光已经开始从天空中消失。一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亮出现在玫瑰色的云霭之间。一群水禽排成长长的、略有波动的三角形队伍经过我们头顶向南飞去。周围的沼泽中传来一阵阵鸻鸟的叫声。

“其实非常美丽——我说的是这片原野。”女孩低声说道。

“是很美丽,但是对陌生人也很残酷。”我回应道。

“美丽却残酷。”女孩用梦一般的声音重复着我的话,“美丽却残酷。”

“就像女人一样。”我愚蠢地说道。

“哦,”女孩喊了一声,仿佛有些喘不过气一样。她看着我,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盯住我的眼睛。我觉得她可能是生气了,或者就是被吓到了。

“就像女人一样,”她用很低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一个人要多么残忍才会这样说啊!”然后,她停顿一下,仿佛是自言自语般地高声说道,“他要多么残忍才会这样说啊。”

我现在都不知道我为这种愚蠢却并没有什么害处的言辞做了怎样的道歉。但我知道,她因为这句话而深感困扰,这甚至让我开始觉得自己的确在无意中说了非常可怕的话。我有些害怕地想起了法语为外国人设下的许多陷阱和圈套。当我开始竭力思索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的时候,一阵话语声从荒野的另一边传来。女孩站起了身。

“不,”她白皙的面庞露出一点微笑,“我不会接受你的道歉,先生,但我必须证明你的错误。这是我对你的报复。看,哈斯塔和拉乌尔来了。”

两个男人出现在暮色之中。其中一个肩膀上扛着一只口袋,另一个单手捧着一只圆环,就像一名侍者捧着托盘。这只圆环被皮带固定在他的肩膀上。三只戴头套的猎隼站在圆环上。它们的爪子上都系着铃铛。女孩走到猎隼手的面前,灵巧地一转手腕,将手上的隼放到了圆环上。隼落到圆环上,在它的同伴之间立稳身子。其他隼纷纷转动着戴皮套的头,抖动羽毛,让爪子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另一个男人这时也走上前,带着敬意弯下腰,摘下女孩腰带上的兔子,丢进猎物口袋里。

“他们是我的助手。”女孩转向我,以一种温和而又庄重的语气说道,“拉乌尔是一名好猎手,总有一天,我会让他成为伟大的复仇者。哈斯塔也不亚于他。”

两个男人在沉默中尊敬地向我行礼。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先生,我会证明你是错的?”女孩继续说道,“这就是我的报复。你要接受我的招待,在我的家中享受食物和庇护。”

还没等我答话,女孩就对两名助手说了些什么。那两个人立刻彬彬有礼地请我跟随他们,然后就向远处走去。我不知道是否让女孩明白了,我对她是多么感激涕零。不过她似乎很喜欢我对她说的话。就这样,我们在挂着露水的石南中间走了不算短的一段路。

“你还好吗?是不是很累了?”女孩问我。

在她身边,我早就完全忘记了身体的疲惫。我便把这种感觉告诉了她。

“难道你不觉得对我的殷勤有些太过老套了吗?”女孩问道。看到我困惑又谦恭的表情,她低声加了一句,“哦,我喜欢这样。我喜欢所有老式的东西。能听到你说出这么美妙的话来,真是好极了。”

我们周围的荒野完全被一片幽灵般的雾气所笼罩,显得异常寂静。鸻鸟停止了它们的鸣叫。旷野中无所不在的蟋蟀和其他小生物也保持着沉默。不过我似乎能听到它们在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又恢复了喧闹。前面那两个高大的身影不断跨过一片片石南。鹰爪上的铃铛发出微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如同遥远而模糊的钟声。

突然间,一头漂亮的猎犬从前方的迷雾中冲出来,随后又是一头,还有第三头……至少有六头猎犬蹦跳着围绕住我身边的女孩。女孩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爱抚它们,让它们平静下来,又用那种老式音调和它们说话。终于,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在古代法国手稿中看到过女孩说的这些辞句。

这时,前方猎隼手捧着的猎隼都开始拍打翅膀,长声鸣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只狩猎号角吹出的旋律飘**在荒原之上。猎犬向我们的前方蹿去,消失在暮色之中。猎隼扑打着翅膀,不住地在圆环上尖叫。女孩和着号角的旋律哼出了一首歌。清澈柔美的歌声在夜晚的空气中舞动:

猎人,猎人,再来一次, 离开罗赛特和让娜吧, 啦啦,啦啦,啦呀,啦啦 或者,在天亮的时候, 愿爱得以坦白, 啦啦,啦呀,啦啦。(3)

我倾听着她可爱的声音。前方有一团灰色的影子正在迅速变得清晰。号角在猎犬和猎隼的叫声中吹出一段喜悦的旋律。一支火把照亮了一道大门。大门后的房子中有灯光从敞开的门口透射出来。我们走上一道木制吊桥。桥板在我们的脚下晃动。我们过桥之后,桥板就被吱吱嘎嘎地提了起来。跨过庄园前的河面,我们走进一座被石墙围绕的庭院。一个男人从房子的正门走出来,鞠躬行礼,并向我身边的女孩奉上一只杯子。女孩接过杯子,用嘴唇碰了一下,然后放下杯子,转身低声对我说:“我向你表示欢迎。”

就在此刻,一名猎隼手端来了另一只杯子。他没有将杯子递给我,而是又捧到了那个女孩的面前。女孩尝了尝杯中的饮料。猎隼手又伸出手,似乎是要接过杯子。但女孩犹豫了片刻,然后自己走上前,双手将杯子捧给我。我感觉到这是一种非同寻常的亲切表示,却想不出该如何回应对我盛情相待的主人。所以我没有立刻将杯子举到唇边。女孩的面色有些发红。我知道自己必须快一些采取行动了。

“小姐,”我诚惶诚恐地说道,“你从危险中拯救了一个陌生人。如果没有你,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遭遇怎样的磨难。现在他将喝光这杯中的饮料,以此向法兰西最温柔、最可爱的主人致敬。”

“以上帝的名义。”女孩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我则喝光了杯中的酒。她向房子的正门转过身,以优美的动作指了一下,牵住我的手,带我走进了那幢房子,同时一遍又一遍地说道:“非常非常欢迎你,德伊斯城堡诚挚而热情地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