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在悠扬的号角声中醒来,立刻就跳下样式古典的卧床,来到窗户前。阳光已经透过深深的窗格,照亮了窗帘。当我拉开窗帘,向下方的庭院中望过去时,号声便停止了。
一个男人正站在一群猎犬中间。看相貌,他可能是昨晚那两名猎隼手的兄弟。他的背上绑着一支弯曲的号角,手中拿着一根长鞭。那些狗全都在低声地呜呜叫着,充满期待地围绕男子转来转去。在带围墙的院子里还能看见一些马匹。
“上马!”一个声音用布列塔尼话说道。随着一阵马蹄声响起,两名猎隼手的手腕上托着猎隼,策马来到院子里的猎犬群中。然后我听到另一个声音,一个足以让我心潮澎湃的声音:“皮里乌·路易斯,好好对待这些狗,对它们不要用马刺和鞭子。拉乌尔和加斯顿,不要让那只鸟再像雏鸟一样发脾气。如果你们的脑子够清醒,就应该礼貌地对待鸟。管好哈斯塔手腕上的那只笼中小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拉乌尔要管好他那只野鸟就没那么简单了。昨天那家伙就犯了两次蠢,丢掉了猎物,就好像是把以前的训练都忘了。这只鸟简直像是个仍然只能在树枝上蹦跳的小笨蛋。要训练好一只野鸟还真不容易。”
我是在做梦吗?这明明是我在被遗忘的、发黄的古代法国手稿中读到过的猎隼语。现在它竟然活生生地传入我的耳中,还夹杂着真切的犬吠声、鹰爪上的铃铛声和马蹄声。这时,女孩又用那种早被世人遗忘的甜美语言说道:
“拉乌尔,就算是你想把那只野鸟重新系到树桩上,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让一个缺乏训练的鸟破坏了这么好的一个打猎的日子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让它多一些实际练习也好——也许这才是最好的办法。你可以把猎物的肾脏给它。也许我对这只鸟的判断还是有些太草率了。毕竟它还需要历练,还需要时间来成长。”
那个名叫拉乌尔的猎隼手踩在马镫上,弯下腰说道:“如果小姐愿意,我会带上这只隼。”
“我希望你这样做,”女孩回应道,“我知道猎隼语,但你在训鹰这件事上教会了我很多。我可怜的拉乌尔。皮里乌·路易斯先生,上马吧!”
那名猎人跑进一道拱廊里,很快就骑着一匹雄壮的黑马回来了。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名骑马猎手。
“哈!”女孩欢快地喊道,“跑快些,格莱马雷克·雷恩!快些!全都跑快些!皮里乌先生,把号角吹起来!”
狩猎号角如同白银般的旋律充满了整个庭院。猎犬纷纷窜过围墙大门,奔驰的马蹄声震撼着铺着石板的庭院,又在吊桥上变得更加响亮。突然间,马蹄声沉闷下来,随后很快就消失在荒原的草丛中了。号角声也变得越来越远,最终微不可闻,甚至被一只飞翔的云雀发出的叫声完全遮蔽了。我听到楼下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在回应另一个人。
“少打一天猎不算什么。我可以下次再去。要对那个陌生人有礼貌,佩拉吉,记住!”
随后有一个略带颤抖的微弱声音从房间深处传来,“有礼貌。”
在我的床脚边,石板地面上有一个硕大的陶土盆,里面盛满了冷水。我脱下睡衣,用盆里的水从头到脚把自己擦洗了一遍,然后想要把外衣穿上。我的外衣都不见了。不过在屋门旁边的一把高背长椅上放着另外一摞衣服。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它们。但既然我的衣服被拿走了,我也只能把它们穿上。看样子他们是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这一套衣服很全,有帽子、鞋子、还有银灰色家织布做的紧身短上衣。不过衣服的紧身款式和无缝式的鞋子肯定都属于上一个世纪。我想起了庭院里那三名猎隼手也都穿着这种奇怪的衣服。我相信,无论是法兰西还是布列塔尼的当代人都不会有这种穿着。不过,我是在把这些衣服穿好,站到两扇窗户之间的镜子前面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更像是一名中世纪的猎人,而不是今天的布列塔尼人。我犹豫着拿起了帽子。我真的应该穿着这样一身奇装异服走下去吗?但无论我怎么想都已经无济于事了。我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拿走了。这个古老的房间里也没有召唤仆人的拉铃。我能做到的只有摘掉帽子上的一根短隼毛,打开门朝楼下走去。
下了楼梯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一位布列塔尼的老妇人正坐在靠近壁炉的一根绕线杆旁边忙碌着。她抬起头看看我,脸上带着坦诚的微笑,用布列塔尼语祝我健康。我笑着用法语做了回应。与此同时,城堡的女主人也出现在这座大厅里,我向她致敬的时候,她优雅庄重的还礼让我的心中涌过一阵战栗。今天,她的深褐色卷发被梳成发髻,更加衬托出她的美丽可爱。而我现在这身衣服和她相比也不再显得那么奇怪了。身材修长的她穿了一件家纺布缝制的狩猎长裙,裙摆和衣襟边缘装饰着银线,手上仍然戴着那双曾经托起她喜爱的猎隼的长手套。她天真无邪地握住我的手,领着我走进了庭院中的花园,坐到一张桌子旁边,又以甜美的口吻邀请我坐在她身边。然后她用那种古老的音韵问我昨夜过得如何;老佩拉吉放在我房间里的衣服是否合身。我看到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正晾在落满阳光的花园围墙上,不由得对它们心生怨念。和我现在穿的这一身衣服相比,它们的样子是多么恐怖啊!我笑着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城堡的女主人。她却非常认真地表示了赞同。
“我们会把它们丢掉。”她低声说道。我在惊愕中努力向她解释说,我不可能接受别人的衣服,尽管我知道这也许是这个国家的一种待客习俗。而且我肯定无法想象自己怎么能穿上这样的服装返回法兰西。
她一扬头,大笑起来,同时用旧式法语说了些我根本听不懂的话。这时佩拉吉捧着一只托盘快步走过来。托盘上放着两碗牛奶、一大块白面包、水果、一盘蜂巢和一壶色泽深沉的红酒。“知道吗,我还没有吃早餐,因为我希望和你一同进餐。不过我真的是饿坏了。”她微笑着说。
“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忘记你说的任何一个字!”我的这句话脱口而出,让我不由得面颊通红。“她一定会以为我疯了。”我又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但她却将一双带着星光的眼眸转向了我。
“啊,”她喃喃地说道,“阁下真是很懂得骑士精神……”
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掰开面包。我只是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洁白的双手,却不敢抬起我的眼睛看看她。
“你不吃吗?”她问道,“为什么你看上去如此困扰?”
啊,为什么?我现在知道了。我知道我愿意付出生命为代价,只要能让我的嘴唇碰一碰那玫红色的手掌心。我明白了,就在昨天晚上的荒原中,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双深褐色的眼眸时,我就已经爱上了她。突然而又强烈的**让我一时竟哑口无言。
“你还好吗?”她又问道。
随后,就像是一个宣告自己末日到来的人一样,我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是的,我很好,因为我得了相思病,对你的单相思。”她没有显得惊慌,也没有做出回答。我知道自己失言了,但同样的力量继续撬开了我的双唇,“我是一个根本不值得你多想一下的轻薄之人;我享受着你的好客之谊,却还在用狂妄的期许回报你的慷慨心胸——我爱你。”
她用双手撑住下巴,轻声回答:“我爱你,我喜欢你对我说的话,我爱你。”
“那么我就要赢得你。”
“赢得我吧。”她回答道。
不过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向她转过脸。她也保持着安静。甜美的面孔支在手掌上,和我相向而坐。当她的眼睛看进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和我都不需要再用语言交流。她的灵魂已经回应了我。我挺起胸膛,感觉到青春和喜悦的爱情充盈在我的每一根血管中。她可爱的脸上洋溢着明艳的光彩,看上去仿佛刚刚从一场梦中醒来。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探询的意味投向我的眼睛,让我在快乐中颤抖。我们吃着早餐,开始轻声交谈。我把我的名字告诉她,她也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让娜·德伊斯小姐。
她提起了父亲和母亲的过世。她在十九岁的时候迁居到了这座小城堡中。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保姆佩拉吉、猎手格莱马雷克·雷恩和四名猎隼手:拉乌尔、加斯顿、哈斯塔和曾经侍奉过她父亲的皮里乌·路易斯先生。她从没有离开过这片荒野。甚至以前从没有见到过一个外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说过科尔塞莱克这个地方。也许是猎隼手们提起过。她知道狼人与火焰让娜的故事,那是她的保姆佩拉吉讲给她听的。她在这里所做的只有刺绣和纺麻。猎隼和猎犬是她唯一的娱乐。当她在荒原上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候,我的喊声吓得她差一点栽倒在地上。的确,她从悬崖上看到过海面的航船,但她所驰骋游**的荒原上根本看不到一个人影。老佩拉吉和她讲过一个传说——人们只要在这片蛮荒之地迷了路,就再也无法回去了。因为这片荒原有着自己的魔力。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也从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直到遇见我。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猎隼手们是否走出过这片荒原,如果他们能出去的话,是否会离开这里。是保姆佩拉吉房间里的书让她学会了阅读。但那些书都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
她和我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语气总是那样甜美又认真,一般只有天真的孩童才会这样说话。她觉得我的名字很容易念,也很好记。因为我的姓是菲利普。我一定有法国人的血脉。她对于外部世界似乎并不怎么好奇。我觉得她也许是认为对外部世界询问太多就是不尊敬保姆佩拉吉讲的那些故事。
我们一直坐在桌边。她将一粒粒葡萄扔给那些毫无畏惧地飞到我们脚边的小鸟。
我开始暗示性地提出离开这里。但她根本就不听。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答应在这里停留一个星期,和他们一起飞鹰走犬。我还得到许可,能够从科尔塞莱克再来到这里拜访她。
“天哪,”她天真地说,“真不知道,如果你再也不回来了,我该怎么办。”我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将她从我造成的爱情美梦里唤醒过来,便只能静静地坐着,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你会经常来吗?”她问道。
“特别经常。”我说。
“每天都来?”
“每天都来。”
“哦,”她叹了口气,“我真高兴。来看看我的隼吧。”
她站起身,再一次带着孩子的童真和占有心握住我的手。我们走过花园和果树林,来到一片旁边有小溪流过的绿茵草地上。草地上散落着十五到二十个树桩。有些树桩已经被青草埋住了。它们上面都立着猎隼,只有其中两个是空着的。这些猎隼都被皮绳拴在树桩上,皮绳的另一端系在猎隼腿部的钢环上。一小股清澈的泉水弯弯曲曲流淌过每一个树桩,树桩上的猎隼低下头就能碰到水面。
当女孩出现的时候,这些鸟全都兴奋了起来。女孩逐一走到一些鸟的身边,爱抚它们,将它们托在手腕上,或者弯腰调整一下它们的脚环。
“它们是不是很漂亮?”女孩说,“看,这只隼多亲热。我们称它为‘不顾一切’,因为它总是直接冲向猎物。这只蓝色的隼,我们用猎隼语称它为‘高贵者’。因为它会高高飞翔在天空中,优雅地盘旋,然后从正上方扑向猎物。这只白隼是从北方来的。它也是‘高贵者’!这里还有一只灰背隼。这只雄隼是隼里的英雄。”
我问她是怎样学会了古老的猎隼语。她说不记得了。不过她觉得一定是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教过她。
然后她领我离开那些隼,又带我去看了还在巢中的雏隼。“它们在猎隼语中被称为niais,”她解释说,“branchier指的是刚刚能够离开巢,在树枝上蹦跳的小鸟。还没有褪去绒毛的小鸟被称为sors,而mué则是褪去绒毛,但还在被笼养的鸟。如果我们捉住一只已经换过毛的野隼,我们就称它为hagard。拉乌尔第一个教了我如何带隼。我可以教教你么?”
她坐到溪水旁,被猎隼们环绕着。我坐到她的脚边,仔细听她说话。
德伊斯小姐竖起一根玫瑰色的手指,非常严肃地说道:
“首先,你必须抓住那只隼。”
“我已经被抓住了。”我回答道。
她笑得非常美,还对我说,她以为我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因为我很高贵。
“我已经准备好被驯服了,”我回答道,“被拴上绳子,系上铃铛。”
她快活地大笑起来。“哦,我美丽的猎隼,那么你会因为我的呼唤而回来么?”
“我就是你的。”我郑重其事地回答道。
她在沉默中坐了片刻,面颊愈发红艳。然后她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听着,我想要说说猎隼语……”
“我在听,让娜·德伊斯女伯爵。”
但她仿佛又一次陷入到了遐想之中。她的目光越过了夏日天空中的云团,望向了更加遥远的某个地方。
“菲利普。”她终于说道。
“让娜。”我悄声回应。
“这就是一切……是我想要的一切。”她叹息一声,“菲利普和让娜。”
她向我伸出手。我用嘴唇轻触她的手指。
“赢得我吧,”她说道。这一次,她的身体和灵魂在一同对我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来说猎隼语吧。”
“开始吧,”我回应她,“我们已经捉住猎隼了。”
就在这时,让娜·德伊斯用双手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让年轻的猎隼站在手腕上需要多么巨大的耐心,要让它一点一点适应带铃铛的皮绳和头罩。
“它们首先必须有好胃口。”她说道,“然后我会一点一点减少它们的食物——我们管给它的食物称作pat。而野隼更是要在树桩上度过许多个晚上之后才能变得像现在这些鸟一样。那时我才可以将它放在手腕上,教导它去捕捉食物。我将pat,也就是食物绑在一根绳子上,或者绑在假猎物上,教那只鸟来捕捉。一开始,我会将系住食物的绳子在头顶甩动。当隼飞过来的时候,我就将食物扔在地上。隼会落到地上进食。训练一段时间,它就能捉住被我在头顶上甩动或者放在地上的假猎物。那以后,再要教导隼攻击猎物就比较容易了。永远要记住‘礼貌地对待鸟’,也就是说,要让鸟尝到猎物的滋味。”
一只猎隼的一连串尖叫声打断了让娜的话。她站起身,调整了一下系住它的绳子。但那只隼还是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发出尖叫。
“出什么事了?”让娜说,“菲利普,你能看出来吗?”
我向四周望去。一开始,我没有看到任何会惊扰那些隼的东西。但现在所有的隼都开始尖叫和扇动翅膀了。这时,我的视线落在溪水旁一块平坦的石头上面——正是女孩让娜曾经坐过的那块石头。一条灰色的蛇正缓缓游过那块石头。它扁平的三角头闪动着黑玉一样的光泽。
“一条库勒夫尔蛇。”女孩低声说。
“它没什么害处吧,是吗?”我问道。
女孩指着蛇颈上黑色的V形花纹说:“它绝对是致命的。它是一条蝰蛇。”
我们看着这条蛇在光滑的石块表面上缓慢地移动,进入了一片被阳光晒暖的地方。
我想要仔细去看看那条蛇。但女孩哭喊着抓住我的手臂,“不要,菲利普,我很害怕。”
“担心我?”
“担心你,菲利普,我爱你。”
我将她抱在怀中,亲吻她的嘴唇,我的口中只能不停地说着:“让娜,让娜,让娜。”就在她颤抖着倒在我怀中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踩在草中的靴子。不过我没有在意。随后,我的脚踝再一次遭受了打击。一股剧烈的疼痛从那里射入我的身体。我看着让娜·德伊斯甜美的面庞,亲吻她,用我所有的力气将她举起来,推到一旁。然后我弯下腰,将蝮蛇从我的脚踝上拽下来,用脚跟狠狠踏中它的头。我记得自己感觉到虚弱和麻木,记得自己跌倒在地上。透过逐渐变得模糊的双眼,我看见让娜苍白的面孔向我靠近。当我眼睛里的光泽熄灭的时候,我仍然能感觉到她的手臂环抱住我的脖子,她柔软的面颊贴在我失去温度的嘴唇上。
我一睁开眼睛,就恐惧地向周围望去。让娜不见了。我看到了溪水和平坦的石块,看到了身边草丛中被我踩死的蝮蛇。但那些隼和树桩都消失了。我跳起身。花园、果树林、吊桥和有围墙的庭院都不见了。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一堆爬满常春藤的灰色废墟。大树已经撑破那里的地面,将那些瓦砾推开。我拖着麻木的脚向前挪过去。当我移动的时候,一只隼从废墟中的树梢上飞过,猛然上升,盘旋了几个小圈子,逐渐消失在高空的云层中。
“让娜,让娜,”我哭喊着。但我的声音渐渐消失了。我跪倒在野草中。也许是上帝的意愿,我在不知不觉中正跪在一座坍塌的圣坛前。那上面雕刻着圣母哀子像。我看到马利亚凄凉的面庞呈现在冰冷的石块上面。我看到她脚边的十字架和荆棘。在雕像下面,我看到:
为少女让娜·德伊斯的灵魂祈祷, 她死于自己的青春时代, 因为她爱上了菲利普, 一个外乡人。 公元1573
但在冰冷的石板上,还放着一只依旧温暖的手套,散发着一位女子动人的芳香。
(1) 原文为法语,出自法国中世纪诗人维庸(Fran?ois Villon)的诗句;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
(2) 典出《圣经·旧约·箴言》(30:18—19)。
(3)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