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已经很暗了。高高的屋顶隔断了十二月残存的阳光。女孩将椅子拉到窗前,挑选了一根大针,穿上线,又将线在手指上绕好了结。然后她将婴儿的衣服在膝盖上抚平,开始了缝纫。缝好之后,她低头把线咬断,又用一根小一些的针缝合衣襟的镶边。最后,她将线头和蕾丝碎片清理干净,再一次满怀爱意地将衣服放到大腿上,从胸衣上取下另一根穿好线的针,用它穿过一枚纽扣。但是当纽扣沿着细线旋转落下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下。线断了。纽扣滚落到地板上。她抬起头,眼睛盯住窗外那些烟囱上方正逐渐暗淡下去的一缕阳光。从城市中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仿佛击鼓的模糊声音。更远处——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一种模糊的咕哝声正在变大,越来越大,就好像遥远的海浪在拍打岸边的岩石,又渐渐退去,发出凶恶的吼叫。寒意越来越重,冰冷刺骨的感觉在房梁之间弥漫开来,将空气扼住、勒紧。与之相比,昨天的那种阴冷天气也要暖和得多。下面街道上的每一种声音都变得如同金属般冷硬锐利——木底皮鞋踩踏路面的声音,百叶窗磕碰窗框的声音,还有偶尔传来的说话声音。空气越来越沉重,融入了黑暗和寒冷之后,变得如同棺材的罩布。现在呼吸会造成痛苦,任何动作都变得吃力。
在凄凉的天空中飘飞着疲惫;阴沉的黑云里隐藏着哀伤。这种来自苍穹的情绪渗透进这慢慢被冻结的城市,落入穿过城中的结冰河流。这座壮丽的城市拥有许多塔楼和圆顶、码头、桥梁,还有千座尖塔。所有这一切都被淹没在这种情绪之中。它进入城中的广场,占据了大道和宫殿,悄然跨越桥梁,钻进拉丁区狭小的街巷中。让整座城市像十二月的灰色天空一样变成了灰色。哀伤,彻彻底底的哀伤。一片细小的冰粒从天空中落下,如同砂砾一般铺满街道,堆积成水晶的灰尘,又随风撞上窗格玻璃,覆盖了外面的窗台。窗外的光亮几乎要完全消失了。低头工作的女孩忽然扬起脸来,拨开眼睛上的卷发。
“杰克?”
“什么事,我最最亲爱的?”
“不要忘记清洁你的调色板。”
杰克说了一声“好的”,拿起了他的调色板,坐到火炉前的地板上。他的头和肩膀都陷在阴影中,但火光落在他的膝盖上,在调色刀的锋刃上染出一片跳跃的红色。借助炉火的照明,能看到他身边有一只油彩盒。盒盖上刻着:
杰克·特朗
美术学院
1870(1)
铭文下面还装饰着美国和法国的国旗。
冻雨不断被吹落在窗格上,在玻璃上面镶嵌了无数星星和钻石,又被屋中的热气融化,流淌下来,重新冻成冰,绘制出蕨草一样的透明花纹。
一只狗发出哀怨的呜呜声,还伴随着小爪子敲击在火炉后波纹铁板上的吧嗒声。
“杰克,亲爱的,你觉得海格力斯是不是饿了?”
爪子敲击火炉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了。
“海格力斯一直在叫,”她紧张地继续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它饿了,那就是因为……”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一种响亮的嗡鸣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就连窗户都被震得抖动不止。
“哦,杰克,”她喊道,“又是……”但她的声音已经被一枚炮弹撕裂云层的凄厉尖叫所淹没了。
“到现在为止,这是最近的一次了。”她低声说道。
“嗯,没事。”杰克快活地回应道,“它也许是落到蒙马特区去了。”看到她没有回话,杰克又故作毫不在意地说,“他们不会费力气向拉丁区开炮的。而且就算他们炮轰这里,也不可能让这里变得更糟。”
过了一会儿,她也用明快的声音说:“杰克,亲爱的,你什么时候会带我去看看韦斯特先生的雕像作品?”
“我打赌,”杰克扔下调色板,来到她身边,向窗外望去,“科莉特今天一定来过这里。”
“为什么?”她睁大眼睛问了一声,又说道,“哦,这太糟了!说实话,男人在以为自己无所不知的时候就会变得很讨厌!我警告你,如果韦斯特先生只是徒劳地想象科莉特……”
另一颗炮弹从北方呼啸着飞过天空,让空气也随之颤抖。他们觉得这凄厉的呼啸声就从自己的头顶越过去,只剩下窗户在轻轻磕碰窗框。
“天哪,”杰克的话冲口而出,“这也太近,太吓人了。”
他们沉默了片刻。然后杰克又恢复了快活的语调。“坚持住,西尔维娅,憔悴可怜的韦斯特也会坚持下去的。”但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哦,亲爱的,我可能永远都无法适应这些炮弹。”
杰克坐到她身边的椅子扶手上。
她的剪刀当啷一声掉到地上。她将没有完工的裙子也扔到一旁,伸出双臂抱住杰克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怀里。
“今晚不要出门,杰克。”
杰克亲吻着她扬起的脸。“你知道我必须出去,不要让我为难。”
“可是我一听到那些炮弹……知道你在外面……”
“但它们都是落到蒙马特区去的……”
“他们也许全都会落到美术学院去,你自己也说过,有两颗炮弹击中了奥赛码头……”
“那只是意外……”
“那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和你一起去!”
“那么谁在家里做晚饭呢?”
她站起身,一头倒在**。
“哦,我知道你一定要去,但我就是没办法接受。不管怎样,我求你尽量早点回家吃饭。真希望你知道我到底有多难受!我……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亲爱的,你一定要对我耐心一些。”
杰克说道:“那里就像我们的家一样安全。”
她看着杰克为她注满了酒精灯,把灯点亮,再拿起帽子准备离开。她跳起身,一言不发地抓住杰克。片刻之后,杰克说:“听着,西尔维娅,你要记住,你才是我的勇气。好了,我必须走了!”她没有松手。杰克又重复了一遍:“我必须走了。”她才后退一步。杰克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便站在原地等待着。但她只是看着杰克,带着一点焦急。杰克又亲吻了她,并说道:“不必担心,我最最亲爱的。”
当杰克距离街道只剩一层楼梯的时候,一个女人蹒跚着走出大楼看门人的小屋,手中挥舞着一封信喊道:“杰克先生!杰克先生!这是法洛比先生留下的!”
杰克接过信,靠在小屋的门框上,打开信纸:
亲爱的杰克,
我相信布赖特先生已经彻底破产了,而且我确定法洛比先生也是一样。布赖特发誓他没有。法洛比也发誓没有。所以你尽可以自行做出结论。我已经计划好了晚餐。如果这样可行的话,我会邀请你也加入。
你最忠实的, 韦斯特
另:感谢主!法洛比已经动摇了哈特曼和他的团伙。那里有一些东西已经烂掉了——抑或他只是一个守财奴。
又另:我无可救药地陷入了爱情之中,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但我相信,我在她的眼里根本就轻如草芥。
“好吧,”杰克·特朗微笑着对看门人说,“科塔德老爹怎样了?”
那位老妇人摇摇头,朝小屋里带着帐子的床指了指。
“科塔德老爹!”杰克·特朗欢快地说道,“今天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来到床边,掀起帐子。一个年迈的男人正躺在乱作一团的被褥中。
“好些了?”杰克·特朗问。
“好些了。”那位老者虚弱地说道,停顿一下之后,他又说,“有什么新闻吗,杰克先生?”
“我今天还没有出门。无论听到什么传闻,我都会给你带回来的。不过天知道,我带回来的谣言已经够多了。”他嘟囔了这么一句,又提高声音说道,“高兴些吧,你看起来好多了。”
“战争怎么样?”
“哦,这场战争。这个星期又要有行动了。特罗舒将军昨晚发出了命令。”
“那一定很可怕。”
“一定会让人恶心。”杰克·特朗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走到街上,拐了个弯,朝塞纳街走去,“杀人,杀人,呸!真高兴我不用参加。”
街上看不见多少行人。有几个女人用破烂的军用斗篷裹住身子,静悄悄地走在冰冷的石板路面上。一个衣衫破烂的流浪儿在林荫大道街角落里的阴沟口旁边徘徊。他用腰间的一根绳子捆住用来御寒的破布。那根绳子上挂着一只还在流血的老鼠,看上去还有热气。
“那儿还有一只,”他向杰克·特朗喊道,“我打中了它,但它逃走了。”
杰克走过街道问:“多少钱?”
“两法郎可以买四分之一只肥的。圣日耳曼市场上也是这个价。”
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流浪儿的话。流浪儿用手掌抹了一下脸,狡猾地看着杰克,继续说道,“上个星期,你用六法郎就能买一只老鼠。”说到这里,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但是现在老鼠已经离开了塞纳街。新医院那边快杀光老鼠了。如果你愿意掏七法郎,我就把这只老鼠给你。我在圣路易斯岛能把它卖到十法郎。”
“你说谎。”杰克说道,“我来告诉你。如果你想要在这个街区欺骗任何人,这里的人们会立刻解决掉你和你的老鼠。”
杰克瞪视着这个流浪儿。这个孩子则装出一副要哭的样子。杰克便大笑着丢给他一个法郎。孩子接住硬币,把它塞进嘴里,又向阴沟口转过身,蹲伏下去,一动不动,双眼警惕地盯住了下水道的栅栏,突然向前跳去,将一块石头朝下水道砸下去。杰克走开的时候,流浪儿又捉住了一只灰色的老鼠。不过那只老鼠还在阴沟口激烈地挣扎和尖叫。
“不知道布赖特会不会这样,可怜的小家伙。”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加快脚步。又拐了一个弯,他就来到了美术学院所在的夯土街道上,走进了街左边的第三幢房子。
“先生在家。”年老的看门人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家?这根本就是一个空****的阁楼,只是在角落里放着一张铁床架。铁洗脸盆和水罐只能放在地上。
韦斯特出现在门口,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示意杰克进屋里来。布赖特在作画。为了保暖,他坐到了**。杰克一进来,他就笑着扬起头,摆了摆双手。
“有什么消息么?”
这个例行公事的问题得到了一成不变的回答:“除了大炮,什么都没有。”
杰克也坐到**。
“你们到底是在哪里搞到它的?”他指着洗脸盆里的一只鸡问道。
韦斯特咧嘴一笑。
“你们两个是百万富翁吗?快说。”
布赖特显得有些羞愧。他开口道:“哦,这是韦斯特的功劳。”不过他的话被韦斯特打断了。韦斯特说这个故事应该由他自己来讲。
“实际上,在巴黎遭受围攻之前,我刚刚得到一封介绍信,把我引荐给了这里的一个‘人物’,一个富得流油的银行家,德国和美国的混血儿。你一定知道这种人。嗯,当然,我当时把这封信忘记了。不过今天早晨,我判断这会是一个好机会,于是我去拜访了他。”
“那个恶棍生活得非常舒服。他的炉子里有火!乖乖,还是前厅里的炉子!给他看门的家伙对我非常傲慢,磨蹭了半天才答应把我的信和名片送进去。而我就这样被丢在走廊里独自站着。我不喜欢这样,于是我走进第一个房间,看到炉火前的桌子上丰盛的筵席,我差一点晕了过去。看门的出来了,比刚才更加傲慢。他拒绝了我,说他的主人不在家,还说他的主人非常忙,根本不会看什么介绍信。现在他的主人需要处理围城和其他许多艰难的事务……
“我踢了那个门卫一脚,从桌上拿起这只鸡,把名片扔在盛鸡的空盘子里,告诉那个门卫,他就是一头普鲁士猪,然后我就带着战争的荣耀出来了。”
杰克摇摇头。
“我忘记说了,”韦斯特继续说道,“根据我的推测,那个哈特曼经常在那里大吃大喝。现在,说到这只鸡,它的一半是布赖特和我的,一半是科莉特的。不过当然,你可以帮助我吃掉我的那一部分,因为我并不饿。”
“我也不饿,”布赖特开口道。但杰克只是向这两个面孔苍白清瘦的人微微一笑,摇着头说,“胡说!你们知道我从不会觉得饿!”
韦斯特犹豫了一下,切下了布赖特的那一份鸡,但一口都没有给自己留。向杰克和布赖特道过晚安之后,他就拿着剩下的鸡匆匆赶往大蛇街470号去了。那里住着一位名叫科莉特的美丽女孩。色当战役之后,她就成了孤儿。天知道她怎么会直到现在还有玫瑰色的面颊。这场围城战已经让穷人的生活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那只鸡一定会让她非常高兴,而我真心相信她是爱韦斯特的。”杰克说着回到床边,“嗨,老家伙,别躲躲藏藏的了,你还有多少钱?”
布赖特也是面带犹豫,脸色泛红。
“好了,老伙计。”杰克继续催促着。
布赖特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钱包,递给他的朋友。他脸上的那种质朴表情让杰克不由得为之动容。
“七个苏(2),”杰克很快就数清了钱包里的硬币,“你真是让我心累!你到底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会让我……让我难过的,布赖特!我必须向你解释多少遍,因为我有钱,所以我的责任就是将钱分给大家。而你的责任和每一个美国人的责任就是和我一同用掉这些钱。这座城市已经被封锁了。除了我这里,你在其他地方找不到一分钱。那些德国恶棍已经让美国公使忙不过来了。为什么你不理智一点?”
“我……我会的,杰克,但我根本没可能还这笔债,就算是还一部分也不可能。我太穷了,而且……”
“你肯定可以还我!如果我是一个放高利贷的,我就会用你的才能做抵押。等你富裕了,有了名望……”
“不要说了,杰克……”
“好吧,以后不要再说什么钱的事了。”
杰克将一打金币丢进钱包里,重新把钱包塞回到枕头下面,微笑着问布赖特:“你多大了?”
“十六岁。”
杰克伸手轻轻按住这位朋友的肩膀:“我二十一,我对你可是有长辈一样的权力。你要照我说的去做,直到你二十一岁。”
“希望那时围城已经结束了。”布赖特努力笑了两声,但我能听到那笑声中隐藏着他的祈祷:“还有多久,我的主啊,还有多久啊!”一阵炮弹的急速尖啸再次撕裂了十二月夜空中的风暴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