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之王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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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斯特站在大蛇街一幢楼房的门口,正在气愤地说着话。他说他不在乎哈特曼是不是喜欢。他是在告知哈特曼,而不是要和哈特曼争论。

“你自称为美国人!”韦斯特冷笑着说,“柏林和地狱里全都是这种美国人。你来这里调戏科莉特,在口袋里塞满白面包和牛肉,还有一瓶三十法郎的红酒。但你从没有为美国人的救护车和公共援助系统提供过一美元。而布赖特一直在资助它们,却只能饿肚子!”

哈特曼退到马路边上,但韦斯特一直追赶着他。现在韦斯特的脸上像是覆盖了一层雷暴云砧。“难道你还敢自称为我们的同胞吗?”他咆哮道,“不,你也不再是艺术家了!艺术家不会成为社会的蛀虫,不会像老鼠一样,用民众的食物养肥自己!我现在告诉你,”看到哈特曼仿佛被惊呆了的神情,他终于压低了声音,“你最好离那条德国狗的食堂远一点,还有那群盘踞在那里的自鸣得意的蟊贼!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嫌疑犯!”

“随你怎么说吧,你这条狗!”哈特曼尖叫一声,向韦斯特的脸上挥出手中的酒瓶。韦斯特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喉咙,把他压在一堵墙上,用力摇晃他。

“现在你要听我说。”韦斯特咬着牙喃喃地说道,“你已经是一个嫌疑犯了。我发誓,我相信你就是一个拿报酬的间谍!调查你这种害虫不是我的事情,我也不想告发你。但你要明白!科莉特不喜欢你,我也不会容忍你。如果我再在这条街上抓住你,我肯定会做一些让大家不高兴的事情。出去,你这个油头粉面的普鲁士人!”

哈特曼已经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匕首。但韦斯特将匕首夺过去,又把哈特曼扔进了马路旁的阴沟里。一个流浪儿看到这一幕,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周围楼房的窗户也都被推了起来,一张张憔悴的面孔出现在窗口,想要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在这座深受饥馑之苦的城市中放声大笑。

“是仗打赢了吗?”一个人喃喃地问道。

“看看吧,”韦斯特冲着爬起来的哈特曼喊道,“看看!你这个守财奴!看看这些人!”但哈特曼只给了韦斯特一个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眼神,就一言不发地走掉了。杰克突然绕过街角走了出来。他好奇地瞥了韦斯特一眼。韦斯特只是向楼门口点点头说:“进去吧,法洛比在楼上。”

“你拿着刀子干什么?”法洛比问道。这时韦斯特和杰克刚刚走进画室。

韦斯特看了一眼自己还攥着匕首的那只手。那只手上多了一道划伤。他只是说了一句:“我不小心把自己割伤了。”就将匕首扔进了屋子一角,又洗掉手指上的血。

肥胖懒惰的法洛比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韦斯特。杰克大约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时便微笑着向法洛比走过去。

“我要给你挑挑骨头了!”杰克说道。

“骨头在哪里?我饿了。”法洛比装作迫不及待的样子说道。但杰克只是皱起眉,让法洛比好好听着。

“一个星期以前,我给了你多少?”

“三百八十法郎。”法洛比紧张起来,仿佛是要悔悟的样子。

“那些钱在哪里?”

法洛比开始了一连串错综复杂的解释,但杰克很快就打断了他。

“我知道,你把钱都花光了。你总是钱一到手就立刻花光。我一点也不在乎你在围城之前做过什么,我知道你很富有,也有权利任意处置你的钱。我还知道,一般来说,这种事和我没有关系。但现在,你的事和我有关了。现在你的钱都是我给的。除非这次围城战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结束,否则你不可能从其他地方搞到钱。我愿意分享我所拥有的,但我不会眼看着那些钱被扔到风里去。哦,是的,我当然知道你会还我钱,但这不是问题。不管怎样,老家伙,这是朋友对你的劝诫,如果你能够在肉体的享受上有一点收敛,你的情况是不会变得更糟的。在这个饥荒的时代,在这座满是骷髅的、被诅咒的城市里,你肯定是一个怪胎!”

“我的确是比较壮实。”法洛比承认。

“你真的没钱了?”杰克认真问道。

“是的,没钱了。”法洛比叹了口气。

“圣奥诺雷街的那只烤乳猪——它还在那里吗?”杰克继续问道。

“什……么?”这个心虚的家伙有些结巴地反问道。

“啊——我就知道!我至少已经有十二次看见你如痴如醉地盯着那只烤乳猪了!”

然后杰克就大笑着塞给法洛比一卷二十法郎的钞票,对他说:“如果你把这些又挥霍光了,那就只能靠自己的脂肪过活了。”说完,他就去帮助坐在洗手盆旁边的韦斯特包扎伤口了。

韦斯特等杰克在他的手上缠好纱布,打好结,然后说道:“你一定记得昨天我离开你和布赖特,带着鸡去找科莉特。”

“鸡!上天啊!”法洛比呻吟了一声。

“鸡,”韦斯特又重复了一遍,同时欣赏着法洛比的哀痛,“我……我必须告诉你们,现在情况会有些变化。科莉特和我……要结婚了……”

“那……那只鸡呢?”法洛比呻吟着问。

“闭嘴!”杰克一边大笑着,一边伸手挽住韦斯特的胳膊,向楼梯口走去。

“那个可怜的小东西,”韦斯特说道,“想想看,她已经一个星期都没有见到过一根木柴了。但她就是不告诉我,因为她认为我需要木柴来烤干黏土雕像。天哪!当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把那个可笑的黏土仙女摔成了碎片。我已经想好了,其他雕像只要挂到室外去冻硬就好了!”片刻之后,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愿意去向她道一声晚安吗?她就在17号。”

“当然。”杰克说着便走出房间,又在身后轻轻把门关上。

他来到三楼,划着一根火柴,审视一排肮脏的门板上的号码,然后敲响了17号门。

“是你吗,乔治?”门开了,“哦,请原谅,杰克先生,我还以为是韦斯特先生来了。”开门的女孩面色红得发烫。“哦,您一定是听说了!哦,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相信我和乔治都深爱着彼此。我现在就想见到西尔维娅,告诉她这件事,还有……”

“还有什么?”杰克笑着问。

“我非常高兴。”科莉特叹了口气。

“他就是一块纯粹的金子。”杰克快活地说道,“我希望你和乔治今晚能够和我们共进晚餐。我们要小小地庆祝一下。知道吗,今天是西尔维娅的生日。她就要十九岁了。我已经写信给索恩,格尔纳勒克一家也会和他们的亲戚奥蒂尔一起前来。法洛比也答应我,不会带其他任何人,只是他一个人过来参加聚会。”

女孩羞赧地接受了杰克的邀请,又委托杰克给西尔维娅带去无数关爱的问候,然后就向杰克道了晚安。

杰克离开那幢楼房,来到街上。他的步伐很快,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了。他穿过鲁尼街,进入了塞纳街。冬天的夜幕在落下时几乎没有任何预警。不过天空很清澈,无数星辰在苍穹中闪闪发光。敌人的炮轰变得愈发猛烈。普鲁士大炮持续不断地发出滚滚雷声,其中夹杂着炮弹落到瓦勒里昂山的沉重爆炸声。

炮弹如同流星一般划过天空,留下一股股烟尘。杰克回头一瞧,看到蓝色和红色焰火的伊西堡的地平线。北部要塞更是已经像一大堆篝火一样燃烧起来。

“好消息!”一个人在圣日耳曼大道高声叫喊着。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这条街道立刻挤满了人。所有人都打着哆嗦,不停地说着话,睁大了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

“是农民军!”一个人喊道,“来自卢瓦尔的军队!”

“嘿!我的老朋友,他们终于来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早就告诉过你!他们明天就能到——也许就是今晚——谁知道呢?”

“是真的吗?要突围了吗?”

有人说:“哦,上帝啊——真的要突围了?那我的儿子呢?”另一个人喊道:“就在塞纳河边。他们说有人看到新桥那里有卢瓦尔军团的信号。”

一个小孩子站在杰克身边,不住地重复着:“妈妈,妈妈,那明天我们就能吃到白面包了?”小孩的身边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他将干枯的双手按在胸前,仿佛疯了一样不停地嘟囔着。

“是真的吗?谁听到消息了?是布希街的鞋匠从一个国民军那里听到的。国民军是听一名自由射手对一位国民警卫队的队长说的。”

杰克跟随涌过塞纳街的人群,来到河边。

一簇又一簇焰火在向天空喷射。现在,蒙马特区也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开始与蒙巴纳斯的炮击一争高下。旧桥上已经全都是人了。

杰克问:“谁看到卢瓦尔军团的信号了?”

“我们正在等。”有人这样回答他。

他向北方望去。突然间,耀眼的炮火在夜幕中映出了凯旋门巨大的黑色剪影。码头附近响起的剧烈爆炸声让旧桥也随之颤抖。

黎明街旁边又亮起一团刺眼的火光。沉重的爆炸声震撼着桥梁。随后,防御工事的整个东侧堡垒都开始燃烧和崩裂,红色烈火气势汹汹地冲上了天空。

“还没有人看到信号吗?”杰克又问了一遍。

“我们正在等。”还是那个回答。

“是的,在等。”杰克身后的一个人喃喃地说道,“等待、疾病、饥饿、寒冷,但终究只能等待。真的是要突围了吗?他们在这里兴冲冲地等待着。他们还要挨饿吗?还要挨饿。但他们从没有想过投降。这些巴黎人——他们是英雄吗?回答我,特朗!”

那名说话的美国救护车军医转过头,目光在桥梁的栏杆之间扫过。

“有什么消息么?医生?”杰克机械地问道。

“消息!”医生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时间去知道任何事。这些人到底在等什么?”

“他们说,卢瓦尔军团已经在瓦勒里昂山发出了信号。”

“可怜的魔鬼们。”医生瞥了杰克一眼,又说道,“我的心中全都是忧虑和苦恼,已经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上一次突围作战,我们用五十辆救护车救助我们小得可怜的部队。明天还会有一次突围作战。我希望你们能够到总部去。我们也许需要志愿者。你的夫人还好吗?”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很好,”杰克回答,“但她每一天似乎都在变得更加紧张。我现在应该陪着她。”

“照顾好她,”医生一边说,一边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一眼人群,“我没办法待在这里了,晚安!”他一边快步向远处走去,一边还在嘟囔着,“可怜的魔鬼们!”

杰克靠在桥栏杆上,朝流过桥洞的黑色河水眨了眨眼。一些黑色的东西被河水带动,快速地在河道中央水流最急的地方移动着,撞在石砌桥墩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旋转片刻之后又急匆匆地消失在远方的阴影中。是马恩河漂来的浮冰。

就在杰克凝视着河水的时候,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头。“你好索思沃克!”杰克转过身说道,“你会到这个地方来,还真是不寻常啊!”

“特朗,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不要留在这里了,不要相信什么会有卢瓦尔军团到来。”这名美国公使参赞挽住杰克的手臂,把他向卢浮宫方向拽了过去。

“那么这又是一个谎言了!”杰克苦涩地说道。

“更糟,公使馆里的人都知道了……而这个我不能说。不过这也不是我要说的。今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有人去了阿尔萨斯啤酒厂,一个名叫哈特曼的美国人被逮捕了。你认识他吗?”

“我知道一个自称为美国人的德国人——他的名字就是哈特曼。”

“嗯,他是在两个小时以前被捕的。他们要枪毙他。”

“什么!”

“当然,公使馆的人不能让他们随便就枪毙他,但他们似乎是证据确凿。”

“他是间谍吗?”

“嗯,从他房间里找到的文件都是该死的铁证。而且他们还说,他被逮捕的原因是欺骗公共食品委员会。他将过手的供给品截留了百分之五十。对此我完全不知情。他自称是这里的一名美国艺术家。公使馆有责任注意这件事。这真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在这个时候,欺骗民众是比抢劫教堂门口的捐款箱更可怕的罪行。”杰克气恼地喊道,“就让他们枪毙他吧!”

“可他是美国公民。”

“是的,哦,是的,”杰克苦涩地说道,“美国公民身份还真是一项宝贵的特权,当所有那些四处乱瞅的德国人……”他的怒火让他一时竟无法把话说下去。

索思沃克热切地和杰克握了握手。“这么说无济于事,我们之中也有败类。恐怕你会被召唤去指认他是不是美国艺术家。”他纹路很深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的影子,随后便沿着皇后林荫大道走开了。

杰克低声骂了一句,拿出自己的表。七点了。“西尔维娅一定要着急了。”他心中想着,回身快步向河边走去。人们仍然簇拥在桥上,不住地打着哆嗦,看上去阴郁又可怜。他们都在向夜幕中眺望,寻找卢瓦尔军团的信号。密集的炮声让他们的心跳加速,每一次堡垒上冒出的火光都让他们的眼睛发亮。他们的希望正随着那些升腾的火焰一起炽烈地燃烧着。

一团黑云悬浮在那些碉堡的上方。从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到另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大炮的烟尘曲曲折折,一直伸向天空,随着寒风蔓延到街道上方,和乌云一起吞没了塔尖和圆顶,落到屋顶上,覆盖住码头、桥梁与河面,形成充满了硫磺气息的浓雾。透过这片烟雾能看到一阵阵炮火的闪光。偶尔云雾中会出现一道裂隙,吞噬了点点繁星,没有尽头的黑色苍穹便会短暂地显现出来。

杰克再一次在塞纳街转向。这条街道上只有一排排紧闭着的百叶窗和没有点亮的路灯。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被遗弃的悲哀气氛。杰克开始有一点紧张,有那么一两次,他想到如果自己能随身带上一把左轮手枪就好了。不过他也相信,从他身边的黑暗中经过的那些鬼鬼祟祟的家伙都因为饥饿而变得过于衰弱,不可能有什么危险。无论怎样,他总算是顺利地回到了住所的楼门口。但就在这里,突然有一个人用绳子套住了他的脖颈。他们扭打在一起,在冰冷的石板路面上翻滚了许多次,杰克扯开脖颈上的绳索,一拧身跳了起来。

“起来。”他对歹徒说道。

一名身材矮小的流浪儿缓慢而又谨慎地从阴沟里爬出来,厌恶地审视着杰克。

“干得不错,”杰克说,“尤其是对于你这种年纪的狗崽子!但要了结一个人,你应该把他堵在墙边!把绳子给我!”

那个流浪儿一言不发地把绳索递给杰克。

杰克划着了一根火柴,看了看攻击他的流浪儿。就是昨天抓老鼠的那个。

“嘿!我一猜就是。”杰克喃喃地说道。

“喔,是你?”流浪儿平静地说道。

这个厚颜无耻、狂妄自大的脏孩子一时让杰克无话可说。

“你知道吗,年轻人,”杰克喘息着说道,“他们会把你这种年纪的窃贼枪毙掉!”

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杰克。

“那就枪毙吧。”

杰克受不了了,他转身走进了楼门。

在没有灯的楼梯里摸索了一番之后,杰克终于到了自己所住的那一层,并在黑暗中找到了屋门。从他的工作室里传出说话的声音——有韦斯特亲切的大笑和法洛比嘿嘿的低笑。他找到门把手,把门推开。片刻间,房间里的灯光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你好,杰克!”韦斯特喊道,“你真是个可爱的家伙,邀请大家来吃饭,却又让大家等你。法洛比已经饿得要哭了……”

“闭嘴,”法洛比说道,“也许他是去买火鸡了。”

“他根本就是去打劫了,看看他手里那根绳子,那肯定是套脖子用的!”格尔纳勒克笑着说。

“我们终于知道你从哪里搞钱了!”韦斯特也说道,“佛朗索瓦神父万岁!”

杰克和每一个人都握了手,笑着对面色苍白的西尔维娅说:“我并不想迟到,但因为在桥上看炮战而耽误了一段时间。你很担心吗,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微笑着喃喃说道:“哦,没有!”但杰克握住她的手时,感觉到那只小手还在紧张地抽搐着。

“该开席了!”法洛比喊了这么一句,又发出一阵喜悦的欢呼声。

“放轻松,”索恩提醒他要保持礼貌,“要知道,你并不是主人。”

玛莉·格尔纳勒克一直在和科莉特聊天。这时她跳起身,挽住索恩的手臂。格尔纳勒克先生则挽住了奥蒂尔的手臂。

杰克严肃地一鞠躬,向科莉特伸出自己的手臂。韦斯特挽住了西尔维娅。法洛比焦急地走在队伍最后面。

“大家绕桌三周,颂唱马赛曲,”西尔维娅说道,“法洛比先生在桌上打节拍。”

法洛比建议他们可以在晚餐后唱歌,但他的声音已经被淹没在整齐一致的歌声里了……

“武装起来!组织队伍!”

他们开始一边围绕桌子行进,一边歌唱。

“奋起!奋进!”

在众人的齐心歌唱中,法洛比也笨拙地敲起了桌子。他只能安慰自己,这样运动一下还可以增进食欲。

浑身黑毛的海格力斯逃到了床底下,不停地叫嚷和呜咽着,直到格尔纳勒克把他拖出来,放到奥蒂尔的腿上。

大家都就坐之后,杰克严肃地说道:“现在,请听好!”他开始朗读菜单。

巴黎围城牛肉汤

拉雪兹神父沙丁鱼

(配白葡萄酒)

烤肉

新鲜牛肉

(配红葡萄酒)

蔬菜

罐头煮豆子

罐头花生酱

爱尔兰土豆

小菜

蒂耶冷腌牛肉

加里波第炖李子

甜点

李子干白面包

醋栗果冻

茶、咖啡

利口酒

烟草和卷烟

法洛比疯狂地鼓起了掌。西尔维娅开始给大家上第一道汤。

“是不是很美味?”奥蒂尔叹息着说道。

玛莉·格尔纳勒克欢天喜地地喝着汤。

“一点也不像马肉。我可不在乎他们说什么。马肉和牛肉就是不一样。”科莉特对韦斯特悄声说道。法洛比已经喝完了汤,正擦抹着下巴,眼睛盯着盛汤的大盖碗。

“还想喝一些吗?老伙计?”杰克问道。

“法洛比先生不能再喝了。”西尔维娅说,“剩下这一点我是留给看门人的。”法洛比便立刻将目光转向了鱼。

刚刚烤熟的沙丁鱼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其他人狼吞虎咽的时候,西尔维娅把牛肉汤送到了楼下老看门人和她的丈夫那里去。然后她气喘吁吁、满面通红地跑了回来,坐进自己的椅子里,带着快乐的微笑看向杰克。杰克站起。餐桌上立刻安静下来。他看着西尔维娅,觉得自己从没有见到妻子这样美丽过。

“你们全都知道,”杰克开口道,“今天是我妻子的十九岁生日……”

法洛比热情洋溢地叫嚷着,用手中的酒杯不停地在头顶画着圈,让坐在他旁边的奥蒂尔和科莉特心惊胆战,唯恐被他撒上一身酒。索恩、韦斯特和格尔纳勒克连续三次倒满了自己的酒杯,为西尔维娅祝酒,暴风雨般的鼓掌声经久不息。

西尔维娅的酒杯也被喝光三次,又重新斟满了三次。当大家再要给西尔维娅祝酒的时候,杰克喊道:“这样不对,这次我们应该祝两个共和国——法兰西和美利坚!”

“祝共和国!祝共和国!”他们高声喊道,随后又在“万岁法兰西!万岁美利坚!万岁共和国!”的喊声中喝光了杯中的酒。

随后,杰克又微笑着向韦斯特祝酒:“祝快乐的一对儿!”所有人都明白。西尔维娅俯身亲吻了科莉特,杰克俯身亲吻了韦斯特。

吃牛肉的时候,饭桌上相对安静了一些。直到牛肉吃完,剩下的一部分被放到一旁,留给楼下的老夫妇时,杰克喊道:“祝巴黎!愿她从废墟中站起,彻底粉碎入侵者!”欢呼声再次响起,片刻间淹没了普鲁士大炮单调的轰鸣。

烟斗和香烟被点亮了。杰克倾听着身边热烈的交谈,女孩们轻快的笑声和法洛比柔和的嘿嘿声。片刻之后,他转向了韦斯特。

“明天将会有一次突围作战。”他说道,“我刚才看见了美国救护车军医。他要我告诉大家,他很可能会需要我们的帮助。”

然后他又压低声音用英语说道:“至于我,我会在明天清晨时跟着救护车一起出去。危险是当然不会有的,但最好还是不要让西尔维娅知道。”

韦斯特点点头。索恩和格尔纳勒克听到他们的交谈,都提出愿意提供帮助。法洛比呻吟一声,也加入了志愿者的行列。

“好吧,”杰克立刻说道,“人够了,明天早晨八点,我们在救护车总部见。”

西尔维娅和科莉特在听到她们的男人用英语交谈的时候就开始感到不安了。现在她们都要求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一个雕刻家通常都会聊些什么?”韦斯特笑着说。

奥蒂尔带着责备的神情看了一眼她的未婚妻索恩,郑重其事地说:“你不是法国人,这场战争和你没有关系。”

索恩看上去很温和,但韦斯特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义愤之情。

“看样子,”韦斯特对法洛比说,“一个人如果用母语讨论一下希腊雕塑,就要受到大家的怀疑了。”

科莉特伸手按住韦斯特的嘴唇,转头对西尔维娅低声说:“这些男人都是可怕的说谎精。”

“我相信‘救护车’这个词在两种语言里是一样的。”玛莉·格尔纳勒克当仁不让地说道,“西尔维娅,不要相信特朗先生。”

“杰克,”西尔维娅悄声说道,“答应我……”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

“进来!”法洛比喊道。杰克却已经起身打开了屋门,向外看了一眼,就急匆匆地向大家说了一声抱歉,去了走廊里,还把屋门关上了。

他回来的时候,嘴里一直不停地咕哝着什么。

“什么事,杰克?”韦斯特问道。

“什么事?”杰克激动地将韦斯特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告诉你出了什么事。我刚刚收到美国公使的一封派遣函,要求我立刻前去指认我们的一个同胞和艺术家兄弟,一个卑鄙的窃贼和一个德国间谍!”

“不要去。”法洛比说。

“如果我不去,他们会立刻枪毙他。”

“就让他们动手吧。”索恩低吼道。

“你们知道他们要枪毙的是谁吗?”

“哈特曼!”韦斯特一下子就想到了。

西尔维娅面色惨白地跳起身。奥蒂尔伸手搂住了她,扶着她坐到椅子里,镇定地说:“西尔维娅有些头晕,一定是屋子太热了,拿些水来。”

杰克立刻把水送了过来。

西尔维娅睁开眼睛。片刻之后,她又站起来,在玛莉·格尔纳勒克和杰克的搀扶下走进了卧室。

这是散会的信号。大家依次和杰克握手,祝愿西尔维娅能够好好睡一觉,不必被这样的事情打扰。

玛莉·格尔纳勒克和杰克告别的时候避开了杰克的目光。不过杰克还是热情地感谢了她的帮助。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杰克?”韦斯特留到了最后。杰克告诉他一切都好之后,他才匆匆跑下楼梯,追上了其他人。

杰克靠在楼梯扶手上,倾听众人的脚步声和交谈声,随后是楼门开关的声音。终于,整幢房子都安静了。杰克又等了一会儿,咬住嘴唇,凝视着下方的黑暗。终于,他急躁地回到了房间里。“我一定是疯了!”他低声嘟囔着,点亮了一根蜡烛,走进卧室。西尔维娅正躺在**。他向妻子俯下身,拨开她额头上的卷发。

“你好些了么?亲爱的西尔维娅?”

西尔维娅没有回答,只是睁开眼看着杰克。片刻间,两个人四目相对。杰克只感到一阵寒意渗进自己的心里。他坐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西尔维娅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变得格外紧张,而且语调完全变了。杰克从没有听到她这样说过话。他放下双手,在椅子里坐直身子,仔细倾听。

“杰克,这种事终于发生了。我一直在害怕它的到来,害怕得浑身发抖。啊!我有多少次在夜晚无法阖上双眼,只因为这件事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我祈祷能够在你知道这件事以前死去!因为我爱你,杰克,如果你走了,我将无法活下去。我欺骗了你。这件事发生在我遇到你之前。但自从你在卢森堡公园遇到泣不成声的我,和我说话的那一刻起,杰克,我就在每一点思想和行动中都对你忠贞不二。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了你,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我害怕你会离开我。从我见到你的时候,我对你的爱就一直在成长——成长——天哪!我也一直在承受煎熬!但我不敢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但你还不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对于他,我现在又在乎什么?他是那样残忍——哦,那样残忍!”

西尔维娅将脸埋在手臂中。

“我必须继续说下去么?我必须告诉你——你是无法想象的,哦!杰克……”

杰克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仿佛已经死了。

“我……我那时是那么年轻,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说他爱我……”

杰克站起身,攥紧烛芯,熄灭了烛火。房间里暗了下来。

圣苏尔皮斯的钟声报告着时间。西尔维娅抬起头看着杰克,用炽热的语气飞快地说道:“我必须说完!当你告诉我你爱我的时候——你——你不向我要求任何东西。但就算在那时,就算在那时,也已经太晚了。另外一个生命已经将我和他捆绑在一起。他只会永远挡在你和我之间!为了这另一个他所拥有的生命,为了这无法改变的事实,他绝不能死——他们不能枪毙他,为了另一个人!”

杰克一动不动地坐着,但他的思绪已经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旋涡。

西尔维娅,小西尔维娅,和他一同分享绘画,一同度过凄凉萧瑟的围城生活,却毫无怨言。这位有着苗条身材,碧蓝双眼的女孩。他很少用言辞表达自己的爱意,因为对她的爱实在太过深沉。他与她嬉戏,与她亲昵,对她有着没有止境的**。而她更是对他有着炽烈如火的爱意——这爱意无论有多少也无法让他满足。而这就是躺在黑暗中独自饮泣的西尔维娅吗?

杰克咬紧了牙关:“让他死!让他死!”他的心在这样向他吼叫。但为了西尔维娅,还有——为了另一个生命。是的,他会去的,他必须去。他已经将自己的责任看得非常清楚。但西尔维娅,现在一切都已经被说出口,他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成为她的那个他了。一种模糊的恐惧感抓住了他的心。他颤抖着,划着了一根火柴。

她躺在那里,卷发散落在脸上。一双白色的小手按住了胸口。

他无法离开她,但他也不能留在这里。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爱她。她曾经只是他的一位同好,他年轻的妻子。啊!现在他在用自己的全心全灵爱着她。他明白自己的心,只是明白得太迟了。太迟了?为什么?然后他想到了那另一个人,束缚住西尔维娅,将她永远地和那个畜生捆在一起。那个现在生命有危险的畜生。他骂了一声,向屋门扑过去。但那扇门没办法打开——还是他在将门压住,将它锁住了?他跪倒在床边,知道自己不敢离开自己的生命所系,知道自己的懦弱是因为自己求生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