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之王

V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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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心跳再一次加快了,因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瓦伦丁。

太阳已经滑到了圣母院的高塔上方。工人们的木鞋踏在下方的街道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街对面,粉色杏花树上的一只乌鸫正开始发出一阵喜悦的鸣叫。

海斯廷斯决定叫醒克里福德,去郊外进行一次充满活力的散步。实际上,他还打算过些时候把那位年轻绅士哄骗进美国教堂——这对于克里福德的灵魂绝对是有好处的。走过大街,他发现目光犀利的阿尔弗雷德正在擦洗通向克里福德画室的柏油小路。

当海斯廷斯向阿尔弗雷德问起画室的主人时,阿尔弗雷德只是有些敷衍地应声道:“艾略特先生?我不知道啊。”

“那么克里福德先生呢?”海斯廷斯觉得有些吃惊。

“克里福德先生,”这个看门人用略带一点讽刺的口吻说,“他应该会很愿意见你。虽然他习惯于早上休息。实际上,他刚刚回来。”

海斯廷斯还在犹豫,这名看门人已经颇有些激动地论述起人们绝不应该整晚留在外面,又在凌晨时分跑回来大声敲门。就算是宪兵也要尊重这个神圣的睡眠时刻。阿尔弗雷德还雄辩地指出戒酒之美,甚至还喝了一大口庭院喷泉中的水,以证明清水是多么美好的饮料。

“我还是先不要进去好了。”海斯廷斯说。

“请原谅,先生,”看门人说道,“也许你还是应该见一见克里福德先生。他有可能需要帮助。我看到他正在拿发刷和靴子撒气。如果他没有用蜡烛把房子点着了,那真是要谢天谢地了。”海斯廷斯犹豫了一瞬间,但还是将自己想要转身离去的愿望咽进了喉咙里,缓步走进被常春藤覆盖的小巷,穿过庭内的花园,来到画室门前。他敲了敲门。门里一片寂静。他又敲了敲门。这一次,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另一面的门板上。

“那……”看门人说,“应该是一只靴子。”他拿出备用钥匙,插进锁孔里,开门请海斯廷斯进去。克里福德穿着被揉皱的晚礼服,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手里拿着一只鞋。海斯廷斯的出现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惊讶。

“早上好,你用梨牌香皂吗?”克里福德含混地摆摆手,脸上挂着一副同样含混的微笑。

海斯廷斯的心一沉。“老天爷,”他说道,“克里福德,快去睡觉吧。”

“才不,那个……那个阿尔弗雷德总是把他毛茸茸的脑袋探进来,而且我还丢了一只鞋。”

海斯廷斯吹熄了蜡烛,捡起克里福德的帽子和手杖,带着无法压抑的激动情绪说道:“这太可怕了,克里福德……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会变成这种样子。”

“嗯,我可以。”克里福德说。

“艾略特在哪里?”

“老伙计,”克里福德忽然显露出一副醉鬼才会有的伤感样子,“你说是什么在喂饱……喂饱……那些麻雀,在照看那些肆意放纵的流浪者……”

“艾略特在哪里?”

但克里福德只是摇晃着脑袋,摆着手说道:“他出去了……在外面。”突然间,他仿佛非常想见到他失踪的伙伴,便提高了声音,狂喊艾略特的名字。

海斯廷斯完全被惊呆了,只能一言不发地坐下来。而克里福德在洒下几滴热泪之后,又精神百倍地站起来,仿佛想要做一件大事情。“老伙计,”他说道,“你想要看……看看奇迹吗?好吧,这里就有。我要开始了。”

他停顿一下,脸上露出空洞的笑容。

“奇迹。”他又说了一遍。

海斯廷斯觉得克里福德的意思是现在他还能站稳就已经是奇迹了。对此,他没有做出任何评论。

“我要上床去了,”克里福德说,“可怜的老克里福德要上床去了。这就是奇迹!”

克里福德的确很好地计算了前往卧室的距离和每一步的平衡。如果艾略特在这里,一定会热情地为这位老朋友鼓掌欢呼。但他现在做不了这件事。他还没有回到画室。直到半个小时以后,海斯廷斯才发现艾略特正躺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艾略特给了他一个屈尊俯就的华丽微笑,允许海斯廷斯扶自己站起来,掸去他身上的尘土,送他到了公园门口。但到这里之后,他就拒绝了海斯廷斯更多的帮助,以高人一等的姿态向海斯廷斯点点头,然后就以大致还算正确的方向朝瓦文街走去。

海斯廷斯看着艾略特走出自己的视野,然后才缓步向喷泉走去。一开始,他只觉得心情沉闷而沮丧。不过慢慢地,早晨清新的空气除去了他压抑的心情。他坐到了双翼神灵影子下面的大理石长凳上。

空气新鲜又甜美,带着橘树花的香气。胸脯上闪耀着彩虹光晕的鸽子在水中洗浴嬉闹,出没于浪花之间,或者匍匐在抛光的石雕水池边缘,几乎只有头颈露在外面。麻雀们也成群聚集在水池中,将土褐色的羽毛浸在清澈的池水中,一边还发出充满活力的鸣叫。在玛丽·德·美第奇喷泉对面,被梧桐树环绕的野鸭池塘里,各种水禽或者在水草中寻食,或者沿岸边结队而行,进行着庄重却漫无目的的巡游。

刚刚在丁香叶下度过了一个寒冷夜晚的蝴蝶们还很缺乏力气,只能在白色的夹竹桃上攀爬,或者有些迟钝地飞向已经被阳光晒暖的灌木丛。蜜蜂已经在芥菜花之间开始忙碌了。一两只有着砖红色眼睛的灰色大苍蝇正趴在大理石长凳旁边的阳光中,转眼又开始彼此追逐,偶尔还会回到阳光下,兴奋地搓弄前腿。

哨兵们在彩绘格子前迈着有力的步伐来回巡逻。有时也会停下来,看看警卫室,似乎是想回那里去休息。

他们向海斯廷斯走过来,脚步整齐,号令响亮,刺刀“咯咯”作响。他们又走了过去,靴子踏在石子路面上,发出碾磨岩石的声音。

一阵柔和的钟声从宫殿钟楼上传来,和圣苏尔皮斯的浑厚钟声交织在一起。海斯廷斯正坐在神灵的影子里发呆。有人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开始,他没有抬起头。直到那个人开口说话,他才猛地被惊醒。

“你!在这个时候?”

“我睡不着,我根本无法入睡。”然后,她的声音又变得快乐起来,“那你呢?也在这个时候?”

“我……我睡着了,只是太阳叫醒了我。”

“我没办法睡觉。”她说道。片刻间,她的眼眸仿佛掠过了一片无法解释的阴影。然后她又微笑着说:“我很高兴……我仿佛知道你会来。不要笑,我相信梦。”

“你真的梦到了……梦到了我在这里?”

“我觉得我在梦到你的时候是清醒的。”她承认。然后,他们都闭口不言,静静地享受着二人世界的快乐,只有淡淡的笑容和饱含情意的眼神慢慢开始在两个人之间流动不息。在这片刻的沉默之后,他们又忽然开始了无法停止的交谈。嘴唇开始翕动,言辞轻快地飞扬,只是这一切似乎又都是多余的。他们并没有提起什么意义重大的事情。也许从海斯廷斯唇间跳出的最有意义的一句话就是问瓦伦丁是否吃过了早餐。

“我还没有喝巧克力。”瓦伦丁说,“不过你还真是个重视物质的男人啊。”

“瓦伦丁,”海斯廷斯冲动地说,“我想……我希望你能够……只是这一次……给我一整天……只是这一次。”

“哦,天哪,”女孩微笑着说,“不仅物质,还很自私。”

“不是自私,是饥饿。”海斯廷斯看着她。

“还是个食人族,天哪!”

“你愿意吗,瓦伦丁?”

“但我的巧克力……”

“我们一起喝。”

“但是午餐……”

“我们一起吃,在圣克劳德。”

“但我不能……”

“一起……一整天……从早到晚,你愿意吗,瓦伦丁?”

女孩陷入了沉默。

“只是这一次。”

那一层难以捉摸的阴影再一次笼罩了女孩的眼睛。当那片阴影消失的时候,女孩叹了口气。“好吧……一起,只是这一次。”

“一整天?”海斯廷斯对自己的幸福充满怀疑。

“一整天,”瓦伦丁微笑着说,“哦,我可真是饿了。”

海斯廷斯笑了起来,仿佛是着了魔。

“你真是一位物质的年轻女士。”

在圣米歇尔大道有一家墙壁涂成蓝白两色的乳品点。店里整齐干净得令人惊叹。经营这家小店的是一名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子。看到瓦伦丁和海斯廷斯走进来,她带着微笑请他们在双人小桌两边坐好,将干净的餐巾铺在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快活地用当地法语介绍自己名叫摩菲。随后,她又飞快地端来了两杯巧克力和一篮子新鲜香脆的羊角面包,还有樱草色的黄油饼,每一块上面都印着一朵三叶草,看上去充满了诺曼底牧场的香醇味道。

“真香啊。”他们同时说道,又同时欢笑起来。

“我们总是在想同一件事么?”他开口道。

“那太荒唐了,”女孩惊呼着,面颊绽放出玫瑰的颜色,“我想,我要一个羊角面包。”

“我也是,”海斯廷斯用胜利的语气说道,“这已经足够作为证明了。”

然后他们开始了一番争吵。她指责他的行为太过幼稚,无法成为能照顾好孩子的成年人;他则予以否认,并发动了反击。摩菲小姐看着他们,露出同情的笑容。终于,最后一只羊角面包在休战的旗帜下被吃掉了。两个人站起身,女孩抱住绅士的手臂,神采奕奕地向摩菲小姐一点头。摩菲小姐欢快地对他们说:“再见,夫人!再见,先生!”然后就看着他们登上一辆路过的出租车离开了。“上帝啊!真是一对美人儿,”她叹了口气,片刻之后又说道,“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结婚……不过我相信他们会是很好的一对儿。”

马车驶过美第奇大街、沃吉拉赫街和雷恩街,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一路前行,最终停在了蒙帕纳斯火车站前面。他们刚好赶上一趟火车。当他们匆忙跑上月台的楼梯,冲进车厢,通报火车即将出发的喊声也响彻了拱顶火车站。列车员用力关上了他们包厢的门。一阵高亢的汽笛声响起,随后车头方向就传来了巨大机械启动的声音。长长的列车从站台开始移动,速度越来越快,逐渐冲进清晨的阳光之中。夏天的风从敞开的窗口吹在他们的脸上,让轻柔的发丝在女孩的额头舞动。

“这个隔间完全属于我们了。”海斯廷斯说。

瓦伦丁靠在窗口座位的软垫上,明亮的眼睛大睁着,嘴唇略微张开。风轻轻掀起她的帽子,拨动她下巴上的绸缎帽带。她飞快地解开帽带,抽出将帽子固定在头发上的长别针,把帽子放到身边的座位上。列车已经在飞一般地行驶了。

随着每一次激动的呼吸,红晕涌上她的面颊,在她喉头的百合花结下面,她的胸脯一起一伏。树木、房屋和池塘不断从他们的眼前掠过。一片由电报杆形成的薄雾又将所有景色都遮在后面。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女孩喊道。

海斯廷斯的眼睛却从没有离开过女孩。女孩的一双大眼睛就像夏日的天空一样碧蓝,仿佛正凝望着某个遥远的东西——那东西从没有向他们靠近过,反而正在从飞速前行的他们面前逃走。

她看的是地平线吗?但地平线刚刚到了山丘上高大城堡的后面,又到了一座乡村小教堂的后面。她看的是夏季尚未落下的月亮吗?如同幽灵一般,躲藏在蓝色的天空中。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女孩喊道。

女孩的双唇如同火一般红艳。

车厢不住地微微晃动着。田野如同翡翠的河流不断涌过。海斯廷斯也感觉到兴奋之情,脸上焕发出光彩。

“哦,”女孩高喊着,下意识地抓住海斯廷斯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和我一起探身出去!”

这时火车正通过一座栈桥,火车前进的隆隆声陡然变强。海斯廷斯只能看到女孩的双唇在翕动。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机械的咆哮中。不过他们的手紧握在一起,他和她一同向窗外探出身子。风在他们的耳边呼啸而过。“不要探得太远,瓦伦丁,小心!”海斯廷斯喘息着说道。

向下望去,透过桥面的空隙,海斯廷斯看到一条宽阔的河流奔腾进入自己的视野。火车穿过了一条隧道,发出雷鸣般的声音。冲出隧道口的时候,车窗外又是一片川流不息的绿色原野。强风在他们身侧吼叫。女孩已经将很长一截身子探出了车窗。海斯廷斯抱住她的细腰喊道:“别探出太远!”但女孩只是喃喃地说着:“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离开那座城市,离开这片土地,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离开这个世界!”

“你都在说些什么,”海斯廷斯没有能把话说下去,风将他的声音都卷回到了他的喉咙里。

女孩听到了海斯廷斯的话,从窗口转回头,看了看抱住自己的海斯廷斯,然后又抬头看着海斯廷斯的眼睛。车厢又抖动了一下,让车窗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们现在冲进了一片森林。朝霞喷薄出的火焰正扫过挂满露水的树枝。海斯廷斯看着女孩哀伤的双眸,将她拉进自己的怀中,亲吻那微张开的双唇。女孩苦涩而绝望地哭喊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但他用有力的臂膀将她抱紧,悄声向她诉说甜蜜的爱意和**。当女孩啜泣着说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已经做出了承诺!你必须……你必须知道……我……不值得……”但在海斯廷斯纯净的心中,女孩的这些话对他毫无意义,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意义。女孩的声音消失了。她将头枕在海斯廷斯的胸膛上。海斯廷斯靠在窗边,耳边只有迅疾的风声,一颗心在喜悦中飞快地跳动。森林被甩在后面,太阳正在从大树后面冉冉升起,让光明再一次遍布大地。女孩抬起头,透过车窗望向这个世界。她开始说话,但她的声音非常低微,让海斯廷斯不得不将耳朵贴到她的唇边。“我不能离开你,我太软弱了。你早已成了我的主人——我的心与灵魂的主人。我打破了对一个信任我的人的承诺。但我既然已经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你——其余的又有什么关系?”海斯廷斯微笑着凝视她纯真的双眼,她充满爱恋地看着海斯廷斯,再一次开口说道:“接受我,或者丢弃我——这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你只要用一个字就能杀死我,当这样的幸福无法得到,也许还是死会更容易一些。”

他将她抱在怀里。“嘘,你在说什么?看,看看这明亮的阳光,还有这草地和溪流。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世界里,我们只应该感到高兴。”

女孩的目光转向窗外,在阳光的照耀下,这个世界果然显得格外美丽。

她在喜悦中颤抖着,叹息着,轻声说道:“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的?我从来都不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啊,上帝宽恕我。”海斯廷斯喃喃地说道。

也许宽恕他们两个的正是我们温柔的圣母。

(1) 耶稣会,天主教修会,1534年于巴黎大学创立,与本文中拜拉姆牧师所属的基督教会在信仰上有本质的区别。二者之间互不接受彼此的信仰。

(2) 原文为法语。

(3) 原文为法语。

(4) 瓦伦丁,英文写为Valentine,情人的意思。

(5) 本段涉及的人物都是法国著名画家。

(6) 耶洗别是《圣经》中提到的人物,是古代以色列国一位恶毒的王后,杀害了许多上帝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