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之王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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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在朱利安学院,一名学生对塞尔比说:“那就是福克斯霍尔·克里福德。”他一边说,一边用画刷指向一个坐在画架前,什么都没有做的年轻人。

塞尔比害羞又紧张地走过去,开口道:“我名叫塞尔比,刚刚到巴黎。我有一封介绍信……”他的声音被画架倒下的声音淹没了。那个画架的主人向旁边的人发起了攻击。片刻间,战斗的噪音甚至一直传到了M.布朗热教授和勒菲弗教授的画室。不久之后,斗殴的学生打到了外面的楼梯上。塞尔比这时更加开始担心自己是否能够被这所学院接纳,只能看着克里福德。而克里福德仍然只是坐在画架前,平静地看着那场搏斗。

“这里有一点吵闹,”他终于对塞尔比开了口,“不过你认识了这些家伙之后,就会喜欢上他们的。”他波澜不惊的态度让塞尔比的心情安定了不少。随后克里福德的一个简单举动更是赢得了塞尔比的好感——他将塞尔比介绍给另外六个同样是来自于异国他乡的学生。他们对塞尔比都很礼貌,其中还有人对他格外热情。甚至负责画室日常的班长也随和地对他说:“我的朋友,如果一个人的法语能像你这样流利,还是克里福德先生的朋友,他在这个学院里就不会有任何麻烦。当然,你现在有责任填满画室的火炉,直到下一个新人到来。”

“当然。”

“你不介意开开玩笑吧?”

“不介意。”塞尔比回答。实际上他很讨厌无聊的玩笑。

克里福德则一边戴上帽子,一边饶有兴致地对他说:“你毕竟刚来这里,可是会被开上不少玩笑的。”

塞尔比也戴上帽子,跟随克里福德向门口走去。

当他们从模特身边经过的时候,画室中突然响起一阵阵响亮的喊声:“帽子!帽子!”一名学生离开画架,跳到塞尔比面前。塞尔比只能红着脸看向克里福德。

“脱帽向他们行礼。”克里福德笑着说道。

塞尔比有些困窘地转过身,向画室中的人们敬礼。

“那我呢?”模特也喊道。

“你真是魅力四射。”塞尔比一边说,一边对自己的鲁莽感到惊讶。但画室中的人们却异口同声地喊道:“做得好!干得漂亮!”模特也笑着伸出手让他亲吻,同时高声说道:“明天见,美丽的年轻人!”

随后一个星期里,塞尔比在画室中的工作一直都很顺利。法国学生们都称他为l'Enfant Prodigue——这个称号被翻译成“神童”“神奇小子”“塞尔比小子”和“小子比”“小比比”,又被自然而然地简化成“小比”——这是克里福德最终给他的外号。不过这个外号很快便彻底简化成了“小子”。

星期三到了。这是M.布朗热前来授课的时间。连续三个小时里,学生们只能在他尖刻的冷嘲热讽之中苦挨着。克里福德得到的评价是他在绘画之道中懂的比做的还要少。塞尔比要幸运得多。教授一言不发地审视过他的作品,又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便不明所以地摆摆手,走了过去。当布朗热教授和布格罗手挽着手离开画室之后。克里福德才长出了一口气,将帽子按在头上,也走出了画室。

第二天,克里福德没有来画室。塞尔比本打算能够和他在画室见上一面。后来他才知道,想要确认克里福德能够去什么地方完全是徒劳的。于是他独自一人返回了拉丁区。

巴黎对他而言仍然是一个奇异而且全新的地方。这座城市的壮丽辉煌只是让他感到了一种不知名的困扰。在夏特雷广场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搅动他对美国的温柔记忆,就连圣母院也是一样。司法宫和它的大钟、塔楼、身穿红蓝两色制服迈正步行进的卫兵;圣米歇尔广场和它拥挤的公共巴士、丑陋的喷水狮鹫;圣米歇尔大道的山丘、不断响着喇叭的有轨电车、两两并肩而行的警察;瓦切特咖啡厅整齐排列着桌椅的露台,所有这一切对于他都毫无意义。他甚至不会意识到,当他离开圣米歇尔广场的石板路面,踏上同名的柏油大道时,他就已经越过边界,走进了艺术生的地盘——著名的拉丁区。

一名出租车司机称呼他是“资产阶级先生”,卖力地向他宣扬坐车胜过步行的好处。一个赌徒满心关切地打听关于伦敦的最新电报消息,又邀请塞尔比来一次孤注一掷的壮举。一个漂亮女孩用紫罗兰色的双眼看了他许久。塞尔比并没有看到那个女孩,但女孩看到自己在窗玻璃上的倒影,不由得为自己面颊上的红晕感到惊奇。她转回身,一眼看到了福克斯霍尔·克里福德,便急忙跑开了。克里福德张着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离去的女孩,又转回头去看塞尔比。这时塞尔比已经转进圣日耳曼大道,朝塞纳街走去了。克里福德又在商店的窗户上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样子。结果似乎并不令人满意。

“我是不算漂亮,”他嘟囔着,“但也不是妖怪吧。她为什么会因为塞尔比脸红?我以前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看一个男人。我相信她在拉丁区就没有过这种样子。不管怎样,我能发誓,她从没有这样看过我。天知道,我对她可从来都是尊敬有加,充满好意的。”

他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了一句关于他的不朽灵魂将会得到拯救的预言,便迈着充满克里福德风格的优雅步子,迤迤然走出商店,没有费多大力气就在街角追上了塞尔比。和他一同穿过阳光灿烂的大道,在赛尔克咖啡馆的遮阳棚下坐下来。克里福德朝周围的每一个人点头致意,同时对塞尔比说道:“这些人你迟早都会认识,不过现在先让我给你介绍两位巴黎的焦点人物——理查德·艾略特先生和斯坦利·罗登先生。”

这两位“焦点人物”正喝着苦艾酒,看上去都很和蔼可亲。

“你今天一直没有回画室。”艾略特突然向克里福德说道。克里福德则避开了他的目光。

“去亲近人之本性了?”罗登问。

“这次她的名字叫什么?”艾略特问。罗登抢着回答道:“伊薇特,布列塔尼人……”

“错,”克里福德面无表情地说,“是巴雷街人。”

他们的话题立刻发生了变化。塞尔比惊讶地听着一连串对他完全陌生的名字,以及对于罗马奖(1)获得者的赞美。他很高兴能够听到前辈们大胆的观点表达和诚实而针锋相对的讨论。尽管他们的对话中有一半都是法语,甚至还夹杂了许多俚语。他渴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去争取这辉煌的荣誉。

圣苏尔皮斯的报时钟声响了。卢森堡宫的钟声也在同时予以回应。克里福德瞥了一眼正在向波旁宫后面的金色尘雾中落下去的太阳,便叫众人一同站起身,向东走过圣日耳曼大道,朝医学院悠然而去。转过街角时,一个女孩从他们身边经过,脚步很是匆忙。克里福德暗自一笑。艾略特和罗登则显得有些不安。不过他们都向女孩点头致敬。女孩向他们还礼,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塞尔比这时因为欣赏一家商店的华丽橱窗而落在了后面。当他转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双他这辈子见到过的最为湛蓝的眼睛。一察觉到塞尔比的目光,那双眼睛立刻低垂了下去。塞尔比急忙追赶上其他人。

“老天爷,”他说道,“知道吗,我刚刚看到了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孩……”前面的三个人同时发出一声感叹,那声音显得阴郁而不祥,就如同希腊戏剧中的副歌。

“巴雷街!”

“什么!”塞尔比困惑地喊道。

克里福德只是含糊地摆了摆手。

两个小时以后,在吃晚餐的时候,克里福德转向塞尔比说道:“你想要问我一些事。看你坐立不安的样子,我就知道。”

“是的,我有问题。”塞尔比天真地问道,“是那个女孩,她到底是谁?”

罗登的微笑中带着怜悯,艾略特的笑容则颇有些苦涩。

“她的名字,”克里福德郑重地说道,“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语气显得格外认真,“至少就我所知是这样。这个区的每一个人都会向她点头致敬,她也会同样认真地还礼。但我们不知道有谁能够和她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她总是拿着一卷乐谱,看样子应该是一位钢琴家。她住在一条狭小简陋的街道上。市政府对那里的修缮工作似乎永远都无法结束。所以那条街的街口也永远都竖着禁止车辆通行的栅栏。那道栅栏上用黑色字母写着‘巴雷街’,于是我们就用这个名字称呼她。罗登先生则会用他不算完美的法语称她为‘巴丽’……”

“我不是这么叫她的,”罗登激动地说道,“而且无论巴丽还是巴雷,难道今天我们的任务就是讨论那个被拉丁区每一位画匠所爱慕的……”

“我们可不是画匠。”艾略特纠正他。

“我不是,”克里福德也反驳道,“我要请求你注意,塞尔比,这两位绅士都曾经不止一次主动将自己的生命和一切献到巴雷的脚下,也因此而经历了许多不幸的时刻。在那些时候,巴雷女士只会丢给他们一抹冰寒刺骨的微笑。”说到这里,克里福德的表情也变得阴郁起来,“我也不得不相信,无论是我的朋友艾略特的学者风范,还是罗登光芒四射的活力风采,都没有能碰触到那颗冰冻的心。”

艾略特和罗登带着义愤之情,异口同声地喊道:“你也一样!”

“我,”克里福德板起一张扑克脸说道,“的确不敢重蹈你们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