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衣之王

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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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时以后,塞尔比已经完全忘记了巴雷。这个星期里,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画室奋力工作。到了周六晚上,他实在是太累了,没有吃晚饭就上了床,还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自己掉进一条满是黄色赭石的河里,就要被淹死了。周日上午,就在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巴雷。而十秒钟以后,他看见了她。那是在大理石桥附近的一片花卉市场。巴雷正在仔细端详一盆三色堇。卖花的园丁显然竭尽全力想要达成这笔交易,但巴雷还是摇了摇头。

此时塞尔比正在专注地观察一株甘蓝玫瑰。如果不是克里福德在周二时和他提起过这种花,塞尔比会不会注意到它可能都是一个问题。不过他的好奇心在那时就被激发了。除了母火鸡以外,也许十九岁的男孩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管束自己好奇心的双足动物了,随后从二十岁开始直至死亡,他都会努力将好奇心藏起来。不管怎样,对于塞尔比来说,这座市场的确具有无穷的吸引力。在一片无云的天空下,艳丽的花朵世界沿着大理石桥一直延伸到防护矮墙边。轻柔的微风中,阳光在棕榈树下用影子编织出一片片蕾丝花纹,在上千朵玫瑰的花芯中跳动。春天正展现出它的全部热情。洒水车和自动洒水器将清新的露珠洒向整条大道。麻雀变得莽撞而喜好炫耀。塞纳河上,期盼着收获的垂钓者们正焦急地盯着他们花哨的浮漂——尽管河水中还泛着洗衣池中流出来的肥皂泡。白刺栗子树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嫩绿色。蜜蜂用它们短小的翅膀震动着空气。熬过了冬季的蝴蝶开始在芥花丛中展示它们光鲜的衣裳。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林地中流淌的小溪回应着塞纳河浪花的呼唤。燕子在停泊于河中的航船周围飞速掠过。在一扇窗户后面,一只笼中的小鸟正向天空唱出自己的心声。

塞尔比看着那株甘蓝玫瑰,又抬头望向天空。那只笼中小鸟的歌声给他带来一阵感动。或者触动他心灵的是这五月的空气中危险的甜美气息?

一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停下了脚步。然后他也没有多想自己为什么会停下。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向前走——或者就停在这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巴雷。

那名卖花的园丁正说道:“小姐,这毫无疑问是一盆上好的三色堇。”

巴雷摇摇头。

园丁给了她一个微笑。她显然是不想要这盆花。她向这名园丁买过许多三色堇——每年春天都会有两三盆,而且从没有讲过价。那么她想要什么?——园丁心中暗自寻思。这株三色堇应该只是一个幌子,她真实想要的是别的。于是园丁揉搓着双手,开始动起了脑筋。

“这些郁金香非常不错。”他说道,“还有这些风信子……”一看到这些散发着芬芳的花草,园丁自己不由得陷入了恍惚之中。

“这个。”巴雷用手中收拢的阳伞指着一棵玫瑰花树,喃喃地说道。她显然在努力克制激动的心情,但声音还是难免有一点颤抖。塞尔比注意到了女孩的这一点异样。但他立刻又为自己感到羞愧——正直的绅士不应该这样仔细地偷听别人说话。园丁也注意到了女孩语气的变化。他的鼻子立刻嗅出玫瑰花给他带来的利润。不过这个园丁是一个正直的人,他只是报了实价,没有加一分钱。毕竟,巴雷可能没有什么钱,但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她非凡的魅力。

“五十法郎,小姐。”

园丁的语气很认真。巴雷感觉到讨价还价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她和园丁面对面地站了一会儿。园丁没有强调自己的价格是多么公道——这一树玫瑰非常漂亮,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我还是要三色堇吧。”女孩从一只破旧的钱包里掏出两法郎。然后她抬了一下头。一滴泪水出现在她的眼角,在明亮的阳光下,它就像是一枚璀璨的钻石。泪水沿着女孩高俏的鼻梁滚落下来。塞尔比的眼前一阵恍惚。当女孩用手绢擦拭那双蓝得令人吃惊的眼眸时,塞尔比已经来到了园丁面前,表情异常羞窘。他立刻将头转向天空,仿佛突然对于天文学充满了兴趣。当他对天空进行了足足五分钟的研究之后,园丁和旁边的一名警察也抬起了头。塞尔比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园丁便转过头来看他。警察则没精打采地继续去巡逻。巴雷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那么……”园丁说道,“我能为先生做些什么?”

塞尔比完全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突然就开始买起了花。园丁也很兴奋。以前从没有一位客户向他买过这么多花,更没有给过他如此合理的价格。最重要的是,他绝对、绝对没有和一位客户有过如此意见一致的时候。但他还是有些想念那种讨价还价,费尽唇舌,向天发誓的生意经。和这样的好顾客做买卖实在是有些缺乏刺激。

“这些郁金香很漂亮!”

“没错!”塞尔比热切地喊道。

“但是,唉,它们太贵了。”

“我买。”

“上帝啊!”园丁有些汗颜地嘟囔着,“他真是比绝大多数说英语的人都更疯狂。”

“这株仙人掌……”

“美丽极了!”

“但是……”

“把它和其他的花一起打包!”

园丁定定神,把屁股倚在河边的护墙上,有些虚弱地说道:“这棵华丽的玫瑰树……”

“实在是太美了。我相信它值五十法郎……”塞尔比声音一顿,面色变得通红。园丁只觉得他这副表情很是有趣。突然间,塞尔比冷静下来。他赶走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紧紧盯住园丁,用气势汹汹的语气说道:“我会买下这些玫瑰。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位年轻的女士没有买它?”

“那位小姐并不富裕。”

“你怎么知道的?”

“该死,我卖过她很多三色堇。三色堇很便宜。”

“她买的就是这盆三色堇?”

“就是这盆,先生,蓝色和金色的。”

“那你是要把它送到她的住处去喽?”

“等到中午,闭市之后。”

“把这些玫瑰也一并送过去。还有……”塞尔比继续瞪着园丁,“绝对不能说是谁送的。”园丁的眼睛瞪得好像两只茶盘。但塞尔比只是以胜利者的淡定语气说,“把其他花送到图尔农7号,参议院酒店。我会通知那里的前台。”

然后他就威风凛凛地扣好手套,大步走开了。但是一转过街角,避开了园丁的视线,他的脸立刻就红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简直就像白痴一样。十分钟以后,他坐到了自己在参议院酒店的房间里,脸上带着愚蠢的微笑,不断重复一句话:“我真是个废物,真是个废物!”

一个小时以后,他还坐在同一把椅子里,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他的帽子和手套都没有摘下来,手杖还握在手里。他一言不发,看上去仿佛正在认真思考自己的鞋尖。他的微笑却已不再显得那样蠢笨,更像是在回味过去某件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