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完美陌生人

第十五章 拉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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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他妈什么?”

拉尔斯坐起来,心脏怦怦直跳。有个人站在他的床尾,举着小手电筒照在他脸上,像巡房的俯视一样。

拉尔斯打开床头灯。

是他的“健康顾问”,也就是可爱的德莉拉。德莉拉站在拉尔斯床边,一手拿着静栖馆的睡衣。她没说话,勾起一根手指示意拉尔斯跟着,好像断定拉尔斯会乖乖听从自己的指示,毫无怨言。

“亲爱的,我哪儿都不去,”拉尔斯说,“大半夜的,我要睡觉。”

德莉拉说:“现在是星光冥想时间。第一晚都会有这个安排,千万不要错过。”

拉尔斯躺在**,挡住眼睛。“我宁愿错过。”

“你会喜欢的。真的很美。”

拉尔斯把手从眼睛上移开。“你没敲门也没经过允许就进我房间了?”

“当然敲了。”德莉拉回答。她举起手中的睡衣。“来吧,好吗?如果你不去,我会失业。”

“不会的。”

“可能会的。玛莎要所有的客人都参与,而且只需要半个小时而已。”

拉尔斯叹了口气。他原则上是可以拒绝的,但这里是第一世界,他根本一点儿特权都没有。况且,他也已经醒了,睡不着了。

拉尔斯坐起来,伸手接过睡衣。他是**着的。本来拉尔斯可以潇洒地跳下床,可你也得知道,大半夜叫醒客人就可能会遇到这种情况,好在拉尔斯举止得体。拉尔斯把床单拉上来的时候,德莉拉避开了视线,不过拉尔斯还是赶紧钻进了被窝。说到底,德莉拉也是个普通人。

“别忘了我们在静默期。”德莉拉往走廊走的时候说。

拉尔斯则回应:“我怎么可能忘记美妙而神圣的静默呢?”

德莉拉把手指比在嘴边,示意拉尔斯不要再说了。

夜晚空气清爽,繁星满天,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散发着银色的光芒,月光如银,倾泻在花园中。炎热的一天之后,温柔的微风拂过拉尔斯的皮肤。他不得不承认,感觉好极了。

九张瑜伽垫铺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客人们穿着静栖馆的睡衣,平躺在垫子上,头冲着圆形的中心。圆圈中心盘腿坐着的是美丽的引导人玛莎。

拉尔斯到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张空瑜伽垫了。看来,他是最后一位过来的客人。或许,从**被叫起来的时候,他是闹得最凶的一个。来这种地方的人真乖啊,听话得让人惊讶。打着“蜕变”的名义,他们可以泡在泥地里、裹上塑料布,可以挨饿,可以放弃所有权利,可以被折磨,还心甘情愿。

当然,拉尔斯也是其中一员。但他已经暗暗下定决心,必要的时候就马上与其他人割席断交。比如,他永远不可能接受灌肠。还有,他永远永远都不想跟人讨论自己排便的问题。

德莉拉带拉尔斯走到一张瑜伽垫前,一边是拉尔斯早上说“保重!”时咯咯笑出声的女士,另一边是抱怨自己的违禁品被没收的大块头男人。

拉尔斯总觉得那个带违禁品的大块头看着眼熟,所以吃晚餐的时候老是忍不住看他。好像在哪儿见过那个男人,这种感觉挥之不去,可拉尔斯也说不清到底在哪儿见过。

难道他也是那些丈夫之一?果真如此的话,那他是认出了拉尔斯所以跟着来的吗?有一次,拉尔斯在登机的时候,被一个在经济舱登机排队的男人发现了,那个人一看到拉尔斯就情绪失控,大叫着:“你!就是因为你,我才得坐经济舱!”可拉尔斯倒是很享受飞机上的巴黎之花(而且可以优先下机,在海关那边也可以优先排队)。大块头看起来不像是众多丈夫之一,但拉尔斯肯定在哪儿见过他。

拉尔斯不太擅长记人脸,但雷在这方面就很有天赋。每次看新电视剧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拉尔斯都会指着屏幕说:“是她啊!之前见过她!在哪儿见过来着?”可雷一般几秒钟就会想起来:“《绝命毒师》。就是那个女朋友,沃尔特弄死她了。赶紧看,别说话。”这绝对是一种能力。拉尔斯很少能在雷之前想到一切,每当此时,拉尔斯就会非常兴奋,必须得跟雷击掌才行。

拉尔斯一边是那个大块头,另一边是咯咯笑的女士。这位女士让拉尔斯想起雷诺阿的女人之一——小脸,圆眼,一头卷发,皮肤光滑,丰腴可人,还稍微有些虚荣——但拉尔斯觉得他和这位女士应该挺合得来,毕竟这位女士看起来像个享乐主义者。

“有礼了,”玛莎开口说,“感谢大家从**爬起来参加今天的星光冥想。感谢大家灵活安排,感谢大家敞开心扉,感谢大家接受新的体验。我为大家而骄傲。”

她为大家而骄傲。这也太高高在上了。她根本都不太认识每个人!他们都是玛莎的客人,他们都是交钱来的。然而,置身花园中的拉尔斯却感到一丝满足,好像大家都希望玛莎为自己感到骄傲。

“接下来,大家要进行的疗养包括两方面:东方文化在治愈方面的古老智慧和本草疗法,以及西方医学的前沿技术。我想让大家知道的是,我并不信奉佛教,但我将佛教的某些哲学思想融合到了我们的习练中。”

是啊,是啊,东方与西方的结合,从来没听过。拉尔斯心里想。

“这项活动不会花很长时间。我也不会说太多,星星是我的代言人。我们经常会忘记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这不是很有趣吗?日常生活中,我们如蝼蚁,忙忙碌碌,可大家看,抬头看,天上有什么?我们一辈子都低着头。现在不妨抬头,看看夜空中的星星!”

拉尔斯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

左手边的大块头狠命咳嗽了一声,紧接着是右手边丰满的金发女郎。老天,拉尔斯应该戴上口罩再出来的。要是星光冥想之后得了感冒,那才真是让人不高兴。

“可能你们中的某些人听说过心印,”玛莎接着说,“心印是禅宗佛教徒在冥想中帮助自己开悟的悖论或难题。最著名的心印是这个:一只手拍手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天啊,网站上看,这个地方更像是奢华的养生之地。拉尔斯可以每天做瑜伽和冥想,但要是疗养中心能不再聊这么多让人尴尬的文化,他可能会更开心一些。

“今晚看星星的时候,我想让大家思考两个心印。第一个:思想从无中生来。”玛莎停顿了一下,“第二个:让我看你最初的脸,看你父母尚未降生前你的脸。”

拉尔斯听旁边的大个子喘了口气粗气,咳嗽声随之而来。

“不要强求答案,”玛莎说,“这可不是考试测验!”玛莎轻轻笑了一下。

这个女人身上的气质很奇怪:既是有魅力的领导者,也是热忱的书呆子。这一刻还是一位上师,下一刻就成了电信公司新任命的首席执行官。

“答案无所谓对错。大家只需要看着星星,放松地思考问题。关注呼吸。这样就行。呼吸和看星星。”

拉尔斯深吸缓呼,看着天上的星星。他没想那两个心印。他想到的是雷,想到感情刚刚开始的时候,雷劝自己一起去野营的样子(再也不去了)。两个人一起躺在沙滩上,手牵着手,看着天上的星星。那幅画面真美啊,拉尔斯心中聚集了越来越多莫名的情绪,最后,他实在忍不了了,一下站起来跑向大海。他一边大声喊,一边扯掉自己的衣服,假装自己就是想随意乱喊的那种人,就是那种不会在乎海里有没有鲨鱼或十月时海水温度如何的人。拉尔斯嘴角微微上扬,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逃不开了。雷知道,拉尔斯怕死了鲨鱼。

雷问过自己能不能和拉尔斯一起来疗养中心,但拉尔斯不知道雷为什么想这么做。雷之前根本没想过要来。拉尔斯一年要疗养两次,但雷总说疗养地就是地狱。为什么雷这次突然想要来呢?

拉尔斯想到自己承认想一个人来时雷的神色。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就像雷被拉尔斯扇了一巴掌一样,可很快雷就耸了耸肩,笑着说没关系,还说拉尔斯不在的时候,自己每晚都会吃烤宽面条,看体育节目。

雷的生活方式极度健康,果蔬汁、思慕雪、蛋白粉奶昔之类的都有,他根本没必要来疗养中心。拉尔斯需要独处,就一个人。

难道雷是想让拉尔斯觉得自己很差劲?这和雷的姐姐萨拉那天早上送来的信有关吗?信上就一句话:拜托你再考虑一下好吗?

萨拉寄信的时候雷肯定不知道。拉尔斯非常肯定,雷已经接受了自己在孩子方面的决定。并不是说拉尔斯直接说过自己对建立家庭缺乏兴趣,是他从未说过自己想有个家。

“我说过不想吗?”拉尔斯跟雷说的时候马上就要喊出来了,他真是忍不了这个。拉尔斯忍不了一段感情中大吵大闹带来的粗鲁和侮辱。他害怕这个,不寒而栗的那种,雷很清楚。

“你从来没说过,”雷语调平平,没有提高嗓音,“你从来没误导过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改变主意。”

萨拉眼神明亮,真挚诚恳,提出帮两个人生个孩子。雷的家人就是这样,自由开放,心地纯良,充满爱心。而且真他妈烦人。

这个想法让拉尔斯退缩了,是实打实身体上的退缩。“不要啊,”他对雷和雷的姐姐说,“就是……不行。”太可怕了。要是他们有了个孩子,真诚的爱让他感到窒息,可以说无处可逃。所谓的家庭功能啊!雷的妈妈从始至终都只会抹眼泪。

不可能的。永远不可能。思想从无中生来。

禅宗的心印。赐予我力量吧。

如果雷真的想当个父亲,那拉尔斯是不是应该放手让他追寻另一个人?但这种事不是应该由雷自己决定吗?如果雷一定要孩子的话,那他随时都可以走。毕竟两个人还没结婚。房子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但他们经济上没什么困难,而且头脑聪明,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显然,拉尔斯愿意公平分割财产。

这是向前推进的唯一方法吗?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已经陷入了无法解决的僵局?无论如何选择,都要有人做出不可能的牺牲是吗?谁的牺牲更大呢?

但雷没再问下去!他接受了。拉尔斯觉得雷还想从自己身上得到其他东西。是什么呢?是拉尔斯同意放手让他走吗?拉尔斯不想让雷离开。

天空中闪过一颗星。好棒啊,是一颗流星。玛莎是怎么做到的?拉尔斯听到所有人都禁不住赞叹。

拉尔斯闭上双眼,突然之间,他想起来为何觉得左手边的大个头很眼熟了,要是雷也在就好了,这样拉尔斯就能跟雷分享:我明白了,雷,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