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栖馆的黎明。疗养的第五天。
拿破仑做了三遍野马分鬃式。
他喜欢太极拳力道内含的动作。虽然每次他都能听到膝盖像压在碎石小路上的轮胎一样咯吱作响,但野马分鬃式仍是他最喜欢的太极体式之一。医生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拿破仑这个年纪的人,关节都响。就是软骨也到了中年而已。
今天早上带着大家在玫瑰园打太极的是姚。九位客人都穿着静栖馆绿色的长袍,在他身边围成半圆形。姚语调平平,一边做动作,一边告诉大家体式的名称。最近一段时间,大家好像经常穿着长袍出现。姚身后的地平线上,两只热气球从葡萄园慢慢升空,如油画中的样子。拿破仑和希瑟之前也坐过热气球,那是个浪漫的周末:他们品尝了红酒,去了古董店。太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两个人还没有孩子。
有意思的是:你觉得有了孩子,生活会彻底改变。这话没错,但只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没有什么能比失去孩子带给生活的变化更大。
那天,玛莎这位看起来身材非常匀称健康的女士热情地介绍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的妻子不相信这种热情,佐伊还太年轻,觉得有些尴尬,但拿破仑心中带着钦佩)。那是来这里的第一天,玛莎说这里的经历会让大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改变。拿破仑之前坚信自我完善,但仍觉得有不同寻常的讽刺。他和家人们已经通过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改变。他们需要的只是平和以及安静,当然还有饮食的调整。
我欣赏并钦佩您的热情,玛莎,但我们想要的可不是进一步转变。
“白鹤亮翅。”姚说,大家都跟着他一起优雅地做出了这个体式。很美的场景。
拿破仑如平常一样站在后面(他长到六英尺三英寸(1)的时候就学会自动站在最后了),看着妻子和女儿同时抬起手臂。她们精力集中的表现也一样,会像花栗鼠一样咬住下唇。
他听到旁边那个人的膝盖也嘎吱作响,这倒给人送来几丝欣慰,因为拿破仑觉得那个人至少比自己年轻十岁。就连拿破仑都看得出,那个人确实特别帅。他看了一眼希瑟,或许希瑟也正看着那个帅气的男人呢。但希瑟的眼神很难懂,就像洋娃娃的眼睛。她内心的某处充满悲伤,一如既往。
希瑟的心碎了。
她一直都非常脆弱,如一件精致的瓷器。
刚开始恋爱的时候,拿破仑觉得希瑟是个活泼开朗、伶俐有趣、要强好胜的女生,运动能力强,性格外向,带着去看足球或者露营也绝对没问题。拿破仑没错,希瑟就是这样的人。她喜欢运动,喜欢露营,从来不挑剔,也不贪心。正相反:她很少承认自己需要别人或需要什么东西。两个人刚开始约会的时候,希瑟自己搬书架,结果弄伤了大脚趾。可当时拿破仑就在过去的路上,单手就能把胶合板书架举起来。可即便如此,希瑟还是非得要自己来。
隐藏在活泼开朗背后的脆弱过了很久才逐渐表现出来,方式很奇怪:对某些食物的挑剔可能是因为它会引起胃部不适,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如果两个人的争执太激烈,她就不会看着拿破仑,说“我爱你”的时候也必须撑着下巴,好像随时准备挨一拳。拿破仑当时还很浪漫地想过,自己可以保护希瑟伶俐有趣的一面,保护她脆弱的小心灵,把她当成自己大手掌中的小小鸟。拿破仑满怀着爱意和男性激素,认为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不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无论对方是其他坏男人、沉重的家具还是让人讨厌的食物。
拿破仑第一次见到希瑟疏离且孤僻的父母时,他明白了,希瑟的成长过程中缺乏爱。如果缺少本应该得到很多的东西,那即便得到了,你也永远不会真正相信。希瑟的父母并没有虐待孩子,但他们待人很冷淡,让人三米之内不敢靠近。拿破仑在希瑟父母面前会表现得尤其关爱希瑟,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两个人以应有的方式关爱自己的妻子。“希瑟穿着这条裙子不美吗?”他会这么反问。“希瑟说了吗?她在助产士考试中考了第一。”后来有一天,希瑟亲口对拿破仑说:别这么做了。拿破仑听了她的话,但每次两个人去希瑟家里时,他还是会更多地抚摸希瑟,不顾一切地通过自己与希瑟的肢体接触表达这样的信息:有人爱你,有人爱你,有人深深地爱着你。
拿破仑当时太年轻,也太幸福,不知道仅仅有爱是不够的。太年轻了,不知道生活伤害你的方式究竟有多少种。
儿子的死让希瑟崩溃了。
或许无论是哪位母亲,失去儿子都一样会崩溃。
明天是儿子的忌日。拿破仑已经感受到了这一天的阴暗,感受到带着恶意的阴影。一整天都害怕好像太不正常了。只是悲伤的一天,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一天。拿破仑提醒自己,有这种感觉很正常。其他人也会这样。去年,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厄运将至。仿佛一切会再次上演,仿佛这是他之前读过的故事,结局早已了然于心。
他希望,来疗养能让自己更平静地面对儿子的忌日。整座场馆很壮丽,看上去很平静,还有,没错,“安宁”。此外,工作人员似乎也很友善,懂得关心。然而,拿破仑却仍觉得不安。前一天晚上吃晚餐的时候,拿破仑的右腿开始颤抖,不受控制,最后他不得不把手按在腿上才好一些。是因为明天是忌日吗?还是因为静默?
或许是沉默吧。他不喜欢只和自己的各种想法、回忆和遗憾共处。
太阳升得高了一些,静栖馆的客人们跟着姚做动作。
拿破仑瞥了一眼那个试图把违禁品偷带进来的大块头。他看起来是个爱找麻烦的人,拿破仑一直用当老师的眼光看待他,不过,那个人似乎已经安定下来了,就好像你觉得某个学生会在整个学年都与你为敌,可突然之间他改头换面了。那个大块头的样子让拿破仑想起了过去的某个人或某次经历。是他小时候喜欢看的电视节目里的一个演员。应该是吧?感觉是段美好的回忆,他带来了愉悦感,但拿破仑却表达不出来。
不知何处的鞭鸫叫了一声。拿破仑喜欢鞭鸫的叫声:拖着长音,如美妙乐音,澳大利亚随处可闻。等之后你离开这片土地,才知道自己有多想念这种声音,才知道它已经深入灵魂。
“倒撵猴。”姚又说了体式的名字。
拿破仑做了倒撵猴式,回忆回到了三年前:同样的日子,同样的时间。恍如昨日。
大约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拿破仑正在和睡意蒙眬的妻子翻云覆雨。那是他们婚姻中的最后一次。(拿破仑觉得是最后一次,虽然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如果希瑟准备好了,拿破仑肯定能感觉到。一个眼神就够了,拿破仑明白。现在,两个人的欢好让人觉得廉价、低级、敷衍,但拿破仑不介意这种低级敷衍的觅爱追欢。)希瑟会再次睡着——当时的她很喜欢再补个觉——而拿破仑则会轻手轻脚地离开家去海湾。长长的暑假中,拿破仑的冲浪装备一直放在汽车的车顶行李架上。回来的时候,扎克正在洗手池旁吃早餐,没穿上衣——扎克经常不穿上衣——头发也不梳。看到父亲,他抬起头笑了一下说:“没牛奶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把牛奶都喝完了。之后,扎克说自己第二天想和拿破仑一起去冲浪。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拿破仑收拾了花园,清理了泳池,扎克则和朋友克里斯一起去了沙滩。后来,拿破仑在沙发上睡着了,家里的女孩子们都不在家——希瑟去上班,佐伊去参加聚会。等扎克回了家,拿破仑就烤了双人份排骨。后来,父子俩还在泳池里游了泳,讨论了澳大利亚网球公开赛、塞雷娜(2)获胜的机会还有阴谋论(扎克对阴谋论很感兴趣)。还有,克里斯告诉扎克,自己想学胃肠病学。扎克对克里斯这一奇怪的职业规划有些惊讶,因为扎克连自己第二天要做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下半辈子要做什么了。拿破仑跟儿子说这也没问题,他还有很多时间思考自己的职业,反正现在也不会有人一辈子只从事一项工作(拿破仑绝对说过这样没问题,他已经回想过成千上万遍)。接着,两个人借着打网球的名义打了乒乓球,三局两胜。拿破仑赢了。最后,父子俩一起看了《天才一族》,两个人都很喜欢,笑点不断。看完电影已经很晚了,所以第二天拿破仑才觉得很累,这才按了手机上的闹钟延时按钮。
这一瞬间的决定足以让他后悔到死。
拿破仑很清楚那天发生的一切,因为他已经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像谋杀案的侦探,一遍遍梳理证据。他的脑海中一次次重复这样的场景:自己伸出手,拿过手机,大拇指按下了延时按钮。一次又一次,他能想象到自己如果不这样做,生活会是怎样:如果他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如果他如往常一样决定,如果他没有按下延时按钮,如果他按掉闹钟起床。
“揽雀尾。”姚的声音传来。
最先发现扎克的是希瑟。
拿破仑从没听到过像妻子那天早上的尖叫声。
他想起自己跑上楼的样子:仿佛花了一生的时间,仿佛在泥地里奔跑,仿佛是梦中的场景。
扎克用新腰带做了个套索。
是R. M.威廉牌的棕色皮带。几周之前,希瑟刚买回来给扎克的圣诞节礼物。一条皮带九十九美元,贵得离谱。“好贵的皮带。”希瑟给拿破仑看的时候,拿破仑忍不住说。他还记得自己从塑料袋里拿出收据时扬了扬眉毛。希瑟耸了耸肩。扎克之前说过自己喜欢。而且希瑟每个圣诞节都会挥霍一下。
儿子,你算是让你妈妈崩溃了。
扎克没有留下纸条或者信件。他选择不解释自己的行为。
“抱虎归山。”姚还很年轻,可能也就比扎克大十岁。扎克本来也可能在这种地方上班。他本可以留长头发。要是扎克留着现在流行的胡须样式肯定也好看。他本可以拥有精彩的人生,大把的机会。扎克要头脑有头脑,要样貌有样貌,胡子都很好看。他擅长动手,本来可以做生意!他也可以选择学法律、学医或者学建筑。他可以去旅行。他可以吸毒。为什么他不吸毒呢?要是儿子做了错事,但不是不可挽回的错事该多好啊!哪怕是吸毒,哪怕甚至是贩毒,哪怕被逮捕了,哪怕人生脱轨都好吧。拿破仑能带他重回正轨。
扎克还没有自己的车。为什么你要选择死呢?你还没有体会过那种快乐,那种拥有自己的车的无与伦比的快乐。
显然,自己前面那个年轻人开了辆兰博基尼。
扎克选择放弃这个拥有鞭鸫和兰博基尼的世界,选择放弃拥有长腿女孩和汉堡的世界。他选择接受母亲的礼物,选择用这份礼物做自杀的工具。
儿子,这样是不对的。是错的。真的是错到家了。
拿破仑听到了什么声音,接着意识到发出这种声音的正是自己。佐伊转过身来看着他。拿破仑挤出个微笑,让女儿宽心。佐伊,我没事儿,我刚才骂你哥哥来着。泪水迷蒙了双眼。
“海底针。”姚接着说。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拿破仑没有崩溃。悲伤永远不会消失,但葬礼结束后的那一周,他做了个决定。他绝不能崩溃。他有责任痊愈,他有责任支撑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有责任带着她们渡过难关。所以他开始研究文学,上网买了书,仔细阅读每一个字。他还下载了播客,在谷歌上搜索。此外,他每周二晚上都会参加自杀幸存者小组活动,就像他妈妈每周日去参加弥撒那样虔诚。现在,拿破仑已经是小组的负责人了。(希瑟和佐伊觉得拿破仑说得太多,但只是在社交场合如此。周二晚上,拿破仑很少说话。他只是倾听,坐在折叠椅上倾听,痛苦如海啸般席卷而来,他仍岿然不动。)拿破仑会在家长会上讲话,会在学校演讲,参加过广播采访,编辑过线上新闻通讯,帮助组织筹款活动,等等。
“那是他的新爱好。”有一次,拿破仑碰巧听到希瑟晚上给别人打电话时这么说。他一直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因为他没提过这件事,但他忘记不了,忘不了那种挖苦的语气,太像是痛恨。这句话之所以让人伤心,是因为它既是恶意的谎言,但同时也是让人羞愧的事实。
如果深究起来,拿破仑心里也怨恨希瑟。幸福婚姻的秘诀就是不要深究。
他看到妻子瘦弱的手臂朝太阳打开,“汲取生命的力量”,拿破仑的心里感到痛苦的温柔。希瑟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她甚至拒绝尝试让伤口愈合。这么长时间,希瑟只去过一次互助小组。她不想听其他家长讲自己失去儿子的事,因为她心里的扎克比其他人愚蠢的儿子强多了。拿破仑也觉得扎克比别人愚蠢的儿子强多了,但为这个自己主动加入的团体付出时,拿破仑能找到慰藉。
“白鹤亮翅。”
有时候,事情的发生就是毫无征兆。
周二晚上的小组活动中,拿破仑这么对刚加入的一对心碎的父母说。拿破仑告诉他们,有研究表明,青少年自杀通常都是因为冲动。很多人在自杀之前八个小时才有了这个想法。有些愚蠢的孩子在做出生死攸关的选择时甚至只考虑了五分钟而已。
拿破仑没说自己从其他研究中得到的信息,比如自杀幸存者经常说,自己在吞了药、跳下楼、割了腕之后的第一个想法都是:天啊,我这是在做什么?!他没说很多自杀幸存者都因为自己的经历而改头换面,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有时候还会接受一点心理干预。拿破仑没有说,要是放弃生命的决定通过某种方式缓和了些,如果没有自杀工具,那么孩子们自杀的念头通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再也不会回来。拿破仑没有说,英国的自杀率因淘汰煤气的使用而下降了三分之一,因为人们没有办法再一头扎进烤箱的时候,就有时间让这种黑暗且可怕的念头慢慢溜走。拿破仑觉得父母知道这些并没什么用,只会觉得自己运气太差才会失去孩子,或许他们需要的只是适时的干预,一个电话或者什么让注意力分散的事。
但拿破仑知道这些,因为失去的是扎克。冲动。这绝对是冲动。扎克没想清楚,他没想过自己的行为会有什么后果。在当时那个时刻,他仿佛命中注定就要这么做。他练习过正念。不念过去,不念将来,关注现在。我现在觉得要这么做,所以我现在就要做。
如果你在沙滩逐浪,那新的跑步鞋肯定会被水打湿,而且一整天都干不了。如果在空中花粉含量比较高的日子里出去跑步(就算有人让我们待在家里),你可能会患上哮喘。如果你选择放弃生命,那就无可挽回了,孩子,生命一去不返。
“扎克,你得学会思考!”拿破仑曾经这样朝儿子大喊过。
所以拿破仑知道,毫无疑问,如果自己按照原计划起了床,如果自己没有按下闹钟的延时键,如果他敲了扎克的房门说“和我一起去划水”,那么他现在还能拥有没有崩溃的妻子,一个洗澡时会唱歌的女儿,还有一个即将迎来二十一岁生日的儿子。
拿破仑本应该是了解并且理解男孩子的人。他有个抽屉,里面装满了卡片和书信,都是这么多年他教导过的男孩子们和家长们寄来的,全部都是赞扬,说拿破仑很特别,为他们的生活做出了巨大贡献,他们永远不会忘记拿破仑。还有,说拿破仑把他们从可怕的边缘拉了回来,让他们离开错误的道路,他们将永远感激自己优秀的老师马尔科尼先生。
然而,不知为何,拿破仑却没能成功辅导自己的儿子。可他的儿子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男孩子啊。
整整一年,拿破仑一直在寻找答案。他和每个朋友、每个队友、每位老师、每个教练都聊过。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根本没有隐藏在背后的东西。
“闪通臂。”姚说。
拿破仑做了闪通臂,肌肉得到了拉伸。和煦的阳光照在脸上,泪滴从脸上滚落,他品尝到了海水的味道。
但拿破仑没有崩溃。
(1) 约合1.9米。
(2) 塞雷娜·威廉姆斯(1981—)美国著名女子网球运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