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看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大个子。他的双脚牢牢地踩在地板上,双手攥拳,放在大腿上,就像等着假释的罪犯。
玛莎记得德莉拉暗示过,托尼·霍格布恩身上有些不寻常的地方,很神秘。玛莎不这么认为。这个男人没有特别复杂。在她眼里,不过就是个头脑简单、脾气暴躁的人。他已经瘦了一些。如果男人不喝酒了,很快就能瘦下来,而像卡梅尔这种基数小的女人,减重的时间就会比较久。实际上,卡梅尔一点儿都没瘦,但让她知道也没什么好处。
“托尼,你为什么来静栖馆?”玛莎问。
“我就在谷歌搜索了一下‘如何改变人生’。”托尼回答。
“这样啊。”玛莎说。跟实验一样,她靠在椅背上,跷起二郎腿,等着托尼打量自己。当然,托尼确实这么做了(毕竟他不是个死人),不过也没盯着玛莎看很久。“你为什么想改变自己的人生?”
“这个嘛,玛莎,生命短暂。”他望向玛莎身后的窗户。玛莎注意到,跟之前发现违禁品被没收的时候相比,他现在冷静多了,也自信多了。静栖馆带来的积极效果!“我不想浪费剩下的时间。”
托尼的目光回到玛莎身上。“我喜欢你的办公室。坐在这儿,就跟坐在世界之巅一样。我在瑜伽练习室里总觉得会犯幽闭恐惧症。”
“那你希望怎么改变自己的人生?”
“就变得健康一些,身材好一点儿。”托尼回答,“减点儿肥。”
男人们总是这么说:“减点儿肥。”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他们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羞愧,也没有别的感情,好像体重是他们随时想减就能减的。女士们说到自己需要“减肥”的时候,通常眼睛都会垂下来,仿佛多余的体重是她们的一部分,是她们可怕的罪恶。
“我之前身材不错。我应该早点儿开始。我很后悔……”托尼停下来,清了清嗓子,可能自己说太多话了。
“你后悔什么?”玛莎问。
“不是后悔我做了什么,更像是后悔我还没做什么。我已经这样郁闷了二十年了。”
“郁闷”这个词让玛莎反应了半秒钟——她不经常听到这个词。
“二十年的郁闷确实挺久。”玛莎回答。这个蠢男人。她自己从来都不郁闷。一次都没有。只有脆弱的人才会郁闷。
“我有点儿习惯那种状态,”托尼说,“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玛莎等着听他之后要说的话。女人们喜欢别人问到关于自己的问题时才会说,但面对男人,还是得耐心,得靠沉默,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玛莎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托尼换了个坐姿,玛莎都快放弃了。
“你的濒死体验,”托尼开口了,没看玛莎,“你说你不害怕死亡了,还是类似什么来着?”
“没错。”玛莎回答。她仔细打量起托尼,想知道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我不害怕死亡。它很美。人们觉得死亡就是睡着,但是我觉得那是觉醒的时刻。”
“隧道?”托尼又问,“你看见的是隧道吗?有光亮的隧道?”
“不是隧道。”玛莎停顿了一下,想换个话题,把关注点再带回到托尼身上。她之前已经跟弗朗西斯·韦尔蒂说过太多自己的生活了。那个人有一头卷发,涂着红色口红,差点儿把玛莎的玻璃球从桌子上弄掉,像个小孩子一样,总问些贪婪的问题,爱管闲事,让玛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很难相信,弗朗西斯居然和玛莎一样大。这让她想到二年级同伴的一个小女孩:胖乎乎的,很漂亮,普通的小女孩,口袋里总装着糖果。弗朗西斯这种人的生活里充满了糖果。
但玛莎觉得托尼并不是这种人。“不是隧道,是一片湖。”玛莎回答,“一大片湖,泛着彩色的光。”
她之前从来没跟客人说过这个。跟姚说过,但没跟德莉拉说过。托尼一只手摸了摸自己没刮胡子的下巴,好像在思考玛莎刚才说的话。那片难以置信的湖水再次出现在玛莎眼前:红色、绿松石色、柠檬色。她不仅见过那片湖,她还亲自感受过:用呼吸,用听觉,她嗅到了湖水的气息,她品尝了湖水的味道。
“那你见到……自己在乎的人了吗?”托尼问。
“没有。”玛莎说谎了。她见到一个年轻男子朝自己走来,从湖水的光亮中走来,各种色彩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流光溢彩。
那个人很普通,但长相俊美。他戴着棒球帽,跟现在很多年轻人一样。他摘下帽子,挠了挠头。玛莎只见过他尚是自己襁褓婴儿的样子:那时的儿子很美,脸颊胖嘟嘟的,还没长出牙齿。但玛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年轻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就是这样的,应该长成这样。她心中还是充满了对儿子的爱,那种爱太过清晰、强大,如她第一次把儿子抱在怀中的感觉,让人震惊。玛莎不知道再次体验到这种爱是珍贵的礼物还是残忍的惩罚。或者二者兼有吧。
她见到了自己的儿子,可能用尽了一生,或者可能只是几秒钟。玛莎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后来,儿子消失了。玛莎飘在办公室天花板上,看着两个人试图拯救自己毫无生气的身体。那两个人扯开了她的丝绸衬衫,玛莎看到了地板上的扣子。她看到自己的双腿张开,呈一个奇怪的角度。还有,玛莎看到了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头,黑色头发之间的白色部分就像是一颗小小的草莓——带有形状的胎记。这个年轻人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是因为给她做除颤的时候电脉冲引起的。不知为何,玛莎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感受:他的恐惧,他的专注。
玛莎到了第二天才恢复意识。她回到了禁锢着自己的身体,一个高大美丽的护士说:“睡美人,你醒啦!”那种感觉就像是重回监狱。
不过,那个人并不是护士,而是医生,给她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的医生。接下来的几年里,玛莎一直在想,要是给自己做手术的医生像其他大部分心外科医生一样,自己的生活会有怎样的不同。她会心存偏见,对医生说的话全然不在乎,无论是否有道理。她会把对方当成自己头发灰白的手下,玛莎本人比他们知道的多得多。但这位女士吸引了玛莎的注意力。玛莎为她感到骄傲,莫名其妙。这位医生也是在男人主导的世界中的精英,而且她个子很高:跟玛莎一样,不知为何,这一点也很重要。所以医生说要从饮食、运动和戒烟方面减少玛莎的风险时,玛莎听得很认真。玛莎听到医生说:“别让心脏成为思想的牺牲品。”医生想告诉玛莎的是,她的思想状态和身体状态同样重要。“我刚来心脏外科病房的第一年,我们有一种说法叫‘胡须暗示’,”医生说,“意思就是,如果男病人可怜到甚至都不想刮胡子,那他恢复的可能就比较小。玛莎,你要知道,自己的整个身体都需要好好照顾。”第二天,玛莎就刮了腿毛——上次刮腿毛还是好多年前。她听从了医生的建议,参加了心脏康复锻炼计划,下定决心要成为同组中最优秀的。她战胜了健康的挑战,战胜了心脏问题的挑战,如她克服工作中诸多困难一样。自然而然,她的成绩超过了所有人的期望。“我的天啊。”玛莎之后第一次去复查的时候,连外科医生都惊叹不已。
玛莎从来都没有郁闷过。她重新塑造了自己。那位高大美丽的医生给了她动力。那个湖里的年轻人给了她动力。
“我姐姐也经历过濒死体验,”托尼开口了,“骑马发生的意外。意外之后,她像变了一个人。包括事业,包括生活的一切。她一下扎进了园艺的世界。”托尼不安地看着玛莎,“我不喜欢她这样。”
“你不喜欢园艺?”玛莎有点儿开玩笑的样子。
托尼也微笑了一下。玛莎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他散发出男人的魅力。
“我觉得我只是不喜欢我姐姐的这种变化,”托尼回答,“我觉得她很陌生。或许就像是她经历了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自己不理解的东西确实让人害怕,”玛莎告诉托尼,“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相信有来世。现在我相信了。正因如此,我现在生活得更好。”
“好吧,”托尼说,“没错。”
玛莎又开始了等待。
“怎样都好……”托尼呼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玛莎不可能再从他身上知道别的东西。不过,无所谓。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会让玛莎更了解这个男人。他会发现不一样的自己。
托尼离开房间,一只手提了提裤子。看着他离开,玛莎感到一种光荣的平静。最后一丝疑虑消失了,或许是因为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吧。
风险已经计算过了。风险在合理范围内。
谁爬山的时候不会冒些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