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弗朗西斯趴在按摩**,除了盖在背上的白色毛巾,未着片缕。
“脱下所有衣服,披上这条毛巾。”弗朗西斯刚到水疗中心就听到按摩理疗师大声说。理疗师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留着灰色短发,那种略带威胁的语气像是个监狱看守或者曲棍球教练,跟弗朗西斯期待的温润柔美简直有天壤之别。弗朗西斯没记住理疗师的名字,但她一时分心,什么都没做,于是理疗师又说了一遍。
“大概三周前。”弗朗西斯回答。
按摩师将温暖的双手按在弗朗西斯背上,她的手掌大概有乒乓球拍那么大。真有那么大的手掌吗?弗朗西斯抬头想看看,但按摩师用手按在她的肩胛骨上,不让她抬头。
“之前做过什么会导致这种情况的事吗?”
“身体方面的没有,”弗朗西斯说,“但最近我受到了感情冲击。我跟一个人确立了关系——”
“也就是说没有身体上的伤害。”按摩师言简意赅。显然,按摩师并没有按照静栖馆的备忘录来,不知道要轻声细语,要用催眠式的声音慢慢说话。恰恰相反,她说话就像打机关枪一样,一切结束得越快越好。
“没有,”弗朗西斯回答,“但我觉得肯定有关系。你明白吧,情感冲击,因为我和那个人在恋爱,这么说吧,他突然消失了,而且——我记得很清楚——我还给警察打过电话,那种感觉,就像被拍了一下——”
“你不说话可能效果比较好。”按摩师说。
“是吗?”弗朗西斯反问道。这位吓人的女士,我本来还想给你讲个很棒的故事呢。弗朗西斯已经讲过好几次这个故事了,所以觉得自己已经能讲得绘声绘色。每讲一次,她都会改进一点点。
还有,接下来的五天,她都不能开口说话,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毕竟弗朗西斯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种沉默。车里那种身临绝望深渊的恐惧感才刚刚消失,静默可能会让她再次崩溃。
按摩师用自己巨大的拇指按了按弗朗西斯脊椎两侧。
“哎哟!”
“专注呼吸。”
弗朗西斯闻到了柑橘精油的香气,想到了保罗,想到了一切如何开始,又如何结束。
保罗·德拉布尔是弗朗西斯在网上认识的美国土木工程师,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一开始,两个人之间只有友谊,后来感情进一步发展。半年的时间里,保罗一直给弗朗西斯送花、送礼物和手写便条。两个人打电话能聊好几个小时。保罗会和弗朗西斯视频通话,说自己读了三本弗朗西斯写的书,爱不释手。他熟稔地提到书中的人物,甚至还引用了自己最喜欢的章节——那些章节让弗朗西斯都暗暗感到骄傲。(有的时候,人们跟弗朗西斯说到自己最喜欢的段落时,弗朗西斯心里都会想:真的吗?好像并不是我写得最好的部分。之后,弗朗西斯总会莫名其妙地对那些句子感到有些烦。)
保罗把自己儿子阿里的照片寄给了弗朗西斯。从未想过要生儿育女的弗朗西斯非常喜欢阿里。阿里比同龄人要高一些,喜欢篮球,想进职业篮球队。弗朗西斯是即将成为阿里继母的人,她读了《养育男孩》做准备,还跟阿里打过几次电话,虽然每次通话时间不长,但气氛很好。阿里话不多,这一点可以理解——毕竟他才十二岁。不过,有的时候,阿里和弗朗西斯打网络电话时,弗朗西斯能逗得阿里笑出声,阿里羞涩的笑萌化了弗朗西斯的心。阿里的妈妈——也就是保罗的妻子——在阿里上学前班时因癌症撒手离开了。那么让人悲伤,那么凄美,那么……“恰逢其时?”弗朗西斯的某位朋友这么说过,当时弗朗西斯使劲拍了拍朋友的手腕。
弗朗西斯打算从悉尼搬到圣巴巴拉。她订好了机票,两个人得先结婚,弗朗西斯才能拿到绿卡,但她不想操之过急。如果真到了步入婚姻殿堂的一天,弗朗西斯打算戴紫水晶——非常适合第三次结婚的人。保罗寄来了自己房子的照片,他已经将那个房间收拾出来当成弗朗西斯写作的书房。书架都还是空的,等着弗朗西斯用自己的书填满。
半夜,那通可怕的电话打来时,电话那端的保罗听起来六神无主,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哭着告诉弗朗西斯,阿里遭遇了严重的车祸,需要马上动手术,但健康保险公司那边有些问题处理不了。弗朗西斯毫不犹豫地就转了账,转了一大笔钱。
“等等,多少钱?”负责记录弗朗西斯所说的每一个字的年轻探员问道。那一刻,他的专业性下意识消失了一秒。
保罗唯一的失误就是:他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弗朗西斯本来还可以转更多钱,两倍、三倍,甚至四倍——只要能救阿里就行。
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沉默。弗朗西斯急疯了,她觉得阿里肯定是死了,还觉得保罗也死了。保罗不回短信,不回语音留言,不回邮件。后来,是弗朗西斯的朋友迪首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别怪我多事,但是弗朗西斯,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迪不必说完弗朗西斯也明白,仿佛一切一直都藏在她自己的潜意识里,她预订不可退款的机票时就已经预料到了。
保罗给人的感觉很亲密,但其实并非如此。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交易。“这些人可真聪明啊,”警察这么说,“他们很专业,而且手法一流,专门以您这个年纪和您这种身份的女性为目标。”年轻警察英俊的脸上写满了同情,简直令人发指。在他眼里,弗朗西斯就是个绝望的老太太。
弗朗西斯很想辩白:“不,不是,我并不是什么上了年纪又有身份的女士!我就是我!你根本不了解我!”她想告诉警察自己在处理跟男人的关系方面从没有失过手,而且一直都是男人追在她身后:有些男人真的爱她,有些不过只想和她欢好,但那些都是真正的男人,想要的都是弗朗西斯本人,而不是什么只想捞钱的骗子。弗朗西斯想告诉警察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人说过自己在欢好时表现很棒,第二次发球总能在网球场上爆冷门,还有,尽管她从不做饭,但她烤的柠檬酥皮馅饼无人能敌。她想告诉警察,自己是鲜活、真实的。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弗朗西斯对那个骗子说了太多太多。就算保罗的回应带着感情,很是幽默,且拼写毫无错处,肯定也对弗朗西斯嗤之以鼻。那个人就是海市蜃楼,是弗朗西斯自恋的结果,会完美地表达弗朗西斯想听到的一切。事情发生之后,弗朗西斯突然意识到,就连他的名字“保罗·德拉布尔”可能都是精心编造的,是陷阱的一部分,为的就是下意识地让弗朗西斯想到自己最喜欢的作家之一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她曾经在社交媒体上明确表示过这一点,谁都能看到。
事实证明,很多女性都打算成为阿里的继母。
“另外还有几位女士和您遇到的情况一样。”警察说。
女士。我的天啊,女士。弗朗西斯不敢相信自己竟已经用得上这样一个毫不性感的词,只剩下礼貌优雅——这个想法让弗朗西斯不寒而栗。
每次诈骗的细节都不尽相同,但男孩的名字都是“阿里”,他每次都是遭遇“车祸”,而且那通惊慌失措的电话都是半夜打来的。“保罗·德拉布尔”是个假名,这个人还有很多身份,每个身份都在网络虚拟世界中有精心打造的形象,所以女士们在网上搜索自己的意中人时——大家都会这么做——看到的人完全符合自己的期待。当然,骗子也不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或者说现实世界中不是这样。他会放长线钓大鱼,首先制作一个虚假的脸书页面,假装对古董家具修复感兴趣,这样就能加入脸书小组,且这个小组是某个大学同学的丈夫管理的。给弗朗西斯发送好友申请的时候,弗朗西斯会看到,他在自己的朋友发布的内容下已经写了很多(聪明、机智、简洁的)评论,所以自然就相信他真实存在于自己的人脉圈中。
弗朗西斯约了另外一位受骗的女士喝咖啡。那位女士拿出手机,给弗朗西斯看了自己为阿里打造的卧室,墙上贴满了《星球大战》的海报。对阿里来说,海报有些幼稚了——况且,阿里根本就不喜欢《星球大战》——但弗朗西斯没说出来。
这名受害者的情况比弗朗西斯要可怜得多。弗朗西斯最后还给了她一张支票,帮她振作,重新开始。朋友们听说这件事后,都大笑起来。没错,弗朗西斯又把钱给了另一个陌生人,但对弗朗西斯来说,通过这种方式,她能够找回自尊,能够重新掌控生活,能够修补骗子给她带来的创伤。(她确实想过,要是另一位受害者能送来一张感谢贺卡就好了,但说到底,帮助别人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得到贺卡。)
一切结束之后,弗朗西斯将自己犯蠢的所有证据打包归档:所有吐露心声的邮件;随鲜花送来的卡片,鲜花是真实的,可惜感情是虚伪的;手写的信笺便条;等等。弗朗西斯把文件夹放进文件柜时,一张纸的边缘像是剃须刀刀片一样划破了她的拇指。那么小的伤口,本不值一提的伤口,竟然会让人觉得那么痛。
按摩师的大拇指画着小圆,力道很大。一股暖流从弗朗西斯的下背部向周围散发。弗朗西斯趴在按摩**,通过**的大孔看着地板。她能看到按摩师穿着帆布鞋的双脚。脚趾白色的塑胶部分,有人用记号笔随手画了几朵花。
“我上当了,网恋。”弗朗西斯还是开口了,她就是想说话,按摩师只需要听着就可以了,“被骗了很多钱。”
按摩师什么都没说,但至少没再让弗朗西斯闭嘴,而且双手仍在按摩。
“我在意的并不是那笔钱——这么说吧,我在意,我的钱也是努力工作换来的——但有的人遇到这种骗局会失去所有,而我只是失去了……自尊心,还有……天真。”
弗朗西斯现在稀里糊涂地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但她就是停不下来。她能听到的声音只有按摩师平稳的呼吸声。
“我觉得自己一直认为别人说的都是真的,而且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好人。我生活在泡沫中,从来没遭遇过抢劫,从来没被欺骗过,也从来没被谁伤害过。”
这种说法并非完全正确。弗朗西斯的第二任丈夫曾经打过她一次。打人的人哭了,但弗朗西斯没有。两个人都知道,从那一刻起,那段婚姻就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怜的亨利。他也算是个好人,但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里,都把对方最可怕的一面引了出来,就像过敏反应一样。
弗朗西斯回味着自己漫长而复杂的恋爱史。她和所谓的“保罗·德拉布尔”说过自己之前的恋爱经历,德拉布尔也分享过自己的。他编造的故事听起来非常真实,所以其中有些应该不是假的吧?哈,一个靠编造浪漫关系谋取生计的小说家也会这么说啊。你这个傻瓜,德拉布尔当然可以编造自己的恋爱史。
她一直在说话。说话胜于思考。
“我真的觉得我爱这个人胜过任何一个在真实世界中存在的男人。我被骗得团团转。不过话说回来,爱情本来就是心灵的骗局,不是吗?”
弗朗西斯,你闭嘴吧,她根本不想知道。
“不管怎么说,整件事确实非常……”弗朗西斯的声音越来越小,“丢脸。”
按摩师现在根本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弗朗西斯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感觉给自己做按摩的只是长着两只大手的幽灵。弗朗西斯猜,或许按摩师心里想的是:我绝对不会掉进那种陷阱。
其实,整件事中最丢脸的是这一点:之前,如果有人问弗朗西斯那种人怎么会被网恋欺骗,那她肯定会说像这个女人一样的人,只是给她换上笨重的身体、整齐的短发和不怎么样的社交技巧。绝对不是弗朗西斯这种人。
弗朗西斯又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没听清你的名字。”
“简。”
“简,希望你不要介意,你结婚了吗?或者在恋爱吗?”
“离婚了。”
“我也是,”弗朗西斯又补充了一下,“两次。”
“但我最近开始跟一个人约会了。”简竟然主动开口,仿佛抑制不住要说出来。
“啊,那可太棒了!”弗朗西斯的心情也好了些。难道还有什么比刚刚坠入情网更幸福的事吗?她整个事业的基石就是对新恋情的憧憬。“你们怎么认识的?”她问。
“他给我做的酒精呼吸测试。”简笑着回答。
这笑声告诉了弗朗西斯她想知道的一切。简刚刚开始恋爱。弗朗西斯为简而高兴,眼里充满了幸福的泪水。浪漫在弗朗西斯心中永存。绝不会消逝。
“这么说……他是警察喽?”
“是贾里邦的新警察,”简说,“他当时坐在路边,随机对司机进行酒精呼吸测试,有点儿无聊。所以等另一辆车路过的时候,我们就聊了一会儿。得有两个小时吧。”
弗朗西斯很难想象简和别人聊天两个小时的样子。
“他叫什么?”弗朗西斯问。
“格斯。”简回答。
弗朗西斯没说话,等着简继续说下去,让她能有机会表达对新男友的爱慕之情。她想象着那个男人的样子。格斯。当地警察。肩膀宽厚,心地善良。格斯可能有只狗,很可爱的那种。格斯可能很瘦。他可能很会吹口哨。他可能很会吹口哨而且很瘦。弗朗西斯自己都快爱上格斯了。
但简没有继续聊格斯。
过了一会儿,弗朗西斯又开始不停地说,好像简现在很想听一样。
“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觉得也挺值的,就当花了一笔钱买了一个人六个月的陪伴。就当买了希望。我应该给他发邮件,就说:‘实际上,我知道你是个骗子,但我就是花钱让你继续假装自己是保罗·德拉布尔。’”弗朗西斯等了几秒,“我不会真的那么做。”
沉默。
“真有意思,我是个浪漫小说家。我自己就是靠虚构人物赚钱,然后我还被虚构人物给骗了。”
还是没反应。简肯定没读过弗朗西斯的书。或许她只是为弗朗西斯感到丢脸也说不定。等我回家了,一定把这个笨蛋的经历告诉格斯。
简的手指按住弗朗西斯下背部的某个地方,所以她好不容易闭嘴了一会儿。那种痛感带着一种舒适,是先苦后甜的那种。
“简,你是全职吗?”
“偶尔来,他们需要的时候就来。”
“你喜欢这样吗?”
“就是份工作。”
“你做得不错。”
“是啊。”
“相当不错。”
简没接话茬,弗朗西斯闭上双眼。“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弗朗西斯语气中有些困倦。
“就几个月,”简回答,“还是个新人。”
弗朗西斯睁开眼睛,简的声音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就是突然的感觉。或许她还没完全被静栖馆的理念洗脑?弗朗西斯想问违禁品的事,但该怎么把话题引过去呢?
“简,我觉得有人翻了我的包。”
“弗朗西斯,为什么这么说?”
“是这样,我有些东西不见了。”
“什么东西?”
要让不着寸缕的弗朗西斯坦白确实很难,她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
“馆长是怎样的人?”弗朗西斯想到了姚之前看向那扇关着的门时的敬畏感。
沉默。
弗朗西斯看着简穿着厚底运动鞋的脚。双脚没有移动。
终于,简开口了。“她很喜欢自己的工作。”
姚也说过很喜欢自己的工作。这都是电影明星和励志演说家会用到的夸张的话。虽然她确实很喜欢自己的工作,但弗朗西斯从来不会那么说。要是太长时间没写东西,弗朗西斯会疯掉。
要是她的书永远都不能再出版了怎么办?
可为什么有人愿意出版她的书呢?她的书并不值得出版。
别想那篇评论。
“喜欢就好。”弗朗西斯说。
“是啊。”按摩师换了按压的位置。
“她有的时候会太痴迷于工作吗?”简好像有什么想说的。果真如此的话,弗朗西斯很想弄明白。
“她非常关心客人们,随时愿意……帮助客人……不计代价。”
“不计代价?”弗朗西斯反问,“听起来——”
简的双手按到了弗朗西斯双肩的地方。“我得提醒你一下,神圣的静默很快就开始了。听到第三遍铃声的时候,我们可就不能继续说话了。”
弗朗西斯有些心慌。她想在可怕的静默开始前得到更多信息。
“你说‘不计代价’——”
“我不会说这里的人不好,”简打断了弗朗西斯,她现在的声音很机械,“他们都非常顾及客人的利益。”
“这听起来好像不太好。”弗朗西斯说。
“来这里的人最后都觉得不错。”简继续说。
“那还挺好的。”
“是啊。”简应了一声。
“那你会觉得他们的有些方式会有点儿……”弗朗西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比较稳妥,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让人生气的评论。
第一遍铃声响了。像教堂钟声一样回**,优美,但带着权威——清晰、纯净。
该死。
“不同寻常?”弗朗西斯语速加快,“我看我得小心点儿,毕竟刚被人骗了,被骗子骗了。一朝被蛇咬——”
第二遍铃声响了,声音比第一遍更大,直接打断了弗朗西斯的陈词滥调,所以那半句话就生生被噎回去了。
“十年怕井绳。”弗朗西斯小声说。
简双手使劲按压着弗朗西斯的肩胛骨,好像在做心肺复苏。她身体前倾,弗朗西斯的耳朵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暖。
“我只能说,要是有什么事让你觉得不舒服、不习惯,就不要做。”
第三遍铃声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