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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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想仔细看一次溪树蛙。

想看溪树蛙,首先必须大胆前往溪树蛙聚集的浅滩边。溪树蛙在有人慢慢接近时会躲起来,所以最好迅速行动。走到浅滩边后,接下来就是要藏起身子静止不动,心中默念“我是石头,我是石头”,一动也不能动,只需眼睛仔细地观察。由于溪树蛙和溪石的色泽难以分辨,要是心不在焉,就会什么也看不见了。好不容易过了一阵子,溪树蛙总算开始从水中或石头的阴影处慢慢抬起头来,仔细一看会发现,其实它们从很多地方——就像大家都约好了一样——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而我已经和石头混为一体了。它们因恐惧而且谨小慎微,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我再次望去,只见它们刚才不得已中断的求爱又重新开始了。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溪树蛙,让我不时有种匪夷所思的心情。芥川龙之介写过一部人类去河童世界的小说,而溪树蛙的世界倒是意外地近在眼前。我通过在我眼前的一只溪树蛙,忽然进入了它们的世界。这只溪树蛙站在浅滩石头和石头之间形成的小水流前面,以奇怪的表情静静看着水的流动,而这个模样像极了南宗国画中的河童或渔夫之类模棱两可的点缀人物。在我想着这些时,它面前的小水流突然间变成了宽阔的江水。这一瞬间,我也觉得自己成了此天地间的孤客。

这不过是一个故事。但是可以说,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在最自然的状态下观察溪树蛙。在那之前我曾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

我去溪边抓了一只鸣叫的溪树蛙,打算放进木桶里观察,木桶是浴池的桶子。我放进溪石,装满水,用玻璃加盖拿到客厅里面。可溪树蛙却怎么也不是平日里的自然状态。即使我抓苍蝇进去,或是有苍蝇落在水上,溪树蛙都不为所动。我觉得很无聊,就去洗澡了,然后当我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回到客厅来,木桶中传来“扑通”一声。我赶紧到桶子旁一看,它却还是和刚才一样,躲着不出来。于是我又出门散步,回来时,又听见“扑通”的声音。后来也还是一样。那一晚,我把桶子放在身边,开始读自己的书。当我忘记它的存在,起来活动身体时,它又跳进水里了。我被它看到在最自然的状态下读书的样子。次日,它为我演绎了什么是“慌忙入水”,身体带着房间里的尘埃,从我打开的拉门跳向了有淙淙流水的方向——从此之后我不再用这个方法了,因为要自然地观察它们,还是非得去溪边才行。

那是某个溪树蛙热烈鸣叫的日子,甚至在街道上都能听见。我从街道穿过杉树林,下行至平时去的浅滩边。溪水对面的树丛里,传来琉璃鸟美妙的婉转叫声。琉璃鸟和溪树蛙一样,都是这个时期令人觉得溪涧很愉快的生物。根据村民所说,这种鸟一个洞里(山谷树木繁茂的地方)只有一只。据说如果有其他的琉璃鸟去了同一个洞,它们就会打架把对方赶出去。我听到琉璃鸟的叫声时,总是想起这个说法,觉得很合理。它多么享受自己的叫声和回声啊!它的声音十分通透,整日回响在溪间不断变化的阳光中。这段时期几乎每天都在溪间游**的我,经常会随口这样哼唱:

去西边缓坡听西边缓坡的琉璃鸟;来山谷瀑布听山谷瀑布的琉璃鸟——

而我下来的浅滩附近也同样有一只琉璃鸟。我听见溪树蛙的鸣叫声后立刻迅速走到浅滩旁,这时它们的音乐骤然停止,可是我只要按照计划,一动也不动地蹲着,过了一会儿,它们又会开始像刚才那样鸣叫。这片浅滩有特别多的溪树蛙,它们的声音响彻整片浅滩,好似从远方吹来的风。这声音从眼前的浅滩浪头之间逐渐高昂,随即到达**。这种声音传播很微妙,不断涌现又不断摇**,宛如幻影。科学的说法是,这个地球第一次诞生有声音的生物,是石炭纪的两栖动物。因此一想到这是地球上唱响的最初的大合唱现场,我就感到无比壮丽。那声音是音乐,能使闻者心神震撼、感动肺腑、潸然泪下。

此时我的眼前有一只雄蛙。它终于赶上了合唱的节奏,不一会儿它也鼓动喉咙开始歌唱。我试着找了找它求偶的对象在哪里:隔着约一尺距离的流水处,在石头阴影下有只安静等候的溪树蛙,看来就是这只了。观察了一会儿,我发现当那只雄蛙每次鸣叫时,这只雌蛙就会用心满意足的“呱、呱”声音回应它。不久后,雄蛙的声音愈来愈清晰。它专心致志地鸣叫,连我的内心也跟着有所响应。过了一阵子,它又突然打乱合唱的节奏,鸣叫的间隔愈来愈短了。当然,雌蛙还是“呱、呱”地回应。可是也许因为它的声音不够振奋,比起雄蛙的热情好像稍显温吞,大概是没有震动的缘故吧。不过现在它必须做点什么事才对,我等候那个时刻的到来。接着果然不出所料,雄蛙才刚停止那激烈的鸣叫方式,就立刻跳下石头开始渡水了。没有什么比此时的这番风景更让我感动了。它在水上为了求偶而靠近雌蛙,简直和人类的小孩找到母亲撒娇哭泣时,哭着跑过去的情景一模一样。“啾、啾、啾、啾”,它叫着游过去。竟有如此专心的求爱者啊!这让我感到十分不自在。

最后,它很幸福地抵达雌蛙的脚下,然后它们**了,在清爽的溪水中——可是它们的痴情之美,还是不如渡水时的可爱模样。我怀着看见世上美好之物的心情,在足以撼动浅滩的溪树蛙的叫声中沉浸良久。

[1]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前夜,和他的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之后前往此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