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岱顶
过了南天门，我们就最终到达集中了主要景点的山顶平台，那儿的一些主要景观会令游人倾倒。有一个中国人宣称，在泰山极顶可以看到一万里之外的地方，据信孔子看见了一个遥远城市里的一匹白马。然而我们的目光满足于眼前所能看清楚的近处美景。由无数令人筋疲力尽的台阶所组成的盘路缠绕在山坡上，就像是一条蠕动的蟒蛇，而遍布寺庙的泰安城则安详地依偎在泰山脚下。山顶远端的景色——只有登上最高处才能看到，可以说是美妙绝伦。变化多端的色彩和波浪般起伏的群山，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了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走在盘路上时，我们的注意力在大自然的美景、巧妙的建筑艺术和人工景点之间游移；到了山顶的平台上以后，无疑是一种宗教感首先涌上心头。这儿是圣地中的圣地。在圣保罗大教堂，观光者首先会在一楼信步欣赏塑像；然后会花六便士到地下室去瞻仰那些英国民族英雄的灵柩，接着到楼上图书馆去看一看珍贵的文学宝藏；然后再到走廊里试试音响效果，低语几句毫无意义的傻话；随后他会再花上几先令吃力地爬到楼顶，爬进球形的塔楼；然而，在所有的景观之上傲然挺立的则是十字架。在泰山上也是这样，游人经过三天门（南天门），进入天街，最后到达举行祭祀大典的地点时，心情马上就平静了下来。
登山虽然辛苦，但好在没有一处大门是关闭的，游人不会为此感到扫兴。当英国上议院的首席引导员黑杖侍卫走进下院，通知说国王要召见他们时，他总是当面砰地把门关上。游人到东耶路撒冷参观时，按照正常的朝圣程序，从洞穴到建筑物，再从建筑物到花园，他都要走进一个门洞，这个门洞故意建得很低，谁都难以自如地直立着进去，许多人需要双膝跪下。那儿有一个古老的谬论，认为通过让肢体做出某种姿势，便可以使人的灵魂具有可塑性，通过举行某些仪式，可以给人灌输上帝的恩惠，或者在极少数情况下，剥夺上帝的恩惠；通过让狗摇尾乞怜，人会变得有一个好心情！
神圣泰山的岱顶。千秋万代的人都怀着崇敬的心情仰望过这个山顶。盖洛 摄
岱顶门坊的建筑师没有受到这种错误思想的支配，他没有通过一些伎俩让有些人在进门时感到屈辱，让另一些人感到愤怒，而是把门建得高大宽敞，让游人进入时真正具有人的尊严，可以和伙伴并肩而行，没有岗哨盘查，也没有门房来收费。
或许，在身体姿势方面我们也有一些可说之处：雅克·戴尔克劳斯先生会说，灵魂可以通过身体有节律的动作表现出来，四肢自由和无拘无束的动作会有助于使人的灵魂从襁褓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跪在皇帝面前叩头的人，以头撞地，清楚地表明他在皇帝面前感觉自己只是一介尘土，但人在上帝面前表明自己的虚弱并不是多么耻辱的事情。穆斯林跪在祷告的垫子上，和尚跪在圣坛面前，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正好印证了他们的智力水平。他们做到了所能做的一切，坦白了自己的信仰。就在这座山的山坡和山顶上，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释放自己的内心需求，以他们最虔诚的方式来此地朝圣。假如我们具有同样的信仰和热爱，假如受过更多教育的我们愿意帮助向那些满怀渴望的灵魂传授知识的人，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就停留在古代举行盛大祭天仪式的这一场所，沉浸在山顶平台所特有的气氛之中。当初，为了普天之下所有人的利益，统治者在这里主持祈祷仪式，以求“九州归顺，万民同心”。这种活动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我们上面已经提到过秦始皇是如何组织当时就已经算是古老的祭祀仪式，并以此来表明他已继承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们也已经说过，当初儒生是怎么讥笑他的。即使在2100多年以前的那个时代，帝王就有非到此处敬神不可的传统。在近代，以来自北方的满清贵族为例，看看他们是如何以同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皇族有资格君临天下，如何宣称自己代表着天下百姓的利益。克伦威尔[1]可算是17世纪英国最强大的统治者，但在他拒绝王位和那个纯金王冠之后，学究们便说他的掌权只不过是叛逆，他的所有追随者都应受到惩罚。威廉三世即位后，诋毁他的人称，威廉知道自己不算真正的国王，所以不敢清算国王的罪恶，以及他的权威不足以使腐化堕落者望风而逃，就像君权神授的国王所能够做到的那样。只不过偶尔才出现一个拿破仑式的人物，敢于不理睬兰斯[2]及那里的传统仪式，自己策划新的仪式，并另选一个地点，让一个教皇出席加冕典礼——虽然只是充当看客，但教皇的在场便等于承认了加冕皇帝的合法性。康熙皇帝急于附和被征服臣民的一些成见，蓄意迎合他们，就像诺曼底的威廉在西敏寺所做的那样。因此在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五月二十五日，皇帝派遣吏部侍郎孙柱献祭于东岳泰山之神。
惟神名著岱宗，位尊乔岳，发生庶类，膏泽东维。朕缵受鸿图，抚临区宇，殚思上理，夙夜勤求，惟日孜孜，不惶暇逸。兹御极五十余年，适当六旬初属。所幸四方宁谧，百姓久和，稼穑岁登，风雨时若。维庶征之协应，爰群祠之备虔。特遣专官，式循旧典，冀益赞雍熙之运，尚永贻仁寿之庥。俯鉴精诚，永垂歆格。
别忘了，康熙不过是一个侵入中原的外族人，为中国人所鄙视，就像当初希腊人瞧不起马其顿人一样，但他急切地想嫁接到中国的传统中去。
现在我们再回到由汉人统治中国的时代，看一看明朝的情况。从关于明朝一段短短120年内的记录中，我们可以发现皇帝有三四次派人来此参加祈祷和赞美泰山的活动。拿洪武皇帝作一个例子再合适不过了，他是这一皇族的创始人，曾坦白地暗示自己参与了推翻蒙古统治者的起义。他自己曾出家为僧，但又觉得那个时代既需要祈祷又需要实际行动，他最终使这个国家摆脱了外族的统治。隔了一代人以后，赵宗寿率众叛乱，皇帝只得派兵进发龙州。但皇帝并非完全仰仗武力，在派兵前往是非之地的同时，他也求助于天神。他是通过别人去泰山祭祀的，这是颇值得注意的。尽管他曾经也是僧人，他却选派道士乐本然和国子监监生王济作为使者，另外，他并非吩咐二人直接求告天神，而是诉诸泰山之神，让泰山之神代为转告。
昔元末兵争，伤生者众。予荷皇天眷命，岳镇海渎山川效灵，诸将用命，偃兵息民，今三十年矣。兵燹之余，民方安定。迩来西南戍守诸将，不能昭布仁威，但知肥己虐人，致令诸夷苗民，困窘而奋，怒攻屯戍，致伤戍守善民者。予非敢用兵，由是不得已，指挥诸将，帅兵进讨。然山川险远，彼方草木茂盛，烟岚云雾蓊郁之气，吞吐呼吸，则人多疾疫。此行人众，各辞祖父母、父母、妻子，涉险远以靖边夷，以安中夏。万冀神灵转达上帝，赐清凉之气，以消烟岚，早定诸夷，速归营垒，得奉祖父母、父母，眷属团圆，是其祷也。
洪武皇帝的祷告颇有成效，战事也很顺利。两年后，洪武皇帝死去，权力传于家人。此后不久，他的儿子永乐接掌政权，但他不是在父亲定都的南京登基，而是迁都北京，那是过去蒙古人统治中国时的都城。他也派使者去了泰山。
泰山最高处的御亭，即根据谕旨修建的碧霞祠。照片为王教授[Professor L.S.C.Wang]所赠
前面几篇引文内容都是指派合适的官员以恰当的方式去向泰山之神传达敬意，下达指令的分别是三位著名的皇帝——康熙、洪武和永乐。下文则出自武宗正德[3]的朱笔，发布的时间是正德六年（1511年）。皇帝派山东布政使徐永告祭泰山：
正德六年，遣山东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徐永告曰：去岁以来，宁夏作孽，命官致讨，逆党就擒，内变肃清，中外底定，非承洪佑，曷克臻兹！因循至今，未申告谢。属者，四方多事，水旱相仍，饿殍载途，人民困苦，盗贼啸聚，剿捕未平。循省咎由，实深兢惕。伏望神慈昭鉴，幽赞化机，灾沴潜消，休祥叶应，佑我国家，永庇生民。谨告。
在这里皇帝是向泰山神求助，当后者未出手相助时便苦苦恳求，而在得到佑助以后则表示谢恩。
在所有这些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泰山神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这几位皇帝都没有亲自造访泰山，他们都是派遣使者或顾问去代行祭祀。
（2）无字碑和文人
在中国的伟人中，有两位格外引人注意：一位是著书的孔子，另一位是焚书的秦始皇。秦始皇尚武，孔夫子修心。秦始皇的笔迹刻在石上，孔子的则写在竹简上。秦始皇靠外在力量一统天下，孔子则以内心理想影响全国。秦始皇在泰山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因此为外国人所知，孔子则为此后几千年奠定了中国的教育理念。在泰山这个中国宗教的心脏，历代人对于秦始皇和孔子这两人的记忆是通过两个形成鲜明对比的建筑结构而保存下来的。在紧靠古代祭天的圣坛，也就是在通向东岳极顶的台阶下，有一块“青白色”的石碑，上面没有刻字，没有图画，没有浅浮雕，也没有高凸浮雕，完全是一片空白，这就是无字碑，即秦始皇的纪念碑。不远处有孔庙，其构造与我们先前描述的庙宇大致相同，孔子的直系传人一直在这里主持祭祀。
这里庙宇绝不罕见，石碑更是不可胜数。“泰山共有碑刻一千八百余处。”此时在我面前的就有11块石碑，碑文早则刻于56年，晚则刻于1770年，内容各不相同。谁会没有听说过摩押[4]石碑、西罗亚[5]铭文、巴比伦圆柱形石碑、克娄巴特拉[6]方尖碑、比西斯顿摩崖石刻，以及其他许多古代的碑刻呢？但如果一块石碑不是用此山所产石材，而是预先制好，派人不辞辛苦地沿着羊肠小道运到山上，立于万众瞩目之处，且其历史线索和目的均不可考，那就真有点奇特了。如果有人提出这样一个观点，认为碑上原有刻字，后来一些儒生因为痛恨秦始皇焚毁古代书籍，为图报复，凿掉了所有的字，这种说法是否令人吃惊呢？当然这种可能性也是不能完全排除的。实际上，出于对立碑人的敌意，损坏石碑，更改或抹掉碑文的例子并不罕见。雅典的帕特农神庙就不用说了，埃及的多处方尖碑都出现过这种情况，其实我们还知道在中国，不，就是在泰山，也有非常类似的例子。金棨，《泰山志》的作者，在书中说他从一家佛教寺庙的记录中得到了一些资料，下面的铭文即摘自一块残碑：
此山前面有石龛，龛有石像，从弥勒佛并侍卫菩萨至神尊兽等，记九躯。唐初有童儿名善子，十岁已下，自相魏间来于此山舍身，决求无上至真之理，（缺一字）启首（缺两字），四体遂堕，未及半虚，五云封之西去，其音乐（缺两字），天风错（缺两字），毕寺缁白，无不瞻听。乃凿此山成龛，立像旌之，曰“证明功德”。暨乎会昌五年，会去佛（缺一字），天下大同，凡有额寺五千余所，兰若三万余所，丽名僧尼廿六万七百余人，所奉驱除，略无遗孑，惟此龛佛像俨（缺一字），微有（缺一字）残。大中五年奉旨，许于旧踪再启精舍，寺主僧闻于州县，起立此寺。
其他记录都是残缺不全的，但即使从上述记录中，也可以看出碑文曾被蓄意破坏。另一个例子或许是所谓的“亡母碑”，此碑的一些铭文在乾隆二年被凿去。有记录说“此碑从未被推倒过”。
问题就出在这儿。这样的石碑可以轻而易举被推倒，并进而遭到破坏；毁坏者只须随意凿掉几个字，这样就能损害宗教改革者的宗教兴趣。凿掉字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对秦碑来说，是不是所有的字都被一一凿掉，留下一块无字碑呢？
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焚书坑儒的秦始皇未完成题字就去世了，石碑没有完工就运到这里立了起来。学者们对这两个问题产生了争议，但并没有得出结论，因为这两种说法都是无法验证的。除了一个人表示怀疑外，大家好像都一致认为该石碑的式样跟那些被确认的秦朝石碑十分相像。可能还有一点需要补充，该碑通体无字，对后世的一些人来说是一个**，他们试图补上碑文：现在碑上就有一个醒目的“神”字。要是这块石碑传达的唯一信息就是这么一个字，那是多么适当啊！
我们并不想为此事得出一个结论，但我们的看法是，秦王原打算把这块石碑作为自己的墓碑，或者说是墓碑之一。我们知道在西方曾有人这么做，在中国，这样的事情更是不胜枚举。送人一副好棺材当生日礼物绝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们不假思索就可以记起押沙龙[7]的故事，尽管他在死后被抛进森林的坑里，身上只盖了一堆石头，但他其实早就为自己备好了一块漂亮的墓碑。当然，我们对于远在别处的秦始皇陵的真实情况也有所了解[8]，但有时候一个人死后未必能葬在自己生前所中意的地方，可能会不得不采取其他的方案。在英国，许多人都会设想自己身后能在西敏寺有一块长眠之地，但最终往往遭到拒绝。秦始皇或许突发奇想，打算死后葬在泰山，就像罗兹[9]死后葬在马托普一样。此外，一个人死后只能葬在一个地方，但可能在其他许多地方都有碑铭以示纪念。
秦始皇的无字碑，也许是世界上被人触摸最多的一块石碑。位于玉皇顶脚下
玉皇顶院子里，围在八角石栏杆中的是真正的泰山顶。盖洛 摄
秦始皇大概设想过为自己和朝臣在泰山上建造华丽的陵墓和纪念碑。果真如此的话，这一愿望是多么愚蠢啊！那样的话，除了纪念碑上的碑文能达到使他的名字永为人们铭记这一目的外，它所起的作用肯定赶不上这块无字碑。试想，千百年来，围绕无字碑展开了一场场暴风骤雨般的争论，使他的名字一次次被重新记入史册，与石碑比起来，这些记录更加不可磨灭。在此我们想起了几年前曾为许多美国少年所传诵的汉纳·F. 古尔德的诗句：
独自一人我漫步海边，
一只贝壳握在手间，
我俯身将名字记在海滩，
还有这一年，这一日。
我离开此地后继续向前，
回头望去，我目光游移，
一个大浪又高又急，
冲走了我刚写下的字。
可是对于能数清沙子数量，
并把海水捧在手里的上帝，
我知道有一个永久的印记，
会跟我的名字铭刻在一起。
这里我们不由得怀疑2000年来的坏天气是否足可以抹掉题字。但在看了独石碑以后，我们打消了这种怀疑，没有任何迹象说明天气的影响会和古代题刻的消失有关。当然，时光确实一直在凿去所有的碑文，时间的确在不停地把所有的石碑变成无字碑。
秦始皇建此碑比许多人想象得要聪明。如果碑上刻字的话，可能不会比其他石碑更引人注意。但一个硕大、空白的碑面——这会让人驻足，令人惊奇。我们对无字碑已经说得太多了，没有顾及圣山极顶的其他石碑。
同时，无字碑的表面还保留了一个字：“神”。对于使徒保罗来说，这是多么好的文本啊，他可以站在雅典的泰山上，大胆地对那些有文化素养的听众说，他之所以来，是要给他们讲他们从不认识，却在懵懂中崇拜过的神。对于一个传教士来说，这又是多么好的文本啊，他可以站在山东省的雅典卫城上，面向对神一无所知的孔子庙堂，对所有辛辛苦苦沿盘路上山的朝圣者说，他可以向他们介绍一个耶稣·基督，后者能给所有因负担沉重而疲惫不堪的人带来安宁！
诋毁秦始皇的人在关键的历史时刻一定想废掉此碑，而且所有的文官都曾受过严格的儒家思想的教育，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来这么做是不足为奇的。一位山东巡抚讨厌这块滋生迷信和怀疑的石碑，命人将它移走。但人们正要这么做时，突然电闪雷鸣，下起暴雨来，仿佛此举惹恼了天神。巡抚本人虽然不相信迷信，但还是就此罢休。“正是在封禅泰山，庆祝自己征服天下的时候，颇为看淡伦理道德（如果他有的话）的始皇帝首次对于七十名儒生的干扰感到恼怒，后者试图按照古代圣贤的先例来制定法律。”[10]奇怪的是，在那些受过教育的游人笔记中，经常会提到他们“触摸了无字碑”。令人诧异的是，古代的习俗居然会有那么大的力量，明明知道这样做是彻头彻尾的迷信，但这些儒家弟子仍然照做不误。
孔子和泰山，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结合啊！人们肯定急切地想知道这位圣贤跟家门口的这座圣山之间有哪些渊源，还有孔子跟他所熟知的泰山历史之间有什么关系。孔子的门徒无疑肯定问过他许多关于舜帝时期禅让的事情。我们在下面摘录了孔子的几句话，显示孔子对于泰山的魅力一定是有感觉的：
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在这里，我们又想起了金棨，他的《泰山志》有一个很出色的附录，最后引用了众所周知的名言：
棨少时读《孟子》，至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心目中即时时悬一泰山之象，思一登之而不得。迨壮岁游京师，官光禄，佐郡闽海，来往齐鲁间，屡于马首瞻视，皆以邮程促迫，未获一登。岁甲寅，奉天子命，擢守泰安，治近岱岳。
原来这位大圣人真的登过泰山，并且为天下变小这一景象所打动；这样的感受在任何高处都会碰到，只不过泰山是他的家乡鲁国的最高峰。他对泰山本身又怎么看呢？恐怕找不到明确的答案，然而这正是孔子处理许多问题的方式。有把握的事情他就说，而且说得很好。但对于宗教，他几乎闭口不谈，在别人问起时就声明自己一无所知，不过他在有一个场合还是曾经说过：“敬鬼神而远之。”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孔子对宗教色彩很浓的泰山通常是保持缄默，并且在缄默中带有鄙视，因为孔子向来不言怪异之事。我们记得《论语》第三卷中说到这样一件事情，孔子看到一个贵族要去祭祀泰山，便对一个门徒说：“女弗能救与？”尽管所居之处离泰山很近，但孔子却很少去登泰山，这就好比一个人对百老汇耳熟能详，却从未跨进过三一教堂[11]的门槛。然而却有很多传说把孔子和泰山联系起来。
在泰山脚下，孔子及其门徒遇见一个妇人在啼哭。孔子让子路前去打听。子路问：“你哭得如此伤心，仿佛有双重的悲哀。”妇人泣不成声地回答：“是的，以前我的公爹被老虎吃掉了，现在我的丈夫又死于老虎之口。”孔子听了以后上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此地？”妇人回答：“这里没有苛政。”圣人听了以后感慨万千，对弟子们说：“你们可要记住呀，苛政比猛虎还要可怕啊。”古代还有一个与此相关的谚语：“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也吃人。”
在上面关于老虎的著名寓言中，其教训是关于外部社会的。而下面的故事则更深入一步，涉及了人的本性。孔子遇到一位从高山上下来的隐士，[12]此人以鹿皮为衣，并用草绳系之，一边随意弹着七弦琴，一边唱着歌。圣人上前问道：“先生，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呢？”而孔子本人认为人在世上有五种幸福。隐士的回答是：“我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情：天生万物，人最为贵，而我是一个人，这是第一乐事；男尊女卑，而我是男人，这是第二乐事；有些人未能活着出世，并见到日月，有些人没能活到为母亲送终，而我已经活了90岁，这是第三乐事。大多数人过的都是穷日子。我和大伙一样。我只想像一般人一样过一辈子。还能有什么不称心的呢？”圣人点头称赞：“你说得很对，知足常乐嘛。”
在去世前五年，孔子回到山东故里以后，忍受了巨大的悲痛，圣人终于有机会去实践“知足常乐”了。过世的前几天，他又想到了泰山，这样对人说道：
太（泰）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他的死讯传开后，众人纷纷哀叹，“泰山崩塌了”。
这些可靠而又具有代表性的故事说明了山东贤人的平均水平之高。实际上，孟子认为泰山在山东大大小小的山中，虽然论高度是鹤立鸡群，但所有的山都是属于同一种类型的；同样，圣人与普通人相比也是如此。“自从人类出现至今，还从未曾有过像孔子这样的完人。”如果说对他的教义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话，应该说中间有些空白令人失望。孔子的风格跟蒲柏[13]一样平实，但不似德莱顿[14]那样激昂。在泰山极顶的平台上有为他而建的庙可谓实至名归，不过他的碑与秦始皇的无字碑不同，上面有题字。但让我们感到高兴的是，我们也有同样崇高的教义，而其中的幻象是孔子所未曾见识过的。我们发现我们的导师有时候保持沉默，但那是我们不能够理解，并不是因为他无知。他的话简明易懂，而且深奥，给人启迪。孔子至多能告诉我们关于在尘世生活的道理，而基督则告诉我们在尘世该如何生活，以便天国的大门为自己而敞开。孔子只知道“小天下”，而基督则会补充说，在圣父的天堂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琼楼玉宇。
（3）碧霞元君
“十八个天仙般的少女也比不上一个瘸腿的小伙。”这就是中国人对女子的看法；这种说法是否也包括了仙女？看起来仙女们确实值得多加注意。山坡上遍布小树林，每一片小树林中都有一座庙宇，我们将会调查一下这些庙宇。我们不必去招惹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当然这里也有一个观音庙，但她主要是佛教中的神，谁都可以轻易了解到她的事迹，所以这里就不需我们多费口舌了。
我们听说过一个疾病女神的故事，尤其跟天花有关。这种疾病对于汉族人就像腮腺炎对美国人一样，孩子或早或晚都不能避免。所以人们祈祷的时候，不是说希望不得这种病，而是希望别太严重。这就是我们接种疫苗的原则：及时的一针可以顶日后的九针，很严重的疾病只需轻微的一点疼痛即可减轻。因此母亲们来祷告时都会说，“天花奶奶，让我的孩子生得轻一点吧”。
对于其他疾病来说，还有一种斜板，朝圣者的手在上面滑过一次，病情就会减轻一分。
这里还有一座眼光奶奶庙。尽管这里的盲人不似埃及那么普遍，但也是到处都可以看见盲人在乞讨，所以上天自然会为他们指派一位仙女来治这个病。眼光奶奶非常专注，结果在前额上长出了第三只眼睛，这大概是一种返祖性，因为过去人就曾有过这么一只眼睛——这是解剖学家告诉我们的，只不过因为需要骨骼的保护，后来它就完全缩进脑壳里面，被称为脑垂体。现在女神又让它从里面长出来，在她的前额上闪耀着光芒，意在鼓励人们向她求得光明！
泰山顶上碧霞祠内的鼓楼庙
碧霞祠内的正殿。盖洛 摄
其他女神也都各司其职，有的掌管桑蚕，有的负责送子。在送子娘娘的殿堂前可以看到心怀感激之情的母亲为还愿而供奉的祭品，她们还带来了自己儿子的模型，穿戴很整齐。但所有这些娘娘在这儿都只是配角，因为泰山顶上的主庙是碧霞祠，供奉的主神是“天仙玉女碧霞元君”，又名“泰山娘娘”“泰山老奶奶”或“碧霞仙子”。她还有其他名号，但这些便足以说明她的身份了。
一位版画家笔下的碧霞元君。此拓片的原名为“泰山天仙圣母图。她的隐居生活，修身养性和成仙”
毫无疑问，在黄河和黄海之间的广大地区，碧霞娘娘受到特别的重视。她的生日被定在四月十八日，在这个日子还需很久才到来之前，就可以看到来泰山朝圣的人川流不息，直到五月十日这一天，登山者达到了惊人的数目。众人皆知，皇帝此时会派遣一个满族侍卫官代他前来祭拜泰山，届时一切都会准备停当，只等使者到达后举行隆重的祭祀。但这个日子只是民众的节日，民国时期是这样，清朝时期也是如此，根本不考虑官方是否会同意。人们都打扮一新，带上鸡、酒，以及家里所能拿出的其他好东西。他们也不会忘记带上香和纸钱。凌晨3点，人们认为这是元君娘娘生日的开始，以铜锣为号。此后的12个小时之内，锣鼓声、钟声、鞭炮声不绝于耳，以便唤醒碧霞娘娘，让她高兴。人们纷纷焚烧纸钱，几乎都找不到烧香的地方。念经声此起彼伏，大家争先恐后，或吟诵标准的祷文，或即兴创造新作。人们几乎不提罪孽，而是不断请求得到元君的赐福和各种保护，以免遭妖魔和水灾的危害。无论贫富，都是如此。更有许多妇女跪在那里，给玉女磕头。我们游览期间，适逢省主席的夫人在那儿祭拜碧霞娘娘！
一位山神在暗中帮助碧霞元君。拓片
那么，这位在泰山占支配地位的碧霞元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呢？我们所发现的最早的答案是3000年前的。周文王在位时，有消息说姜太公掌管的地区一年内滴雨未下。一天晚上，文王梦见一个美丽的女子来告诉他说：
“我是东海边泰山神的女儿，嫁给了西海龙王。我要返回东海，但地方官姜太公挡住去路。他是一个很有德行的人，我不敢借狂风暴雨回家。”
文王醒来后，派人招回善良的姜太公，此后，从西边刮来的狂风暴雨持续了三天，泰山女神得以回乡探望父亲。随后，文王封姜太公为大司马。
碧霞元君：一只猴子为她送来有长生不老功效的仙桃。拓片
泰山神违背女儿的意愿，把她嫁给了地中海的海神——或许是波塞冬[15]——但她对他厌倦了，就像其他许多少妇一样，想回父母家。这可以让我们对有关爱琴海文化[16]的问题有一个新的认识。最近几年，我们已经认识到，距今约1200年以前，在黎凡特[17]一带出现了灿烂的文明，那里的宫殿和城市的建筑在某些方面非常先进，如此先进的排水设施在欧美直到19世纪才为人们所掌握。后来这一文明突然终结，此地又重新进入野蛮状态。按照我们的主观臆测，可能是这个帝国突遭某种海难袭击；也可能是强大的海盗突袭克利特岛和弥诺斯文化的其他中心，彻底毁灭了这一文明的核心。但依据《泰山志》第十九卷的记载，我们可以提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猜想。这是中国第一次努力把其先进文化传播给西方的蛮夷。另一位女神在耶路撒冷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那个地方的牧师要么把供品吃掉，要么自己占有供品，挪作他用。所以，仅仅六年以后，下一任皇帝在没有惊扰百姓的情况下仅用了60天时间重建碧霞祠。现仍有一处碑刻记述了该祠的盛景：铜瓦，桂柱，松梁，深紫色镶板，上面有雕饰，并且还有镶嵌了金银珠宝的椽木，紫色的挂帘等。可是这一切都毁于一场大火，只剩下了18件可怜的文物！
在这里，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一位数百年来一直得到人们热切爱戴和崇拜的女神。人们把她和青色联系在一起，这是新鲜草木的颜色，而泰山的圣物就是树木。因此，这里有生命之树，有无穷的创造力，它是万物之母。
因此，嘉庆皇帝在位时，望子心切的皇后就曾求助于这座神殿。她在嘉庆十一年送来了给碧霞元君的特殊请愿书：
碧霞元君面对眼前的老虎面无惧色。此拓片的原名为“泰山天仙圣母图。她的隐居生活，修身养性和成仙”
皇帝临御海宇，十有二载，皇储未建，国本尚虚，百臣万民，无不仰望。兹特遣官敬诣祠下，祗陈醮礼，洁修禋祀，仰祈神贶，默运化机，俾子孙发育，早锡元良，实宗社无疆之庆，无任恳悃之至。谨告。
这里纪念物甚多。最受欢迎的物品之一，同时也特别适合女神庙这一场所的，是泰山仙人镜。
天仙昭鉴。
上面的题字值得记住，而重复下面的祷文也是很有意义的：
上太山，见仙人，食玉英，饮澧泉，驾蛟龙，乘浮云。
白虎引兮直上天，受上命，寿万年，宜官秩，保子孙。
人心从根本上说是一样的，所有人最纯洁的欲望也是相通的。但是一旦窥视心境，会发现每个人距这一愿景还很远，也会让一个人满怀渴望地求助于某位仙女或神仙，后者才能真正使祈愿变成现实。
（4）舍身崖！摔碎金碗
山顶上的碧霞祠算得上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从58处最重要的景观中，如果要挑选上帝最杰出的作品，我们认为应该首推一个高耸的悬崖。由于人类的智慧在这个地方的长期误用，它也被赋予一个凶险的名字——舍身崖。在这座圣山上，人们所崇拜的主神碧霞元君是生命女神，人们到此山朝圣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长寿，而这个悬崖的名字本身却意味着提前结束生命。中国的伦理规范会允许它有存在空间吗？不。是不是人们以宗教的名义来到这里，用自己的生命来献祭呢？西方的伦理规范中有这样一种意识，正如罗伯特·布莱尔在一首诗《坟墓》中所描写的那样：
责任要求我们静候上帝召唤，
没有上天许可不敢擅自动弹，
如哨兵注定要保持同一姿势，
随时等待被解脱的那一时刻。
但在亚洲的最东部，人们的思维方式完全不同。我们不必去考虑日本武士拥有自戕的特权，其实这和德国的习惯如出一辙。在德国，如果一个军官辱没军人荣誉，他的同事会递给他一把左轮手枪。在日本，有两种情况会使一个人主动告别这个世界：一种是社会性的，一种是私人性的。假如一个日本人无法让上司认识到他们正在考虑的行动是错误的，作为抗议的最后一招，他不是软弱无力地在一份报告上签字，而是会惹人注目和从容不迫地自杀，这样公众就不得不注意当权者正在做的事情。另外，如果一个年轻人觉得断送了自己的前程，尤其是考试没有考好，选择自杀是常有的事。这样的行为是现代人的一种自私的行为，不能与爱国者的自我牺牲相提并论。
岱顶上的寺庙群。前面是碧霞祠，后面左边那个立体的砖石建筑是大熊台。此照片购自泰安府
那么自杀这种行为是从哪里来的呢？其实这个名称本身直指中国。只是在中国，人们不会因为考试分数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采取此种行动；在中国典型的例子是，妇女们目睹欧洲士兵的禽兽行径后投井自尽，以生命为代价保全名节。日本人的一种新方式与此类似：大学本科生爬到柱子、悬崖或火山上，纵身跳下。我们不是立马就在泰山的舍身崖上看到这样的例子了吗？如果说中国人对自杀的看法来自曾经持续对中国产生过影响的日本的话，那么中国人应该会把自杀看作最高的奉献，就像寡妇殉夫一样。最引人注意的是，在五岳，即中国的五座圣山中，大多都可以发现一处“舍身崖”，即一个适合这一目的并且便于将其名字宣扬出去的悬崖。我们能认为伍尔沃斯大楼的某个窗子就是专门为寻短见的人而设的吗？中国人并没有这个意图。
我们已经提到过吕坤[18]在第一次登泰山的时候，是如何被引导走上一段40级台阶的险路，到了悬崖边上，他又是如何抵制住**，回来以后如何痛恨僧人因宣传迷信而引导人们做出愚蠢的事情。他是一个有世俗头脑的榜样，没有受到环境和僧人说教的影响，本能地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并且以官方名义采取行动，制止罪恶现象的滋生和蔓延。
一些没有宗教信仰的人发现并且反对某种在宗教名义下发生的罪恶现象，想来这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但在这儿的泰山上面，直到现在舍身崖还是岱顶58处宗教场所之一。幸运的是，就像善良的吕氏所希望的那样，国家进行了一些干预。明万历年间巡抚何起鸣在崖侧筑起围墙，防止人们跳下去，以遏制自杀现象的蔓延，这就像福州的一个水池边上注明“不得在此溺死女孩”，也像是纽约中央公园的水库周围为防止自杀而设的栅栏。巡抚何起鸣做得更好，他不仅给人提供身体上的保护，通过法律对企图自杀者进行劝阻，而且采取一些很细致的措施，从情感上对人进行引导。有一个被人书面或口头上称为“舍身崖”的地方是件危险的事情，语言对我们影响之大超出我们的想象。于是何起鸣便将此处更名为“爱身崖”，消除了对自杀的暗示，从而给人一种积极的联想。这些措施后来得以延续，在此摘录林之浚《围墙记略》片段为证：
日观之东有崖焉，陡绝万仞，望而目眩，心掉者久之，俗名为舍身崖。村鄙小民其计穷无可复之者，往往寸心縻烂，欲以幸来生福利。其始也不知创自何人，后遂沿以成习，岁或一二见。州佐守张君惄然伤之，丁酉冬，君奉檄监岳顶税，未匝月，以舍身告者凡三人。君益惨恻不自安，因筑垣以阻其径。其长余三百尺，高十有五尺，募山之践更者守之。有徘徊垣下及逾垣而跳者，则诘其所由来，为之宽譬而遣之。自是阅五岁，不闻有舍身者，君虑垣日久，寖以颓毁，守者亦因以懈怠，后之人不能继其志也，请余为文，勒诸石以垂不朽。
因此，当游人如今来到这个特定地点时，不会再有人要他为守护的僧人缴纳为了自杀而付的最后一笔钱。他会看到两处碑刻，一首颂文，一首歌词，可以让他对宗教进行更好的思考。
研究如何阻止自杀的方法和手段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即使在这座山上，冒险精神也促使我们思考石碑上所刻的颂诗和歌词，这样的石刻是功德无量的，它们矗立在那里，就像是一个路标，引导人们打消走上绝路的念头。
悬崖上的张位歌
〔明〕张位
养老送终若无托，大是不孝灭天理。
或有无聊祈后身，更望莲花佛会人。
富贵多忧乐是苦，见身清净便登真。
万仞身轻一鸟落，骨肉为泥魂渺漠。
女愧成名清风崖，男非丧魄天禄阁。
东岳苍苍德好生，谁哉作俑诬神明。
乘云托世转相诳，千秋万祀坑愚民。
我今作歌劝来者，神人梦授语非假。
泰山鸿毛宜自思，珍重此身莫轻舍。
最后我们会注意到，由于反对自杀的潮流已定，我们从古代也能找出同样的宗教先例。勾魂就是泰山神的职责，《泰山志》第十九卷中的一个故事说，如果没有得到召唤，谁也不能来，来了也不会受到欢迎。什么时候把谁招来都是严格按照生死簿的，有一次，泰山神手下文书就犯了一个错误，没到时间就把一个人招了过来：
汉献帝建安中，南阳贾偶，字文合，得病而亡。时有吏，将诣泰山司命，阅簿，谓吏曰：当召某郡文合，何以召此人？可速遣之。时日暮，遂至郭外树下宿，见一年少女独行，文合问曰：子类衣冠，何乃徒步？姓字为谁？女曰：某，三河人，父见为弋阳令，昨被召来，今却得还，遇日暮，惧获瓜田李下之讥，望君之容，必是贤者，是以停留，依凭左右，天明各去。文合卒已再宿，停丧将殓，视其面有色，扪心下，稍温，少顷，却苏。后文合欲验其实，遂至弋阳，修刺谒令，因问曰：君女宁卒而却苏耶？具说女子姿质、服色、言语本末。令入问女，所言皆同。方大惊叹，竟以此女配文合焉。[19]
通往舍身崖的路。盖洛 摄
从那以后，泰山神再也没有同时招来过两个灵魂，尽管过错是在文书身上——或许他会因此被解职，对那些不请自到的轻生者他该怎么办呢？不能让一个“舍身崖”辱没圣山的名声；于是“舍身崖”变成了“爱身崖”。
（5）午夜在岱顶
岱顶风景可圈可点之处太多，我们不好一一道来。这儿有天街；这儿还有五花崖上的试心石，那儿只能容一个人爬上去，两块巨石“钩”在一起，容易摇晃，只有心诚的人才可以安全爬过，如果一个人心不诚，石头就会摇晃让其跌入谷底。这儿还有日观峰，曾有无数人在此目睹太阳的两个红色大圆盘“互相吃掉对方”。到这儿的人都不会错过孔子庙，就在离碧霞祠不远处；而从碧霞祠向北更高处有玉皇庙。这里也有“极顶石”，标志着此地是泰山最高处，它还有两个名字：“巅石”和“太平顶”。曾有一座庙[20]建在极顶石上，有一次一位虔诚的官员在此祭拜，据说他发现神仙瞪着眼睛，开口说话，命令他把庙清空，一点点地把它拆掉，然后小心地把土清扫干净，只剩下岩石本身，恢复其原本的素朴面貌。
香客们从圣山上下来时看到的情景。他们的目光越过南岳街的村庄，看到岱庙高大的正殿，以及远处的赤山。此照片底片由凯勒博士提供
幸运的是，关于这位大学者万恭的正史纪传得以保存了下来。
隆庆王申春，黄河泛溢，输道梗湮，天子忧皇，命恭若曰：“汝其治水。”逾夏河成，灌输悉尽，天子怿豫，命恭若曰：“汝其东禋[21]。”于是臣恭以八月禋泰山，报成绩也。余乃历巉岩，逾险绝，抚秦碑，登日观。已乃陟山巅，谒天宫，忽缁衣蹁跹，目瞪足践招余曰：“是泰山巅石也。”余异之，视其上室如锢也，视其下砌如砥也，而恶知夫泰山之巅？又恶知夫泰山之巅之石？余喟然叹曰：“夫泰山擅四岳之尊，而兹巅石又擅泰山之尊，乃从而屋之，又从而夷之，又从而践而履之，今尊贵不扬发，灵异不表见，余过也，余过也！”亟命济倅（济南府知府的属官）王之纲撤太清宫（即玉皇殿），徙于后方，命之曰：“第掘地而出巅，毋刓方，毋毁圆，毋斫天成，返泰山之真已矣。”倅乃撤土，巅出之。巅石博十有一尺，厚十四尺有奇，耸三尺，戴活石焉。东博二尺五寸，厚一尺三寸；西博一尺八寸，长八尺又五寸。夫约泰山而束之，巅已奇甚矣，又摩顶而戴之石，斯上界之绝顶，青帝之玄冠也。余倚活石览观万里，俯仰八荒。远视则扶桑之日曜其东，昆仑之风吹其西；近睇则秦碑若正笏，丛石如群圭，而齐鲁诸阜，圆者似金，直者似木，曲者似水，锐者似火，方者似土，枕青杨之降阙，俯元君之幽谷，而六极之大观备矣。彼巅石不表见几千万年矣，今出之，始返泰山之真而全其尊。后来览观者，尚毋刓、毋毁、毋斫天成，务万世令返其真而全其尊，以毋得罪于泰山之神，其缁衣蹁跹意乎！缁衣余问何许人，何所受之告余？默而不答。噫！我知之矣，盖缁衣受之碧霞，碧霞受之太君，太君受之上清，上清受之元始，元始受之寥冥之祖。
我们不打算再去描述那些室内进行的仪式，而是专注于为五岳所独有的罕见的祭祀活动，特别是那些只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才在泰山上举行的祭祀活动。为简略起见，我们来读一下大约1900年前的一段记录，那时光武帝在位，而彼拉多[22]此时正是罗马帝国的第五任朱迪亚[23]总督。
当时光武帝正面临着重新安定天下的任务。他对于自己的宗教义务极为关注，认为自己有愧于赤眉军（大都是泰安人），也有愧于泰山神。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他的祭祀大典的进程。山顶灯火辉煌，火光映照出人们的身影，皇帝身着龙袍走出行宫，随后是行进中无声的动作，接下来，怪异的祈祷声在子夜时分寂静的夜空中回响，到了即将天亮的四更时分，在15个地方同时以红牛祭祀泰山。有关“封禅”的记载可能对我们有所帮助。
光武帝三十年（54年）二月，众臣纷纷奏议皇帝封禅泰山。
自古受命而帝，治世之隆，必有封禅，以高成功焉。《乐动声仪》曰：“以《雅》治人，《风》成于《颂》。”有周之盛，成康之间，郊配封禅，皆可见也。《书》曰“岁二月，东巡狩，至于岱宗，柴”，则封禅之意也。臣伏见陛下受中兴之命，平海内之乱，修复祖宗，抚存万姓，天下旷然，咸蒙更生，恩德云行，惠泽雨施，黎元安宁，夷狄慕义。《诗》云：“受天之祜，四方来贺。”今摄提之岁，苍龙甲寅，德在东宫。宜及嘉时，遵唐帝之典，继孝武之业，以二月东巡狩，封于岱宗，明中兴，勒功勋，复祖统，报天神，禅梁父，祀地祇，传祚子孙，万世之基也。[24]
当时皇帝拒绝了这个建议。但是——
三十二年正月，上斋，夜读《河图会昌符》，曰“赤刘之九，会命岱宗。不慎克用，何益于承。诚善用之，奸伪不萌”。感此文，乃诏松等复案索《河洛》谶文言九世封禅事者。松等列奏，乃许焉。[25]
在两年的时间内，皇帝令人找来九代以来帝王封禅的记录，这样关于封禅仪式的完整材料摆到了他的面前。皇帝最终同意举行封禅，并开始进行必要的准备工作。
二十二日辛卯晨，燎祭天于泰山下南方，群神皆从，用乐如南郊。诸王、王者后二公、孔子后褒成君，皆助祭位事也。事毕，将升封。……至食时，御辇升山，日中后到山上更衣……
皇帝代表了普天之下所有的臣民，他和手下的大臣们一样，都相信非血祭不能消除罪孽……但下面的引文是对当时祭祀过程的真实记载：
卯时十五刻，太常命宰特牲[26]……
卯时四刻，御史召群臣更衣，并在朝南的祭坛上竖起上帝的神主牌。
卯时三刻，群臣身着礼袍，毕位升坛……领下属将牛血灌满酒樽和玉碗……并洒在地上，以净化场地……
皇帝穿上龙衣……走出行宫，在祭坛上施礼……并喝下祈福的酒……
将盛牛血的玉碗奉献给上帝，然后祈祷！
多么庄严肃穆的场景！
在仪式行将结束时，皇帝需要亲手把玉牒和玉牌密封，亲眼看到将它们放入圣坛中并且加上盖子，然后以五寸玉玺密封。
事毕，皇帝命人将所刻石碑立于上帝的神主牌旁边，乃复道下。
皇帝此行是为庆祝天下太平，向泰山神谢恩，并且在为众多前人所尊崇的神圣泰山上以全体臣民的名义向上帝祈祷。
中国的统治者按照他们所掌握的知识所做的一切，都是受百姓所托，也是为了百姓的福祉，但实际上，他们是受神的命令而为天下人做这些事情的。
现在需要在这个地方传播的知识是：所有的庙宇都应该像紫衣庙那样被拆掉，如此隆重的封禅仪式只此一次足矣，所有的神像都应该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一切朝圣活动都应该停止，遍布许多村庄的石刻的内容应该记在心里。
无论是泰山还是耶路撒冷都不需要人们前去拜神。只要你真心崇拜和热爱上帝，在哪里都是可以达到目的的。
[1] 奥利弗·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军人、政治家和宗教领袖，他在英国内战时（1642—1649年）率领国会军队取得了胜利并要求处死查理一世。作为英格兰的护国公（1653—1658年），他实际上实行独裁统治。
[2] 兰斯（Reims）是法国东南部一城市，位于巴黎东北偏东。作为罗马高卢的最重要城市之一，它长期是法国国王的加冕场所。
[3] 明武宗朱厚照，1506—1521年在位，年号正德。
[4] 摩押（Moabite）是位于死海东部的一个古代王国。
[5] 西罗亚（Siloam）是指耶路撒冷城外的一个水池。
[6] 克娄巴特拉（Cleopatra）是埃及女王（前51—前49年和前48—前30年），因其美貌及魅力而闻名。
[7] 押沙龙（Absalom）是《圣经》中的一个人物，即大卫王的第三子，后因背叛其父被杀。
[8] 见盖洛《中国长城》中的“秦始皇陵”一章。有些对秦始皇持敌视态度的学者认为此碑不是秦王所立，而是汉武帝于公元前110年立的。其主要论据见于《泰览》一书：（1）秦朝独石碑立于现在的碧霞祠原址，而无字碑在玉皇庙附近；（2）该碑碑面十分光滑，除了一个“神”字外，没有刻写或涂抹的痕迹。——原注
[9] 塞西尔·约翰·罗兹（Rhodes，1853—1902）是英国资本家和殖民者，他于1890年成为开普殖民地的首相，后来又协助殖民化了现为津巴布韦的那块领土。
[10] 引自庄延龄（E.H.Parker）所著的《中国宗教研究》，第166页。——原注
[11] 三一教堂（Trinity Church）是纽约市百老汇路上的一个著名大教堂。
[12] 这位隐士名叫荣启期。
[13]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是英国诗人，其最著名作品之一是讽刺史诗《夺发记》（1712）。
[14] 约翰·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英国作家和桂冠诗人（1668年以后），是英王复辟时期文学界的杰出人物。
[15] 波塞冬（Poseidon）是希腊神话中掌管海洋、地震及马匹的主神。
[16] 爱琴海文化即指兴盛于爱琴海（Aegean Sea）一带的文化，如克里特等地的青铜器时代文化等。
[17] 黎凡特（Levant）是指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地中海东部自土耳其至埃及地区诸国。
[18] 盖洛所用的人名（Yui）难以查寻，但明代吕坤的《回车岩记》中却有相似的记载。
[19] 这个故事最早见于《搜神记》，亦收入《泰山志》卷十九中。
[20] 即太清宫，又名玉皇观，今名玉皇庙。
[21] 东禋，指祭祀东方的泰山。禋，泛指祭祀。
[22] 彼拉多（Pontius Pilate）是《圣经》中用十字架钉死耶稣的古代罗马总督。
[23] 朱迪亚（Judea）指古代巴勒斯坦南部地区，包括今天以色列南部及约旦西南部。
[24] 出自《后汉书·张纯传》。
[25] 出自《后汉书·祭祀》，下同。
[26] 古代用一牛一猪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