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浪途

山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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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开膛破肚,肠子扯了一地——山路呈现出几近残忍的蜿蜒——我们就行驶在高山的肠道中。每一道拐弯都看似绝路,猛地折向虚空,转身又复一重山。道旁是万丈绝谷,对面站着铁青色的岩峰,冷眼望着我们:这里不恩允生命,一目了然的严酷。风清鸟寂,云低山高,摄人心魄的遗世之感,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

离开石渠,我们已回到金沙江河谷。这里叫山岩,也称三岩,位于川藏交界的边缘地带,既是地域概念,也是一个族群的名称。清末边军统领刘赞廷在《边藏刍言》中描述此地,“崇山叠耸,沟溪环绕,森林绝谷,出入鸟道,形势危险”,绝非虚言。

据说这里还保留着古老的部落结构,称“戈巴”,是原始父系社会的遗存。戈巴成员仅由男性组成,集体议事——从某位女性丧偶者的家事,到与其他部落之间的争斗,以及收获分配——都由这些所谓的“勇士元老团”开会决定。

“当然了,男的主事儿,一大后果就是民风彪悍、好战好斗,部落之间争夺不断,而复仇被视作一种义务和光荣。但是冤冤相报,男的要是在外面晃**,难免会遇到仇家突袭,所以他们一般躲在家里,外出干活儿的、耕作的,反而是女性,”来之前,一位研究过当地文化的朋友就介绍说,“这里是‘女耕男织’,女性包揽了外出劳作、打水、烧柴……所有重体力活儿。”

但稍微细想一下,那些自诩彪悍的男人们是不可能乐于“在家做针线活儿”的。他们不过是聚在家里喝酒、吹牛罢了。所谓“勇士元老团”这套男性叙事,不过是一种父权制霸权的建构。

和某些条件原始、生活艰苦的藏区一样,这里也实行一妻多夫制。这种独特的婚姻形制在藏族地区并不罕见:因为条件过于艰苦,兄弟们若是成家后分家,会导致劳动力不够,财产分散,根本无法生存。而兄弟共妻,能保证一家人财产完整,劳力充足。但在这样艰难的生活条件下,妻子要照顾更多家人,承担更繁重的家务、体力劳动,除了生育孩子,还要公平地对待每个丈夫——这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上,都绝对谈不上是轻松的事。

入山已两个小时了,路上一辆来车都没有。我几乎开始担心油量。碎石窄路紧逼悬崖,对面的山体如此陡峭,以至于悬挂其间的一道道流水,不知该被称作溪涧,还是瀑布。

沿路铺设的电线杆,表明这条路的尽头或许真有人烟。我们将信将疑地,沿着它一米一米探向未知,把它视作生命线,仿佛救命的阿里阿德涅线团[1]。

数不清多少个弯过后,我们突然被眼前的情形震惊了:在几近山顶的高处,一道岩石构成的巨虹,中空一拱,形成一座天生桥;褪色的古老经幡在桥下随风摇扬,神迹般令人惊叹。岩壁上似乎另有修行洞,隐隐诵经之声传来,似有若无。我们站在剧烈的阳光下仰望这神迹,几乎感觉落入另一重现实。

在这片神迹短暂地休息过后,又是两个小时的山路。就在我们被无尽蜿蜒折磨得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盘上了最后的山顶:一组古老的藏式土夯民居散落在山间的坝子上,与大地同色,无任何点缀,不知是废弃了,还是尚有人居住。那无疑就是山岩部落了。

即使近在眼前,仍要再下降几十道发夹弯才能抵达村中——我一想到原路返回的时候,所有的弯道还要再走一遍,切肤体会到什么叫“与世隔绝”。

整个村落仿佛被洗劫过一般寂静,人烟寥寥。田野间的确只有妇女在劳作,背着背篓,因为沉重而上身前倾,侧过头打量我们,但并不停下脚步。

热辣辣的阳光咬着后脖子,发烫,几乎疼。我们急迫地想找一处阴凉之地休息、野餐。刚刚走到墙根下,突然蹿出一只藏獒,凶狠地咆哮。小伊说:“幸亏拴着铁链子,它几乎就是跳起来,冲着你的后背直接扑过来的。”

我们狼狈地走开,远远离开它的范围,终于找到一处安静的树荫。尽管是路边,但树荫清凉,视野开阔,正对遥远的山谷,灰蓝轮廓层层叠叠淡入云际。

饿坏了。我们配合默契,拿出椅子,点火烧水,切下黄瓜和番茄,煮了方便面。不到十分钟,就能吃上一顿热食了。就在揭开锅盖,一股香气飘来时,摩托车的声音也飘来了。一个村民路过我们,灰尘席卷而来,我们重新扣上锅盖碗筷。

“你们是记者吗?”他问。

“什么?”

“记者。”

“不,我们不是记者。我们就只是来玩的。”

村民看着我们不说话,他的眼神好像暂停了似的,一种动物般的纯粹和直接。我试图问他关于父系氏族部落的问题,但担心这样会真的显得“很像记者”,更何况语言障碍让我们无法深入交流:这里的人都不太讲汉语了。

他看上去没有离开的意思,持续注视着我们野餐,我有种在被迫表演吃饭的感觉,不太自在,于是想了一个办法:“大哥,您要来尝尝我们的面吗?来,一起吃一点吧。”

“不,不要了。”他立刻蹬了一脚油门,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1]古希腊神话故事。米诺斯国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边走边释放线团,寻得指引,帮助自己的爱人走出米诺斯迷宫。线团因此成为在迷宫中寻找方向的隐喻。——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