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浪途

“没有时间谈论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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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帆坚持要下山来接我们,无论怎么推辞都没有用。

她说:“不行,不行,这不是客气,这是安全问题。”

上山后发现,虽然地势险峻,但路面宽敞、平坦,而且是硬化铺装,算是极好的山路了。我为她的好心更加过意不去。这条道路通向的村庄叫“那仁村”,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社区保护地之一,位于云南省迪庆州德钦县羊拉乡,金沙江西岸。放眼望去,教科书一般的“干热河谷”地貌:群山仿佛被常年日光晒脱了皮一般,裸剩一片土黄色,有种风沙擦拭过后的粗粝。河谷深切,焚风效应显著:越是河谷下方,越是干燥炎热,灌丛越稀疏,几乎只剩裸岩;反倒是随着海拔升高,在三千米以上的山脊、山坡上,温度和水湿条件才满足乔木的生长,出现针叶林——这就是“倒置的垂直地带性”。

“村里条件艰苦,你们多担待。”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知道。”

“可能有……那个,有跳蚤……”

简陋或不能洗澡都是预料中的,至于……跳蚤,我们努力镇定自己,没有再说话。想到云帆已经为那仁项目工作了两年,在村民家里一驻留就是几个月,我们待上几天,有什么资格娇气。

“这是一个很团结的村落,”她介绍道,“很讲平均,很讲民主;谁家要结婚,摆宴席,送礼啥的,都不准超过一定数额,不准炫富,都要一样;买摩托车了,电视机了,全村人都要有,大家都要买。这样的规则有好处,也有坏处,比如一件事,非要100%的投票同意才能进行,那太难了,根本不现实嘛,所以很多事也耽搁下来。”

这样的事例并不少见:我们去的那几天赶上“乡村之眼”影像计划正在村里进行,摄影老师给村民们培训摄影技术,“但大家就说,相机不能只给某些人,每人都要有”。这令云帆十分为难:“不现实啊,相机就只有那么几台,不可能给到每个人,只能选几个年轻的、学习能力强的,着重培养。”

抵达海拔三千多米的那仁村,终于见到了一点绿树,也见到了麦田。“那”在藏语中意思是天,“仁”是地。那仁村也就是“天地村”了吧,我琢磨着这个地名,眺望着更高更远的山顶上,最后那片逃过浩劫的原始森林。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公社时期,大跃进式的砍伐,使德钦县大量森林化为木材,所幸那仁村因为太过偏远,运输不便,部分原始森林才得以保留。尽管如此,那仁村周围的树木也都被砍了用作建房、烧柴,植被所剩无几。

“70年代末,这里有一次大暴雨,严重的滑坡、泥石流,水田全被毁掉,颗粒无收,洪灾过后又是旱灾,整整两年,”云帆说道,“很多村民开始意识到,森林的砍伐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生态难民”不只是人类,也包括动物。90年代初,白马雪山森林保护区内,曾有一个叫“吾牙普牙”的片区森林发生病虫害,导致那里的滇金丝猴生存受到威胁。治理的过程中,农药污染严重;雪上加霜的是,一条贯穿此区域的公路工程彻底毁了猴群的生境。它们成了“生态难民”,被迫向北迁移,到那仁村附近这一带生存。

白马雪山保护区也曾试图将这一群滇金丝猴重新迁回吾牙普牙。承担这一任务的,就包括鲁茸叔。当年他还很年轻,是白马雪山保护区最有经验的巡护员,一个人在深山待了近三个星期,风餐露宿,翻山越岭,持续追随着这群滇金丝猴,用丢石头、制造声响等方式,驱赶并引导它们回到吾牙普牙。这段传奇经历成了云帆一路上津津乐道的故事,而我很难想象一个人如何在幽闭阴暗的原始森林里,熬过日日夜夜——没有任何路,密林如网,如何分辨方向?暴雨、浓雾的时候,如何保暖?那可是真正的野外生存考验啊。何况还有任务在身——时刻追随在树梢间腾跃的猴群。据说鲁茸叔只带了一张塑料毡子,夜里席地而睡,下雨了展开遮身;至于吃饭,就靠身上背着的一点干粮;偶尔万一碰到一户人家,就蹭上一些热食。

但是迁地保护并不奏效,“仅仅二十多天的时间,这群猴子又重回到了那仁境内”,如此看来,就地保护才是解决之道。1998年后,随着生态环境保护得到重视,那仁的村民们重新拾起传统,“不杀生”“不滥伐”,在山水等NGO的帮助下,进行滇金丝猴栖息地巡护监测工作,开启了社区保护的先河。

在我的想象里,擅长硬核野外生存的鲁茸叔必定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没想到见到他的时候,其样貌儒雅而瘦削,十分英俊,颇似藏族版的张震。他戴着一顶皮帽子,气质高贵,语速缓慢,待人温和又诚恳。

但如此斯文的外表下,他的硬骨头做派却名声在外,“非常刚”。十年前,邻近的村庄都纷纷按照政府要求,从山上迁移到了山下;唯独那仁村,仅往低处迁了两公里,就不再下迁。

只需对比干热河谷底下的荒凉和贫瘠,再看看山脊上的牧场和森林何等肥沃优美,便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仁村人不愿意往下迁徙了。鲁茸叔在第二天特意带我们上山,到那仁村的原始森林去看看。

在高山牧场,当年的老式藏寨都被废弃了,屋顶和土墙变成大地的颜色,几乎要与之融为一体。时值5月,草甸还没有返青,牦牛散落四野,挂着零星几朵牛铃之声,音清如瓷,像是很古的俳句,一两声,亘古的时间之涟漪,天地因此显得更静了。远处神山负雪,连绵如歌;森林是两只墨绿色的手掌,环过来,珍捧着这一块天堂般的大坝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暗针叶林独有的香气,我抱着那些胸径一米多的大树,不肯放手。

鲁茸叔走近一座几近坍圮的旧居,抚摸着那门廊上的椽子、楣、柱,说:“这是十八岁那年,我亲自建的房子。”

废弃多年的老房子里面幽暗、低矮,人一进去,会自觉弯腰,对时间低头。一楼仍铺着深深的牧草,是牲畜睡觉的地方;二楼是人住的地方,挂着些许锅碗瓢盆,与木色同黑;三楼,是供奉神明的地方,破漏的屋顶直露天光。畜、人、神,共居一所,我咀嚼着其中微妙的奥义,深有洞明。

离开老村子,鲁茸叔带我们去看正在建造的自然体验中心。工地上,都是本地村民在干活儿。他们轮流上工,有钱出钱,没钱出力,盼着它建好之后能开展旅游,也吸引本地年轻人回家来创业。鲁茸叔对我感慨:“年轻一代早就不会盖房子了,好不容易供他上了大学,他就自由恋爱去了,毕业了就住在城里,什么也不干,家里出钱养着,年年考公务员,考了五年还不行,继续考。”传统的凝聚力正在一点点溃散,年轻一代越来越迷茫和无能,鲁茸叔看不下去,一心想要在家乡创造机会,吸引年轻人回来扎根。据说当年安缦酒店某建筑设计师都曾来那仁村一游,因为太喜欢这里的高山风景,给那仁村画过一张顶奢酒店概念图。还有许多有钱老板来考察了一圈,无不感慨“你们这里太美了”“以后来搞旅游开发”之类。但人一走,一切也就成了空谈,再无下文。鲁茸叔失望多次过后,干脆咬咬牙,动员村民们自己干。但在这个无比强调公平和民主的村里,光是动员,就花了两三年,好不容易齐心协力,集了资,开了工,又遇上一些审批的周折,耽搁下来;再加上资金一再匮乏,修一阵停一阵;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此波折不断,搞得民众**反复受到打击,每一次重整旗鼓都难上加难。

如今,工程的修建总算步入正轨,已初具规模。地基和木梁都搭好了,一排墙基坐北朝南,窗框正对着茫茫山谷,梦想的骨架正被一砖一瓦填满血肉。云帆和鲁茸叔都期待着这个“举全村之力”的项目能够顺利生根发芽,但一想到茫茫前途,以及运营的艰难,不由得替他们捏一把汗。

同行的伙伴中有医生,工地上的村民们知道后,纷纷围过来,有的甚至让家人送来了自己的X光片,求医问诊。因为普遍的重体力劳动,他们的膝盖和手指几乎都有严重的关节炎,小腿静脉曲张。村里医疗条件落后,慢性疼痛折磨着他们,却又因为无法停止劳动去休养,健康状况继续恶化。大家似乎在看过医生之后,得到些许心理安慰,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继续干活儿去了。

接了一个电话之后,鲁茸叔明显显得焦虑不安,嘱咐我们原路返回,便提前匆匆离开了。

等我们下山回到他家,堂屋里坐着许多人。云帆一脸表情沉重;鲁茸叔和他的儿子,还有几个村上骨干,焦虑地用藏语商量着什么。后来我们才知道,当天,县上有人来进行环保督察,看见了村里正在建设的自然体验中心,非常不悦,说那块地属于“二级林地”,是违法修建,必须叫停。

鲁茸叔急得眉头皱成川字,反复争辩着:“那块地一棵树都没有,荒了几代人了,就是村边上的一块空地,放牧都没用,怎么就成了二级林地了,这简直太荒谬了……”他非常担心这一叫停,民众信心再次受挫,再想启动工程几乎就不可能了,而且那么多崭新的木梁:“刚刚搭建好,露天的,不早早盖顶,木头就这么风吹日晒,朽了,坏了,白白浪费,多可惜啊!”

有人劝道:“这眼下是环保督察组巡查期,各地基层都十分紧张,项目先停一停,回头再去跟上面好好商量,耐心解释,总有办法的。这个项目当初已经通过了审核,响应乡村建设,领导们都能理解的,修了这么久了,突然叫停,也没有道理。”

在灯光昏暗的堂屋里,众人就这么七嘴八舌,商量来商量去,时而激动,时而劝阻,再置身事外的人,也难免感到心焦力瘁……可想而知这几年,鲁茸叔多么不容易。几个小时过去,大家都疲惫不堪,事情依然毫无头绪,除了暂停,想不出任何办法。鲁茸叔忽然转过头对我说:“对不起啊!招待不周!遇上这样的事,我们都急了,照顾不过来,实在影响了你,多多担待……”

我被他的体贴和诚恳震惊了,连连解释说不必这样:“我们大家也都很担心,却又不知道能帮得上什么……”

某种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我:除了亲眼看见一场困局,我在此的意义是什么?能做什么?当一个人感到自己如此有限、如此无力的时刻,任何意义与希望都变得渺茫,只剩下沼泽般的无助感。

那个夜里大家都闷闷不乐地睡去。有一位同伴的手上被跳蚤臭虫之类的咬出了一串红包,瘙痒难忍。而我因为捂得严严实实,好像没有遭殃。很担心头发或衣物上不小心带了这些小生物回家,却又觉得这种焦虑和鲁茸叔的心事相比,不足挂齿。那夜我几乎失眠,凌晨披上外套出门上厕所,溜达。头顶的星空那么清澈、优雅,一种遥远的冷静。它们可曾目睹我们的渺小与无力?星空可曾也思考过虚无?

也许,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意义正在于此:就连“无力”这种体会,也是需要亲眼看见,设身处地才能感同身受的。来到这座村庄,不是我能改变什么,而是有什么东西会改变我——关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存在主义式的自觉——一个人,是被自己的行为所定义的。意义在于行为本身,无论是否有结果。

最后那天上午,云帆带我们去萨勇村看看。萨勇村曾经也有着森林、牧场;现在水库和电站正在如火如荼地修建,重型卡车来往作业,沙尘四起,路基沿线的森林化为一片弃渣场。我们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

司机品珠是个本地藏族小伙子,一路上对我们回忆着童年往事,说眼前这条路曾经是他们的上学路,每逢放假,勾肩搭背的孩子们要足足走上一整天,才能回到家。长大后他外出做生意,什么都干过,在校门口开奶茶店,开酒吧,也卖过虫草,挣了一点钱,现在回老家来了。

路况十分糟糕,炮弹坑一个接一个,我们坐在他的哈弗SUV里摇晃不止,他干脆放上了很大声的重金属音乐,一边喊着“摇起来!”,一边单手打盘转弯,开得飞快。

萨勇村的山顶有一座古老的喇嘛庙,参与“乡村之眼”影像计划的村民们也要去那里实习拍摄。我们到达后,按照习俗绕着喇嘛庙顺时针转了三圈。村民们开始煨桑[1],高亢的歌声随着蓝色的烟雾腾起,经文和祷词一起升到天空中去了。

喇嘛庙内尚存壁画,百年烟熏火燎后,从屋顶到地面,通体发黑;借着依稀酥油灯光,能辨认出那壁画中有虎,有佛……小伊久久待在那个古旧的佛堂中,一圈一圈推动转经筒。

正是站在这寺庙前的时候,云帆郑重地推荐说:“萨勇村出了一位1987年生的藏族作家,笔名此称,写得极好,他的作品集叫《没时间谈论太阳》,你们可以读读。”

为此,小伊专门去到县城书店,买了四本《没时间谈论太阳》,除了各留下一本,其余赠予朋友。翻开同名短篇小说,结尾处是这样的:

狗不再吠了,风不再吹了,只听见从板缝里四面而入的家人细微的鼾声。

“太阳每天从东山移动到西山,并且日复一日,你认为其中蕴藏着什么样的宇宙逻辑?有时候在白天也能看见月亮,你认为其中蕴藏着什么样的空间逻辑?”

“不早啦,兄弟扎西,没有时间谈论太阳,我们睡觉吧。”罗布酒气腾腾地说。于是他们真的睡觉了。

离别的时刻终究是到了。鲁茸叔悄悄给我们每人塞上了整整一大袋苹果干、核桃,嘱咐我们以后等季节暖了再来。院子里阳光剧烈,我们把苹果干抱在怀里,一起合了几张影。鲁茸叔牢牢地笑着,站在我们中间,双肩承着太阳,眉目爽朗,完全看不出正被无可奈何的心事折磨着:叫停的项目、消失的森林、远去的年轻人……也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麻烦自会解决麻烦本身,他能做的,已经做尽了。

沿着来时的路,一弯一弯地下山。金沙江峡谷的烈日在山体上刻下一条分明的阴影线,仿佛情绪起伏,正诉说着什么。很难想象这样单调的视野,却诞生了彩色的民歌,恰如云帆非常喜欢的那首本地传统弦子所唱的:

我喜欢白色上面再加一点白,

就像白色的雏鹰飞落在白色的岩山上。

我喜欢绿色上面再加一点绿,

就像绿色的鹦鹉栖落在绿色的核桃树上。

我喜欢红色上面再加一点红,

就像红色的孔雀停落在红檀木上。

……

[1]用松柏枝焚起霭霭烟雾,是藏族祭天地诸神的仪式。——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