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浪途

森林:未来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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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对谈节目中,丹麦导演拉斯·冯·提尔说,“森林乃痛苦之最”,我一直无法体会其深意,直至在王朗,遇到真正的原始森林。确切说,那是一座森林的神庙。参天巨木是一行行廊柱,密织交错的枝叶构成穹顶。一入其中,不由得噤声细步,生怕打扰了自然的庄严与肃穆。这片最后的原始亚高山暗针叶林,被称作“顶极群落”(climax community),是生态演替的最终阶段,最稳定的群落阶段。在这个平衡点上,群落中各主要种群的出生率和死亡率达到平衡,能量的产生和消耗也都达到平衡。演替不再进行。

巡护员芯锐已经多次带队走过这片秘境,是这里的自然教育导师。我们当天下午进入这片森林时,他可能有点累了,不怎么说话,也可能只是习惯在森林中沉默,如同在教堂中保持安静——高大的岷江冷杉、紫果云杉,森然郁闭,组成一大片近乎黑色的“枪尖阵”,像诸神的战场上,还未沾血的巨矛。雾气犹如某种活物,迎面而来,穿透我们的身体,又迅速消失。

在人类纪,我们所能见到的大部分是次生林,砍伐过后重生,仍在演替进程之中。例如西南低海拔地区的落叶阔叶林,随着季节色泽变换,春嫩夏翠,像个青少年。另一些城市周边的人工林,则以单一树种的纯林为主。这样的工程,种植与维护成本巨大,生物多样性极低,几乎等同于“绿色沙漠”:树苗稍稍一长大,就像恒牙长在乳牙**,拥挤不堪,郁闭度[1]极高,林下寸草不生;由于树种单一,虫害、火患、鼠灾……不胜其扰。

而真正的原始森林,尤其是暗针叶林,幽暗,肃穆,非常森严。

森严。我回味着这个词,眺望苍松傲睨,冷绿万顷,切肤感受到了庄重深沉的压迫感。这里的最大树龄,超过六百年了。死去的古柏倒下了,横在小径上。树干的胸径超过了我的身高,迫使我面对它倒下的横截面,也必须仰望:那一轮战鼓般的剖面上,有几百道年轮,宛如时间的涟漪,**漾着,**漾着,最终凝固下来……形成一幅壁画。

天然森林有一套完整的循环机制:死去的大树,犹如古希腊神话中的地母盖亚,是新生命的培养基;它们倒下的那一刻,就像开启了一扇“林窗”,让阳光照到地面,为苔藓、真菌、新一代种子的萌发提供养分。从这个意义上说,深海中的鲸落也是类似的存在——死亡带来滋养,是生命的开始。

2014年,苏格兰艺术家凯蒂·帕特森启动了一个作品项目,叫“未来图书馆”。这个项目将跨度一百年,从种下树苗开始,每年邀请一位作家,为这片“未来的森林”写点什么——一个字、一段话、小说、诗歌,没有任何限制——但内容不能发表,也不被阅读。这些手稿将被保存在挪威奥斯陆,一座新建的图书馆Deichman Bj?rvika里。一百年后,也就是2114年,这些秘密保存的手稿才将被公布、印刷、发表,到时候的纸张就由这片森林中的树木制成。第一个参与这个项目的作家是玛格丽特·伊斯特伍德。

按照艺术家的解释,这是一份人类学的档案,一种对时间的探索。而我好奇,这个项目能在挪威实现,是否是个巧合——也许是地理环境寒冷严酷,北欧人对时空和命运有种特殊的痴迷。从世界末日种子库,到未来图书馆,就连“挪威的森林”这个符号,都暗含深邃、坚冷的气质,某种庄重的痛苦,吸引着从披头士、村上春树到伍佰这样的心灵。

所有的言语都落败了——每当遁入森林的寂静与肃穆,我们内在的动物性就被唤醒。整座森林仿佛一只巨大的活物,树干就像它的肋骨,我们站在这巨型生物的胸腔内,几乎能看见整座森林的呼吸:呼——吸——呼——吸……寂静的舒张……窸窸窣窣的枝叶,仿佛千万双复眼在凝视着我们。

普通的树林让人感到放松,但在原始森林中,幽暗的氛围让我警觉无比。我注意到每一棵树,甚至每一枝小树丫都挂着亮闪闪的吊牌。芯锐介绍道:“这片科研监测样地,共划分为630个20m×20m的样方,对每株胸径大于1cm的木本植物均进行了挂牌、测量、定位与物种鉴定。”王朗样地是青藏高原东缘大横断山系内,亚高山针叶林的典型代表。这一监测将持续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目的是追踪和研究物种空间分布格局、动植物交互作用、植被群落结构与更新以及气候变化影响。

我暗自感佩生态学意义上的耐心:真正的长期主义。这几乎类似一种向内探索的天文学:把每棵树看作星辰,每片森林都是一团星云。地表、地下世界,呈现出一个倒悬的宇宙。

中午短暂放晴,我们坐在地上野餐,喝茶。眼前的雪山呈现完美的金字塔形,在强光下,几乎有种透明感,像卢浮宫前那座贝聿铭的作品一样,从森林尽头冉冉升起。

眼前是一片湿地。芯锐解释道,春天的草地正在复苏,海绵一样吸收了大量水分,因此现在的水位反而较低;到了水位高的时候,湿地是一片湖泊,能清晰地倒映出眼前的金字塔雪峰。

我们席地而坐,就着汩汩流水声,森林如墙,太阳为灯,一家顶级的“景观餐厅”。饭已经加热好了,香气飘来,却发现少一双筷子,芯锐随手捡起旁边一根小竹枝,掰成两截,“这不就有了”,他说着,朝我们一笑。

阳光柔软如毯,我们感到饭后的困意,铺了垫子,就地躺下,睡了个午觉。短短一梦之间,天空像是在不断关灯开灯那样,忽阴忽晴。多云的预兆通常是雨,果不其然,整个下午雨淅淅沥沥,时大时小。

一对漂亮的白马鸡大概是被恋爱冲昏了头脑,追逐之间,跳上了马路,远远地就被芯锐的好眼力抓个正着,拍下了照片。雨水打湿了它们的羽毛,不如证件照上那么好看,但哪怕成了落汤鸡,繁殖的冲动还是让它们甘冒风雨,上街溜达,求偶。

天气欠佳,我们提前回来了。在芯锐的宿舍门口,我又看到他捡到的斑羚头骨,从大号到小号,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我非常喜欢搜集动物骨骼,但所获有限,最常见的只不过是牦牛头骨。

走进宿舍房间,朴素而整洁,桌面放着一本《普希金诗集》。芯锐很喜欢写诗,我总能在他的朋友圈里读到新写的诗,配以巡护路线上拍摄的自然风物。这些照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他用微距拍摄的兰花了。

芯锐特意带我们走进森林寻找兰花。他指着一片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苔藓地,像狙击手那样,全身匍匐下去,趴在地上,拿出一枚戒指般大小的便携放大镜,对着什么东西仔细欣赏起来。

“看,杓兰。”他说。

过去我只在微距照片上见过杓兰,以为是挺大一簇;从没想到真正的野生杓兰,细小如一粒透明的花生米,浅浅生长在腐殖层地表,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芯锐拿出另一枚备用的放大镜,给了我们。当久久伏在地上,用放大镜观察兰花的时候,我感觉像是在跪拜这一粒小小的神明——眼前这一株杓兰是白色的,只有一粒豌豆大小,几乎透明的小口袋,薄如蝉翼,里面还困住了一只极小极小的飞虫,在爬动。

杓兰是世界罕见稀有兰花品种,生于海拔500~1000米的林下、林缘、灌木丛中或林间草地上。最明显的特点就是那个囊状的花瓣,像一个开口向上的小小口袋,精美而可爱。

“今年的兰花真是不行……太少了……以往这时候,这里都开了好多了。”芯锐说。

在王朗的那两个夜晚,都是扎帐篷露营度夜的。

始终非常喜欢露营。帐篷意味着永恒的临时感,无比自由,随时可以出发,随时可以停下。一套属于自己的帐篷和睡袋,无论再旧,都是干净的居所。

城市中的差旅,只能住进酒店或客栈。一想到来来往往的无数人在这里留下皮屑、毛发、痕迹……就有种心理上的肮脏和抗拒。一旦到了自然中,我便极力抗拒房间,喜欢住自己的帐篷。从心理上感觉,那是住在最清新的空气里,与世界万物只隔着薄薄的一块防水布。躺在帐篷里听风,读雨,雪落有声,切肤体验生而为人的脆弱和渺小,却又因此无限自由、无限强大。所有的狼狈都应对自如,没有熬不过去的黑夜。

天气云图预报:第一晚晴,第二晚有雨。尽管芯锐极力劝说,我们还是坚持想要扎营;毕竟,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回到城市中之后,我有的是大把时间住进房间里。此刻,我只想离自然近一点,再近一点。

“我知道明天有雨,但今晚还好,不麻烦你了。”我说。

他善意地笑笑:“冷了随时可以回房间。”

“谢谢。”

与我们盼望的一样:头顶星空清澈,山野四下无声。防火期到了,尽管这只是一片停车场空地,但还是不能生火。这一点很让人遗憾。

凉意渐深,我们只好多加了几件衣服,跺跺脚,放上音乐,用热水暖身。我拿出了特德·休斯的诗集《雨中鹰》,提议来玩一个自己发明的占卜游戏:A说一个内心疑问,B随意说出页码和行数,C就翻到诗集那一页那一行,读出来,作为占卜的结果。

小伊喝了一大口加了肉桂和丁香的热红酒,抬头仰望,手捧杯子,问出当晚第一个问题:“星星想告诉我什么?”

另一位朋友随口说了一对数字:73页,第1行。

我翻到那一页,读了出来:“耐心等待这些最糟的时日结束。”

第二晚,天气果然变糟了。白天下了小雨,我不以为意,回到营地的时候发现,地面凹陷处,积水已经泡了一层,把帐篷门口都打湿了。

薄暮时分,离入睡还太早,我们坐在门廊下躲雨,倾谈。蜡烛在风中乱跳,不断熄灭;朋友灵机一动,剥了五个橘子,把蜡烛一一装进橘子皮,做成小橘灯。荧荧火光窝在那果冻般透明的小橘灯中,似光落地发芽,正开花。

热红酒已经喝完了,只剩下茶。我们努力调大音乐,拍打手鼓,唱歌,企图与黑暗建立友谊。整个蛮荒的、风雨欲来的夜晚,就靠它们了。

门廊前的院坝里,有几个玻璃钢材质的熊猫雕塑,围成一圈,似乎弃置已久。闪电劈来的那一刻,天地间突然煞白,整个院落一片惨亮,仿佛突然扇了我们一巴掌,又跌回黑暗;眼前那堆熊猫雕塑在惨白与黑暗交替的闪电下,鬼片一样狰狞。

我们愣在几盏小橘灯后面,等待紧随其后的雷声——如同所有恐怖片中最恐怖的那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那几秒钟何其漫长……我塞住了耳朵。感觉过了很久,雷声终于追上来了,滚滚咆哮,像有天大的冤屈和愤怒,奋力追问闪电,彼此纠缠。

就在这时,一道手电灯光在远处摇晃了起来。有人。天哪,我不害怕打雷,却因为这道手电而毛骨悚然,连脚趾都不自觉地抓紧。这可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什么样的家伙会在雷电交加的夜晚跑出来?我脑海里已经冒出了韩国电影《杀人回忆》。

出于某种心虚,赶紧吹灭小橘灯,严阵以待。我感觉牙齿像铁栅栏那样紧紧锁咬,防止心脏跳出来。

那手电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我提起一口气,憋着,盯着。

没想到是芯锐——他担心雷雨交加,出什么状况,特意过来要我们挪到房间里去过夜,“那样比较安全”。一想到下着雨还要搬运睡袋、物品,太狼狈了。我在心里迅速判断了扎营的位置——是周遭最低处,也远离了大树和建筑,不构成高压电弧,遭遇雷击的概率极低。何况湿透的帐篷和铝杆都能导电,即使被击中,人在其中也相对安全。

恐惧有一种魄力,让人既害怕,又不想错过。我们又一次拒绝了他的好心,坚持要自找苦吃。

芯锐走后,我们离开了门廊,钻进帐篷准备睡觉。当然谁也睡不着:风雨嘈杂,气息湿润,大雨像一群不安分的野兽,正在围猎我们。“这雨下得……爱恨情仇地。”我想起画家赵阳的调侃,会心一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雷雨后的清晨,有种噩梦过后的平静。我钻出帐篷的时候,浅雾像空中的溪水一样,流淌在山腰,一牙新月仍在东方。这已是5月,山中的早晨却依然清寒料峭。一树野樱花傲然而立,风过的时候,花瓣随雨而落,如春雪铺撒于石径。

阳光像是一场特赦,把我们从雷雨夜解放出来。在这个美妙的清晨,我们慢慢刷牙,喝咖啡,收拾帐篷,晒干垫子……几乎收拾到中午。小伊说:“想想那些动物,好可怜!就这么瑟瑟缩缩地挤在一起,顶多躲在树下、岩窝里,浑身的‘毛衣’淋湿了,也没有浴巾……吹风机……”

我望着生机勃勃的山林,想到昨夜也有雨中鹰,电闪雷鸣中默默站立,一双双“滴水的翅膀”,此刻在阳光普照的悬崖上,渐渐晒干。

回程的路上,我们要去拜访一棵树。

1910年8月19日,英国园艺学家和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路过四川省平武县水晶镇马元村麻地口,拍下了一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珂楠树。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进入四川考察,所有的经历,都被他写进了《一个博物学家在华西》一书。在马元村,威尔逊感慨于这棵珂楠树的雄壮与优美,想搜集它的种子,带回英国。

整整一百年后,我们再次路过这棵珂楠树。它比起当年威尔逊拍的照片,又长大了一些,如一团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远远就能看到,几乎不可能错过。就在马路边,就在村口。

我们停下来瞻仰它——胸径之粗,三个人都无法环抱。这里海拔低,珂楠树的花期已过,我们错过了她亭亭如盖、花开如雪的样子。也许有生之年,再也没有机会故地重游,看一眼她的花期。想到当我们都死去,化作泥土,这棵珂楠树还将亭亭如盖,活向未来……我顿时心生伤感,又欣慰。一个人与一棵古树的相遇……只有目光是永恒的。

这几百年来,有多少仰望它的目光?有多少人拥抱过它?就像我们那样。而它无动于衷,像一艘不泊岸的船。停在那里,直到海洋变成沙漠。

云南维西傈僳族自治县的森林中,有个地方叫“海里角”,我在卫星地图上看到这个名字,即刻被打动,在路过的时候想去看一看。

4月,阳光闪烁不定,像隐身的精灵一般,在林间与我们捉迷藏。天空由云南松、青冈栎、香樟的树冠组成。我们躺在地上,仰望“树冠羞避”(Crown Shyness)。这是森林中的树木集体创作的图案:树冠最外侧之间,留有一条窄窄的缝隙,好像它们也互相尊重,在树冠之间,保持优雅的社交距离。

关于树冠羞避现象的成因,有的假说认为树冠间的缝隙可以防止噬叶虫类的传染;有的则认为这是因为风力摇晃,枝叶摩擦,彼此碰撞,形成一种相互修剪的作用。更主流的假说认为,这与相邻植物之间的感光作用有关。叶子内的某种光线感受器,能感知到反向散射的远红光,以此测探相邻植株的接近程度,保持彼此的距离,保证自身能接收到最多的阳光,进行光合作用。

身上落满阳光,倍感春暖;但身下的林地却传来阵阵冰冷的湿气。在那看不见的地下,有一张致密的真菌网络。

加拿大森林生态学家苏珊娜·西马德通过研究碳原子同位素在纸皮桦和花旗松之间的流动方式,发现真菌根不仅将树木与土地连接起来,而且还让树木彼此相连。这是类似大脑内神经递质一般的作用。“你在森林里走的每一步都可能覆盖数百公里密集的真菌线。这些是森林网络的光纤电缆”,她将这种隐秘的网络交流称为“树的语言”。母树相当于这个全木网络中的节点,通过真菌菌根传递信息——土壤的营养状况、虫害、湿度,等等。母树还通过这样的地下网络向周围的幼苗输送碳、营养物质。

森林是这样一个“超生物”系统,达尔文理论上的竞争绝不是它的全貌。不只是植物之间,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既需保持距离,又有隐秘的连接。

小伊穿着白衣白裤,戴着一顶白色的渔夫帽,轻盈地走向林中空地,看上去像一支鹅毛笔穿行在荷尔德林的诗行中。我脑海里涌出Lichtung(澄明的)这个词。森林如大坝围挡了尘世,留给她一片开阔、晴朗的去蔽,真理般透明。她看上去成了一个如此饱满的此在。背影洁白,被抛入世间,正走向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澄明之境。

那一幕在我心中深深印刻,形成后来的一首诗:

道旁的绿

绊住了眼睛

春之网

一尾白色背影

帽子在全景照片中化作

一串月相

一串

鸟啼不尽的

轨迹,漫步的

叶影

此生第一次旅行是从树梢到地面

和风一起

汇入满地碎琉璃

最后一座藤桥过后,你们午睡

吊床安宁

溪水喧闹如孩童

马来了又离去

亭子里的陌生人

走出了白日梦

再也没有醒来

[1]一个林学术语,指森林中乔木树冠在阳光直射下在地面的总投影面积(冠幅)与此林地(林分)总面积的比,通常用十分数表示,完全覆盖地面的森林郁闭度为1。郁闭度过高的森林,并不利于生物多样性。——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