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座山的关系,很像与一个人的关系。有的只是萍水相逢,再无下次:或是太吵,或是因为风景被垃圾玷污的情形让你心碎。有的则是一段孽缘,总是赶不上好天气,运气也不好:崴脚是在那儿,高反是在那儿,吵架是在那儿,丢三落四是在那儿。浓雾接着密雨,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极少的机会,你能遇见一座山,风晴雨霁,平林烟暝;雪峰傲耀,长海柔融。如同在最对的时间,遇见最对的人。你眺望那一目千岭,如凝固的海浪。群山的香调丰富如谜,前香是春晨,尾韵是冬昏。中调从泥土,到森林,到草地,到溪流,到裸岩,到海洋性冰川的气息……风是无形的容器,载着万象之息扑鼻而来,你闻所未闻,不由自主放慢呼吸。
当与一座山久处不厌,你就再也不会把时间放在眼里了。你盼着时间流逝,这样便可以辗转四季,春天来看看她,冬天再来看看她。下个春天,还来看她。
山中四季的每一天、每一处,都是不一样的。一想到此,你对自己日复一日的生活也心满意足起来。从此你将对时间,对无常,对一切人性斑驳,淡然视之。
那座山,不会为你而变得不同。只有你,因这座山而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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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2018年,曾和两位朋友在青绕神山徒步露营。没来得及做任何海拔适应,抵达当晚,我们就顶着大风,重装爬上4300米的山坡扎营。时值4月,傍晚风雪恰至,我们挤在一个帐篷里吃面条。夜里我高反剧烈,心脏变成一面战鼓,被大锤擂动;睡垫好像是一块烙铁,一躺下就肩背灼痛;持续一整夜的呼吸困难,头痛欲裂,令我起坐难安,彻夜失眠。
熬到凌晨三四点,我肚子绞痛,一阵恶心,冲出帐篷呕吐。那一刻天地微茫,细雪无动于衷地飘落,我感到自己好像从失事的飞船上坠落,掉到了月球上。渺小,无助,溺水一般的濒死感淹没了我。
我开始想,如果今晚就在这里死去,后不后悔。
那次高反以后,我很久都不敢踏上高原。直到最近两三年,也不知怎么仿佛打开了某种开关,频频深入川西,却再也没有高反过。在4800米的山上徒步,除了呼吸较喘,并没有不堪忍受的症状。大约还是心理因素:在放松的状态下,极限不知不觉就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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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塔公草原依旧只有很淡很淡的雪。道路仿佛无中生有,自天上轻轻飘落于地上,散漫地铺着。带上了脱困板、防滑雪链、铁铲、冰爪……我们期待着12月的大雪山山脉一片深白。这里是横断山脉的中央地带:沿大渡河西侧,从北向南,依次分布着党岭、雅拉雪山、贡嘎雪山……一串串令人神往的名字。然而这似乎又是个暖冬,薄雪像一床破了许多洞的旧棉絮,露出斑驳的大地杂色;折多山的路面甚至没有暗冰。
公路切过青绕神山,向塔公草原深入。一座山脚下的寺庙显得熟悉起来:上一次在此地严重高反的体验令我心有余悸。又或许那次是因为剧烈的心理暗示——就像生活中大部分事情一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否则怎么解释我现在一点高反的感觉都没有呢?
时间已经是傍晚,光线犹如一缸蜂蜜,倾泻四面八方。我们拐进八朗村村界,去往一处山顶平台。
铺装路面很快就消失了,往西拐上一条机耕道,沿着山形起伏绵延至看不见的尽头。野路总是充满**,像茫茫大海上的塞壬呼唤。雪地斑驳,夕阳已经摇摇欲坠,我们生怕错过日落。
“扎西德勒!”前方是村口的防火关卡,我们摇下车窗,先喊为敬。做了登记,牧民友好地让我们进山了,叮嘱:“路上小心哦!”
随着地势攀升,视野逐渐旷阔,让人忍不住想要放声呼喊。一种久违的雀跃心情,我们紧紧盯着路的终点,盼着与什么东西相拥——就是这里了:宽阔的垭口,一架秋千立在悬崖边。目尽之处,雅拉雪山和贡嘎雪山轮廓温柔,在天边挑起一丝雪白的波澜。暮色如海。
在平原地区的风景优美之地,常能听到人们大喊:“好美呀!这地方我要了!”“这片湖我买了!”“以后住这儿!”就连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在静谧的山野中,产生过“找个木屋,留下来”的念头。我常怀疑,把美好的东西据为己有,是人类某种天性。
唯独在高海拔地区,天地旷阔,再张狂的人都不敢说:“这地方我要了。”高山不属于任何人,它们静静站在大地尽头,站在文明与历史之外,负雪,揽云,御风,望人间。
垭口的风太烈,我感觉头皮都要被掀掉了。小伊的三脚架几乎立不住,要用手扶着。她长时间站在那里拍摄,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我想倒一点热茶递给她,纸杯一放在地上就被吹飞了,狼狈地把它追了回来,放到背风处。
我们冷得直跺脚,拉起帽子,但完全不想离开;尤其当夜幕就要降临的时刻:西望苍穹,一弯上弦月伴着金星,悬挂于霞,似一把银亮的镰刀,收割了所有的星光,抖落在了地上——星光因此变成夜幕下的几盏人间灯火。
金星是地球的内行星,与太阳的角距离不会超过50度,夜晚出现于低空,也是最亮的一颗。当它在清晨东方亮起,被古人称作启明星;当它在黄昏西方亮起,又被称作长庚星。
其实金星是永远都在天上的,只是白昼里我们看不见罢了。人生中有多少事也同样如此呢?月本没有阴晴圆缺,只因你我自人间眺望。
小伊收工后,我们终究是熬不住垭口的大风,离开了高处,下到平地。不经意间仰望:银河如一卷闪耀的史诗,徐徐铺展,正被夜空一字一句诵读。我们根本舍不得走,兜兜转转在旷野上找到了一处溪湾,就地搬出便携桌椅,热水,煮了一锅泡面,看夜空,等流星。
地球表面积大约70%都是海洋,绝大部分流星都坠入大海,少有被陆地上的人们看见,更别提收集到流星的残骸。白天看不见流星,夜晚又有灯光污染,所以真正能巧合到恰好出现在此时、此地,恰好能被你所遇见的流星,比茫茫人海中令你心动的人,还要少。
这份概率上的浪漫,令我着了迷。
在刚刚读完的《秋园》这本书里,生于1914年的老母亲在夏夜的院坝里乘凉,形容星空“像蚂蚁打架”。我记得当时读到这个比喻的那一刻,震惊不已,几乎为此失了眠。我意识到,自己是不可能想到能用“蚂蚁打架”来形容星空的,就像余华笔下的农民形容月色,“像地上撒了盐”。
城里人形容星空像什么?像“天鹅绒上的碎钻”?人的认知是多么容易被身处的环境所塑造,所限制。你见过什么,便只会联想到什么。一个农民对于权贵的终极想象是“皇上一定只用金锄头种地”;而权贵对于饥荒的理解则是“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贫穷限制一个人的想象,但富裕也会。
富裕更会。
但愿自己眼界开阔,饱满,保持好奇,要做一个见过蚂蚁打架,食过地上的盐,也知道天鹅绒镶满碎钻的人。
想到此,不觉风夜绵长,寒冷刺骨,流星一颗又一颗,无怨无尤地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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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又是大晴天,早晨拉开窗帘的时候,阳光如万箭穿心,强势得不容置疑,好像斥责我们在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睡懒觉十分罪过。其实前夜我们为了看流星,熬到三四点才回来,收拾摊子的时候发现瓶里的水全都结冰,橘子全都冻硬了,像石头一样。
我们都没有睡醒,却不想浪费天光,迅速起身,略过早餐,想去木雅大寺看一眼。小伊说,山后有一条路是直通雅拉雪山的,我们可以去探索一下。
在草甸上,所谓的路也就是一道车辙印。不难发现有许多车辆偏偏不走寻常车辙,到处横冲直撞,故意轧出新路,对草地伤害极大。也许是冬天的缘故,草场退化看起来颇为严重。指责过度放牧当然是粗暴的外部视角,毕竟千百年来牦牛与牧民都是与这片土地共生的。但的确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导致脆弱的平衡渐渐崩塌。
牦牛们低头在泥地表面啃食草根,看起来十分可怜,也不知道大冬天的,这些大个子光靠这点草根,怎么吃得饱;而被啃到这个地步的草根,来年又怎么生长成苗。
我们绕着木雅大寺转了两圈,都没有找到上山的路,就在决定放弃的时候,一位头戴擦夏藏帽的妇人注视着我们,迎面而来。她那一双善意的目光像是暗含天意,于是我赶紧上前去,大喊两声:“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她立刻笑起来,回应了我们。
我又问:“您知不知道哪里有路,可以去到雅拉雪山脚下?”
原以为她大概不怎么开车,不熟悉路,没想到她指向身后,说从村后面那个坡道绕上去,一直走,就到了。
我们立刻重燃希望。绕着村后那条铺装路面,上山,远远地望见山顶上扎起一大片经幡。经幡藏语称“隆达”,“隆”在藏语中是风,“达”是马的意思,也就是“风马旗”。我们看见的,是印有佛陀教言和鸟兽图案的蓝白红绿黄五色方块布,一块紧接一块地缝在长绳上,悬挂在两个山头之间,这种样式的经幡常见于人烟稀少的高山上。
某种直觉告诉我们,这条路没错了。
每拐过一个弯,雅拉雪山那金字塔形的山顶便若隐若现,从我们所在的塔公草原这边眺望,山顶呈莲花宝座之状,拔地而起,绝对不会被错认。
雅拉雪山是藏族史诗里记载的藏区四大神山之一,是惠远寺和周边藏民顶礼膜拜的神山。藏传古籍《神山志易入解脱之道》中对该山的记载,称其为“第二香巴拉”。香巴拉用以描述“神仙居住的地方”,是虚幻的理想境界;而“第二香巴拉”则意味着现实存在的地方。当时不知,在丹巴一侧,雅拉雪山被译作“亚拉雪山”,而“亚拉”的意思,是“舍得”,是一座代表牺牲和奉献的神山。传说阿尼玛卿山神应众神之请,舍心割爱,让大儿子去了雅拉雪山。
直觉没有错。我们从木雅大寺脚下的村庄起,沿着连绵的牧场与山坡,道路看起来几乎是缠绕着山体,朝着天空而去的。
在阵阵风啸中,高度不断爬升,直到一座垭口牧场。在那里,一侧是木雅贡嘎,远在天边;一侧是雅拉雪山,近在眼前。被雪山铺满的大地,仿佛一片白色波涛,风浪起伏。耳畔只有呼啸声,伴随经幡猎猎作响,听上去酷似一种急促的脚步声。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从远处驶来,气势汹汹。牧民戴着头罩和墨镜,捂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很不好惹,我立刻警觉起来。没想到他路过我们身旁的时候,忽然高喊——扎西德勒!——也没有停留,人随车去。
我与小伊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回应:“扎西德勒!扎西德勒!”看着他消失,我忽然察觉,自己已经与这种朴素的善意相隔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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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垭口,眼看着如刀痕一般的山路继续往上雕刻,难以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正在接近雅拉雪山。海拔计上已经显示超过4600米了。
山路攀升到尽头,是一片平地。我们停下来的时刻,感觉自己是搭乘飞船降落在外星球表面。一侧的陡峭山坡上覆盖着厚厚积雪,一串明显的凌乱的脚印告诉我们:沿着这个垭口,往上,定会看见雅拉雪山。
我们不知道眼前的爬坡还要多少脚程,于是吃了点东西,喝了水,休息片刻,铆足劲,才开始往上爬——然而生活总是这样顽皮: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发现事情特别难;在你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时,事情突然又很简单。
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爬山的距离这么近:一百米的雪坡,还没回过神,就到了顶。眼前出现一道垭口的弧线,在那弧线后,一座冠盖巍峨的山峰,奇迹般坐落在眼前,与我们只隔了一道深谷。
那竟然就是雅拉雪山了——的确是一顶雪白的皇冠,在等待一场加冕仪式。如此庄严,彻头彻尾的崇高感,令我们想惊叫,又被迫忍住。雪空世界,天地一片蓝白,一座含义为舍得的神山近在眼前。这种壮美,几乎是哲学式的——从康德到阿多诺——“主体在这样的自然面前剥落,臣服,感觉被真正崇高的事物拥抱”。与这种壮美相遇,如同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交流。而人一旦领略过什么是真正深刻的交流,就再也无法满足于浅尝辄止。“这种壮观,你一旦知道,就再也没有办法装作不知道了。”小伊说着,与神山行了贴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