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浪途

松堂之尾

字体:16+-

出发前,我将罗伯特·麦克法伦《心事如山——恋山史》一书送给了小伊。其中许多关于高山的描写,令我印象无比深刻,并摘录到了笔记本里:

蓝色高山,沉默的波浪……往下俯瞰,大地仿佛只变成一张地图……

平原好像是一匹泛着涟漪的丝绸……黎明时分的阳光像潮汐般流淌过营地,一边是墨黑,另一边是金色……

天空的蓝色,像是略微染过的瓷器……高山仿佛水晶……小溪在我眼前幽暗地流下岩脊……

……(冻伤后的)双脚,青紫到脚踝,仿佛他一直站在墨水里……

遇难者的遗体,被封冻在雪山高处,“像一尊佛像”……

书中还提到,维多利亚时期的画家希尔瓦努斯·汤姆森说“没有比画冰更开心的时候了”,“但是由于自己没有能力恰当描画出冰的微妙光度,一生都在失望之中”。

作为一名艺术家应该要比那位画家幸运许多,至少当小伊用影像给群山写情书的时候,雪、冰与光,都在彼此回应。当我们经过雅克夏雪山的时候,壮景目不暇接,小伊一边不停拍摄,一边打开车窗,大声呼喊:“天哪!为什么我只有一双眼睛!才一双!为什么!……真希望长满一脑袋360度的复眼!”

“听起来像个大号的苍蝇。”

“去你的。”她哈哈大笑,整个头探出窗外。在浅海一般的天空中,几只高山秃鹫正在盘旋,翅膀的投影洒在无边无际的草甸上。

据说鹰从来不在正午打猎,就因为翅膀的投影会落在地表,猎物看见了就会逃走。

去往一个未知之地,如同等待一个梦境。入睡前,你对接下来的所遇所见一无所知,只隐隐觉得有什么在等着你。

林子越发浓密,路已然没有了,我们就行驶在溪流上。在警觉的沉默中,只剩轮胎摩擦石块的声响,树枝刮过车身的噪音。我甚至调低了音乐音量,以防有什么意外的风吹草动没有听见。

一根倒下的电桩挡住了去路,一辆工程车停在路边,几个工人在安装电线。

“你们是要去霸王山吗?”其中一个工人问。

“对。”

“那就要稍等一下了。”

“大概需要多久?”

“等一下吧。”

我以一个悲观主义者的自觉,预估这“一下”至少一个小时,甚至更长。但拥抱不确定性,也是一个旅行者的基本素养。

“要不要煮个咖啡?坐坐?”小伊问。

“好主意。”

树荫下,我们搬出桌椅,煮上了咖啡。一名工人见我们撕开包装袋,立刻大喊:“不准乱丢垃圾!”

“那当然啊!”说完,我转念一想,连一个此地的电工都要提醒游客别丢垃圾,大概率意味着里面已然沦为“网红打卡点”,垃圾成灾了。

国内不乏世界级的壮丽景观,令人叹息的是,随着“野奢露营”“户外”“自驾”渐渐成为“生活方式”,出行者陡增,素质却参差不齐,随手扔垃圾的习惯仍然普遍,尤其在小众偏远之地,垃圾无人清理,堆积成灾,一地狼藉。我记得曾经旅居中国的环保摄影师欧阳凯也对此深恶痛绝,但他一针见血指出了另一个原因——产品的过度包装:一颗杨梅包一个小塑料包,一块饼干、一块豆腐……都做小包,再把小塑料包装进大塑料包。他说,应当从产业链的源头开始,严格限塑。

保持悲观主义的好处是,一切都容易变成惊喜:在仅仅等待了近二十分钟后,工人们就竖好了电杆,让我们通过。一种喜出望外的心情下,我们赶紧收拾东西,上车赶路。

森林越来越深,车行速度接近步行。穿越河滩,再次拐回林中;不久,几间木屋跃入视野,想来是夏季牧场了。还没来得及辨认人烟,耳边突然出现了几声大叫,气势汹汹,听起来像藏语,又夹着几句汉语,嚷嚷着:“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我摇下车窗,牧人已经紧逼上前:“干吗的?不能走!要等会儿。”

我心一沉:“又怎么了?”

“牦牛就要下山了,你们上去,会堵上。”

“怎么会呢?牦牛有什么新鲜呢?我们遇到了就让开,好不好?”

“让不开!几百头牛!——我们这里的牛不像其他地方的,凶得很!你们等一下嘛,一会儿就下来了。”

“等多久?”

“等一会儿吧!”

看来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时间已是下午四点,这一路坎坷,不知何时才能到达霸王山。眼看又要等上好久,小伊提议我们先把晚饭吃了。既然也找不到别的选择,我们便再次支棱起桌椅,拿出气罐、炉头,煮起方便面来。

不过十分钟,野营锅里香气四溢,我们刚要捞面,忽然听到几个牧民高声吆喝起来,情绪之亢奋,如临大敌。一位牧民几乎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朝我们大喊:“快把吃的收起来!收起来!快进车里!!快!!”

——这是牛来了还是……鬼子来了?!气氛被烘托得犹如战争爆发,在一种摸不着头脑的慌张中,我们狼狈地端着锅子躲进了车里,关紧车门,落锁。很快,狭窄的泥路上,一群牦牛犹如山洪暴发一般,一泻而下,伴随着隆隆巨响,像一群落石般,彻底堵塞了林中小径。我后知后觉,真要与这些疯狂的大家伙狭路相逢,的确很危险。

眼下情形令我再次想起《彝人首领》,有一次在从康定到噶达村的路途上,顾彼得与人一言不合,生了气,独自冲到了前面去,结果遇到一个牦牛商队从白雪皑皑的山谷里涌了出来。他写道:

像黑色的火山熔岩般,远远就听到赶牛人的喊叫声,还有鞭子的噼啪声,牦牛未钉铁蹄的蹄子跑起来发出的隆隆声……

我自认当时相当地慌张……明白如果撞到了就意味着粉身碎骨……周围的杜鹃花树丛曾被这群活生生的“坦克”所撞断和擦伤……这群愚昧畜不知道排成队列前进,而是蜂拥而上,横冲直撞……

比顾彼得幸运的是,我们乖乖躲在车里,静观牛群被牧民吆喝拦截,赶进了坡道上的牛圈里去。停车的地方刚好是个“水坝”,囤积着茫然失措的黑家伙们,不知朝哪里转弯,挤得一个个几乎重叠了起来,蹄子怼在屁股上。我们就像困在黑色洪水中的孤岛上,生怕某一头家伙激动过度,用犄角顶破车窗。所幸的是,它们只是好奇地用舌头舔后视镜。

这场景似曾相识:在挪威的中部,一次爬山徒步过后,我们十分疲惫,回到车里躺下打盹,突然被一阵铃铛声吵醒。直起身来,眼前突然出现许多羊脸,舌头在车窗玻璃上舔来舔去,感觉马上就要舔到我的脸上来了。

“看起来我们的车子很好吃。”一窗之隔,我看着黑牦牛的大眼睛,自言自语着。小伊一言不发,紧张兮兮地看着它们,直到“洪峰”过后,才终于放松下来,迅速扒拉面条。这顿野餐过于惊心动魄,导致我们没了胃口,只求饱腹。

时间已耽误过久,我们收拾锅碗继续赶路。牧民说:“前面尽头就是海子,很美的,你们要露营吗?”

“不会,就只是看看。海子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名字……很美的,我们也常去。”

或许因为期待值很低,真到了霸王山脚下的时候,我们几乎惊呆了:仿佛瞬间置身于一只墨绿色的巨瓮之中,四周绝壁环回,森林如黛,条条瀑布翻飞如练。我们像是盲打误撞闯入了天堂的角落,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一不小心就吹散了这幻境。小路尽头,树影扶疏,接着豁然开朗,一片银光闪闪的湖泊静静卧着;湖水尽头,霸王山拔地而起,皑皑负雪,一副王者风范;旁边的卫峰是“松堂尾子”,峰顶耸瘦,怪石嶙峋,状貌之奇特,与山的名字十分合衬。

那一刻云高风爽,山光水色,滉漾夺目。我陡然想起谢灵运那句“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一时间感慨不已。不知他若开山辟路,见我们眼前所见,是否会瞬间泪下,来上一首千古名篇。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山水诗人”,谢灵运出身于名门贵族,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谢”家。据记载,他幼年时便聪颖异常,祖父谢玄十分疼爱他,几乎不相信自己愚钝的儿子怎么能生出这样聪慧的孙子。出于某种现代人无法理解的逻辑,祖父将爱孙送去了钱塘道士杜炅的道观中寄养。因此,谢灵运直到十五岁才回到都城建康,而他的“客儿”这个小名就是这么来的。

这段幼年经历为谢灵运一生的心理基调埋下了伏笔。明明家族显赫却又寄人篱下,孤儿般长大,缺乏母爱父爱……从精神分析角度看,我猜测他或许有些躁郁症。低沉的时候悲怆凄惶,高亢的时候逍遥浮夸。忿郁交织之时,只得寄情山水。

谢灵运十八岁就继承祖父爵位,被封为康乐公。因其狂傲性格,出言不逊,得罪了很多人,又因为“家里有背景”,人们惹不起,便将其排挤到外地,贬谪永嘉太守。

永嘉郡大致是今天的温州一带,而太守大致相当于市长。谢灵运一腔愤懑,整日游山玩水聊以抒怀,常常一去就是十天半月,根本不回来上班,公务琐事,一概不管。

低海拔爬山与高海拔登山不同:高海拔不被植被遮挡,暴露感强,路线明确;而谢灵运爬的山,想必都是低海拔的青山,植被浓密,潮湿泥泞,雨雾连绵,蚊虫遍布。在没有“非承载式硬派越野车”“速干衣”“Gore-Tex硬壳”“防水涂料帐篷”的古代,户外探索的艰难和狼狈可想而知,完全是非人之旅。

为了便于登山,谢灵运甚至设计了一种特别的木屐:前后齿可装卸,上山时去掉前面的鞋齿,方便上坡;下山时则去掉后面的鞋齿,方便下坡。这种鞋被后世称为“灵运屐”。类似的设计原理,即便现代雪鞋也仍在采用,但只用于很陡的坡度。足以见得谢灵运去的地方,开的路,都是“高难度穿越”。

据说每次谢灵运要“搞户外”了,就召集开路的奴役上百人,劈山凿石,伐木铺路,搭桥过河,声势浩**。对于饱腹尚且艰难的古人来说,如此热衷山水的“市长”无疑是个昏官,劳民伤财,草菅人命,不得世人理解。

也正因为此,纵使每次陪他上山的劳役动辄数十上百,谢灵运始终觉得自己孤独难挨。每每叠嶂重峦中,花前月下时,他便感慨:“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

四十九岁,谢灵运死于叛逆罪名。一生的狂傲不羁,忧游孤旅,就这样散落在他的诗篇中,足以让后世的李白都成为其拥趸。

一千七百年过去了,山光水色就这么静静坐在四季轮回中,对尘世哀喜,无动于衷。在一株高大的圆柏下,我们最后一次摆开了桌椅,放了音乐,烧水喝茶,终于抵达“风平浪静的闲暇”。一切就像乔治·英尼斯那浓郁、伤感的自然主义画作:森林与河流在黄昏的柔光下,有种皮草般的光晕;云朵凝固着,悬浮着,朦胧而生动,炉火纯青的空气透视法。那是画家孜孜不倦描绘的哈德逊河峡谷,独属于1876年的辽阔与宁静。

我问小伊:“如果你是一个人来到此地,看到如此绝景,你会惋惜没有人和你共同欣赏吗?你会感到孤独吗?”

她的回答我忘记了。也许我只是想问自己这个问题而已。

回去之后,我时常怀念霸王山,怀念那个历尽周折、终与雪山森林对坐的下午。翻看当时拍摄的无人机画面:那是完美的、未经人类打扰的自然,纯净得像史前时代。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有那么一刻就置身其中;难以想象,有朝一日,地球上这些森林湖泊终将消失。也许这里,就在这霸王山脚下,也将被夷为平地,建造起赛博朋克的高楼;那时候的人类,只能在VR模拟中,看到我此刻置身此地的一切了。

我们,终将成为未来的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