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过了暴雨

[4]

字体:16+-

从意大利回来,楚格原本想要再休整一小段时间,但现实情况已经严峻到不允许她再懈怠哪怕一天。再说,就算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她也必须找些事情做,来转移和苏迟分手的痛

苦,如果继续像从前一样独自闷在家里,她迟早会被孤独折磨崩溃,到时候她很有可能会向怯弱屈服,再去找苏迟。

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生活不值得度过。但楚格冷眼审视自己的生活,也并不好过。

人不能这样反复,她的内心世界已然岌岌可危,事到如今,即便不知道对错也只能心一横,眼一闭,全力往前走。

分手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她。楚格 很清楚,如果不是在异国他乡,陌生的环境暂时剥掉了她身上的负累,她大概没有勇气当面和苏迟说那些话的。

“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你了,我永 远记得是你在我最孤单的那天下午和我一起在公园散步。还记 得你和我说的你学游泳的故事吗?我想你会理解的,现在站在河边的人是我。”

每当她想起苏迟当时的神态,心里就会绞痛,这与曾经和 尼克分手时完全不同。他沉吟了一会儿,既没有试图挽回,也 没有向她追问 ——她永远感激他在那天晚上所表现出来的镇静和体恤。

“那也是回去之后的事情了,我们现在去喝一杯吧,”苏迟 若无其事一般,笑着说,“明天直接去机场还车,然后飞罗马,你可以想想罗马还有什么景点你想去看看。”

他们仍然像情侣一样度过了旅程的最后两天,双方都很平静,没有争执也没有冲突,美满得像是回光返照,楚格甚至在这段感情结束的边缘更加确定了它的意义和分量。

回程的航班降落之后,楚格取了行李箱,本想自己坐快线回家,但被苏迟劝阻下来。短暂僵持了一小会儿,楚格便推着箱子跟在他身后向停车场去了。

在回家的路上, 她始终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来打破沉默,似乎又退缩成了最初和他在一起时的状态。思索了一阵,只好将苏迟家的门禁卡从自己的钥匙扣上取下,放进了副驾驶的储物格里。

车子快要行驶到她家的时候,楚格说:“替我向豆包问好,好吗?”

苏迟点点头。他没有说话,她也没再说话。

事情发生之后,楚格只在桑田面前流过一次泪。

桑田过来拿那些在免税店买的商品,原本只打算稍微待一会儿,跟楚格聊聊她这趟旅行的见闻和感受,却没想到她突然哭了起来。

楚格哭了好一会儿才哭完,等到情绪平缓些,才断断续续地将大致经过讲给桑田听,但桑田却越听越糊涂:“为什么你交完房租就要跟他分手?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他又不是你的房东。”

楚格又一次感到了语言的徒劳无力,只能哑然。

桑田跟着沉默 了许久,直到她起身 离开之前才问:“我 这 样理解对不对,你还是很爱这个人,但你没法再和他在一起了。”

楚格用力地点点头,她自己也不能解释得更准确了, 一个 即将被失败情绪、自我否定以及虚无感消耗殆尽的人,还有什 么余力去想爱与不爱的问题呢?她也宁愿他们之间有更具体 的、更有说服力的分手原因,比如其中一方喜欢上了别人之类的,至少听起来不会这么荒唐。

“好吧,虽然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桑田做了一个无奈的 表情,“那你就振作起来找工作吧,我想这是眼前唯一能够真正改变你现状的事情。”

也许是楚格割舍爱情的决心终于换来了命运的轻轻一瞥,决定给她一点儿微弱的奖赏。

她在不久后的一个上午接到了一通电话。来电的是她从前 公司的同事,对方资历比她深,级别也比她高,彼此在业务上 没什么交集,偶尔在茶水间碰到也仅止于点头微笑,因此楚格在接通电话之前,深感诧异。

对方开门见山,说话直截了当,先是说在招聘网站看到了 她的简历,接着问她现在是否已经有了合适的工作。得知她依然赋闲在家时,对方像是松了口气,语速都慢了下来,提出如

果方便的话,她们可以见个面,当面聊聊。

楚格很干脆地答应了。

当天下午她就按照对方给的地址找了过去,转了两趟公交,前后花了近一小时才在离园区最近的车站下了车。地图显示车站离目的地还有 800 米,她只能走过去。

此时已经入秋,道路两边的树木依然枝繁叶茂,但偶然间刮起的风却令她想起了去年差不多的时候,她和苏迟沿着那条路慢慢走着,去找一家新开的小店 —— 明明是那么近的事情,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

前同事姓王,但她让楚格叫她“Alice ”。按照楚格从前的个性,即便表面上愿意配合,心里也是要轻笑一声的。但如今她经历了生活的重锤,看明白以前那些尖刻和挑剔实质上只是一种毫无意思的自我意识过剩, 因此也不再耽溺于这种小聪明。

Alice 在一个小房间里接待了楚格,这里条件简陋得楚格都不好意思称之为“会客室”。环顾四周,只有一张宜家的黑色茶几,两张简易沙发,角落里摆着饮水机。

“好的, Alice ,”她说,“那我们要谈些什么呢?”

“是这样的……我尽量简单点儿说,我在老陈那儿干了快十年,公司待我还可以,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那里的职业生涯在已经到头了。我马上就四十岁了,做这个决定也是深思熟

虑过的,从零开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实在不想再为别人 打工了。有时候我早上醒来,想到又要重复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生活,真希望自己能立刻死在**。”

Alice 说出了楚格一年前辞职时的心情,刹那之间,她感到她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不少。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自己有些积蓄,还有两个朋友 也投了点儿钱。环境你也看到了,短时间之内不会有太多的改 变,这地方比较偏远,但有补贴政策……好在我们这行没有什 么固定标准,大有大做,小有小做,你要是愿意来我会非常高兴的。”

楚格遏制住了再一次环视四周的冲动,迟疑了片刻,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薪资待遇呢?”

Alice 说了一个底薪数字,这比楚格之前的月薪低太多,她 几乎马上就要拒绝了,但 Alice 立刻又补充说:“提成另算,社 保先按最低基数缴,以后条件好起来了再调。还有,你入职后 不用每天坐班,想在家里干活儿也没问题,有需要当面沟通的事情再来。”

最后这个条件对楚格来说确实是种**,但她还是没有立即同意。 Alice 也表示理解,让她回去再仔细考虑。

送楚格出来时,Alice 再次诚恳地对她说:“你考虑好了就 告诉我,多晚都没关系,我知道你的能力和水准,真心希望能再和你共事。”

也许是太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肯定的话语了,楚格鼻子一酸,努力控制住表情。她看着 Alice 的脸,这不是一张你能用美或不美去定义的面孔,它棱角分明,眼神锐利,楚格在这个瞬间想起她以前看过的一句话: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人才最有力量。

楚格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这个时间点车厢很空,售票员百无聊赖地站在车窗边, 时不时对后面的车打出“请让一让”

的手势。

公交车驶过中心商业区时,楚格抬眼看到其中一幢大楼正在进行悬垂清洁。从地面往上看,那些穿着橙色工作服的作业工人就像一个个橙色的小点儿,随着绳索晃来晃去,在高空中飘**。

高楼玻璃将阳光反射到车内,楚格闭上了眼睛。从上一个秋天到现在,她经常感到筋疲力尽,却始终一事无成。

没有什么好犹豫了,人总要学会向现实做出一些妥协,不是每个人都有天赋和生活对抗到底,也不是每个人都付得起对抗到底的代价。

她拿出手机,给 Alice 发了一条消息:我什么时候可以入职?

接下来的几个月,凭借 Alice 在行业内的资历和人缘,这

个没有名气的新工作室竟然也步履蹒跚地起步了。她们的团队小而精,沟通高效,没有一分力是白出的。

有时她们一起见客户,Aliece 向人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 首席设计师”,楚格还会有点儿不好意思,只能用她一贯腼腆 的微笑来化解, 毕竟目前工作室里除了她也没有其他设计师。

虽然 Alice 偶尔也做方案,但更多的时候她的身份是老板。

时间长了,楚格渐渐也就习惯,再面对客户称赞她“这么年轻就当首席”时,也能够用一张商务的笑脸来回应了。

她终于从那种窒息感中逃出生天。

当楚格又穿上那件摇粒绒外套,背着双肩包,整日待在工 地,她意识到这一年也即将过去。她也会想起在知真家度过的 那些日子 ——她们很久没有来往了。楚格想,知真是何等聪慧 敏锐的人,她一定懂得我和她疏远的原因,就像当初喻子也是这样做的。

楚格不认识喻子,在和苏迟交往的期间也从没有听他提起 过这个名字,但知真曾经说过“喻子和苏迟分开后,跟所有的 朋友都断绝了联系,这是她主动的选择”。当时楚格根本不明 白喻子这份决绝源自何处,表象底下又有着怎样的含义,要知道她和尼克分手那么久之后还能坐在一起喝酒呢。

人只能从自己的感受与经验中尝试摸索他人的心路历程。

她曾经不能通晓的那个幽深迂回的秘密, 现在终于看见了答

案:喻子一定是太爱苏迟了,爱到如果不彻底斩断和他任何一丝一缕的关联,她就没法步入新的人生。

这一刹那,楚格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她仅知道名字的人能算作自己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