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楚格以为生活将这样持续下去的时候,一场面对全人类的灾难正在悄然逼近。
一开始只是几条不太引人注意的新闻,再有先见之明的人也不会想到,那短短几行字预示着蝴蝶正在扇动翅膀,大家依然像往年一样沉浸在迎接新年的欢声笑语之中。
事态发展的速度和严重程度都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想,就在一夜之间,人类所有的社会活动都停滞了。往日熙熙攘攘的街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平时堵得水泄不通的车行道偶尔有一辆车也是飞速开过,像怕被噩运追上一样。
对于楚格来说,居家不算什么难熬的事,反正这种生活模式早已经是她的常态,她手里还有一些未完成的工作可以打发时间,实在有什么需要沟通的事项也可以在线上进行。
桑田和知真分别发来消息,问她是否需要物资,非常时期,千万不要假客气。
苏迟也打过几次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收拾点儿东西去他家住,那口吻仿佛之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她依然是他的女友。
楚格将他们的好意都一一回绝了。她性格中天然的冷淡在 这种时候发挥出强大的效用,她好像天生就知道在这样的境况 中该如何自处,而过去一年,她又从生活的重击和捶打中习得 了更多:在时代的巨浪中,个人的判断是微不足道的,要习惯于将自己交给命运,也要善于把自己托付给信念。
“我能照顾好自己,难道你不相信吗? ”她在微信上对苏迟说。
苏迟绕过了她的问题,发来几张豆包的近照。小猫什么也不懂,只顾着在小窝里酣睡。
“它的口粮和猫砂你囤够了吗? ”楚格想到在网上看到那 些养宠的网友到处求助,一包猫粮也好,一袋猫砂也好,请邻 居们帮忙匀一点儿出来。现代人平时享受够了快捷的物流服 务,当运力瘫痪时,社会仿佛一下又回到了原始状态,她不禁也为豆包感到担心。
“还用你说。”
楚格看着屏幕,想象着苏迟打出这几个字时的神情,心情极为复杂: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想念,但只有当你彻底在
我的生活中消迹时,我才能心无旁骛地爱你。
两个月后,更坏的事情发生了,晓茨出事了。
楚格在朋友圈刷到讣告的时候根本不能相信。 一定是看错了,这是什么蹩脚又恶毒的玩笑,肯定是晓茨代别人发的。
她忍着极度的恐惧又仔细看了一遍,落款明明白白是晓茨的母亲。
“我女儿李晓茨于昨日上午十一点因不明原因昏厥,送医不治。特殊时期, 一切从简,专此泣告各位亲友。”
楚格吓得把手机摔到地上,回过神来,就像捡起什么有毒的物品一样把手机捡了回来。她先给晓茨打语音电话,一直打不通,又打她的手机号码,仍然只有智能女声无情地应答“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冷汗涔涔滚落,楚格坐在地上,无法动弹。
过了一会儿,手机振动起来,她心里一惊,以为是晓茨回拨过来,可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却是桑田。
“你看到晓茨朋友圈发的东西了吗?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 … … ”
“楚格,你说话啊!你别吓我!”
楚格想告诉手机那头大喊大叫的桑田,我在说话,只是发不出声音。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会看到晓茨的
讣告,我不知道起因也不知道结果,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眼前的这一切。
桑田匆匆忙忙说了一句“我现在过来找你”就挂断了电 话,而楚格就像是没听见一样,她一直举着手机,贴着耳朵,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化石。
这一定不是真的,她想,晓茨又不是什么陌生人,她是我认识的人啊……我认识的人,怎么会死呢?
楚格和桑田一起去见了晓茨的母亲,她被巨大的伤痛彻底 击垮了,根本无法和她们交谈,只是一直流泪,喃喃自语地说 着晓茨家乡的方言。从晓茨舅舅的讲述里,她们大致拼凑出了 事情的经过:受疫情的影响,晓茨所在的公司连月来不断裁 员,她自愿降薪一半才得以保留继续工作的机会,但做事情的人少了,留下来的每个人要做的事情自然更多了。
晓茨不在乎劳累,反正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千百斤的重担上再加几斤又有什么影响?
那天她没吃早饭也没吃午饭,临时有事去楼上拿东西,电 梯没开,她只能走楼梯,低血糖晕倒在楼梯间。近期大楼里很 多公司歇业的歇业、停工的停工,整栋楼里也没几个人,因此 她昏厥了几小时后才被换班的保安在巡楼时发现,当时人就已经没有心跳了。
因为事故发生在上班时间,地点也很明确,实在没有任何能够推诿拉锯的部分,公司方面尽管是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
按照劳务合同进行赔偿,但他们也有一个条件:尽快处理。
“人都没了,再多钱有什么用呢? ”晓茨的妈妈这时才说出第一句话,然后又是一阵抽泣,“拿我的命换我女儿的命吧,拿我这条命去吧 … … ”
桑田听得眼泪直流,怎么也止不住,平时那么能说会道的她此刻一句安慰的话都讲不出来。楚格却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冷静,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对晓茨的母亲和舅舅提出,她想跟他们一起去晓茨住的地方,帮他们收拾晓茨的行李。
这是楚格有生之年最后一次来到这间小屋子。她们没对房东说实话,只说晓茨生病回老家了,委托她们帮忙退租交割。
桑田拿着租房合同和交割单跟中介一一确认房中的物品:床、衣柜、桌椅、旧空调、旧冰箱 … …楚格木然地往蛇皮袋里装着晓茨的遗物 ——这个词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但她丝毫也感觉不到痛苦。这些衣物鞋子中有一些还是她送给晓茨的,也不知道晓茨到底穿没穿过。她把那条粉白条纹的睡裙、那本夹着试香纸的侦探小说单独放在一边,她代晓茨送给自己作为纪念。
最后,她来到旧冰箱前,眼前又浮现起晓茨蹲在地上凿冰的那一幕。这时,楚格感到她的心好像恢复一点点知觉了,她听见了来自自己心间的哀鸣。
她颤抖着拉开冰箱门,冷藏室里只有一瓶辣酱、几根已经
干枯的葱和两个鸡蛋。
她用纸巾将那两个鸡蛋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侧面的口袋,祈祷着这两个鸡蛋能完好无损地跟她回家。
桑田在楚格的住处一直陪她陪到凌晨两点,楚格再三保证 自己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之后她才离开。回归独处后,楚格才 去检查背包里的鸡蛋 —— 两颗都没破,幸运得令人不敢相信,一定是晓茨在暗中护送它们。
她用雪平锅煮了两只白水蛋,什么调料都没有放,趁热的时候迅速剥掉壳,几口就吃掉了。
晓茨坐在她对面,笑着说:“鸡蛋真的很了不起吧,怎么做都好吃。”
楚格点点头:“你说得对。”
话音未落,她双眼迸出滚烫的泪,压抑许久的悲恸到这一 分钟才得以宣泄。她想象着那个画面,瘦弱的晓茨倒在楼梯间, 一动不动,没有意识,没有痛感,生命静静地流逝殆尽。
楚格听到哀号声,像被凌虐的动物,那是她自己口中发出的。
晓茨的离世带走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块拼图, 她知道,从此往后自己的世界有一部分将永远残缺。
就在桑田从纸箱中翻出那个袋子之后没多久,她便向楚格
宣布:我要结婚了。
之前桑田所在的小区封禁了一个月,这一个月中她和宋书寒形影不离,就像一场婚前同居实验,而实验的结果是他们愿意以后都在一起生活。
楚格并不意外。疫情也好,晓茨的猝然离世也好,总归是教会了她们一点儿“珍惜当下”的道理,桑田不只是嘴上说说,她身体力行。
桑田问楚格:“你要不要给我当伴娘?我可是第一个就问你哦!”
“我深感荣幸啦,不过还是算了, 当伴娘要处理很多人情世故,你也知道我在这方面有多木讷笨拙……”楚格希望她这样说不会伤害到桑田。
楚格等了一会儿,桑田没有回复,又等了更长的一会儿,她才知道,桑田不会回复了。
桑田和宋书寒的婚宴办得热闹气派,楚格被安排在亲友席,这一点她还是到场后才知道。既然她拒绝了做伴娘,那关于婚礼的种种细节,桑田自然也不会浪费精力再单独和她说,楚格认为这没什么不对的。操持一场婚礼有多累多忙,有多少条目要确认,有多少意外情况不管你部署得如何周密仍然会发生,她在网上的吐槽帖里看得也不算少了。
楚格特意提前去买了红包,到婚宴现场才发现,现在大家
都直接扫付款码随礼了,她又一次暴露了自己的迂腐守旧。她 悄悄把红包藏进包里,拿出手机,跟在一位宾客后面登记并扫码:俞楚格, 2000。
落座之后她才发现,同桌的其他宾客都是长辈,只有她一 个年轻人。她笑容拘谨,浑身不自在,只有在别人问到她“你 是哪边的”时候,才会应声回答“女方这边的”。席间伴娘伴 郎们玩游戏,她也没有参与,虽然其中有几张面孔还算熟悉,她离职那阵子跟着桑田玩的时候大家其实都见过。
“这不是楚格吗? ”桑田妈妈欢快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赶紧把筷子放下,站起来问好:“阿姨好!”
“楚格呀,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呀?”
她头脑发晕,不知该如何应答,只是下意识地笑着,没有 灵魂地笑着,等到她想好如何回答,桑田妈妈已经站到了旁边的那一桌。
婚宴持续了很久,楚格本想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再过去 和桑田说几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类的祝福,但她远远看着,围绕在桑田周围的人始终没有减少。
没有任何来由地,在这花团锦簇的时刻,她想起了晓 茨 ——这世上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了,也打扰不到她了。这样一 想,楚格便决定不再浪费时间继续等待,她提起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婚宴现场。
最近 Alice 去外地谈一个项目,便把自己的车留给楚格开,一辆森林绿的三门 Mini ,灵活小巧。楚格开了几天就喜欢上了,想着等财务状况再好一点儿,也给自己买一辆。
她开着小车回工作室,自西向东,阳光猛烈。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手机振了一下,她以为是桑田终于抽出空来发消息问她为什么先走,可解锁后,她愣住了,是一张豆包的照片,它好像胖了一点儿。
她飞快地回了一句话:恭喜豆包会用手机啦!
此刻前方的天空聚起一朵云,镶着金边,形状像座小岛,旁边伴随着凌乱的云翳。楚格只觉得心间一片明澈,她注视着红灯变绿,松开刹车,向前方驶去。
藏在那朵云里的雨水,马上就要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