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坦白地说,按照原本的计划,楚格的故事应该在 2022 年和读者见面,但因为我个人的散漫和拖沓,时常屈从于惰 性,又太擅长放弃,导致它晚了一年才完成。而在这一年当 中,我们所处身的环境,仿佛从某种静止的、停滞的状态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疫情结束了,但没人能说自己是毫发无损地走过了这三 年,每个人都有所失去,但我们每个人的遗憾、悔意和痛苦却并不相通。
在《此时不必问去哪里》出版之后,我其实告诫过自己, 不可以再像年轻时那样纵容自己懒散的坏毛病,导致创作新作品的周期拉得太长,或是依赖于灵感、情绪、表达欲之类飘浮
的、也极不可控的因素作为创作的动机……总之就是,道理我分明都懂得,却始终难以知行合一。
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总是很充足: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搬过三次家,虽然每次搬迁的物理距离并不算远,但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三搬当一烧”,字面意思是说三次搬家的损失约等于一次失火,但有过相似经验的人一定会明白,这些细碎的折腾对人心神和意志力的反复折磨,或许比一次性的焚毁带来的伤害还要更大。外部环境的变化导致我整个人都是错乱的,要花大量的时间重新适应新的生活架构,而这样推倒重来的事情,我在并不长的时间之内经历了三次。
平时用惯了的东西、日夜相对的东西、舍不得却又带不走的东西,即便在离开的时候能狠下心来做出割舍,但往后的日子里, 一些不经意的瞬间,还是难免会想起。
每当这种时刻降临,我便会一边陷入感伤,一边又失望于自己的脆弱。
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自以为经历过也见识过许多,肉身已经离十七八岁背着双肩背包坐上离开家乡小城的大巴车的粗疏笨拙的少女那样遥远,但某时某刻,生活兜头一巴扇过来,我才猛然意识到,我的心和灵仍是在世间踉踉跄跄地晃**着,并未如自己一直以来希望的那样深深地扎根在土壤里。
如同不够强壮的动物,没有本领建立起绝对安全的区域,于是只能凭着一点直觉和敏捷,在陷阱和绝境之间闪展腾挪,
在这个过程中,我根本没有力量面对楚格的人生。
也许看到这里有读者会觉得:“这家伙也太矫情啦,不就 是把自己摁在电脑前,不管有没有灵感,每天固定写上几小时,有你说得这么难吗?”
这个看法其实一点儿也没错。真正职业的作家都经过严 苛的自我训练,最基本就是坐得住——写不写得出来都坐得 住,而这一点恰好是我最欠缺的。手感顺畅时还好,也有过那 种酣畅淋漓的享受,而一旦遇到阻滞,我便会立刻逃离面前的文档。
写过十几本书的作者,某种程度上已经不需要论证所谓的 天赋——或多或少,一定是有的,在这样的前提下,态度和意 志才是最重要的锁匙。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只能责怪自己不够职业。
再来就是绝大多数写作者都要直面的难题:自己的创作水 准不及自己的文学审美。这也就意味着,写作的过程其实就是正视自己缺点的过程。
我们都读过一些经典作品、一些传世佳章,一定有过这样 的时候,看着天才们的手笔在心里绝望地感叹“TA 怎么这么 会写,如此深刻又不失风趣,我永远也没法写得这么好,表达得这么精准,这是我做梦都达到不了的高度”。
在这样的自惭形秽里,我心中经常生出灰心沮丧和自暴自
弃,更加迁怒于电脑中的文档,好像那份未完成的小说就是某种证据,于是我闭目塞耳,假装难题真的不存在了似的。
自欺欺人的感觉并不好受,人可以逃避,可以原谅人生中那些偶尔的软弱,也可以找很多借口,但代价是持续好几个月的焦虑造成的失眠、精神恍惚。夜深人静躺在**怎么都睡不着的时候,我很清楚地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折磨着我。
就是那三个字——未完成。
大多数从事内容创造的人都有相似的经历和感受:自我怀疑,不安,在撕扯中寻找平衡,最后终于明白重要的是坚持。
我告诉自己,不管怎么样,成品总比半成品好。不管怎么样,写完它。
《她穿过了暴雨》这篇小说,我最初的预想是写两个原本很要好的女孩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因为各自的际遇、各自不同的选择而导致步调渐渐不一致,友谊也因此受到影响,最终无奈地彼此疏远,而她们却并不明白为什么。
在做大纲的时候,只有楚格和桑田这两个形象是确定的,她们的生长环境相似,形象外貌没有明显差距,在青春年少时两人的喜好和审美也无限接近,她们之间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令她们懂得欣赏对方,也喜欢对方。
我想通过故事中的角色去搞清一些问题:为什么在任何维度都不是竞争对手的两个人,最后也会走到情感变浅变淡的地
步,为什么明明在主观上没有任何想要伤害对方的念头,却仍然不可避免地将对方推远。
尽管想要探究友情中那些幽微曲折的部分,但是在我的价 值体系中,对于女性友谊中牢不可破的联结,其实是深信不疑 的。基于这份相信,晓茨这个人物的面目也得以确立。她让我 想起上学时,每个班级都有的,那个安静朴素、瘦瘦小小、斯 文恬淡的女孩。在人群中存在感不强,内里却有一股坚韧持久的能量。
而叶知真是大纲中最后出现的角色,她是很典型的都市女 性,聪明也强悍,具有现代意识,但为人处世有些旧时的浪漫 老派。在楚格失意低落时,她愿意给予帮助和支持,但察觉到 楚格不愿蒙受恩惠,也能立刻退回到一个恰当的位置,在人际交往中很有分寸感。
书中重点描写的四个女性,除了桑田,都有过显而易见的 痛苦和困境。即便是桑田,她在后面也说过“很多时候也会遇 到棘手的情况、让我感到厌恶的人”,她只是选择了一种不同的处理方式。
我顺着她们的故事脉络一路写下来,塑造她们,磨砺她 们,不断修改每个段落,在茫茫的词汇海洋中寻找那个能够斩 钉截铁作为结论的词语。我终于意识到,人是痛苦的载体,只有“人”才能打动“人”。
而这正是我们为什么需要写小说,需要读小说的原因。
谢谢读到这里的你。
我们所处的时代,资讯爆炸,众声喧哗,读这本书的时间你原可以用在更好玩、更轻松,或者对自己更有益的事情上,但你选择和我,和楚格同行这一小段路程,作者应当对这番情谊深怀感激。从十几年前,我刚开始写短篇小说时,就已经听说“纸质出版是夕阳产业”之类的话语,而直到现在我还在电脑前敲着键盘,看着文字一段一章成形,结集成册,正是有赖于这些情谊数年如一日温柔地护航。
谢谢我的编辑墨墨和冯晨,她们在我身上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和宽容,在最大程度上给予我鼓励和支持。
谢谢陪我熬过许多夜的妹妹。
谢谢好好生长的花草和小猫。
独木舟
2023 年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