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人来宠物店报丧,进门先磕三个头冲冲晦气。
唐陆兄妹的亲姑父去世了。
唐陆面无表情地收下丧门纸,我瞄了一眼唐糖,她怀里抱着老三,眼中反而有一丝笑意。
等报信的人出了门,唐陆跟唐糖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终于死了,活该。”唐糖咒怨道。
唐陆瞥了她一眼, “说话别太重。”
“这是?”我本不应该打听别人的家事,但看他们这副反应,心中也实在好奇。
好在唐陆兄妹没把我当外人,将其中缘由统统告诉我。
唐陆的姑父可不是什么好人,是乡里闻名的酒鬼流氓,成天酗酒不务正业。
偏偏唐陆的姑姑唐秋萍被父亲安排嫁给了这么个败家子。
他姑父贺国宅一开始还人五人六的,把唐秋萍照顾得满面油光,但日子久了,人渣本性暴露,他每天和混混们喝酒惹事,每次喝醉了就在外面给人家找 事,唐秋萍便被打电话叫了去把贺国宅拖回家。
贺国宅在外人面前跟坨软柿子一样,在家里却耍酒疯,将家具砸得细碎,后来,唐秋萍不敢把瓷碗玻璃杯放在柜台上,都踩着椅子放到柜子最深处
——贺国宅够不到的地方才安心。
贺国宅把家具砸得没得砸了,便家暴唐秋萍,用椅子、拖把、扫帚,往她身上砸。
唐秋萍哭着跑出家,到邻居家过夜。
贺国宅便追到邻居家门口,邻居不给他开门,他就用锤子狠狠砸人家的门,朝着窗户玻璃扔砖头。
一来二去,邻居家再也不敢收留唐秋萍。
又一个平常的晚上,贺国宅醉了,追着唐秋萍打,唐秋萍哭嚎着来敲邻居的门,却始终无人应答。
黑暗的街头,路灯撒下迷蒙的一阵光晕。
一个摇晃的人影渐渐接近——
唐秋萍无处可逃。
她绝望地躺在地上,任由贺国宅拽着头发,把她拖回那间黑暗冰冷的房。
深夜里,唐秋萍为贺国宅收拾满地的呕吐物,忙碌一晚,她回到**,朦胧中,贺国宅猛地跳起来,用被子蒙住她的头,骑在她身上,没理由地暴打。 第二天,唐秋萍逃回娘家,向父母诉说自己的苦楚。
几个脾气大的侄子,追到贺国宅家里,把他揍得死去活来。
是夜,贺国宅冒着满身酒气,撞进岳父的家。
“爸,把小萍让我带回去吧?”
“滚!”
老爷子颤巍巍地披上衣服,伸手去推高壮的贺国宅。
家里只有唐秋萍,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吓到连鞋子都不会穿的小孩。
“爸,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小萍老在您家里待着——哪里有结了婚还天天往家里跑的道理!”
“你别给我叫爸,我没你这个儿——”老爷子摇晃着手里的菜刀,把贺国宅赶出家门。
“爸,没有结了婚天天往家里躲的道理!”贺国宅叫喊着,吵醒了熟睡的邻居们。
老爷子拄着门框,气得呼呼喘。
唐秋萍又在家待了几天,老爷子脸色一天比一天沉。
是啊,没有过了门的媳妇天天在娘家住着的道理! 丢人啊—
当老爷子把午饭端上桌子,唐秋萍发现没有自己的碗时,她明白了。
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片漆黑的沼泽,无尽的黑暗将她吞没,世上再没有任何人能将她解放出来。
她回到那间黑暗又冰冷的房。
绝望地接受更毒辣的家暴。
唐秋萍并没有上过学,也从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概念。
她只知道,如果连家里都回不去了,那么她将一辈子生活在恐惧中。
在农村里,像她这样的女人不在少数。
她们或多或少地、或深或浅地遭受过家暴。
被施暴者对施暴者的恐惧,是深入骨子里的。
亲姑父的丧礼,按规矩还是要参加的。
“一起来吗?看个热闹去。”
我一愣,唐陆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说道。
“好。”在家也没什么事做。
事实上,唐陆不喜欢这个姑父,对这个姑姑也没什么感觉,因为她只喜欢唐糖,或者说,姑姑自从嫁人以后,对男性有了一种发自内心的疏远。 贺国宅的丧礼办在乡下,从巷头到巷尾,全是他的灵堂。
前来吊唁的人,每个人发一顶四方白布,用白绳子裹在头顶当帽子。
大家肃立在灵堂前,没有人哭,没有人红着眼。
吹奏班子卖命地敲鼓打锣吹唢呐,吹得越响给的钱越多。
灵堂最前面,有一班武术班子,几个学武的老头,在浓浓的鞭炮烟和鞭炮皮中,咿呀嘿地交手拆招,舞蹈弄棒。
贺国宅躺在棺材里,用一张白布盖住嘴巴。
棺材前放着一个火盆,盆里静静燃着一堆纸钱。
忽的, 一阵大风卷着黄土袭来,火盆里升起一道龙卷,裹挟着黑色的纸灰和燃着的纸钱,飞上天空。
在场众人惊呼。
灵堂外, 一个皮肤蜡黄的女人双腿一软,跪倒在火龙卷前,扑哧扑哧地磕着响头。
周围众人唏嘘不已,甚至有人捂嘴偷笑。
这个人跪倒的人,就是唐秋萍。
她哆嗦着跪倒, 一边磕头, 一边祈求贺国宅放过自己。
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她。
哪怕是灵堂里的亲人,也在冷眼看热闹。
其中有一个画着浓妆的女人很扎眼,她穿着一身黑,紧紧站在棺材旁,整个灵堂里,只有她一人没有戴白帽。
她叉着手,在看唐秋萍的热闹。
此刻,吹奏班子和武术班子加起来都没有唐秋萍这一跪更吸引人注意。
人们都在笑:
贺国宅都死了,唐秋萍还在怕他!
那道火龙卷凌霄直上,卷携着火纸,朝唐秋萍移去。
唐秋萍在黄土里原地打滚,哀声求救:
你别再缠着我了——你都死了——
忽的, 一个人影挡在唐秋萍和火龙卷之间。
“姑姑—— ”
唐陆目露凶光,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他一手捏着毛尖刺绵,随手一挥,那道火龙卷化作一阵微风,烟灰散了一地,融入地上的鞭炮皮和黄土中。
唐糖跑过去将唐秋萍扶起来,为她扫净身上浮土。
全程一阵寂静。
吹奏班子又响起来, 一个壮汉把大鼓搬到灵堂前,表演用头打鼓。
武术班子的师兄弟们更加卖命,真刀真枪地干起来。
初次见唐秋萍,她面容憔悴,眼圈眼袋很重, 一对眼珠在眼眶里很不安分,左瞄右看,似乎在提防什么人一样,给人一种魂不守舍的感觉。 “姑,你怎么不在灵堂里待着啊?”唐糖把唐秋萍扶到一把椅子上坐下。
唐秋萍摇摇头,没说话,看了唐陆一眼,转而拉着他们兄妹到屋里坐下。
“给,吃点好吃的。还有很多。”
屋里满是上贡完的祭品,零食水果,堆了一屋子。
“姑,我们不吃,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了。”
唐秋萍一愣,忽然干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挤成一团,阳光下,她满头灰白的头发,立时变得扎眼。
“是啊,是啊。”
丧礼办了两天, 一直到贺国宅下葬,那个穿黑衣的女人都在,在场所有亲人都戴着白布孝帽,只有她例外,还离得那么近。 一直到她亲眼看着贺国宅入土,这才一句话没说,扭着身子离开。
当天晚上,家里的亲戚便怒气冲天地涌入唐秋萍家。
“唐秋萍!你真是丢人丢到家了!你这个没骨气的!别把唐家的软骨病传给我们!”
打头一人骂道。
“你们说什么?”唐陆听到那人侮辱自己家,当即起身。
之前人们见这小伙子一挥手,就驱散了那诡异的火龙卷,心下对他颇有忌惮。
那中年男人说话也软了一丝。
“你自己问她,今天跟着出殡的那个女的是谁!”
唐秋萍颓萎地坐在椅子上,指甲深深地抠进肉里,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村里现在都快把我们家笑话死了,真是没骨气。那个女的,是贺国宅养的小三,小狐狸精!你唐秋萍能不知道?那骚狐狸都欺负到家门上来了,你连 屁都不敢放一个,吓得你连灵堂都不敢进!你怎么这么怕贺国宅啊?他都死了你还怕他!你说你有点骨气没有!以后咱们再也别来往了,我们没你们这
一家亲戚!”
男人身后众人也是为了此事而来,这两天丧礼上那个女人,是贺国宅包的小三,以前他活着的时候,天天晚上跑出去和女人厮混,不仅把自己的钱都给 了她,还逼着唐秋萍挣了钱交给她。
后来,贺国宅得了肺结核,没钱治病,病情也越来越严重,每天只能躺在**,那个小三竟也跟了来,日夜守在贺国宅身旁照顾他。 唐秋萍哪里敢有一句怨言,贺国宅把唐秋萍赶出卧室,让她住在没有炉火的配房里。他自己和小三住在卧室。
一直熬过了冬天,贺国宅还是死在了花开遍野的春天。
小三对他也情深意切, 一直陪在葬礼上,等亲眼看着情人入土为安了,她才拍拍屁股走人,来去潇洒,倒没一人拦他。
街坊邻居们认得她,但这些参加葬礼的亲戚不认识,所以,村里人早就看热闹笑开了花,说唐秋萍真怂得要死,让一个小三把自己吓成这样,连灵堂都 不敢进。
他们家人也真是没骨气了,贺国宅把唐秋萍欺负成这样,竟然还有人给他来吊丧。
街坊们把整个唐家贺家都看扁了,那些亲戚怎能不生气找上门来。
唐陆和唐糖在亲戚们眼里,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哪里会处理这些大人的事,指着唐秋萍的鼻子骂,唐秋萍也不恼,就那么坐着,众人骂累了,才嘟嘟
囔囔地散去。
屋子里只剩下唐秋萍唐陆兄妹和我。
唐陆愣着,眼神空洞,鼻息很重。
我很少听到唐陆这么粗重的鼻息, 一般这时候说明他心里窝着一团火气。
唐糖小心地抬眼看他。
“怎么回事啊?”唐陆闷声问唐秋萍。
“有鬼!你姑父没死透!”
唐秋萍忽然直起身抓住唐陆的手,目光中满是惶恐。
“姑,你说什么呢,别吓自己,哪儿来那么多鬼不鬼的
“你别骗我了!我都知道!贺国宅变成鬼了,他说不会放过我!”
唐秋萍浑身发抖,近乎癫痫,在椅子上抖成一团。
“是我把你姑父杀死了,他说变成鬼, 一辈子也不放过我!”
唐秋萍受了刺激,疯了一样自言自语。
我们三人忙上前把她按住,轻轻地为她抚胸顺背。
“到底是怎么回事?姑你不用怕,咱们家最会抓鬼了,你把事情都告诉我。”
“我早就不是唐家的人了,没用的,没用——”
最后,在唐陆兄妹的陪伴和慰藉下,唐秋萍恢复神智,把事情原委都交代出来。
贺国宅得了肺结核,重病在床以后, 一直是那个小三服侍他,贺国宅死前一天,小三家里有事回去一趟,让唐秋萍代为照顾。 贺国宅瞪眼看着唐秋萍,嘴里骂骂咧咧,让她喂食递水擦身子,端屎端尿。
“你可别想着趁我动不了的时候把我揍一顿!”贺国宅狠狠地道。
其实他是个怂蛋,极其怕死,他知道自己病重命不久矣,经常把自己吓得尿裤子,他心里忌惮唐秋萍会趁这个时候报复。 唐秋萍低着头,也不说话。
“我给你说话呢,你听见了么!”
“嗯。”
贺国宅气得在**直蹬腿。
“你过来!我要喝水!”
唐秋萍老老实实端过一杯热水去。
不料贺国宅猛地朝她咳嗽起来。
他就是故意的,他要把肺结核传染给唐秋萍,让她也活不下去!
唐秋萍虽然没文化,但也知道肺结核会传染,贺国宅这没来由地喷自己一脸唾沫星子,她怎能不着慌—
她病倒了是没有人来照顾的。
“啊——”
她被吓得手一抖,满杯热水洒出来,灌得贺国宅满嘴都是。
“你谋杀!你想谋杀吗!”贺国宅被滚烫的热水呛到,连连咳嗽,上气不接下气,面目红涨,嘴里却还在惊恐地大叫。
唐秋萍也没料到,她忙用手巾去给贺国宅擦嘴,贺国宅用尽浑身力气朝唐秋萍咳嗽,喷射唾沫星子。
唐秋萍被吓得不轻,她害怕被邻居们发现,想捂住贺国宅的嘴,他却总是乱动。
仓促中,她在褥子下面摸到一张硬纸,早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下面的了。
她将纸张揉皱,塞进贺国宅嘴里。
贺国宅更加惊悚,他当真以为唐秋萍要谋杀自己,拼了命想把纸团吐出来,但刚刚咳嗽了那一阵,已经消耗了自己大部分体力,他再没力气抬起双手去 殴打唐秋萍。
唐秋萍不敢让贺国宅把纸团吐出来,于是用手捂住他的嘴,哭着求他不要叫。
贺国宅终于喘不上起来,几欲憋死,几分钟后,他眼神涣散,逐渐不挣扎了。
唐秋萍这才意识过来自己正在杀人。
她急忙松开手,贺国宅却已奄奄一息。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要折磨你-辈 子 ”
贺国宅从嘴里最后憋出这一句话。
话音未落,那张纸竟然在贺国宅口中兀自燃烧起来,金色的火焰把他的嘴烧得滋滋冒泡,腥臭的血水喷涌而出,始终浇不灭那一团火焰。 贺国宅一只手抬到半空,几秒后,无力地垂下。
让唐秋萍提心吊胆过了半生的人就这么突然离开人世。
唐秋萍还没反应过来,殊不知自己即将步入更加黑暗的后半生。
她始终记得那句话;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办丧事的那一天,她觉得不对劲,灵堂支起来,她却怎么也进不去,刚走到门口, 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她脖子,把她丢出灵堂外。 她回想起贺国宅那句话,突然反应过来。
在外人眼里,唐秋萍没来由地朝灵堂磕了几个响头,却不知为何。
上午,那个小三也来到葬礼上,就站在灵堂旁,她看着棺材里的贺国宅,嘴巴被火焰烧得稀烂狰狞,于是找了块白布给他盖上。 唐秋萍只是看了她一眼,便觉自己的右眼被人重重地捶上一拳,酸疼感裹挟着眼泪让她不敢回头看一眼。
唐秋萍拉着唐陆的手,求他一定要帮帮自己,去求贺国宅的鬼魂不要来缠着自己了。
唐陆听此事确有蹊跷,转而放下心中愤懑,道:“放心吧,姑,我不会让那个人渣胡作非为的。”
唐陆要想对付一个人的鬼魂,着实简单。
我们三人在此守着唐秋萍, 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屋里没有任何动静。
“是不是贺国宅看见唐陆就不敢进来了?”我在心里想。
“小萍!”
院中传来一阵男人的喊声。
“你们听见了吗!”唐秋萍像是被针扎到一样,突然从**跳下来。
“嘘——”唐陆让唐秋萍噤声,自己去外面查看。
“哥——”唐糖眼中满是慌张,显然是怕鬼。
“你用这个。”唐陆把黑竹简递给我,自己握着毛尖刺绵去到院里。
我拉着唐糖的手,让她躲在我身后。
黑暗的客厅里,传来一声声水烧开的沸腾声响。
“你烧水了吗?”我问唐秋萍。
唐秋萍惊恐地摇摇头。
“怎么了?”
“你们没听到水开的声音吗?”
唐秋萍和唐糖纷纷摇头。
“我不会中了幻术了吧?”我在心里念道。
可那声音明明在响,就在隔壁屋。
“你们等我去看一眼。”
我不顾唐糖的拉扯,打开客厅的大灯。
明亮的白光下,在炉灶上, 一壶热水正烧得滚开——
烧着开水的水壶明明就在客厅,嘶嘶地冒着蒸汽,声音那么大,怎么唐糖和唐秋萍都没听见呢?
我心中疑惑,执意要上前一探究竟,唐糖忽然拉住我的手:
“你去哪儿?别走。”
我拉开她的手,道:
“我就去客厅看一眼,难道你看不见客厅里那个水壶吗?”
唐糖眼神紧张起来,手心立即变得冰凉: “你别吓我啊,这个时候了你要是还开玩笑——“
我见唐糖不信,便非要拉着她看看客厅那开水壶,瞧是谁耳朵出了问题。
唐糖起初不愿意,在我生拉硬扯下,才勉强向客厅内望了一眼:
“没有呀?什么都没有。”
“什么?不可能!”
我也跟着放眼望去,客厅中空****,哪里有什么烧开水的水壶。
“是我出幻觉了吗——”我自言自语。
唐糖嘟着嘴给了我一拳, “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可没心思跟你玩这种低级玩笑。”
我心中也纳罕,正疑惑时,忽听唐秋萍一声惨叫,吓得我和唐糖打个冷战,回头去看,只见空中漂浮着一个盛开水的铝壶,从上而下往唐秋萍的右手上
倾倒热水。
唐秋萍的右手就好似被钉在桌板上似的,滚烫的热水冒着浓浓的蒸汽,倾倒在她手背,唐秋萍的手迅速红肿起来,却无法动弹一点。 唐秋萍的惨叫穿透整个房间,向屋外传**开去。
她左手试图将右手移开,但无论怎样只是徒劳,身子和表情在痛苦中极度扭曲。
唐糖也跟着“啊——”的一声尖叫,随我飞奔到唐秋萍近前。
她从身后抱住姑姑,试图把她拉开。
我心中大惊,不知这水壶怎的浮在空中了,后背一凉,随即意识到可能是贺国宅的鬼魂作崇,
我抄起黑竹简,尖端对着水壶,猛地一点,那水壶凌空震动一番,直直地坠在地上,热水飞溅。
这时,唐秋萍的手也恢复自由,被唐糖从后拽着,俩人坐倒在地。
唐秋萍顿时捂着右手,原地打滚,哀嚎不断。
“醋,醋——”唐糖虽然紧张,还记得醋能缓解烫伤的土办法,于是慌忙站起来去找醋。
她刚离开姑姑的那一刻,唐秋萍被硬生生从地上拎起来,她的衣领在空气中立得老高,我和唐糖眼前却没有任何人影,
“安明安明!你快你快—”唐糖又急得大喊。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手里虽有法器,但是我看不见贺国宅的鬼魂,根本没办法对付他。
眨眼间,唐秋萍脸上多了两个红手印,嘴唇被牙齿略破了皮,鲜血顺着嘴角汩汩淌下。
哪怕是贺国宅死了,唐秋萍仍在遭受暴力。
她被烫伤的右手,皮肤迅速鼓起一片片水泡,唐秋萍伸出手,哆嗦着试图捂住自己的脸,但突如其来的一股大力,将她扯开,贺国宅的鬼魂,按着唐秋 萍的头,猛地往桌角上撞。
我再顾不得许多,手中横扫黑竹简,但凡挨到贺国宅的鬼魂,他便遭受不住。
哪知我刚一出手,右手便被人无形擒住,手腕凹下去一圈,立即红肿起来,手中的竹简也拿捏不住,掉在地上
接着,我感觉有人在我肚子上大力踹了一脚,疼得我一抽搐,顺势倒在地上,
唐秋萍仍在哀嚎,贺国宅的鬼魂腾出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拎起来。
我挣扎着去捡地上的黑竹简,头顶传来飒飒声响,抬头望去, 一只黑色长条经幡从我身上飞向唐秋萍。
经幡盘绕在唐秋萍身后,空中顿时浮现出阵阵红色雾气,雾气散去, 一个浑身血红的人影被经幡缠绕着,他的嘴巴已经烂成了一坨,其余器官倒是轮廓 分明。
“贺国宅,你别阴魂不散。”
是唐陆。
他站在门口,冷眼盯着那个鬼影,他就是贺国宅。
“她把我害死了——我做鬼也得永远缠着她!”
贺国宅的嘴巴曾经被火烧烂,说胡呜呜渣渣地含糊不清。
唐陆从身后掏出一只白布袋,用手指在其上画一道符,朝着鬼影张开口袋:
“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说着,他手指向口袋内一指,经幡裹缠着贺国宅向白布袋飞去。
“别别——好侄子,姑父错了,你放了姑父,我自己走。’
唐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手一松,那经幡也飞回唐陆手中。
“先杀了这贱人再走!”贺国宅自以为身形神速,猛地朝躺倒呻吟的唐秋萍扑过去。
但终究快不过唐陆的手,他随手将毛尖刺绵一丢,法器自动追击贺国宅,眨眼间将其穿透,红色鬼影的胸口被扎出一个空洞。
贺国宅停滞住,身子慢慢消散。
唐糖去舀了一盆醋,让姑姑的手跑在里面。
“哥,快去叫医生,姑姑的手被烫伤了!”
唐陆还愣在原地,眼神涣散。
唐家驱魔的规矩,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将人的魂魄击散,应尽慈悲之心,送魂魄进入轮回,
但刚才唐陆一时生气,竟直接把贺国宅的魂魄打散了,因此心中惆怅。
唐糖扶着姑姑,给她抚背顺气。
忽的,身前浮出一阵红色雾气,迅速聚集成一个人形,
贺国宅的鬼魂竟复原如初。
唐糖近距离地望到那张怪脸,被吓得叫也叫不出来,小脸煞白,
贺国宅一把推开唐糖,另一手用力捏住唐秋萍的脸。
“贱人,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唐秋萍短时间内接连经受打击折磨,眼下又被贺国宅给擒住,竟一口气喘不上来,吓晕过去。
我向前踏一步,从地上捡起黑竹简,心想这次可看见你了。
挥手向他刺去。
贺国宅扭头,怪嘴圆张,黑黢黢的嘴中喷出一股红雾,雾气凝聚成一直手, 一把拽住我的脖领,向外一丢,我整个人竟被轻而易举地扔出去,在空中打
个转摔在**。
没想到贺国宅在唐陆的重击下,不仅没有魂飞魄散,反而变得更加强大。
唐陆抬手,经幡再次飞向贺国宅。
贺国宅嘴里又吐出那只怪手, 一把将经幡扯过来,胡乱塞进嘴里。
嘴角雾气乱喷,那条经幡竟几秒内化成了一阵烟灰。
唐陆冷哼一声:
“大胆。”
毛尖刺绵扎破掌心,唐陆猱身而上。
待他欺身到贺国宅近前,贺国宅一手抓着晕倒的唐秋萍, 一手反击,
毛尖刺绵在手心画下红符,唐陆左手斜向飞出,与贺国宅的掌心相对。
贺国宅低吼一声,整个身子腾空飞出,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满脸怒火,意欲再上,唐陆左手二指沾了毛尖刺绵上的血迹,在自己眉心一点,接着掐诀念咒,贺国宅登时痛苦不堪,适才与唐陆对掌的那只手上
印有唐陆的驱魔符,与此时唐陆口中念的驱魔诀呼应,威力无比巨大,是对付穷凶极恶之鬼魂的必杀技。
因其威力巨大, 一旦施展便无法停下,鬼魂必然消散,永世不得翻身,与唐家对鬼慈悲的观念不符,因此族人极少使用。
唐陆使出这一招,可见他对贺国宅恨心之切,今天必然要将他的魂魄打得渣都不剩。
就是之后半个月,估计每天他都要在练功房跪拜忏悔上半天了,祈求祖宗们宽恕他的破戒行举。
再看贺国宅,掌心金光乍现,手臂开始碎裂,裂纹中金光喷涌,慢慢地向身体四周扩散开去,几秒后,贺国宅便彻底化作虚无,形迹全无。 这一招着实消耗了唐陆不少体力,只见他满头虚汗,气喘不已。
现场平定以后,唐陆迅速奔至唐秋萍身前。
“竹简给我。”
唐陆用毛尖刺绵在其上画了一道安魂符,具有宁神安魂作用,把它放在唐秋萍手里。
唐陆眉头紧皱,我猜他在疑惑贺国宅鬼魂的事。
“那鬼魂怎么会死而复生,而且力量还比之前强大了呢?”我问道。
唐陆暂时还没想清楚,脑海中回忆唐秋萍之前说的种种,嘴里默默念叨: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不放过你——”
再联想贺国宅死前嘴里的纸团莫名起火,我和唐陆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
“夜行图!”
是的,只有夜行图才解释得清,唐秋萍慌乱中在贺国宅嘴里塞的,是夜行图的一页,夜行图错把贺国宅所说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当成了愿望,因
此释放出夜行图的精灵,并且让贺国宅具有了阴魂不散的能力!
“那也就是说,贺国宅现在还没有死?他一会儿还会找上门来的!”
我惊道。
唐陆点头默认。
他是不死不灭的,倘若一直这样找唐秋萍的麻烦,唐陆总不能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边,何况贺国宅的能力会愈渐强大,总会有超过唐陆能力范围的时 候,那时我们便对他彻底没办法了。
“那眼下怎么办?”
“看来只有找到那张图页上记载的内容,然后收服精灵,才可以破解贺国宅的愿望。”
话虽然这么说,唐秋萍从没上过学,那张夜行图又只她见过,其上的文字和法阵,想必唐秋萍是一个也解释不出来的。
漫无目的地去搜寻,又何异于大海捞针呢?
“先等姑姑醒过来吧,这是唯一的希望。”
唐陆把黑竹简塞进唐秋萍的手里,施展定魂术。
不一时,唐秋萍悠悠转醒,紧接着捂着被烫伤的右手哀嚎呻吟。
“水,喝水——”唐秋萍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
我起身去找水,屋子里空****,盛开水的铝壶倒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
目光瞥见长柜上有一只搪瓷杯,里面还有半杯凉水。
“没有热水了,先喝口凉水吧垫垫吧?”
我询问唐陆的意见,唐秋萍却直接拿过水杯,咕嘟嘟一饮而尽。
“姑,我问你件事,你那天塞他嘴的那张纸,长什么样子?”
唐秋萍眯着眼,手上伤得严重,疼得她没办法镇定下来好好回想。
门外狂风忽起,院子里的不锈钢盆被刮得叮当乱跑。
唐陆眼前一亮,警惕道; “这风有问题——”
“贺国宅又来了?”我心下慌乱,这次比前两次的势头更凶。
话音未了, 一阵冷风破门而入,裹挟着灰土落叶在屋中翻飞。
唐陆放开唐秋萍,手中的毛尖刺绵刚扬起来,风中便闪现一个红色鬼影,速度之快,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贺国宅阴笑着抓住唐陆手腕,轻松地将他提 起,向外甩出。
唐陆一个翻滚定住身子,从墙上抄下一面镜子,待左手伸回时,右手已然在地上画好一道符咒。
“起——”
地上的符咒金光焕发,直照向屋顶。
贺国宅更不畏惧,他知道自己死不了,于是径直冲过来。
唐陆左手持镜,探到符咒上方,金光接触镜面,水平反射出去,正照在贺国宅身上。
贺国宅红色鬼影在照射下瞬间或作面粉,消散纷飞。
“这么简单么?”我心中生疑。
岂料冲进屋的只是贺国宅的一个分身,唐陆身后腥风作响, 一个更加强壮的鬼影袭来,唐陆反应随快,但再要画符对抗,其时已晚,毛尖刺绵仓促地在 镜子上划个圆圈,唐陆左手探出,与贺国宅右拳相对。
人鬼相接处,金光红雾暴起,唐陆被弹飞倒地,贺国宅亦被震慑出门外。
唐陆一个翻身起来再战,贺国宅身影融于风中,动作比他迅速得多,唐陆只得先将镜子扔出去拖延时间。
贺国宅只一个闪身的瞬间,唐陆捏着毛尖刺绵刺入手掌,拔出法器大手一挥,空中一条出现一条泛着红光的绳索。
那绳索看似有形实则无形, 一伸一弹之中,将贺国宅的鬼影牢牢束缚。
唐陆出这一招实是无可奈何,绳索虽然可以瞬间将鬼魂束缚,但施术者自己也必须保持不动,否则绳索就会失灵。
唐陆怒视贺国宅,奈何嘴巴也不能动,接下来该怎么做,屋子里剩下的三人全然不知。
我伸手一摸,灵光乍现: “夜行图!”
正欲翻开夜行图请陈第安上身,贺国宅身子一抖,从门外另又刮进来一股腥风,直冲我而来。
我抵挡不住风中那鬼影,被它掀翻在地,夜行图也被吹到屋子另一边。
贺国宅的鬼影分身躲在风中,四处乱窜,忽然拐个弯飞向唐秋萍。
贺国宅本来的目的就是在死后继续折磨唐秋萍,只有唐秋萍死了,他身上魂魄不灭的愿望才会消去。
可我们正是为了保护唐秋萍才对抗贺国宅的鬼魂,哪怕贺国宅活一次我们杀一次,也不能任由他放肆。
再看唐秋萍时,她竟无兀自站了起来,面色愤懑,两只眼中冷冷地放光,丝毫不似之前见她时的软弱无能。
“怎么喝了口水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我不解。
风中贺国宅伸出手,掐向唐秋萍的脖子,唐秋萍歪头闪过,抬手攥住贺国宅手腕,右手紧握着黑竹简,猛地扎向贺国宅的脖子。 那道鬼影也吃了一惊,贺国宅跟唐秋萍过了一辈子,还从未见过她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不是任由她欺负的那个唐秋萍
鬼影再想躲避已然不及,竹简深深地没入他肩膀,顿时插得他烟消云散。
唐秋萍斜眼睥睨被唐陆定住身的贺国宅,快步走过去。
我和唐糖均被这反常的一幕惊得说不出话, 一时忘记了她手上还有严重的烫伤。
唐秋萍竟不在意,走过唐陆身边,举着竹简朝贺国宅奔去。
唐陆也一惊,心中担心唐秋萍的安危,忍不住叫了出来:
“姑姑——”
仅这一下,他和贺国宅的僵持便破了功,绳索顿时消失不见。
贺国宅身形一震,冷风从下端着唐陆,将他甩飞出去。
尽管唐秋萍此时走到贺国宅身前,但他并不在意,这个女人被自己欺侮了一辈子,眼下还能把他怎么样呢?
哪知唐秋萍丝毫不畏惧他,抬手将竹简刺入贺国宅胸前。
贺国宅瞪圆了眼,盯着眼前的女人。
“你不是小萍——”
眼前的人,神色凛然,竟敢站直了身子直视贺国宅的眼睛。
这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甚至心里发毛。
鬼竟然也会害怕。
贺国宅伸手打向唐秋萍的脸。
“你动动我试试!看我不弄死你!”
唐秋萍怒吼道。
这是几十年来,唐陆和唐糖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唐秋萍大声说话。
贺国宅伸出的鬼手停在唐秋萍脸边。
唐秋萍接连用竹简在贺国宅身上连捅十几下,红雾如血液般喷张。
贺国宅第一次害怕。
他竟然畏惧唐秋萍!
几十年来每天在这种黑潮般的阴影下畏惧着的滋味,贺国宅第一次感受到!
那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他不寒而栗,深渊般的恐惧侵蚀他每一寸皮肤,渗透到骨子里,让他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唐秋萍。
这是无数个绝望的夜晚,绝望的唐秋萍内心的嘶嚎、挣扎和破灭。
贺国宅被唐秋萍拎着脖子,轻易扯到床前。
唐秋萍将贺国宅的鬼影丢在**。
她跳上床,骑在贺国宅身上,手中的竹简,在她看来正如一把利刃, 一刀一刀,扎在贺国宅身上。
但痛的,还是唐秋萍。
唐秋萍骑在唐秋萍身上。
贺国宅骑在唐秋萍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分不清谁是谁。
唐秋萍扯过棉被,捂住贺国宅,她丢掉竹简,抄起身边的床掸,如一头失心疯的野兽,疯狂地敲在贺国宅身上。
这样是打不疼人的。
但每一下都敲在那颗被施暴者的心上。
一下一下地,敲碎,敲入黑暗的泥沼。
终于,贺国宅的鬼影闷哼一声,他身子中生出一股大力,掀开棉被,从唐秋萍的**逃出。
但反抗是没有用的。
他还是不敢看唐秋萍一眼。
贺国宅哀嚎着,随着一阵阴风,溜溜地逃出家门。
唐秋萍跳下床,她巨声吼着,跳着,嗓子发肿后喊不出任何声音,她便把肺里的怒气咆哮成游丝也要发泄出来。
她从地上捡起铝壶,举到头顶,狠狠地掼在地上。
她追上铝壶,双手捧着,举到头顶,狠狠地掼在地上。
唐秋萍发泄得还不够。
她挥舞着床掸,试图再砸坏些什么,于是她来到长柜前,她要打碎长柜深处摆着的玻璃杯、茶壶。
她不知道是谁把这些家具放到她够不到的地方的。
因此更加生气,她无声地咆哮,从地上找来一把凳子,她踩着凳子,伸长胳膊,将长柜上的家具统统掸落在地,摔成玻璃碎渣。 她还在咆哮。
用生命咆哮。
她用积攒了几十年的生命咆哮。
唐糖被吓坏了,甚至受惊深度远超见到贺国宅的鬼魂。
我挡在唐糖身前,免得玻璃渣溅到她,唐陆奔到唐秋萍身后拦住她,将她从椅子上抱下来。
“撒开我!撒开我!拦着我我跟你急!”
唐陆伸出二指,在唐秋萍的脖颈后一点,唐秋萍眼皮一翻,身子顿时发软,倒在唐陆怀里。
唐陆抱着她蹲下,唐秋萍的意识还在,她用满是水泡的右手愤愤捶地。
地上的玻璃碴扎进唐秋萍的手,扎破血泡,鲜血便流满她的手。
唐陆心中疑惑,掰开姑姑的嘴,用毛尖刺绵检查一番。
“她把夜行图里的精灵吃了。”
夜行图释放出的妖怪,带有夜行图中独特的气息,学过驱魔的人是能感受到的。
“也就是刚才那杯水的问题?”
唐陆点头。
由我抱着唐秋萍,唐陆施法,从唐秋萍身体里取出夜行图的精灵。
“封——”
唐秋萍嘴中吐出一阵灰烟,在空中凝聚成一张图页。
“阴阳。”
“阴阳是什么?”
“一种喜欢在水里钻的妖气,任何人或动物喝下以后,都会性情大变,和原来的性格完全相反。”
三人相对无言。
事后,唐秋萍哭着、嚎叫着,说贺国宅的鬼魂不会放过她,她很害怕,怕得要死。
无论我们怎么跟她解释,贺国宅的鬼魂已经被消灭了,唐秋萍就是不信,嘴里神经质般重复着一句话:他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他还会来找我的! 但贺国宅的鬼魂确实是灭了。
可是,遭受家暴者对施暴者的畏惧,是刻进骨子里,追随到死的。
几天后,唐秋萍还是神神叨叨的,也不记得自己把贺国宅打跑的事, 一天到晚提防贺国宅的鬼魂。
唐陆只好托邻居帮忙照顾一下姑姑,三人才安心回家。
半个月后,我们收到消息,唐秋萍死了。
听说她晚上害怕得不敢在屋里睡觉,于是爬上屋顶。
她在屋顶乱跑乱叫:
“你别跟着我!”
黑暗中踩空摔下去,脑袋撞在一块石头上,彻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