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陆大兄弟,还记得我吗!”
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推开宠物店门,满脸是笑,快步朝唐陆走来。
他张开双臂,热情地要拥抱唐陆。
唐陆站起来,先是一愣,反应两秒才回忆起面前这个人是谁。
“记得,你公司没事了吧?”
唐陆不是很想和西装男走得太近,往后退了两步,和男人握了握手。
“大兄弟,最近忙吗——”西装男尴尬地在地上蹭蹭脚。
“挺清闲的。”唐陆请男人坐下。
“那太好啦,我这里有两张参观门票,送给你啦,没事儿多出去转转。”
“在哪儿参观?”
“红旗文化,线下体验展。”
“那不是你们对面的公司吗?”唐陆一头雾水,惊讶地望着这个殷勤的男人。
原来,唐陆很久之前被西装男请去为他们公司看风水相,解决了点问题,之后再没联系过,今天男人突然来找他,邀请去参加街对面红旗文化的线下体 验展。唐陆疑惑的是,红旗文化和西装男的公司是死对头,他怎么忽然来献殷勤,其中必然有猫腻。
“嗨呀,还是什么都瞒不住唐陆大兄弟呀,这次来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有什么话直说就好。”唐陆很讨厌拐弯抹角。
“最近红旗那边有点反常,我是想请你去给它们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唐陆低头,忽然又抬起来: “那也不对,依你的为人,应该希望对面出事才对吧,为什么他们出了问题,你反过来跟着操心?跟我谈事情还是实话实说
比较好。”
唐陆盯着西装男的眼睛,看得他脸上一片红晕。
“啊对,是这样的,最近吧,我就注意到,红旗那边,好多员工总是加班到深夜到凌晨,而且走出公司的时候, 一个个还活蹦乱跳的—“ 我忍不住插嘴: “这有什么奇怪的,人家愿意加班,说明他们政策好呗。”
“这还不止呢,你不知道,他们红旗那边,主张的就是从不加班,少加班,平时很少有人留下来,这几天他们那儿人都跟疯了一样,天天干到夜里一两 点。我还找人在他们公司打探过消息,说是他们新进了一台机器,那里面流出来的水,人喝一口,比十杯咖啡都提神!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是机器的问题啊,人家靠的是科技,我们也无能为力呀。”我又忍不住反驳。
“不不,”西装男摆手,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那个机器,你能点时间,就是你想熬夜四个小时,喝一口水,就能精神四个小时,想熬几个小时 就熬几个,只要一过了点儿,立马就犯困!我还特意让人调查过,市场上根本就没有卖过这种机器,哪里有靠喝水就能控制人不睡觉的道理?是不
是 ? ”
西装男越说越起劲,就好像仇人让他抓住了犯罪证据一样,两只眼睛冒贼光,吐沫星子横飞。
我再无力反驳,听上去确实有点邪门。
“这就是**裸的嫉妒,见不得别人好呗。”我心里嘀咕道,
再看唐陆,他摩挲着下巴,从桌子上拿过那两张门票,
“行,我去看看。”
我就知道,他对反常的事情没有任何抵抗力。
西装男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握着我的手,可劲儿地晃:“谢谢了,真谢谢了,报酬的事等你们解决了再联系我。” 等西装男走后,我一脸鄙夷地朝唐陆说:
“这种人的忙你也帮啊?看见别人过得好,就想在背后踹一脚的人最讨厌了。”
“就当是散散心好了,我又不是为的人情,只要违反常理天命的事,我就得管,而不是看对谁有没有利益。这是驱魔师的基本职业素养。” 我点点头,发现自己跟唐陆比起来,还是太容易意气用事了。
线下体验展在第二天白天,我跟唐陆中午抵达,在公司里转了一下午,整个一楼是漫展区,玩家们大多cos的是红旗文化旗下的ip形象,没什么好看
的。
二楼一小部分作为工作开放区,游客们可以参观红旗文化的员工日常。大多都是些画师,写手,或者编辑之类的,每天坐在电脑前,疯狂赶期限,
其他地方便是不对外开放的了,我和唐陆吃了一下午零食,四处寻找西装男嘴里说的“有问题的”饮水器。
“只有这一个饮水机,是给游客开放的。”
我对唐陆说,眼见一个猫娘接了一大杯水, 一饮而尽。
“那么珍贵的东西,当然不会对外开放了。”唐陆说着,语气中略带失望,他比我更想看看那神奇的饮水机。
忽然,别后有人抓我的手,我“嗬”了一声,迅速甩开那人。
身后站着一只棕色的大熊,紧靠在我身后。
我心一虚,该不会是我们“内奸”的身份被发现了吧?我们可没暴露过目的,
“你干什么?”我尽量装出一副正经游客的模样。
“嘘,是我——”大棕熊望了望周围没人,把头套掀开一个边,朝我低声道,
是昨天的西装男。
“好哇你,你这个老滑头,吓死我了。”我指着他咒怨道。
“别别,别声张!”男人忙握住我的手指。
“我是来告诉你们饮水机在哪儿的。”
“你本事真大啊,手眼通天,怎么什么都知道。’
“来来,我跟你们说,饮水机就在二楼不开放的工作区,没有被藏起来。”
“人家不开放,我们也接触不到啊。楼上有保安,不让进。”我和唐陆早就侦查过了。
西装男一愣,把头套放下来,急得原地转圈。
“要不咱下次再找机会吧,硬闯总是不好。”我对唐陆道。
“不用不用!我想到办法了。”大棕熊凑过来,再次确认没人后,才对我们说道:
“委屈你们在闭馆之前躲到二楼厕所里,等游客们都清空了,保安会把隔离带撤掉,到时候你们再出来,就可以假装内部员工,找饮水机了。” 我和唐陆相对一笑,“亏你能想得出这主意来。”
“委屈你们在厕所里憋一会儿,等隔离带一撤,我立即给你们发短信。”
为了见一眼那台饮水机,我们俩只好先藏在厕所里。
俩人在展厅又待到六点四五十,趁人不注意溜进厕所,在隔间里把自己锁起来,熬到七点半,两个人才出去,外面果然只剩内部员工来来回回。 现在离晚上下班的点儿还早,人们估计不会到饮水机那儿取水,我们俩只好再到公司来回乱窜。
幸运的是人们很忙,每个人都恨不得把头塞进电脑里,工作做完一份又来一份,上级永远在催促着赶进度,如果你问一个在这里待过三年的老员工:你 们公司的天花板是什么花样,吊灯又是什么样式,他绝对答不出。
晚上十点左右,最后一批正常上班的人也要下班了,可奇怪的是,留在公司里的人反倒越来越多。
他们每人手里拿一只纸杯,排队去到一个隔间打水。
我和唐陆交换眼神,拿着杯子排在后面。
饮水机被三面塑料隔板拦开,和一般的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按钮多了几个,有1到10几个数字,取水前先按下数字,再接水。 人们谈笑着接了一杯又一杯,大多数人的按钮选择了4或者5,接完水后, 一口喝掉,然后重新回到座位,开始了漫长的夜班 轮到我和唐陆,两个人一块儿进去,随便选了个数字,流出一杯水,唐陆先用手沾了沾,放到鼻子前闻气味。
“和普通的水一样。”唐陆看着我,心下诧异。
我把纸杯的水倒进自己的水杯中,打算回去再研究。
“喂,你们两个好了没?这么多人等着呢!”身后的人一分钟都不想多等,竟大声气恼起来。
“好了好了。”我和唐陆只得先让出来。
“怎么办?”我问道。
来到员工休息区,唐陆把毛尖刺绵握在手里,说: “等他们接完水。”
不到半小时,周围人清静了,我俩再次溜进隔板间。
唐陆用毛尖刺绵点在自己眉心,拿开后仍闭着眼。
这是一种通灵手法,可以让自己和妖气邪气通灵,只需闭着眼就能感受到周围的妖气。
唐陆猛地睁开眼,抿嘴一笑.
“怎么了?”
他用同样的手法为了开了通灵眼。
“你自己看看。”
我闭上眼睛,眼皮瞬间轻松,好像不存在了一样,面前的饮水机方位,浮现几道黑气,黑气中萦绕着一圈紫色的亮环,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饮水机确实有问题。”我想不通唐陆在笑什么。
“你知道那个紫色的光环代表什么吗?”他问。
“什么?”
“代表曾经被夜行图封印过。”
原来唐陆一直所说的,精灵被夜行图封印再释放后,会留下夜行图独特的气息,说的就是这个紫色的亮环。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还得谢谢那人了。”
唐陆笑着点头,随即结手印,念口诀,准备封印图页。
“封—”
唐陆连喊几次,极其都没有反应,最后一次,从饮水机的出水口,竟直直钻出一条黑龙,悬浮在空中。
唐陆多次封印图册不成功,最后一回竟然从饮水机的水龙头中噴出一股黑烟,那烟霧在空中凝聚不散,转而凝聚成一条两米长的黑龙,张牙舞爪向我们
飞来。
我忙向后退一步,猛然想到不能让外面的人看见黑龙,于是反手将门关上,两人一龙被困在窄小的隔板間里,连四处走动都难,交上手更是行动不便。 黑龙扑向唐陆,唐陆左手启出黑竹简,朝黑龙头部正中劈下,烟霧之身被黑竹简的钝锋劈开,竟幻化作两条黑龙,再次襲来。
我也拿出竹简,对付飞到近前的黑龙,横向里一削,龙头龙身顿时分离,散作一团黑烟。
但那黑烟眨眼間又汇聚成飞龙,在隔板間的顶子上盘旋。
眼见黑龙斩不尽杀不绝,唐陆也烦了,他拿出冈才用过的纸杯,用毛尖刺绵的针尖在底部戳一个洞,掉专笔头,堵住底部的小洞,将杯口对准空中的黑
龙。
他在杯口前晃个手势,口中默念法咒, 一手托杯, 一手将毛尖刺绵向后平拉,杯口猛地生出一股倒风,将黑龙往杯子中牵引。
黑龙毕竟是烟做的, 一阵微风也能将其吹散,更别说唐陆的车法。
只一转眼,黑烟有一半杯封进纸杯,黑龍的龙头还露在外面,只见它不断争扎,从嘴中射出一条烟柱,飞入饮水機的出水口,登时,饮水機的水龙炸 裂,气浪将大量的饮用水掀飞,形成一堵水墙朝我们撲来。
这一招鱼死网破着实出乎我门意料,二人被水中得连连后退,撞开隔板间的门,倒在地上,浑身湿透的样子,看上去狼狈不堪。 屋中的员工们听到隔板間有水声撞击声,紛纷注视我俩。
“你们在搞什么!你们是哪个组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满脸凶相,指着我们的鼻子跑过来。
我和唐陸起身,见近百号人盯着我倆,顿時浑身不自在,愣长着嘴也不知道兑什么好,毕竟是偷混进来的,万一被人家扭送到派出所就完蛋了。 念此,我心里一凉,全身似有千百根針紮一般。
我看着唐陆,他也无奈地瞥了我一眼。
“我怎么没见过你们?”领导模样的男人一边叫清吉工收拾隔板间, 一边疑惑地打量我们。
他看看我俩,又看看饮水机,急上前问:
“饮水机坏了没有?这可不能坏啊,你们拿命都赔不起!”他斜眼瞪着我倆吼道。
“机子倒是没有问题,就是儲水的大水桶破了,没別的。”检查的人回应道。
“你们叫什么?”
“他俩不是我门公司的人啊?”一位负责人事的职员小声说道。
“好家伙!我知道了!你们是对面公司找过来的小偷吧?”那个领导习惯了对手下穎指气使,对我们说舌使竟也抱胸摆架子。
“我不是你公司的人,少对我摆臭脸。”唐陆滿脸嫌弃。
“你!你——”男人气得不知道该反驳什么。
“哦,我说呢, 一个晚上都看见这倆人在公司里晃来晃去的,肯定是心怀鬼胎——”人们紛纷停止手头的工作,開始对我们指手画脚,私下念叨起
来。
“你们这都可以定罪入室盗窃了,走吧,跟我去派出所!走法律程序。”
他说着,上来就要拉扯我们两个,唐陆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却不由得心虚,我们本来就有盗竊嫌疑,这下恐怕惹大麻烦了。 正在我想着昨天的西装男会不会出面到派出所保我们时, 一个人箭步斜插到我们身前。
“张组长,这倆人是我帶来的,不是对面公司的。”
眼前这人,帶着一副金丝边眼睛,长得耐看,但长期熬夜不注重保养,脸色暗黄,眼窝下张着几粒黄斑,留着一头小辫子。 他的眼睛鼻子,看上去好熟悉。
眼下顾不得这些,没想到会有人站出来帮我们解围,我当然要抓住大腿。
“对对,我们是跟他进来参观的,就想看看你门这饮水机,怎么那么多人排队喝水,你们这兒水有多好喝吗?”
“扯,我们公司从来不上人参观,你们就算是体验展的游客,也早就该離开了!”男人嘴上说我们,眼神却瞥向小辫子男人。 他还要说什么,小辫子直接回懟一个手势:
他左手握成筒状,右手食指在左手中间来回搗动。
小辫子背向员工,这個手势只有我们四人能看见。
男人脸色瞬间煞白难堪,咬着牙低声道:“你不要老是拿这件事壓我——”
“这倆人我带出去了,张组长。”小辫子冷哼一声没说话,径直拉着我两走下楼, 一直出了大門。
他的手心也在蹭蹭冒汗。
等出了红旗文化門口, 一直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我们才停下来。
“你为什么帮我们?”唐陆问道。
小辫子环顾四周,然后看着唐陆,神色略显惊讶: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嗎?”
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人,他确实眼熟,好像我以前认識的一个人,但怎么也迴想不起来。
“老狐狸派我来红旗文化的,没提前跟你们说我的事马?”
小辫子嘴里的老狐狸是谁,我和唐陆还是不知道,看来他是认错人了,好在阴错阳差救了我们一次。
“嘶——”小辫子急得直囁牙花,嘴角抽搐。
“哦!你是—”我指着小辫子的脸,他文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 “元希腊!”
“对!是我。”元希腊眼前一亮。
“我是安明呀,你还记得吗!”
元希腊一愣,显然没反应过来,他仔细盯着我,突然跳起来抱住我,激动地大叫:
“明子!明子!你说说你,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我啊!”
眼前这人,是我的高中同学,同宿舍的好哥们,当时他胖胖的,留着寸头,很愛笑,我俩经常晚上翻墙去网吧打游戏通宵。
“你怎么变了这么多啊!要不是你那‘嘶溜嘶溜”,我都认不出你啦!”我感慨道。
元希腊最典型的动作就是,他一着急就会嗫牙花,然后嘴角止不住地抽搐,跟半张脸杨癫痫一样。
最经典的一次,要数我们翻墙出去打游戲,回来的時候被老师发现了,俩人死活不承认,老师要去掉监控,急得他一直在墙角嗫牙花,我看得心里烦, 没来由地扯了他个耳刮子,元希腊登时跟我扭打在一起,后来倆人因为打架和翻墙,被罚在家反省半个月。
毕业后倆人各奔东西,都有了自己的目标,再沒联系过,想不到今天在这儿碰见了。
“你现在做什么呢!”
元希腊抓着我的胳膊,眼目都快掉下来了,他纳悶道:“你们到底是幹什么的啊?”
简單地交换一下情况,原来元希腊是西装男公司的员工,西装男很早以前就把他安排到红旗文化做臥底,元希腊工作卖命,竟被升任组长,和刚才那个 张组长平起平坐,俩人平时看不对眼,经常互相找茬。
“原来他们那边的情报都是你合的呀!”
“对呀,我刚才以为你倆是那边安排来的扒手呢,所以才出面把你俩保下来。谁知道歪打正着,把你小子给炸出来了!” 我也格外惊喜,硬拉着元希腊和唐陆去烧烤摊撸一顿,他陪我二人先回寵物店换了衣服,才一同上街。
“话说刚才那个张组长,这么那么怕你啊!太有意思了,你一个手势,他就不敢说话了。”
我大呼有趣,要不是元希腊抓到他的把柄,恐怕元希腊再长一张嘴也难以帮我们开脱。
“哎,他自己作的唄,他跟我们经理的女秘书有一腿,俩人经常幹点苟且事兒,有一次在公司里给我撞见了,随手拍了张照片,那小子就再也不敢跟我
杠了,哈哈哈,有什么事儿都得上着我,否则我把文照片给经理一发,他小子立马卷铺盖走人——”
元希腊大笑着喝光一杯啤酒。
“真是有你的!”我再敬他一杯。
“哎,他巴不得我死呢。”
元希腊低下头,忽然抛出这么一句话,让在场的都有点尴尬。
“说什么呢!嘴巴幹净点!”我轻轻给了他一巴掌。
他抬起头,眼泪已经流了一脸。
“你——”我无言。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高兴了,从毕了业,我还没这么高兴过,来,幹—”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都跟哥们儿说,是不是壓力太大了。”
元希腊抹了一把鼻涕,擦擦手, 一边喝酒一边嘟囔:
“真是憋屈,你说我, 一天天累得跟狗一样,挣那么点工资,真后悔沒好好学习啊,毕了业给人幹插畫, 一天累死累活,做完一张有一张,还得看別人 脸色吃饭, 一句话说不对就被炒,哥们儿我,难啊!”
“家里穷,买车买房还不提,就光每个月吃喝穿,就把工资花得差不多了,哪儿存得住钱啊。接了个王八蛋臥底的活儿,整天还得提心吊胆,我是決定
了,不回去幹了,留在红旗,他们那个水,饮水机,你听说了,是真的灵,哥们儿熬夜叁个通育了,晚上三倍工资,真爽,第二天上班跟没事人一
样 ! ”
“三个通宵?你不要命啦!”
我下巴都要被惊掉了,我平时码字再忙,也不会熬到晚上十二点,更别说通宵了。
“怪不得你脸色这么差啊,你可小心点吧,别猝死了。”
“不在乎不在乎,我还受得了,最神奇的是什么,喝了那个机器里的水,连平时什么腰疼脖子疼都没事儿了,状态比以前还好,现在科技就是发达了, 争取到今年年底,能攒出一辆车来。没钱可太难受了,买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没意思,过两天我找老狐狸要来工资,就彻底留在红旗这边了。”
我心里一抽,递给他一串儿肉,道: “你可小心点,别离那个饮水机太近,我们今天看了,那玩意儿有古怪。’
元希腊摆摆手,随后再仰头干掉一杯酒,他苦笑:“兄弟,你有本事,会写东西,比我脑子好使,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累,就好像那个,会打洞的耗 子,被人抓起来,专门打洞,你以为眼前这个洞终于打完了,可以休息一会儿了,滋溜!人家把你拎起来,让你再打一个,累死你!
你能怎么办?不打洞你没饭吃啊,然后那人给你吃激素,你觉得挺好,洞打得快,饭给得多,小日子越来越好,明知道激素对身体不好,可跟过日子比 起来,谁管它对身体怎么样呢!你呀,也别劝我了,咱好好吃这顿饭。”
元希腊一通话说得我无可反驳,他不想再说工作的事,我也不方便再讲,三人推杯换盏,畅快了一夜。
一直玩到晚上一点多,回家后,我躺在**,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每当我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出那个饮水机,它疯狂地吐着黑水,后面的人排队如长龙,他们接过肮脏的黑水,毫不犹豫喝下,然后精神百倍地投入工 作。
那条黑龙就盘踞在饮水机上方,冷漠地看着下面的人。
它出现的意义是什么呢。
眼前场景一转,黑龙叼着饮水机,飞上天空,身下是看不到底的深渊。
在对岸,有黑压压一群人,如同疯狂的瘾君子一样,跑向饮水机。
第一排人失足掉下深渊,然后第二排,第三排。
无数人为此丧命,还有无数人奔向它。
我猛然从**坐起,后背湿了一片。
我想起今天从饮水机接的那杯水,我把它撞进水杯拿回家了。
晚上就酒劲尚未消退,明知这水不对劲,心中却还想着尝一口,瞧瞧它到底多么让人痴迷,
我端起杯子, 一饮而尽。
三秒后,脑子里仅剩的一点点困意消失不见,整个人好像被人用绳索吊在一百层高楼的窗户外,我躺到**,试图和这股精神劲儿挣扎一番,可每次闭 上眼,就好像有人在用手扒我的眼皮,稍微松懈一下,眼皮就会自动弹开。
现在才晚上两点多,起床根本没有事情做,打开窗户吹风,酒劲儿散去,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错误的一个决定。
只好再回**抱着老三,盘弄了四个小时, 一直到天空微微亮,我才睡去。
第二天再去找唐陆,唐糖说他还在睡觉。
“这都几点了?十点了,不像他啊。”
“我哥说了,今晚出‘夜班’。”唐糖朝他屋子白了一眼。
“一个搞自由职业的,还加夜班了?”
我进屋把唐陆弄醒,谁知他揉揉眼,“来, 一起睡,晚上再去红旗文化蹲点儿。”
晚上十点,我和唐陆精神头倍儿足,又溜到公司门口,这次不好混进去,我们打算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再进去收拾饮水机里那条黑龙
“这次你准备好了?”我问他。
“差不多吧,我怀疑这个黑龙还有一半,不然没理由收服不了它的,不知道另一半在哪儿。’
“只有两部分同时封印才能成功?”
唐陆点点头。
我也陷入沉思,心中惆怅,不知道那另一条黑龙在哪儿,也许被一阵风刮走,飞到太平洋也说不定,这可到哪儿去找呢— 我们买了点吃的,在公司广场长椅上坐等, 一直到夜里两点多,开始有人从公司里走出来。
“你看!”我戳戳唐陆,朝公司门口的一个街亭望去。
“刚才那里面还没亮灯,现在怎么进去个大活人啦?’
我保证我只是打了个瞌睡,再看时那黑暗的街亭亮起灯,里面站着一个人,给来往的人派发东西。
“过去看看。”
我俩怕被人认出来,于是顺着黑暗角落自街亭后方绕过去。
我探头从街亭侧窗向里望去。
里面的男人脸色苍白,瘦弱不堪,带着一张白色面具,把手里糖果一样的东西卖给窗外的员工。
现在下班的人还很少,男人只卖了几份,待清静时候,他一手拿着一块巧克力糖,身下竟伸出一条巨大的白色尾巴,尾巴的末端,竟然是一只龙头!
尾巴伸到男人身前,龙头张开,从嘴中徐徐吐出一股白烟,喷在糖果上。
“啊——”我倒吸一口冷气,意识到自己发出声音,忙用手捂住嘴。
怎奈那人还是注意到我,冷冷地转过头,面具上是一张没有表情的人脸,
突然,面具男怪叫一声,夺门而逃,我回头看,见唐陆掌中举着一张符,闪闪发光,那怪物看见符咒,慌张逃跑。
“追!”
我和唐陆紧紧跟在那人身后,他的白色尾巴来不及藏,在身后招摇,他窜进黑暗里,拐进小巷。
“他跑得好快!”
男人行动迅速,好似一只受惊的野猫,我们是绝对跟不上的。
“不急。”唐陆右手二指夹住金色符咒,在空中晃动,口中道一声:
“去!”
金色符咒飞在空中,燃烧后在空中留下一团金色火光,久久不灭,火光分作两团, 一团追随男人而去,另一团在我们前方追前面的火焰,速度和我们跑 起来一般无二。
我俩跟着火光追进深巷,曲曲拐拐,不知道那人逃到哪儿了。
“你那火能追的上吗?”
“笑话,烧不死他。”唐陆刚说完,空中的火团拐个弯,直直地飞向前方。
我们来到巷子里,见第一团火光在空中飞速转圈,将长尾巴的男人围在垓心,第二团火光到达,径直飞向他,两团火光扑到男人身上,金光剧烈燃烧, 将他整个人吞噬。
男人躺倒在地,左右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烈火,但唐陆的神火更加奇妙,似有形实无形,男人的衣服没被烧着,可他被烧得满地打滚。 神火以鬼怪的精魄为燃料,会迅速将其精魄燃烧为灰烬,短时间内能将精魂类的鬼怪消灭殆尽。
“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好难受!”男人挣扎着嚎叫,声音却越来越小。
我忽然想起来他可能会知道有关夜行图的事,于是朝唐陆道:
“别把他弄死啊,问问他饮水机的事!”
唐陆摆手: “放心,我有分寸。”他抱胸冷冷地看着男人满地打滚,定睛一看,他身上竟然在渐渐地褪色,变得透明。
等他身体一抽,彻底趴下不动了,唐陆才手指一转,金色神火升上天空,渐渐消散。
他手中握着黑竹简,快步上前,抵住男人胸口:
“我劝你把事情都交代了,否则我会让你比下十八层地狱还要煎熬。”
男人还有一口气,但浑身无力,躺在地上只还有一口气,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唐陆翻过手,用手指去点他的额头,猛地全身一颤,双肩和头顶闪现三道白光,沿着手臂迅速流向男人的身体。
“怎么了!”我见唐陆脸色不对,大声问道。
唐陆不答话,身体止不住地抽搐,男人身体颜色迅速回复,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这家伙竟然在吸取唐陆的精魄!
我一把推开唐陆,他倒在地上,浑身瘫软。
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就要跑,我弯腰从唐陆手里拿过黑竹简,随手掷出,竹简插在男人肩头,他又哀嚎一声趴在地上。
“我让你跑!跑啊!”
我骂了他一句,上前把唐陆扶起,哆嗦着拍拍他的脸,嗓音抖得几乎说不出话:
“唐陆,唐陆,醒醒—”
唐陆缓缓睁开眼,突然吐出一口闷气,他轻轻按住我的手, “我没事。”
唐陆适才被那个死鬼吸了精魄,亏得我出手拉开,否则命都没了,好在人的精魄可以再生,迅速补充。不过也得花几分钟他才能缓过劲来 他扭头去找那个男人,见他被我制服在地,这才放心。
唐陆走过去拔下黑竹简,架在男人脖子上:
“你是死人。”
“对对,大哥,吸您的精魄真不是我主动的,您一碰我,它自己就这样了呀,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
原来,这个男人已经死了,他的魂魄被夜行图中的妖怪所附着,我们之前见到的那条黑龙,和男人身上的白龙是一对,
“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省得我们麻烦。”我松了一口气。
“先把妖怪封印了,我再送你去转世。”唐陆道。
男人却在地上挣扎不已,哆哆嗦嗦地哀求: “求您了,再宽限宽限我吧,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心愿未了,求您再给我一段时间。” “死人就是死人,该到哪儿去就去哪儿,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大哥,您先让我把话都说完,您再动手也不迟——”男人最后一次恳求唐陆。
“先听他说说情报吧,只有把他和黑龙放一起才能封印嘛不是。”我劝唐陆别太冲动。
“行。”
我上前把男人的面具摘下来,那张脸,高突的颧骨,凹陷的眼窝,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你不是——上个月在红旗文化猝死的员工吗?”我突然想起,上个月看过一个新闻,红旗的职工加班时猝死,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他的右手还紧
紧握着鼠标,用力都掰不开,他的脸砸在键盘上,没有任何征兆,突发性死亡。
“对,是我。”
男人叫段苗,山区过来的,家里给他取名一个“苗”字,希望他在大山发芽生长,以后能长成参天大树。
段苗努力学习,最后留在红旗文化做文职,因为家里穷,买房买车全靠自己挣,他粗略算了算,买一套八十平的房子, 一辆家用车,需要他连续工作三 十五年。
他啃着三元一包的三明治,杯子里是公司的免费凉水,双眼紧盯电脑屏幕, 一坐就是一天,有时他回过神来,已经是深夜十二点。段苗想站起来,脖子 却如同针扎,疼得抬不起头。
长期的超负荷工作,终于让他倒在了电脑前。
他那天晚上,盯着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辆白色轿车,那是他最喜欢的型号,汽车缓缓向自己驶来,他还有两年就可以追上它了。
真好。
段苗把头缓缓伸向那辆车,手里紧握鼠标,狠狠地点击屏幕上的白车。
在死亡的前一秒,他坐上了最心爱的轿车,油门启动,带着他离开这个世界。
后来,段苗说他的灵魂离开身体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身体轻飘飘的,没有意识地外走。
在路上,他遇到两条龙, 一黑一白,那条白龙看见他就直接冲过来,钻进自己的魂魄里,那之后,段苗便恢复了意识。
他发现,这两条龙,很喜欢吃黑夜。
“吃黑夜?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怎么个吃法?”我不解。
黑龙通过让人吞下它的雾化体,在人体里吃掉那个人的黑夜,简单说,就是吃掉这个人本来的黑夜作息,然后传给白龙,白龙吐出来的雾化体,人吃下 以后,就可以获得别人的黑夜,可以治疗失眠。
但是黑白龙是一种灵体,没有办法直接进入人类世界,只能通过附着在人的灵魂上才可以和人接触。它们碰巧遇见了猝死不久的段苗,径直钻入他体
内。
段苗让黑龙藏在饮水机里,人们喝下含有雾化体的水,就能像在白天一样熬夜,没有任何副作用,黑龙把吃掉的黑夜转移给段苗,他再将白龙的雾化体 放进糖里,失眠的人吃了可以拥有别人的黑夜,迅速入睡。
听段苗这么说,他这些做法并没有伤害到人,反而是在帮助人,有需要熬夜的就吃掉他们的黑夜,有想睡觉的就把别人的黑夜送给他。 “所以,两位大哥,我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对活人还是有用处的,对吧 ”
我不语,想不到他猝死后不仅没有咒怨世界,反倒有这种觉悟。
唐陆还是不肯松口,他接着道:“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么,目的是什么。”
段苗看着我们,满脸愁容: “我都死了,还能有什么企图,我只是懊悔,我太恨了,为什么自己那么不要命,每天加班到虚,只有死了以后才知道活着 有多好,我舍不得家里的父母,舍不得这个世界——”
段苗说着,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白色尾巴也跟着左右甩动,看上去有点怪异。虽然灵魂精魄不会流泪,但他抽抽搭搭的样子,确实让人动容。
“我只是想,只是想尽自己的努力,告诉还活着的人, 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能透支自己,他们想要加班,我可以让他们舒舒服服地工作,他们想要睡 觉,我可以让他们沾枕头就睡,我虽然不能控制别人的生死,但我最起码可以让别人过得再舒服一些,让他们更爱自己的生活一些——就这么多了。”
果然段苗是做文职的,长期写稿做稿,说话也感性许多。
我反正听得感动,反倒希望他在这个世界多留一些时间。
我扭头看着唐陆,心里希望他能多给段苗些时日,让他最后发挥余热。
唐陆面色冷峻,全程听段苗说话,眼角都没动一下。
他是个超理性的人,可以这么说吧,除了抓鬼,他在其他方面基本都属直男。
果然,他一开口就没让我失望:
“你这是逆反天命,是人就要晚上睡觉,白天工作,万物都有自己的运作规律,如果强行改变,你必遭天谴,我现在送你超生,你还能选择重来,如果
错过了,后果有多严重,我不敢保证。”
段苗听这话,深深垂下头,蓦地,冷笑两声。
“就算是天谴,也轮不到你们来收拾我,既然你非要跟我作对,那就没必要多废话了!”
刚才还懦弱得像个怂蛋的段苗,忽然阴笑,面目狰狞起来。
唐陆更不待他多说,反手将黑竹简插入段苗胸膛。
但竹简刺入一半,却好似扎在海绵里,段苗更不被其所伤,整张脸变得格外扭曲,头部和身体迅速萎缩成一张薄薄的皮。
唐陆暗叫一声糟糕,再看段苗身后的白尾白龙,剧烈扭动,从段苗的人皮中脱出。
“好一招金蝉脱壳。”
唐陆双手合十,掌中握着黑竹简,双臂用力,竹简断成十数块,他双掌向前推出,散落的竹简飞向空中的白龙。
那白龙刚刚升到两米高处,根本来不及躲避,被竹简纷纷击中。
竹简在白龙的烟雾身体中纷纷炸开,黑色的木屑将白龙的身体击得粉碎。
“你把它灭了?”我问唐陆。
“怎么会那么容易,黑白两条龙是共生的,只有同时消灭它们才行。”
果然,头顶点点白色烟雾,又逐渐汇聚成一条新的白龙,那白龙更不敢和唐陆纠缠,只留下一个分身朝我们袭来,主体却向红旗公司门口飞去。 “不用管分身,追那个。”
我知道黑龙白龙的身体都是雾化的,因此更不在乎眼前的分身。
它拦在我们身前,唐陆一弯腰,从它身下穿过,我捂住口鼻,打算用身体撞散它。
岂料刚一接触到它的龙头,胸前生出一股燥热,白龙自我胸膛穿过,整个人从里向外一颤,好像魂魄要被拉出身体外一般,难受至极。
“唐陆——”我低声叫道。
白龙在我身边缠绕,那些白色烟雾如同滚烫的蒸汽一般,但凡皮肤和它有一点接触就被烫地生疼。
我没料到这个分身杀伤力如此之大,我挥舞手臂,脚下胡乱倒腾,却始终驱散不掉这团白烟。
唐陆见状不好,只得先放弃追赶白龙,回头来帮我。
他—靠近,那白雾便又躁动起来,从我身上分出一支烟雾触手,探向唐陆。
唐陆掏出毛尖刺绵,伸手一点,烟雾碰到笔尖,猛地震颤一下,又缩回我身上。
“快!快!我要死了!”
此时我的脸和手被那蒸汽烫得如同红透了的苹果,我倒在地上,来回打滚,如此还能凉快一点。
唐陆从包中又挥出一张白色经幡,他大手一挥,将经幡盖在我身上,白龙的烟雾顿时被经幡吸收,唐陆提起来一甩,白龙消失不见。
我瘫倒在地,终于浑身舒爽。
“完了完了,我要被烫毁容了,我完蛋了。”我闭着眼,不敢看自己的手,更不敢摸自己的脸。
不过疼痛感却消失了好多。
“别装了,都是幻觉,你没事。”
唐陆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拽着我往红旗文化公司门口跑。
我睁开眼环顾双手,果然一点伤痕没有。
“现在段苗的能力还不高,最多让人致幻。”
知道自己没事,我便很快恢复状态,俩人再次来到公司门口。
“段苗呢?”
他只有这一个去处,应该不会和黑龙离得很远。
果然,段苗就坐在公司门口,又戴上了那个白色面具,只不过这次他藏起了那条白色尾巴,看上去跟活人没有区别。
他似乎在专门等着我们来一样。
此时公司加班的员工陆陆续续下班,段苗一见到我们追来了,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大声嚎叫着躲到人群中。
“他这是干嘛,要演戏给别人看。”我皱着眉头,拉拉唐陆的手,示意他退避一下。
“不行,不能让他跑了。”
我哪里拦得住他,只能跟着他过去。
员工们见经常站在街亭里卖助眠糖的面具人竟然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都举得奇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又看见我们,免不了炸锅,对我俩议论纷纷。
有几个脾气暴躁的要冲上来,被同事拦住。
“就是这两个人,他们说我卖的助眠糖有问题,要把我赶走!”段苗拉着一个人的手,那人正是昨天的张组长。
他的目光往我俩身上一瞥,不由得火气冲天,大声吆喝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真的是有病是不是?跟我们公司杠上了?我上次已经放了你们两个,你们怎么还不依不饶的?”张组长语气很硬,但是大概他还忌惮
着元希腊,因此不敢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只是心中怒火无处发泄,眼睛瞪得和灯笼一样。
“你身后那个人是鬼,他不是人。”唐陆有话直说。
身后的员工听完竟然都嘻嘻笑出声,鄙夷的眼神射过来,好像在看神经病一样。
“有鬼你能怎么样?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不相信科学的人?你是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笑死人了真是,就算他是鬼,”张组长向后一指,段苗身子一 哆嗦,面具下那张脸想必受惊不小,张组长转而又道: “那也是好鬼,我们这里哪个人没受过他的恩惠?不吃他卖给我们的助眠糖,我们能睡着觉吗? 国家法律还不抓良民,你动不动就要欺负人,跟恶鬼又有什么区别?”
“你说我是鬼?”唐陆双拳紧握,牙根咬得咯咯响,要不是我拦着,他早要动手揍张组长。
张组长见唐陆怒火从眼睛里止不住地溢,顿时没了底气,低声道:“你要非得抓他,就先把我们这些人弄死吧!要不然,你说个能打动我们的理由,有
没有?”
唐陆嘴巴动了动,他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善恶自然能分明,但现在要他说个理由出来,还真找不到。
我也觉得理亏,人分好歹,鬼亦有善恶,心术不正者则天诛地灭,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段苗猝死后善心大发,利用黑白龙的能力,让人们在难熬的生活 中过得更舒服点,这是没有错的。
我们没理由把他送回阴间,可能之所以这么穷追不舍,还是因为我们太想要夜行图了。
唐陆灭鬼驱魔的初心,自然是为了天下苍生人间正法,当夜行图和人性有冲突时,我们该选择什么—
我突然心头一梗,竟觉得这是个解不开的难题,是啊,如果夜行图的精灵做了对人有益的事,我们到底还该不该把它们封印呢。
唐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扭头看我,我亦满面愁容。
他看着那群员工,最后问道:
“你们当真执迷不悟?等养虎为患的时候,你们可别哭。”
“哼,我们有什么迷?又悟什么?”
张组长说完,身后那群人咯咯笑不停,对我俩指指点点,好像在看两个神经病演戏。
唐陆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黑竹简,高高举过头顶。
对面的人被吓到,还以为他要来硬的,纷纷向后退,戴着面具的段苗更是躲在人群最深处不敢露头。
一声脆响。
唐陆把黑竹简在地上掼得细碎。
“啊——唐……”我轻声唤他,唐陆紧咬着嘴唇,扭头狂奔,
“等等我——”
唐陆跑得飞快,路灯的白光将黑夜分成一条一条,他如同一匹失心疯的快马,在明暗交织中狂奔。
我追不上他,眼见唐陆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心中愈加着急,
忽的,唐陆被地面突起的石头绊倒,疾冲之下整个人横向里飞出去,重重地栽到地上, 一连打了三个滚,仰面朝天,双手颤抖着捂住脸 我大叫一声,拼了全力奔向他。
他倒在地上,胳膊肘流的血染红了袖子。
我知道现在扶他,他不肯起来,于是盘腿坐在他身边。
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如同塞着一团棉花。
我轻轻掸掉他身上的土。
身边,有几辆轿车飞速驶过。
许久,唐陆把手从脸上挪开,灯光下,晶莹的泪水流了满脸.
他痴呆般望着墨蓝色的夜空,似乎是在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错了吗。”
那一刻,我才想起,唐陆和我一样,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男生,他的内心,并没有因为见惯了生离死别而坚不可摧。
他和更多普通人一样,能击溃一个成年人的,也许只是一句正戳到他痛处的话而已。
唐陆成为驱魔师将近十年,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有错。
抓鬼有什么错的,人鬼殊途,这是人的常识,他似乎从来没被人问过,如果你遇到一个善良的鬼或者妖怪,你还必须要杀死它么? 人最委屈的时候,是没办法理智思考的。
唐陆在地上一直躺倒天空微亮,袖子上的血痕干掉,伤口也结痂了。
那天以后,唐陆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也没有再回宠物店。
我盘腿坐着,唐陆挣扎着站起,走上另一条路,朝着天空鱼肚白的方向, 一瘸一拐地走去。
回到店里以后,唐糖一边哭一边揪着我的衣领大声诘问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你为什么不问他去哪里!”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呢喃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
“你放屁!你小说写多了!真把自己当诗人了?你觉得这很浪漫吗?”
我不说话。
唐糖坐在椅子上,默声痛哭。
三天后,新闻上说,红旗文化一夜里猝死了三名员工,
二男一女。
我一怔,瞬间联想到吃人黑夜的黑龙。
电视上记者又说: “经医生检查,没有异常症状,都是长期加班工作导致身体负荷太大猝死。”
这跟我想的倒也差不多了,黑龙只能吃掉人的黑夜,让人不会犯困,但是长期过度熬夜给人体带来的负担,是没有办法免去的,对身体百害无益。 蓦地,我又想起那天晚上来,理由,这不就是他们要的理由么?
我苦笑着摇头,当时就算说也没有用。
电视上还在采访,张组长面对镜头,先是假惺惺地对死去员工表示惋惜悲痛,然后又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公司的风格向来就是拼命,员工们深夜加班都是主动的,这一点我保证我们公司没有强制要求过。”
“那贵公司会对员工的死承担全责吗?”记者问。
“这位小记者说话就有点不合适了,我们公司会在更全面的报告出来后再做决定,如果一个人有先天性心脏病,他非要在学校里看鬼片,自己被吓死 了,学校应该承担全责么?”
“那您——”
记者还没说完,身后冲出来几个员工,他们怒吼道: “拍什么拍?啊?家里没死过人啊?拍什么!”
电视台不得已关闭摄像机。
我没想到,红旗文化员工们,竟然在出了这么大事以后,还能这么拥护公司。
主持人背后放出了死者照片。
其中一个面孔我再熟悉不过。
元希腊。
我奔到电视前, 一遍一遍确认那张照片。
“不是的,不是的,不可能的。”
我无力地跪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不想错过主持人任何一句关于死者的信息,
但她不说了,开始说另一条新闻。
我夺门而出,坐车直奔红旗文化。
来到门口时,电视台的人已经走了,门口冷清得连一只鸟都不肯飞过。
好不容易有个人出门,我跑到他面前,轻声问
“跟您打听个事行吗?”
他上下打量我,眼前忽然一亮,像是看见臭虫一样绕开,唯恐避之不及。
我知道,我和唐陆在这家公司的名声已经是过街老鼠一般了。
“请问元希腊在吗?我找他有事。”
我厚着脸皮,再次问道。
哪知那人忽然回头想要捂住我的嘴,眼神中满是晦气,咒怨道:
“你找死呢?不能在人死的地方提死人名字你不知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那——”我眼眶一热,元希腊真的死了。
男人不等我问完,转身离开。
“请问您知道他的遗体放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男人不愿跟我多纠缠,径直离开了,
我双腿一软,颓坐在街亭边。
脑海中嗡嗡乱响,竟一时分不清段苗和元希腊谁是谁。
唐陆一去不回,昔日好友突然离世,双重打击让我一时喘不过气来,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我听说过那个传说,不能在人死的地方叫他的名字,不然鬼魂会一直跟着你。
我巴不得有个人,或者鬼来跟着我,和我说说话。
晚上,特地摆下一桌酒肉,设两副碗筷,自顾自喃喃道:
“希腊,如果来找我了,就坐我对面,咱俩说会儿话。”
“你说,人活着怎么这么累呢?这就是成年人吗。”
我把酒倒进杯里,眼泪落下,溅起一朵酒花。
“你不肯来是不是?”
肯定是气氛不够,我起身关灯,拿来两副白蜡烛点上。
微风在黑夜中游**,吹得火苗左右摇摆,滋滋地响。
老三本来趴在我脚边,忽然低吼两声,朝着门口的方向嚎叫不止。
我浑身冷汗直冒,都说狗能看见死人魂魄,它此刻对着门狂吠不止,难道是元希腊真的来了?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别叫!”我打了老三一巴掌,老三呜咽着躲到角落里了。
听唐陆说,用黑竹简遮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可以看见鬼,
我拿起家里那片,学着唐陆的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白色蜡烛的两点火光摇晃,在我对面,坐着元希腊的鬼魂。
元希腊的鬼魂坐在我对面。
“啊——”我倒吸一口凉气,从椅子上摔下去。
黑竹简从眼睛旁边移开,座位上的鬼魂又不见。
再盖住右眼,用左眼去看,元希腊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我知道他不会害我,但心里还是有点发燃。
“叶公好龙。”
我似乎听见元希腊这样说。
“希腊,你——”我望着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唉,有什么好说的,都是我自己选的路,真可惜,还是活着好啊,我不甘心。”
此话一出,我听得身子一紧,汗毛倒竖,段苗也是这么说的。
他不甘心,还想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你最好还是早点投胎吧,下辈子争取进个好人家
“不,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
什么?难道元希腊也要像段苗一样留在人间执迷不悟么?
我刚要再安慰他,只见元希腊面容扭曲,眉头浮现出一丝黑气,他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希腊,你要去干什么?我劝你赶紧离开人间。”
“安明,不是我,是有人在控制我!”元希腊痛苦地高叫道,他的身体加速扭曲,逐渐拧成一团,眉头的黑气大股大股地涌出。 这股黑烟,与我们见到的黑龙身体里喷出的黑雾一般无二,定是段苗在搞鬼!
我握紧黑竹简,想上前帮元希腊脱困,但忘记了他也是鬼魂,黑竹简对他也有杀伤力,刚一靠近他,竹简便溢出红光,洒在元希腊身上,疼得元希腊惨 叫: “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