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私情

尾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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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自己的病妻等待照料,肖梁向陈惠蓉作别了。室外天色灰蒙蒙的,凝结着秋尽的肃杀。

她妆点了一下容颜,拨通了市府办公室的电话,告诉值班员派一辆车子来,她要去看望一位病卧在床的老知识分子,一位功勋卓著的地质学家。她是在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去市第一医院检查身体遇到地质学家的夫人,才知道冯先生患病人院的事。

她与冯先生相识有六年的历史了。当时她还在报社作一名记者。冯先生五十年代中期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之后赴苏联留学四年,六十年代初,他便将一腔心血倾注在祖国的山川大地,以超常的热情,横溢的才智为祖国地下宝藏的发掘作出了重要贡献。他的成绩有目共睹,两部地质构造理论的专著在世界地质界产生轰动,曾被许多国家邀去访问、讲学、交流。西方一些发达国家以重金相许,希望他能改变国籍,而他为自己贫穷的祖国竭心尽力之情始终不渝,推掉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含辛茹苦报效中华。

对冯先生这种精神,舆论界大作宣传,陈惠蓉代表本报采访了他。初次见面,他在她心目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此人决非那种高拔响亮调门,沽名钓誉巧牟私利之徒,他质朴如苍山裸石,清纯似深涧溪泉,富国强民是他奉献不息的动力,一双饱含着忧国忧民之情充满着坚韧不拔的精神,和潜藏着艰辛疲惫的眼睛令每一个见到他的正直的人都感到灼热的光芒,并由衷产生崇敬之意。

采访用了许多的时间花了不小的力气,一部报告文学的材料断断续续一直未能聚齐,冯先生对记者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完全是出于礼貌才作接待,才在她提出的一连串问题后作几句简短的回答,然后就一点词儿也没了。而且今天好不容易在他的办公室扑到他,明儿他的影子就又晃动在了荒原野岭间。为了深入进他的灵魂开掘其问丰富的矿藏,陈惠蓉便跟随他和他的助手做了半个月的野外勘察,领略了他扎实严谨的工作态度和不辞劳苦的工作作风,回来后执笔疾书。向读者奉献一部感人肺腑的篇章,《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十几家报纸电台做了转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以后,她常惦记先生的工作生活情况,也常在一些媒体上见他的一些消息,但由手各自都忙,很久没再见到他。

再次与冯先生会面,是两年前,她已经坐上了市长交椅的一天。

曾与本市缔结为友好城市的日本奈良市的代表团再次来华观光访问。陈惠蓉陪同宾客进工厂,入学校,观古迹,看演出。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日本人的铁蹄曾在这座城市做残酷的践踏,当今的本城人虽然不念旧恶,以真诚友好的态度欢迎来宾,而天公却如彼国客人们对往事深悔自责的心情,一直阴沉不爽,细雨涟涟。但因时间宝贵,一切活动依然按照事先的安排进行。第三天午后至晚间是客人们的集体休整时间,代表团副团长五宫正树要求去看一看著名地质学家冯建林先生。这位外宾也是搞地质研究的,对冯先生慕名已久,此次得机会来华,已揣好拜望的想法,五宫先生的要求并不特别,我方欣然同意,但负责陪同、接待的工作人员并不知道冯建林这个名字,问了几个政府职员,都说不知。这使五宫正树先生颇感惊奇,在世界上都有声望的人,竟无闻于这座不大的冯先生的家乡城市,的确,他老人家的尊名在绝大多数故乡人的心目中的印象大大不如一个通俗歌手。按照五宫先生提供的情况,电话打到设在本市的省地质勘察院,经联系知道了冯先生的下落,他现已办了退休手续,歇在家里。

五宫先生要去冯先生的家中,勘察院派人前来带路,这时正好陈惠蓉来外宾驻地作探望,便做了这次造访的陪同。

雨在有条不紊地降落着。街面上阴晦迷蒙。轿车五转三绕进到一条路面泥泞的胡同,在一扇油漆斑驳的院门前停了下来。勘察院的同志下车揿电铃,门开启,五宫正树、陈惠蓉及随来的市府外事办的一位翻译下得车来。

来开门的是冯先生的夫人,她与陈惠蓉有过两面之缘;大家进到院中,再随夫人走入正屋后,诸位不由暗吃一惊,面前是一派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的惨景:屋的顶棚大面积被雨水浸透正有数条水舌流泄下来,滴滴嗒嗒打在地上的盆中;桌柜物俱凌乱易位,内间冯先生的工作间几个书橱及写字台面由各色塑料布遮盖,地面潮湿,墙壁污染,此情此景令日本客人目瞠口呆。陈惠蓉也面容失色,一时言枯语涩。

沉了会,陈惠蓉问神情郁郁的冯夫人:“先生去哪里了?”

“去街上买东西了。”

译员将夫人的话翻给日本客人。

“雨天,还上街,路挺不好走的……”日本人说。

“什么时候能回来?”陈惠蓉问。

“走了一阵了,快了。”

“去买什么?买菜?”她问。

“买油毡。房漏得厉害。”

一位年逾花甲的人在这泥水泽泽的时候凭自行车去驮成捆的分量不轻的油毡,够他难的。

“去哪儿买?车去接他。”陈惠蓉说。

“谁知道去哪家店了,不好找。”夫人说,“等等吧,该回来了。”

在日本人眼里,此等情景简直如天方夜谭。功勋卓著鼎鼎大名的科学家竟身陷如此境地……不可思议。

陈惠蓉虽然是深知本国国情,却也因此处灾情之甚心中伤感。冯先生乃国家的栋材呀,竟然是如此待遇,她以前来过这里,当时并没有太大的感觉,近些年来市内一座座高楼伟厦拔地而起,人们的宅屋居室越变越大,冯先生这里竟然毫无变化,多少年来一直在高声呼喊的所谓重视知识的口号全是飘在空中的呀。她口中喃喃地自语:“没想到,没想到……”

“你们住的是哪儿的房子?”陈惠蓉问冯夫人。

“房管所的。”冯夫人答。

“漏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叫他们来修一修?”

“房子去年就漏,早就跟他们联系过,答应得挺好,可一直没有人管。”

“没人管?为什么不管?是没人手?”

“上个月,所里来人为对面劳动局周局长家大修了一次,老冯请他们也顺便帮助找找漏,人家说得找领导批,老冯就去所里找了所长,所长支支推推,人家完了那边的活儿拍屁股走了,理也没理,再去所里找,人家又说没劳力。可房费每月来收,一分也不能少拿。”

“岂有此理!”陈惠蓉气冲胸腔。

“老冯这人也太死板,不懂得走关系,其实,请请客送送礼,事情或许就能解决。”

夫人的这番话差点把陈惠蓉的眼泪激出来。冯先生的脑袋里装的是黄金宝贝,让他的脑黄金应付什么关系,那不是残酷的浪费!现实实在是残酷,自己这个当市长的也太不称职了!

各位找地方坐了下来,心里压着几吨铅。日本人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眼前的情况,脸上的惊诧之情始终没有退下。

“单位里没盖过宿舍?”陈惠蓉问。

“以前倒是盖过两幢。”夫人说。

“凭冯先生的资格,总该弄上一套吧。”

“房子是临街的,好层面的让领导们占去了,能分到的保证不了安静,下面人来车往,吵得厉害。老冯有个毛病,工作时听不得外界的一点响动,非绝对安静不可。就没敢要。”

“目前这种状况,没向单位反映过吗?”翻译插嘴问。

“这儿不是单位的房,他们也不好管。勘察院的经济已是自负盈亏了,经费也很紧张。”

屋外有人车的音响,是冯先生回来了。众人赶紧迎出门去,只见先生一身泥水,拖着一捆油毡,吃力地迈进小院。

见到大家,怔了一怔,甩下油毡,取下被雨水模糊了的眼镜,辨认来者。

“冯先生,还认识我吗?”陈惠蓉走到他的近前。

“屋里坐,屋里坐。”冯先生这样说着,不知是否认出她。

“这位是日本奈良市的五宫正树先生,也是位地学家,今天特意来看您的。”她介绍说。

冯先生就伸过手去,与日本客人握了:“瞧我这个样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好意思。”

五宫正树以很严肃很凄怆的神情目视这位久仰的人物,他本是很健谈的,今日之情景,真是令人心酸得无话可言了。

“这位是陈惠蓉市长。”翻译向冯先生道。

冯先生恍有所悟地“唔”了一声。

“我们是老相识。”陈惠蓉说。

冯先生点点头,当年那才华横溢仪态万方的女记者真是官运亨通,三蹦五跃竟到了市长的地位。宣传媒介中自然是没少见过的,但他不怎么愿意跟政界的人士作交往。

“屋子漏成这个样子……委屈您啦。”陈惠蓉觉得自己责任难逃似的。

“没人管。”憨敦厚道的冯先生也愤形于色。

“在日本早就闻知您的大名,拜读过您的大作,今天亲自见到您,深感荣幸。”日本人说。

译员把话翻译了,冯先生的脸上始有一丝笑意出现,“谢谢来访。”

雨水在不停地滴落。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陈惠蓉说;“冯先生和夫人有时间一起去宾馆坐坐吗?在那儿你们好好谈谈。”

冯先生抬头望了望屋顶。

“小徐。”陈惠蓉对译员道,“打个电话给房管所,让他们来人修房。马上。”

徐翻译就抄起冯先生家的电话,拨114询问本区房管所的号码,然后把电话打了进去。

那边接电话者听说让找负责修房的人,态度不耐烦。

陈惠蓉在一旁指示:“叫他们所长听电话。”

翻译将命令传达过去,对方问此方是何人,翻译随口道:“是市长办公室。”

所长来听电话了,陈惠蓉要过话筒:“我是陈惠蓉。你们派人到……”她手捂传声筒,问冯先生此处的地址门牌,然后又对话筒,“到盛栏胡同53号来抢修房屋。”

所长有些吭哧:“啊哎,当下人不好调,最快也得明天了……”

“马上来人!”她面色明冷。

“陈市长,您瞧这雨还在下,等停了雨……”

“雨停了这儿的房就塌了。你知道这儿住的是什么人吗,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对方还要申说,陈惠蓉不啰嗦:“来不来由你,你看着办吧!”压下电话,脸上怒色浓重。

冯先生说:“等雨停了再说吧。先用油毡盖一盖也行。”

估计房管所的人一会儿会到,谁也不愿拿自己的乌纱帽闹着玩,考虑到雨天涂灰挂瓦确是不便,所里来人可先做上房铺展油毡的工作。冯夫人就留在家里等人,其他人驱车往宾馆去,说好,晚上来接夫人去共进晚餐。

宾馆明亮宽敞的厅堂里宾主娓娓交谈。五宫先生不通汉话,英语讲得倒十分流利,冯先生也通英语,两人就用英文交谈。五宫正树与冯先生同年生人,体格状况却大不一样。五宫先生较之冯老明显强健,精力也更为充沛。陈惠蓉与冯先生几年未见,也觉得他很有些疲惫不堪的样儿,虽然他尽量撑持着使情绪饱满,仍不免显出气虚力短之态,六十二岁的人,还不该这样老态龙钟的吧。

果然有房管所的一支三人的队伍到了冯先生的家,由于雨水渐大,就只做了铺盖油毡的事,彻底修整改日再说。宾馆这边打去电话问明事已完成的情况,即去车将冯夫人接了过来。晚上五宫正树先生提出自己作东,宴请冯家夫妇及诸人,陈惠蓉则要尽朋友之谊非要自己掏腰包,而冯先生坚持自己出钱,客人远道而来,并特来看望,怎能不有所表示?为此小有争执,最后还是陈惠蓉一言定局,吃公款吧。

单间小餐厅里好酒好菜弄了一桌,情浓浓,意融融,极舒畅的一顿晚宴,今日场景,每个人都会切记终生。

饭后宾主兴致不衰,又回客房攀谈,时至午夜,留冯家夫妇在宾馆住宿,两人愿意回家,就将他们送回。

奈良代表团在本地的观光访问活动又进行了两天,这天下午要离开此地经北京回国。五宫正树对冯先生念念不忘,临别前打一个电话过去,尔后又单独驱车往冯宅辞行。在冯先生的书房五宫正树犹豫再三,终于将一叠两万元人民币放在冯家桌上。冯先生惊诧之后,感激又坚决地说:“我不缺钱用,不能收。”五宫正树知道他这样的中国知识分子经济上的窘况,但也怕此举会伤损冯先生的自尊心,便轻叹一声,任冯先生将钱塞回到自己的衣兜。

日本人舍不得这难得的见面机会,迟迟不肯离去,似有无尽的话要说。

五宫道:“像您这样的优秀人材应该得到优厚的待遇。愿意到日本去吗?我可以为您办理一切,可以在日本永久定居。”

冯先生沉吟未语。

五宫继续道:“您到日本可以搞研究,也可以带学生,凭您的声望和才学,会受到欢迎的。”

冯先生点了点头,但不是回答他的请求,是表示相信他的说法。

“您同意了?”

冯先生摇摇头:“我这样的年纪……不比小伙子喽。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啦,移居外邦,怕是难适应了。”

五宫道:“六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干的时候,您是心气不顺,未老先衰。到日本后,尽快把身体调养好,大干一番不成问题。您儿子正好也在日本留学,也好一家团聚嘛。”

“是不是太为您添麻烦呢?”冯先生似乎有些动心。

“对您这样的人,日本国是永远敞着大门的,甭说您还能够做很多事情,即使养老终生,我们也愿意为您效力。您若能光临我市,是我市的光荣。”显然五官先生的意思不是虚浮的空谈,的确,他已同一起来华的代表厨团长、奈良市的市长先生交换了意见,得到了支持。

冯建林的心旌真的有些摇摆。目前他的处境确是如履针毡,皮灼肉痛的。除了生计上的问题,事业的发展也颇感艰难。六十岁一到就被无情地切了下来,研究工作也由于资金、设备、资料的缺乏、交通工具的不便,以及医疗费用的拮据,简直无法进行下去。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学术著作因为经济效益问题竟然无处出版。前些年,曾发现自己所在单位主要负责人的几篇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是剽窃他人的研究成果,义愤之下向有关部门作了揭发,被剽窃者原本是敢怒不敢言的,事情曝光之后仍是唯唯诺诺挺不起腰杆。他则因此惹恼了这位腰板很硬的领导,处处甩小鞋给他穿;他自己以前出版的著作也有成章成页地被人窃取的情况,向有关部门屡屡反映,甚至弄到司法机关,但问题久久不能得到公正解决,在这么种环境里过生活,心里实在是憋气呀!……这远走高飞固然也有许多的不舍,去那边自然也不会尽如人意,但权衡一下,还是走吧。人生在世,荣华富贵小意思,事业则重如泰山,去那边大概还能有机会有条件做更大的建树……总之还得认真考虑考虑。

远渡重洋,不是什么小动作,不好草率决定。五宫先生理解他的心情。说:“不忙决定,再好好想想,什么时候定了主意,可通知我。”他递上自己的名片,“打电话给我。”

冯先生收藏了名片,给了他自己的一张。时间不多了,五宫先生起身告辞。

陈惠蓉没忘了阴雨连绵的日子在冯先生家见到的景象,吩咐秘书找房管局对冯先生的住宅做一次全面的修缮。考虑到冯先生年纪大了,到院外的公厕解手很不方便,就要求房管部门在他家院里改造或建造一座冲水厕所,还提出为其安装自烧的暖气设备。冬日可免去屋中炉火的尘土灰烟。

秘书遵令布置下去了。房管方面却迟迟没有动作。陈惠蓉等落实的消息,秘书就作催促。房管方面的领导自然是不好违拗市长的指示,他们所犯愁的是修缮的费用谁作支付。这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又是为一所普通的民房。所里将报告打到局,局长们专门为此事开了局务会。有人对此事心存疑问,一个既无职务又没背景的老学究怎会得到市长如此关照?会不会是秘书拉大旗做虎皮自作主张照顾私情?又不好跑去问市长,就按照集体智慧,以局委会名义写了份给市长的书面报告,云:民房修缮工作须计划安排,盛栏胡同53号宅院修造事宜可否按普通标准整修,请示。

报告的用意十分巧妙,如果是秘书自己的小动作,可立即在市长面前露馅,若是市长碍于什么作的指示,可以此报告做一做抵挡。如若真是市长的意思,在报告上必作明确指示,再兴动土木,也算是有了依据,以免日后说不清楚。上级的心思有时如雾中影幻,不好清晰把握,弄准吃透也是一门艺术,好的下属该有这等功夫。

陈惠蓉见到报告,当即坚定有力地批道:“冯建林先生毕生致力于地质研究工作,栉风沐雨,竭诚半世,乃国家栋梁之材,对于这样的同志,我们应该予以特殊关照,请你们克服一下困难,把盛栏胡同53号冯建林同志的住宅尽快修葺完善,请酌办。”

批示下达,房管局领导着手布置实施修房工作。材料、车马、人员聚齐,往冯宅来。

不料冯先生枯手一摆:“暂时还是不修了吧。”

大动土木,家中许多东西要挪,是冯先生嫌麻烦?

情况一级级报上来。

陈惠蓉以为冯先生在讲风格,派秘书去劝说,秘书回来报告说,冯先生即要去日本居住了。陈惠蓉颇感震惊。

震惊的原因不仅是消息来得突然,也因为今朝选择远走高飞之路的竟是曾屡屡拒绝掉许多发达国家一再邀请的冯先生。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坚挺,他终于又改初衷了,若不是倍感委屈,伤透了心,何以会至此?当年的冯先生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对祖国的恋情是何等的热烈……现在怎么就……自己作为一市之长没有尽到责任呀!

当晚,她在家中久久地徘徊,脑子里闪跃着与冯先生结识后见识到的一幕幕情景,那滴滴嗒嗒的雨漏之声似一束繁刺的荆棘,扎在她的痛楚的心上。我们,我,陈惠蓉有愧于冯先生呀。

自责自疚之情搅扰着她。拨通了冯先生的电话。接话的正是先生。她便很有些心酸地问道:“听说您准备去日本定居了?”先生的嗓音有些嘶哑,很疲惫很沉重地答了:“准备走了。”

“彻底决定了?”

“决定了。”

“那,我去为您送行。”

“谢谢……不必了吧。”

“我一定去,到时要通知我。不,我现在就去。”

“……不必了,不必了……”

她撂下电话,叫来车子揣了两瓶好酒,到冯先生家来了。

握住了先生的手,话噎在喉头,讲不出来。好一阵儿,才说:“我没能照顾好您。”

先生摇了摇头:“你对我的情意我是忘不了的。”

“哪有什么关心,我这个当市长的失职呀。”她说得动情。

一时无语。

“何以这么匆匆呢?”她想知道冯先生心里的事情。

先生欲言又止。冯夫人则讲了一件对先生刺激很大的发生在一星期之前的事。

那天冯夫人过六十岁生日。为庆贺,冯先生在本市较有名气的蜃海楼餐厅订了一桌酒席,邀请了几位亲朋好友一聚。晚六时,宾客聚集在二楼“望波斋”雅间内。饭菜正要上桌,餐厅服务小姐突然来说,因有特殊情况,请他们这些人换个房间席位。冯先生很是不悦,问此为何故,小姐解释说,另有一批重要客人要占用此间。经理已经答应,请包涵。冯先生道:“此雅间我们上午就预定了,没有理由再让我们挪动。”小姐说,这是经理的意思,一定请诸位让出此雅问。

“岂有此理!”冯先生怒从心生。动一动身体,换一换餐桌,倒不是什么问题,关键是凭什么让动,凭什么就得让他人!

小姐说:“市里的一位领导点名要在‘望波斋’用餐。我们也没办法。”

料到是有什么权贵人物来此作威了,冯先生的倔性子也被激了起来,就是不让!小姐无奈,去禀报经理。经理走了来,说:“今儿工商局领导请市委杨秘书长,平时来这儿总要占‘望波斋’,请你们给个关照。”

冯先生一向鄙视以权压人之徒,说:“我们花钱吃饭,没有关照官家的义务。”

经理说:“你们不让我不好交待。”

冯先生说:“你去跟他们说,这里的客人就是不肯让,推到我们身上就是了。跟你无关。”

经理说:“秘书长是市委常委。”

冯先生说:“省委常委又怎么样。”

双方就僵持不下。

经理有些光火:“不让也得让!”

冯先生也气势凛凛:“就是不让!”

眼看欢欢喜喜的庆寿活动变成了刀光剑影的局面,诸位来宾颇觉扫兴。如果硬顶下去,一定会晦气非常,饭菜由人家来做,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就有人劝冯先生忍让一回,换个席位。冯夫人也怕寒冷了场面,提出让步。冯先生就不再招架,恼叹一声:“好,我们走!”愤然起身,出了屋间,见秘书长一行谈笑风生,前拥后簇,扬长而至,把冯先生气得七窍生烟。

祝寿活动不欢而散。回到家中,冯先生眼神发直,气闷积胸:“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五宫正树先生回到国内后仍念念不忘远方尊贵的朋友,又将一封辞诚言恳的书信邮来,希望冯先生能移身前往。恰遭“海蜃楼事件”刺激了的冯先生一夜未眠,清早与夫人作商量。夫人顾虑虽多,却也不发阻止之语,冯先生下定了决心,很快向日本国挂了一次电话。那边的五宫先生听他说毕,兴奋异常:“好好,我马上发邀请函,特快专递寄去……再寄你一笔款子,请注意接收。”

事情虽然这样敲定了,冯先生的心潮却汹涌起伏不得片刻的平静。在莽莽苍苍的中华大地上,他孜孜恳恳贡献了自己宝贵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黑山白水之间镶嵌着他深深浅浅的足迹。他爱恋着祖国河山的一草一木,珍重着自己一滴滴金黄汗水浇洒过的一砂一石,在这将要别去的时候,有那么股酸酸辣辣的滋味浸在肺腑之中。在家里呆不安宁,和夫人一起走出庭院,在这座饱蕴着自己无限辛酸种种欢乐的历史名城做惜别的浏览。过大街,穿小巷,此处停停,彼处站站。现代的高屋大厦之前,古老的城墙钟楼之下,垂柳依依的莲花池畔,喧声嚣语的母校门前;在那座已有一半建筑租给摩托车行的市立图书馆的台阶上更是许久伫立,忘不了昔日走入这知识殿堂时心中涌动的喜悦和庄严。他们也到了市政府的楼前,夫人说,该向陈市长作一作辞别,冯先生说,她若是知道了我们要走,会伤感的。夫人说,市长还惦记着我们房子修整的事呢,说不定就要来的。冯先生说,房子我们不再住了。到了日本我们尽快写信给她表示感谢吧。

陈惠蓉将自带的一瓶小联合国酒的盖子启去,倒进夫人递上的高脚玻璃杯中。自己先默默地呷了一口,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来,喝酒,今晚我们一醉方休。”陈惠蓉的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夫人快手快脚弄出几件菜肴,小联合国的劲头很不含糊,半瓶下去,便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我这个市长当得不称职,没有把你们关照好,太无知。太官僚,使你们受委屈了……”她的眼瞳罩上了薄淡的水气。

“你百忙中还常惦记着我们,很是感谢了。”夫人道,往下不知再说什么好。

“冯先生,咱们家乡,咱们国家需要您这样的科学带头人啊,我知道科学是没有国界的,在异国他乡您照样可以发光发热,甚至能更好地发挥才华。可去国外也一定有不少的实际问题,您的年纪和身体状况,您的学科和实地研究的条件等方面的事都该好好想一想。国家和家乡的建设都需要您呀,只有远走他乡这么一条路么?

“说到底,我不希望我所敬重的先生拂袖而去,作为朋友,舍不得你,孤雁远飞,作为市长,不愿意在自己的任期里走掉您这样的人才,您如果能留下,我将尽最大的努力为您提供生活与工作的良好条件,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只要我能做到……

“‘海蜃楼’发生的事的确令人太不愉快。我们政府机关的许多干部口上称是人民的勤务员,内心里却是大老爷,神气十足高高在上,越是不学无术者,越目中无人趾高气昂。您冯先生凭才能凭业绩是国家的宝贵财富,那些自以为是的官员跟您不可同日而语,您也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我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让您甘心忍辱负重,我认为,我们有责任为改变这种不正常的现状做改革的努力。总之从我本心而言实不愿意看您含愤而去,希望您能留下来在改革的大潮中献策献力,为中国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冯先生,如果您信得过我陈惠蓉,就请三思而后行……

“的确,‘海蜃楼’那事也是有些欺人太甚,这么着,这几天我找个日子,我在‘海蜃楼’作东。先生要走也算是为您送行,把那姓杨的秘书长也叫来,让他当面给你道歉……”

推心置腹的倾谈延至深夜。送走陈惠蓉,被摇动了心神的冯先生反反复复思虑着她之所言,夫人对远赴异国本就存有顾虑;陈市长的恳切挽留,又使他深为感动,看在这位明智而又情重的市长的份儿上……

夫人已为市长的言辞所动,在枕旁不断规劝,冯先生在黎明的曙色中更改了原先的决定:日本不去了。向五宫先生致歉吧。

冯先生留了下来的消息也令陈惠蓉感动。她要竭情尽意对这位忠厚的朋友以力所能及的关照,修整房屋的事很快很认真地落实了,并叮咛身边的秘书时常与冯先生联系,看他工作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冯先生却不曾在任何个人事情上向她开口,一晃一年时光过去了。

两月前偶遇冯夫人知道先生入院的消息之后,她即刻到医院作探望。冯先生那次听了她的规劝留下来后,依如往昔扑身于自己热爱的事业,一边颠涉原野一边著书立说,只是仍然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他在二十年前曾因病割去过一只肾脏,剩存的一只此时又出了毛病,只用一些药顶抗着,舍不得花时间作彻底的治疗,谁料病情竟急剧发展,实在不好支持,进到医院,发现肾器官已经伤损严重。

陈惠蓉第一次来到先生所在的病室,见到乱糟糟一团的局面。这间六张床位的大病房全部满员,人进人出喧声不断。将先生安排在这等环境中怎么可以?便与医生商量是否可以换个安静的房间,医生说,大病室收费便宜,如果舍得花钱四人间是可以调进去的。陈惠蓉说,四人间也乱。医生说,双人间、单人间是高干病房,一般人不可以进的,有钱也不行。陈惠蓉说,冯先生这样的人物比个什么高干不高级?医生不知对面讲话的是市长,觉得此人口气好大,就翻上了卫生球眼珠子。陈惠蓉说,不是自吹自擂,冯先生为社会作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医生说,跟我讲这些没用。陈惠蓉说,把你们院长叫来,医生脸呈嗤笑:“我给你叫局长好不好?”

陈惠蓉说:“你能找就找来吧。”

医生就笑得更为肉麻。陈惠蓉说:“好吧,你不去,我亲自去。”

卧在**的冯先生说:“陈市长别麻烦了,我在这儿也挺好的。”

医生这才知道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说:“噢,您就是陈市长。院长在办公楼二楼最东头房间。调病房的事儿我是作不了主。”

陈说:“我去找他。”

跟院长一说就通。马上答应了给冯先生换个安静环境。陈惠蓉说,要用最好的技术力量为先生治疗,尽快使先生康复。离开医院,陈惠蓉又去找冯先生供职的省地质勘察院的领导会商,勘察院是省里的机构,不归她管辖,她希望单位能为冯先生的治疗提供切实的经济保障,院领导说一定克服困难使先生得到好的治疗。

冯先生顺利入住小病房不久,陈惠蓉又忙中抽身来他床前作探询。冯先生说感觉还好,医院各方面的照料都挺不错,她就放心了。之后繁事缠身,参加市、省、全国人代会,到日本访问,去深圳、新加坡考察,忙得人仰马翻,心牵挂冯先生的病势,在京开会期间还打电话给市府办的李主任,让他代自己去看望冯先生,交待说:“先生那里有什么困难、问题,一定要设法解决,解决不了的向我报告。”李主任遵命前往医院,此时冯先生病势危重,守在一边的冯夫人泪水潸潸,向李主任报告了情况:冯先生的肾脏已经坏得不好恢复,需要做换肾的手术。此手术得到省城医院去做,须有数万元的款子。冯先生一生不贪钱财,平日所得薪金除去生活必需之用,很大部分花在了购置图书资料出版学术著作和钻山进岭的路途上,并屡屡向失学儿童、灾区灾民捐赠财物,手边无甚积蓄,而所在单位经济情况又极为困窘,手术所需的费用目前尚未落实。李主任说,大家都想想办法吧,款子数目也着实不小呀。又安慰了夫人几句,飘然而去。

忙得四脚朝天的陈惠蓉没有得到李主任关于冯先生的情况汇报,自然也料想不到冯先生病情的严重。今晚她打算多陪伴先生会儿,跟他扯扯外面的事情,尤其谈谈此次日本之行见到五宫先生的情况,冯先生卧床快三个月了,够寂寞的。

进到一家温室鲜花店,买了一束紫萝兰,又到一家食品店,买些新鲜水果和参精补品。小车驶进了医院时夜幕已然拉下。

车停稳,人出门,见一辆黑色奔驰轿车雄赳赳驶来,戛然停在了她的蓝鸟车旁。车上有两个男人下来,目不斜视,直往高干病房去。陈惠蓉步其后,也走入高干病区。设着假山荷池的幽静的院落中,出现一位神情傲然步履稳健的壮年男人。奔驰车上的人就是朝他来的,来者热热地口呼洪主任。陈惠蓉就辨出这是市府经济协作办公室的一把手。

洪主任向来人放完吝啬的笑意,突然瞅见即要擦身而过的陈市长,脸上即刻堆起了另一种神色:“陈市长,您来了……”

陈惠蓉缓下步子:“你在这儿住院?”

“是。”望见市长的司机手中的大包物品,“您来看人?”

“对。在这儿住多久啦?”她想起这位主任是患了重病,有些日子没上班了。

“快一年啦。”主任说。

“你得的是……”

“心脏病。”

“治得不错?”

“到北京中日友好医院动的心脏移植手术,很成功。再疗养一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好。注意保重。”

“谢谢。”

陈惠蓉抬步往左端正房楼里走。

“经协办”的洪主任被接进“奔驰”,享受丰美的晚宴去了。

308病室里静静悄悄的,敲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入,见一张床位上熟睡着一位,不是冯先生。她怔了一下,外面有个妇人推门进来,问:“找谁?”

“一个姓冯的病人不是在这儿住吗?”

“老冯呀,他,走了。”

“去哪啦?出院了,还是转院啦?”

“反正不在这儿住啦。你是他什么人?”

“亲戚。”

妇人将他们一番打量:“去护士办公室问吧。”

护办室的一位小姐告之:“冯先生去了。”

陈惠蓉大惊:“什么时候?”

“昨天上午。”

残酷的事实面前懵怔了好一会儿。

“有医生在吗?”

“去医生办公室找。”

热情接待市长的是一位姓赵的男医生,他汇报说:“冯先生死于肾衰竭。”

“怎么一下子发展得这么严重?”

“不是一下子,冯先生的病早已十分严重,一直维持着。”

“是不治之症?”

“倒也不是。”

“那怎么就治不了了?”

“……唯一的办法是换肾。”

“为什么不换?”

“……做换肾手术得用相当大的费用,钱的问题一直没有落实。”

“钱的问题?得多少钱?”

“七八万吧。”

“七八万……你们就见死不救?人命关天,也得先救人呀?”

“做这手术本院没把握,得转到省城……”

如万箭钻心,痛得陈惠蓉神经紧搐。区区七八万,断了重如万两黄金的一条命。

蓝鸟车朝冯先生的家院疾驶。陈惠蓉紧闭双眼,抑制着激动的情绪。区区七八万,冯先生一生为国为民所做的贡献何止一万个七八万!如此宝贵的一个人材就被这七八万憋死了……泪如涌泉。

那位换心脏的“经协办”的主任不是顺顺当当去北京的大医院做了手术的么?这位主任先生在做机械局长的时候几次出国考察,花了几百万美元买回来的所谓先进设备不是废铁一堆地不能利用么?机械局长干不下去了,跳了一个槽,舒舒服服来当“经协办”的头儿,他怎么就有资格保命保寿而冯先生就不能呢?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

走进冯家宅院,屋中明亮着灯火。踏入正屋,陈惠蓉见到悲容满面的冯夫人,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我没关照好先生……”陈惠蓉哽咽着讲不下话去。

夫人更是泪如雨下。

当初要是让他去日本就好喽。造孽。造孽。这是陈惠蓉的心里话,没有讲出来。

屋的正中央摆放着先生的遗像,一双对生活充满**的眼睛向哀痛的来者们做着异样的凝望,一句句无声的话语,鞭笞着大家的心,六十三岁的年纪,早了,实在是早了一些呀,他的心中还有未展的宏图,含有莫大的委屈呀!

泪水一股股充盈在陈惠蓉的眼眶,深深地深深地向先生鞠躬。自责、疚悔,满腔的伤情:先生,我对不住您,对不住您呀!

她忽然抹了一把泪水,到内屋电话机旁,抓起话筒,一下下按动数码。

“我是陈惠蓉,叫李金奎。”

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声音响过来。

“李金奎,我让你探望冯先生,你去了没有!”

“去看过了。”

“情况为什么不向我报告?”

“我看您工作太忙……”

“胡诌八扯!我一再叮嘱你,冯先生那里有什么反常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可你……”

“我觉得,告诉您也不好办……只能空添麻烦……”

“你还强词夺理。公家解决不了,我个人还有办法……你这是严重渎职,我轻饶不了你!”

深秋的寒气颤颤凄凄迷**在哀情切切的冯家宅院。先生的生前友好三三两两来了走,走了来,入夜时候只留下清冷的沉寂。司机被陈惠蓉打发回去了,她自己要陪伴痛失良夫的冯夫人熬过这惨惨长夜。两个女人守着屋中的一片死静,死静中似有冯先生不甘寂寞的灵魂悉悉索索诉说着郁郁苦闷。陈惠蓉是用心灵听到的。“是我害了先生,我害了先生呀!”她又一次想到了那夜酒醉中挽他留他的长谈,心阵阵疼痛。

夫人痴痴地望着悲情沉重的她,欲言又止。

“冯先生病得如此厉害,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她微责着冯夫人。

“我本是打算向你求援的,可先生不让。他说这是让你为难的事儿。我也犹犹豫豫,但还是背着他给你打了好几回电话,办公室的人总问有什么事,由他们再向你报告,我没有对他们讲。后来我到市政府去找你两次,总是有人拦着挡着,都没能见着。你是一市之长,肯定是忙得够呛,见你也真不容易,后来建林的病急剧恶化,他的单位终于筹齐了资金,可是已经晚了……”

陈惠蓉从桌面上取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燃着火,闷闷地吸了一口。再重重地将浓雾吐出。坐在这一市之长的交椅上,便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包裹了起来。一些人俯首帖耳,仰人鼻息,前呼后拥,奴颜婢膝为的是多争抢上一口肉汤,多啃上两块排骨。这肉汤和排骨的赐予者就是他们的上司、领导,这些上司领导掌握着恩赐的大权,就被托着举着包裹着,冬暖夏凉,四季春风,美得骨头要酥了,这舒舒酥酥之中,早忘却了许许多多需要为之服务的人民大众……昏官,蠢官,我陈惠蓉就是这么个官呀!

暗夜的黑色的磨盘碌碌地转着,碾压着亡灵前的生者们的血肉。夫人承着灵与肉的痛,对为官的女人说:“先生一直念念不忘你对我们的关照,他让我有机会向你表达他的谢意。他还让我转告,您如果再有机会见到五宫正树先生,向他转达先生的感谢之情……”

“先生还有什么话?”

“他说,您是个好官,希望能一直好下去。为官一任,要让百姓心里记着点什么……”

“还有什么?”

“先生一生节俭,却置存了四千多册书籍。委托您交到市图书馆妥善收藏。请您及早把这事办了。”

陈惠蓉低下头,两颗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灰白的晨曦在玻璃窗上投下影子,渐渐将两个女人溶入曙色。

先生单位的负责治丧的同志到了,市长的轿车也到了。

按计划,九点钟在殡仪馆正堂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八点钟由殡仪馆出车,到医院取先生的遗体。

事先作过打点,车按时达到。

八九只花圈装上汽车,吊唁的人们分乘三四辆大小车辆向医院开动。

陈惠蓉在医院停尸间默看了先生的亡身,干黄的肤色,皱缩的躯骨,灰白的头发,一副怆凉无奈的颜色。

车队向郊外的殡仪馆进发。市长的车子随在灵车之后,缓缓前行。

负责治丧的同志先行到达殡仪馆作安排,不料这里的情况有了变化。

本来已与馆方敲定上午九时至十时正厅大堂由冯先生丧事占用,此刻,馆方变了卦,说临时决定,正厅租给了别人,冯先生的事只能用偏堂了。那“别人”们正着手安排布置,花圈一车又一车地拉来摆放,成百上千,死人也抬了进来,送丧的大小车辆黑压压的一片,占据了广场大半,这非凡气派说明着死者身价不凡。

为冯先生治丧的同志与馆方据理力争,馆方不做退步。原来,挤占正堂者是本市的一个个体经营大户,其母亲死了,要大操大办,用正厅堂,出高于正常占用五倍的价钱,而且有本市一些局处官员前来参加吊丧活动,可谓权钱俱在。双方相持不下,这时陈惠蓉的车子赶到,她来问缘由,听说这等情况,勃然大怒,把那主任叫来,好一通凶骂!

“你们眼里只有当官的,只有钱,钱,钱!你们知道这是给谁治丧!也不能欺人太甚。赶紧给我把正堂腾出来!”

主任见市长亲驾,心里已经发毛,又见这狮颜虎色,愈发战兢,不敢多作分辩,赶忙去通知大款一方。大款这边一些不明真情的悲哀家属和数百送丧人众,听说要让挪堂移位,一片哗然,吵吵嚷嚷不肯依从,主任苦劝,就有出言不逊者声言要砸了灵堂,并真有人咋咋呼呼对馆里保卫人员动起手来,主人满头油汗不知所措,陈惠蓉断然发令:“给我把公安局刑警队调来!”

冯先生的遗体终于躺进了阳光充足的正堂大厅,雪白的被单压盖着先生已不知寒凉的身体,先生很沉稳很安静,似将在天的灵魂拉回到了这肃穆的地方。七八只花圈,三五拨队伍,哀乐缓缓地起了,人们排列成行,走至先生的身旁,送行的人们一次又一次地从先生身边走开走回,人群虽形不成长龙浩势,却个个怀着真挚深情,他们敬仰先生的道德才学丰功业绩,不是为金钱和权势来捧场的。

偏堂的“大款”的母亲的葬丧礼办得分外隆重热闹,花圈成山,人如潮涌,充分显示了生者的威风,那位与灶火鞋帮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最后享受了一回光彩的照耀,满足地安息了。

冷雨又不紧不慢地从辽遥的远空洒落下来了,谁的眼泪,为谁哭泣?

市长独自一人默默地坐进自己的车里,黑色的甲虫在溟溟的雨雾中徐徐驶动。一条光洁的柏油大道直插远方。甲虫由缓慢的溜滑到无羁的疾行,后来便是风驰电掣了。方向盘在她纤弱的手中旋动,前窗的雨刷拨去一层又一层迷雾,两侧的窗子落放着,凄风冷雨急狂强猛地扑打上她的脸面,扑打得她犹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车在飞驰,飞驰,飞驰,散乱的发丝飞扬着,飞扬着,飞扬着。痛苦、烦恼、哀伤和焦虑,统统从躯壳中飞扬了出去,随着冯先生朝明朗而遥远的无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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