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顾不得听她的言词,一门心思做着千载难逢的美事。
她抑着心底的愤火,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你说呢,还能往哪儿送呢?”
“做人可不能太残忍了。”
他希望得到她的温情,她也知道要俘虏这个男人溶化这个男人柔情最有力量,但她怎么能做得出来呢?今天的事完全是一笔痛苦的交易!
他被她的冷漠影响着不能浸入那缠缠绵绵的意境,便开始兽的发泄。
“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多么喜欢你。”
“喜欢,干嘛还要加害我的男人?”
“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又是谁的本意?”
他再次感到了她的倔强,这倔强为她美丽的性格加添了色彩,更令他心驰神**……
总算是气短力尽,男人慢慢地起了身。开了灯,在白得耀眼的光下,瞅着她将衣裳一件件穿上。
“可以了吗?”她问。
“你说呢?”他清楚她的意思。
“老陈的事你还要想怎么弄下去?”
“这要看你喽。”
她觉到了事情的艰难:“那封信交给我吧。”
“你觉得我能做这个主么?”
“你当然能的。”
他笑了笑,露出几分惬意之情。
“你用什么来报答我?”
“不是已经应了你了么?”
“就这么简单?”
“还想怎么样?”
“你觉得该怎样呢?”
她望着那张狡诈的胖脸,心里一个劲儿犯恶心,但却是恼不得怒不得。已经付了高昂的代价,不可前功尽弃,就强装来一副笑脸:“高抬贵手吧,让我们一家安生两年。”
“这好说,好说。”说着身子又贴了上来,手搭到她的肩上,“只要你别忘了我……亲亲我。”
“把信给我。”
“给了你,从此就一刀两断?”
“……你说,还要什么条件?”
“要你,要你以后常来……”
“……”
“不愿意?”
“你,也不能太过分了!”语气急躁。
他怕要鸡飞蛋打,拧劲儿大了,钢条也会断的。以往希求的那恩恋之情看来只是单方的愿望,她今天的来访仅仅是为了交易。交易就交易,想了想,说:“你再来找我三次,信就交你。”
“一言为定?”
“当然,我闫某说话没有不算话过。”
“好吧,什么时候我再来?”
“等我高兴的时候,我会叫你。”
“好,那就再见。”
一星期后,姓闫的召唤了她,还是此地,又来了一次。
她急切地希望这一切快快结束。
第三次她被折磨得很苦,不知他练了什么功夫。
第四次行事,男人很沮丧。这回是她找上门的,她受不了时间的熬煎。副局长拖拖拉拉极不情愿地将那封信交到了她的手中,实在是恋恋不舍呀,但他从她那美丽的丹凤眼中看到了森冷的杀气,他不敢食言。从此二人形同陌路,恩恩怨怨一笔勾销。含污忍垢的她的内心的熬煎为丈夫的化险为夷所冲销,往后的日子但愿能平稳了。
不久,**的烈火燃烧起来,革命群众奋起造“走资派”的反,闫某人被认定为“走资派”,被打翻在地。
她因是国民党军官的夫人,也受到红色潮流的冲击。
有一位革命群众曾隐隐约约发觉过她与他的秘密活动,就旗帜鲜明地撰写了一份大字报,张贴在局机关的大院里。
实情内幕显露,群众哗然。她得知了消息,晚间潜到大院里窥看,晦晦月光之下,见那通篇文字果然不是不着边际的虚拟,虽也有捕风捉影的成分,但不乏真凭实据,便觉尖刀利刃,穿心刺骨。
丈夫对这大字报的事暂且不知,但这等绯色新闻绝不会闷在墙中;丈夫知与不知暂且不论,这周围大众对自己的冷言碎语已让人难以自容。她一生极爱护自己的脸面,此时真觉天塌地陷。以往那么多的冤羞耻辱都顶抗了过来是靠天无绝人之路的信念,是念着托尔斯泰的那句“别气馁,纵使目前冰坚雪封,春天仍然到来,一切都将融化解冻!”的名言跋涉艰程的,而今,途崩路断……
夜深人静,伏案默坐,以泪洗面,在一张纸上写下这样的字句:也有煎熬在冷酷的冬季,等不到春风拂来的时候,人的生力毕竟有限,也有面对火焰山借不到芭蕉扇的时候,现实比书本上写的更为残酷。当山穷水尽确无路的时候,我们该扔掉哲人的书,喝一杯甜美的酒,去跟死神握手。
一连数日,她茶饭不思,精神萎靡。生,应当是春夏秋冬此来彼往,赤橙黄绿色彩斑斓的,哪怕寒冷的灰色长久地占着统治,只要不乏温与艳的希望也能勉强撑之。当只有了一个僵固的季节,一种永恒的色调,生的意义也就丧失,也就别无选择了。
别无选择!她瞅准了与死神握手的路!
平生喜喝葡萄美酒,后半生因为经济的制约,美酒很难沾唇了。她进到了一家酒馆,欲以五角钱的奢侈买上一个醉,但,终是没有舍得。当晚,她将身上的几张纸币压放在茶盘之下,哀婉又不失潇洒地永别了人间。
咖啡屋里的宁静也是消费的一种,因此光线以暗为宜。昏暗可以隐藏表情,熨帖心境,渲染宁静。宁静是咖啡屋中的一种有价值的消费;音乐要轻要缓要委婉要淳净,委婉淳净的音乐是宁静的佐料。然而,不知是哪位嬉皮士忽然变换了音响,滚出来的是很凶狂的曲子,她就觉得不怎么舒服……准就是这位先生,瞧那份样子,满身满脸的蠢笨之气,却套着雪白的西装,一根鲜红的领带,一条鲜红的裤子,大腿不停地抽嗦着,想是要魔舞一番了。在这狭窄的空间,在这寻求安宁的人们中间,嬉皮士甩着长发扭起来了,有一个跟随他的女人,这女人倒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跟这么个男人真拥实抱地挺亲热。
她喝净了杯中的咖啡,想离开这个地方,却又舍不得屁股下舒适的座位。去哪儿呢?回家?家里的沙发很松软,床也很松软,但,那无休止的电话铃声太乱心情,电话还可用锁机的办法对付,无休止的门铃声则令你手足无措,应也不是,默也不是……
那对男女尽情尽力目中无人地扭,这是现代风格?是自己老了,与时尚不合了?如果是位事业心很强的现代人,是位思想深刻感情浓重的年轻人,也会喜爱这种歇斯底里的舞蹈么?曾经作过这样的猜想,那些在舞台上撅屁股耸肩膀,弓腰曲背浑身哆嗦着在吼在叫的艺人,思想大概会十分地浅陋。哲学家的气度该是深沉且忧郁的,思想的重负确实能将人的肉体压迫得僵硬老化,关注着人类的命运,思考着社会的进程,情感会在这多难的思虑中变得凝重。
咖啡屋里的宁静应该说是很值钱的。它与自己家中的宁静(即使能够宁静)有着一定的差别。这里有默默的人的气息的交流,美处就在这默默之中。这气息,在昏光暗影中是娓娓动听的音乐。音乐,生活中是不能没有的,音乐是跳跃在生命线上的小精灵,它们一旦消失,生命的弦线就失却了震颤的力量,也就意味了死亡。
然而,每个人心里所喜欢的小精灵们的模样是不同的。所以,宁静如同O型血,最合适于大众的选择。
她想起身走了,才发现外面下起了淅渐沥沥的小雨。她走至门前,望向迷漾的雨色,很凄美很清丽。忽有一股惆怅的情绪罩在心头,浮浮渺渺,想到了肖梁,想到了肖梁的一首题为《雨》的优美的小诗。
但愿,我这迢遥的祝福
达不到你宁静的梦里
怕,这又是一场微雨
惊动你心底的秋池
但愿,我这迢遥的祝福
只是一个幽深的秘密
急雨阵阵
阵阵急雨
打湿那池畔的柳枝
肖梁呀肖梁……雨,有些欢畅了,不能白白湿了衣服。回了座位,又要了一杯咖啡。小屋忽儿添了些人来,座位似有些紧张了。
“这儿有人吗?”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在她对面的座位旁,问她。
她抬眼瞅瞅对方,摇摇头。
男人坐了下来,要了牛乳和糕点,燃一支香烟,抽烟的姿态很优雅。
她觉到男人的眼光不怎么老实地朝自己瞄,他是一个人,没有同伴。
嬉皮士和摩登女的摇滚暂告结束。音乐变了调门,一弦如泣如诉的柔绵曲,她醉醉地听。对面男人的五官很周正,眼睛也有神采,身体颀长结实,骨头里有股子傲气。她当然不会被他的气派逼倒,不躲不闪的目光中蕴着冷漠,这是对他傲气的回敬。
“你是十九中的老师吧?”他向她开口道。
“你怎么知道?”她这样反问。
“我儿子在十九中上学,我去开家长会好像见过你。”
她微微一笑,似是默认了。
“在等人?”男人问。
“在等我自己。”
“什么时候能到?”男人也不乏幽默。
“那要看她了。”
“抽支烟?”男人递上一支红塔山。
“不会,谢谢。”
“再喝点什么?”
“不,已经够了。”
“大周末的,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你不也是一个人么?在等谁么?”
“等自己。”他言罢笑了,“你们当老师的很辛苦呀。”
“很辛苦。”
“在发达国家,教师的地位可是很高,在我们这儿……”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男人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经理的头衔,照相器材部的。
“你们做教师的太苦,”他又说,“收入可怜巴巴的,这年头物价又窜得这么猛。”
“你这行还不错?”
“马马虎虎,总比吃公家饭有油水。”
“个体的?”
“集体的名义,个人承包着呢。”
“每月得弄个一两千?”
“一两千不算数……现在生意也不太好做,不过,事在人为,同行不同利。有破产的,同时也有开张的,各方面的关系很重要,现在什么都得凭关系,有关系杀了人都毙不了。”
“你的关系网一定很宽喽。”
“不敢吹,反正是工商、税务、银行、公检法里咱畅行无阻,到哪儿都是绿灯。这块地儿,没咱办不了的事儿。我这照相器材部去年营业开张的时候,市里来了好些头头脑脑,陈市长给剪的彩。”
“哪个陈市长?”她问。确实有个副市长也姓陈。
“陈惠蓉市长呀。”
“你能请到她?”
“那有什么稀奇,请个市长有什么了不起,我跟她是老相识了。”
“怎么认识的?”
“我叔叔在省委工作,市里那些头头谁当什么都得经过我叔他们考察。我叔来了,市里头头哪个都想往跟前凑,都得巴结着点。”
“你跟陈市长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叔叔……陈市长宴请我叔叔,我也陪着。我叔让陈市长对我多加关照。后来还真挺关照的……当官的没有什么神秘的。熟了,坐在一块儿,什么也说,落后话也多着呢。”
“你们还常在一块坐?”
“不敢说经常,一块儿坐过几回。人家是天天有人请,咱这儿粗茶淡饭她也得来。不过一市之长也太忙,饭馆吃饭还要注意影响,单间雅座就几个熟人,瞎聊聊……你要有事想找市长尽管说话,得是大事,鸡毛蒜皮的也不值得麻烦。”
初见时对他的好印象**然无存,她不再言声。怕他再胡言乱语把自己的形象歪曲尽了,就垂头翻动手中的杂志,不再与他搭话。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问。
她略显惊诧:“你不是知道么?当老师。”
“得了,别蒙人啦。”。
“你不是在学校见过我?”
“那是开玩笑,十九中门朝哪儿开我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
“我是瞎咧咧,看你像个教师的样儿。”
“叫你蒙着了。”
“真是教书的?”
“没错儿。”
“教中学?”
“对。”
“干这行有意思吗?”
“凑合干吧。”
“跟一群孩子打交道,不烦得慌?”
“惯了。”
“不想挪挪窝?”
“这把年纪了,往哪儿挪?”
“舒服地儿有的是。”
“干哪行舒服?”
“你想干什么?……要想游山玩水就去干供销采购,要想吃香喝辣就当老板秘书。干个个体户也比当老师强,到公园门前卖气球每天也能挣它二三十块。”
“你看我除了教书,还是干什么的料?”
“搞推销采购虽然能免费旅游,但东跑西颠的太不安定。干个体风里来雨里去也太辛苦,我看你做秘书工作满合适。”
“我这样的哪位领导、哪个老板看得上?秘书得能写会算能说会道,我可是没这本事。”
“我看你蛮精干的,要是愿意,办个停薪留职,我帮你找个秘书差事。”
“人家秘书都是小姐,我可是半老徐娘了,你的门路再硬,老板不喜欢也是白搭呀。”
“小姐未必就那么好……你要是真想换换行当,到我这里来好了。我这儿正缺个帮手,我这是实话,年纪大些,有阅历有经验,比小妞们有意思。”
“有意思?什么意思?”
“噢,我是说办事效率高,可信赖……你要是愿意,今天咱就可以拍板。”
“你这照相器材部是不是小了点,能不能帮着进个合资企业?”她瞅了瞅外面,雨还在下着,一时还不好走开。
“我这里效益满好呀,工资不少拿就得了,进合资,不就是想多挣几个?你现在一月拿多少?”
“全算上,五百块。”
“我每月给你八百,怎么样?”
“你可真够慷慨的,我值那么大价?”
“当然,我看你气质非凡,绝对是能干的人。”
“哈,你可是看错了,我是地道的笨蛋一个,在教育界纯是个混子。”
“我就看中你这混子啦……喂,小姐,来瓶杜威莎,两个杯子。”
她懒懒地伸了伸腰肢,觉得挺无聊。
酒送上,他启塞:“来,一块喝点。”
“我从不喝酒。”
“今天破例,来。”
“不。”
“酒不是坏东西,从今以后要练着喝,以后要常上酒场的,不会喝怎么行。”
她呷了一口。
“来,喝。”他进一步劝。
她虽没有什么酒量,低度的杜威莎却还能对付几杯,而面前这个男人则完全是虚张声势,三盅酒下肚,舌头就硬了起来。
“你……好样的,陪,陪我喝了不少,酒逢知己,千,千杯少,好样儿的,我一看见你,就觉出你与众不同,我,我不,不喜欢那些小,小妞们,没,没味道。太,太浅薄,女人跟男人一样,有没有魅力,不,不在年纪大小,你看我……陪我出去走走,好,好吗?”
她没言声,冷冷地瞅着他。一条色狼!不过他倒真有些眼力,还懂得层次,眼力不坏。
她知道自己的资本之所在,高雅,魅力的确不亚于那些妙龄少女。很有几分自得。
“你,你,没有家,有家不,不好归,你孤苦伶仃……让,让我来关,关心你……”
好眼力!此人水平还有一些,扑猎异性,定有不少的佳绩,可惜今天碰上了个不好对付的。
“跟我出去,走,走走吧,我也没有家,找个地方,好。好好谈一谈。你做我,我的秘书,秘,秘书,就应该听话。”
“今天我没时闯,改日吧。”
“改,改日?你……”眼睛突然睁大了,清醒了些,“也,也好,你留个地址姓名,我打电话给你。”
她想了想,在一张纸上写上电话号码,市政府办公室的,又写下一个陈字,再加添上个者字。外面的雨气已丝丝微微地弱了许多,陈惠蓉决定立即离开此地,招呼来侍姐,结帐。男人瞠着双目欲言又止。
她步履轻盈地飘出屋去。
沐浴在霏霏细雨中,肺腑间的污烟浊气慢慢地舒吐出来,缓缓地抬动着脚步。
家室的空虚令她不敢直去,怎样充实这秋凉凄凄的周末?邀一邀肖梁吧。有一个多月没见到他了,需要打一个电话过去,今夜能把他留在自己的床第?一个多月没见了,要给他一个新鲜的感觉……自己的头发要整一整了。前方马路边沿有一座座灯光明亮的发廊,门面却都显得平庸狭窄,从称号和人貌上可以断出发廊大多是温州人开办的,这些南方人携儿带女背井离乡,显示了蓬勃的开拓精神。本市那么多的企业停工滞产,那么多的职工无班可上,拿着菲薄的薪金,却不知开辟挣钱的门道。大事做不来小事不肯做,是本市许多青年人的特点,于是大街小巷中许多衣食住行的行当被精明的南方人操持了,倒也给这古城添了生机与繁荣。
需要进一家技术水准高些的发廊来做自己的头发,如何晓得技术的优劣呢?只能从表面情况来作判断,要找门室豁亮华丽干净的。左顾右盼着走下来,临近一家影剧院,院门口聚集着好大一群人,嘈嘈杂杂不安分地吵嚷着。影剧生意的冷落是近些年来的普遍现象,今天这熙熙攘攘的景象倒有些反常。是什么好节目在这里上演?她的目光投在了巨大的广告牌上,原来是位著名的歌星在开自己的演唱会,没买到票、抱着等到退票希望的星迷们,在演唱会开场之后仍不情愿离去。
这位歌星的大名她是熟知的。十年前,她初做新闻记者的时候,这位歌星还是一家木器厂的油漆工,刚在省业余歌手大赛上获一等奖。回家乡后,她及时采访了她,她兴奋异常。恨不得把一生的枝枝杈权一古脑倒给她听。她为她写了一篇很有分量的稿子。日后,记者蜂拥而上,把她捧的灿若晨星。她进了省城,又进了京城,便昏昏然起来,以为自个儿是天空中一轮明晃晃的满月了,出场费越索越高,话越说越狂,穿过的袜子戴过的手套也打算留着当文物。后来,陈惠蓉又特赴京城采访这位家乡的“英雄”,电话打到她家,她言称太忙没空见。好不容易在某场合将此星擒住,她竟长脸一拉,明显呈不悦之色,问啥也是敷衍作答,使陈惠蓉怒火中烧,撰文把连自已在内的捧星的记者们骂个狗屁不如。平心而论,记者们素质真低到了诚心景仰众星的地步了?非也,市场经济,报纸要生存,天文台里那些研究真星的专家们的袜子手套之类大众们又不感兴趣,不连篇累牍将浅星们亮相,又亮什么呢?这位骄星一边打着救助失学儿童义演的招牌,一边大把大把往自己腰包里捞钞票。滑稽得很呀……
发现一家发廊小有气派,里面灯火通明,生意也很不错,顾客有等着的。她走了进去,在一张木椅上坐定,电视正开放着,就漫不经心地看。屏幕上出现几位作家,品评一部电视剧,古装戏。这几年也不知是怎么啦,几百年几千年的死人纷纷在电视上登场,你争我斗,抢江山夺地盘,阴谋险计,酷打毒杀,一不为民二不利众。今天的老百姓们倒个个为之情翻泪动,不可思议。这位刚刚发完言的鬓发斑白的老作家她认识,在读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就闻知了他的大名,并细读过他的作品,很佩服,曾暗中揣摩他会是何等一副光辉形象。他因写小说被打成右派并被关押了二十几年,那时刚刚出狱,她就怀着崇敬的心情去了他的住处作拜访,结果却令她大失所望。原以为此作家被“莫须有”的罪名剥夺了二十几年的生命,该会万分痛心疾首,为免除今后许许多多的“莫须有”的悲剧不再发生也该义不容辞地拿起批判的武器为民主和法制的建设作出努力。谁想他竟唱起感恩戴德的歌,只为从牢中的放出,便感激涕零地宽恕了一切。听到他的言谈,陈惠蓉心酸了好一阵,此人涵养如此深厚,可钦呢,可悲呢?正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涵养者,昔日手持板斧任意砍杀的恶人们才依然昂首阔步,依然手持板斧毫无愧色。
轮到她整理头发了,坐到高高的铁椅上,对面很大的一面镜子映出一幅端庄秀丽的脸庞。镜子很洁净,后面电视机的屏幕也映现在里面。作家们仍在侃。这些作家陈惠蓉认识大半,她曾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并夜以继日地搞过文学创作活动。做记者后,对他们中的不少人做过采访,便也清除了许多盲目的认识。尤其晓得了所谓“文如其人”的说法的不可靠。
过去有句名言:要写革命文,先做革命人。其实有不少革命意识模糊不清者制作了充满革命**的宏篇大论;有人胆小怯懦,文章却做得勇力十足;有人内心卑亵委琐,大公无私的句子却造得洋洋洒洒;有些妙笔生花的美文作家生活中表现得粗俗不堪,一年级小学生都懂得随地吐痰不好,这些大手笔则不管你楼堂馆所如何雅致,粘痰稠液张口就喷;文章中创造出灿烂绚美的爱情之花,自己身边调皮的夫人可不知如何对付;文章中,男男女女烛前月下妙语连珠,实际中,见了陌生的异性立即脸红耳热舌笨口拙。文中之人行动安排得有条不紊,处理自己的事情常常是一塌糊涂;有人将慷慨大度视为美德,在大作中赞扬推崇,当真有朋友需他掏腰包相助,会吝啬得像条可怜虫;龙飞蛇走的字里行间又是交响音乐又是现代美术,什么名花贵草、萨特哲学描述得蝶飞凤舞,其实本人从不进音乐厅,更不入美术馆,那玫瑰花的香气闻也没闻过,只是写作前狠翻了几本专业书,摘取出几个章节几个段落端出一卖,恰到好处……
镜子中映现着她端庄秀丽的面容,端庄秀丽的面容装在宽宽大大的镜子中。镜子,光洁平滑的镜子,不由自主地使她想起了父亲。那年,父亲获罪流放,就是为了那么一面镜子……
母亲去世后,被**的烈火烤得皮开肉裂的闫副局长终于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喧叫声中被结合进了领导班子,重新神灵活现起来。然而,每当夜深人静时,会有一块恐怖的阴影笼罩上来,这是母亲的悄然去世所留下的病症。那时,群众的大字报真实准确地揭露了他与她的黑暗处的行为。他不得不对她的丈夫有所提防,尽管她的丈夫是一个被红色政权屡屡打击的卑贱小民,却仍时时自觉到他潜处的威胁。这命去黄泉之仇,放在谁身上能不切记在心?一旦有个什么机会,这刻骨之恨定会爆发。
这位国民党的军官的罪恶被两派红卫兵内部争斗的硝烟掩遮了,被挂在了一边,无人问津了。一定要把他彻底打倒,让他一辈子不得喘息之机。办法嘛……那封反动信件的事自然不可提及,深究起来,要连到自己身上……这年头往死里害人当然最好是利用政治问题,于是就……
闫某人诸多情妇中有一位叫余素英的,此人正是陈惠蓉父亲所在蔬菜店的主任。余素英能言善语,肥肥白白,有几分姿色,跟姓闫的悄悄来往七八年了。后来国某人倾心于陈惠蓉的母亲了,她深怀妒意,与姓闫的大闹过几场。那女人寻短见后,她不顾姓闫的正被造反群众冲击,仍与他秘密过往。她的男人十五年前病死,她一心想跟姓闫的结伴,姓闫的有老婆,余素英极尽勾引之能事,为让他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丈夫而奋斗。
闫某一直是拿她发泄性闷之苦,从未打算纳她入室。这阵儿,为了消除心头之患,不得不把她重视起来。
黑洞洞的密室中,女人白光光的身子被他的大手上上下下抚摸着,摸得她浑身颤抖,轻呻低唤。他又用尽浑身解数,使女人狂放的欲望得到空前满足。女人无比兴奋之时他向她谈出要整治旧军人的意思,希望她助上一臂之力。女人愿意为他效犬马之劳,但,如何做呢?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权在手中,男人道:“那人有没有过什么反动言行?能不能牵出一句半件?”
女人稍加思索:“我帮你办了这件事,你怎么谢我?”
“随你提什么条件。”
“一个条件。”
“说。”
“跟你老婆离婚,娶我。”
虽不很喜欢这女人,却也不反感。比自己的老婆是强多了,能吃苦耐劳,年纪小自己八岁,身体也丰满结实。虽不尽如人意,但委人重担,自己也得做出点牺牲。且事先也料到她会提这要求。他点头答应了。
她的积极性便分外高涨,很快想出了镜子事件。没讲之前叮嘱:“你可不能食言。”
“你尽可放心。”
“我不放心。”
“那你说怎么办?”
“立字据。”
“写什么?”
“给我写三封情书,肉麻的。”
“……”
“怎么?”
“好,我写,包叫你满意。字据给你,那人,你扳到什么程度?”
“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使点权力,正好配合中央一号文件,战备疏散,把他遣回老家去。”
“能做到?得有罪名。”
“废话,立来字据,告你底细。”
交易就这样拍定进行,白胖女人扭着肥硕的屁股回家等“情书”交来。闫某灯下挥毫,完成任务。一场迫害拉开了帷幕。
闫某人如愿以偿,权力这东西呀……望着父亲摇摇晃晃远去的身影,陈惠蓉泪涟涟地想,诬陷父亲的人一定是豺狼虎豹,怎样才能降服他们呢?朦胧的权力意识在她脑海中飘**。
平滑洁净的镜子里的陈惠蓉在理发师灵巧的摆弄下又添了几分漂亮。电视机里一场枯燥乏味的肥皂剧正在进行。屏幕上退了场的作家中最后一个发言的先锋派青年高谈阔论的神态挺恶心地留在她的思绪中。这人的成名速度可以说是风驰电掣。这速成现象很值得研究,凡事都得有个窍门,这为文成名自然也不例外。凭苦磨苦练的功夫使文章达到光彩的地步对心浮意躁的哥们姐们来说实在太不实际。这年头也没了凭一张大字报或一篇“罢官论”就惊动几亿国民的好机会;就琢磨着骂一骂鲁迅;唱一唱“寻根”的古歌;编几句让人看不懂猜不透的诗句。好在中国的时髦青年在文化荒漠里枯渴久了,就饥不择食,就生吞活剥地热爱他,他的名字就果然光芒四射一阵。但好景不长,肚里空瘪得久了,那肥鱼大肉落入进去会一个劲地拉稀——洋人的文化跟人家富裕的经济闲适的心态安定的环境条件相关联的,这“初级阶段”暂时还接受不了,炙手可热的“国际名人”很快遭到了冷落。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还有不遭冷落的项目,那就是性文化的建设。中国人封建了几千年,今朝一阵清风刮过自然会赢得万众欢呼,有识的墨客早已晓得了这条暗道,大笔一挥,步步深入,从表皮写进内里从毛发写进骨髓,写得七窍出血八面生烟,何愁不能成名?本市的这位青年作家比别人还技高一筹,一边做着与封建作战的勇士,一边当书商,人民币大把大把地赚,那些想杯中有酒碗中有肉的理论家们便来为其大唱赞歌。当然,捧也是需要技术的,目的是让你红,除赞不绝口外,还可以骂,假骂真帮忙。这种战术也不是当今哪位圣贤发明的,以往颠倒黑白的事儿太多,老百姓有了逆反心理,利用这种形势打心理战,倒也很成功……
镜面平滑光洁,恍惚间似有一道暗影在镜里面颤颤地一闪,又一闪……是姓闫的那家伙瑟瑟在深冬冷风中的身形。
那年她抱稳了报社的职位之后,不怎么费力地打探到了闫副局长的下落。父亲被他如愿以偿地遣送回乡之后,那立了大功的叫余素英的女人就要他实践娶自己做老婆的诺言。他却躲躲闪闪不能下定决心,他虽和原配夫人打吵得十分厉害,可那女人坚决不让他离婚成功,抱着谁也甭想过好的坚强意念。姓闫的无可奈何,加之又并不怎么喜欢这位当菜店主任的婆娘,就很久没能将许愿落到实处。余素英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日日紧逼,大有不嫁到闫家死不瞑目的势头。姓闫的则只是以夫人不肯离婚作挡箭牌。余素英爱他爱得深切,心中产生出踢掉这块绊脚石的念头,与姓闫的说了,他大惊失色,却无法阻止她险恶的阴谋。余素英头脑简单,虽是经过了一番谋算,做出的行动却相当幼稚。她在生病的闫夫人的中药汤里投放了毒药,夫人饮罢身亡。公安机关很快将此案侦破,余素英被判了死刑,闫某人虽未参与谋杀的策划实际和运作,却也犯了知情不报间接怂恿杀人之罪,被判有期徒刑十年,服刑期间表现还好,蹲满了九年黑牢于一九八二年释放出来。
闫某人此次失足,损失惨重。丢了乌纱,还被开除了党籍公职,住的公房被收回,儿女们弃他而去,从狱中出来的他身若飘萍,眼前凄风惨雾一片迷茫,最终在一条阴暗的胡同里租下了一间低矮的小屋,委身其间,打发暗淡的残生。
陈惠蓉要去会会这位曾经大权在握神气活现的局长大人,她还有关于母亲的一些疑问要向他问个明白。在一个冬风凄冽残阳斜照的傍晚,她找到了闫某人的栖身所。
姓闫的人未在。问了邻居,答说,他这会正在外面做活。问做什么活,邻居说,算命。叫她着实吃了一惊。问,有固定的摊点吗,在什么地方?答,人无定位,但就在附近,他行路已经不便,不会走出去很远。
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定,还给别人算命……陈惠蓉怀着鄙夷的心情,决意寻到这位罪有应得的算命先生,当面给他一番奚落,刺激刺激他的神经,泄一泄往昔恨怨。
骑单车出了胡同,左侧街口有一个卖烤白薯的摊点,浓浓的香气勾得她馋液滋生。就去买了一块,没带书包,就用手绢包了,托在掌中,等回到家里可做晚餐的一份。
东行一阵,南驰半里,又折转西来,天色昏黑下来,放工的大股人流已经淌过,街面上车马渐稀。她忽然瞅见马路边上蜷缩着一位花甲老人,面前摊一块白布,依稀可辨出布上的字迹:看面相手相,知前缘后事。她虽然从未见过姓闫的,却断定这位就是的了。
“算命喽。”他嗓音嘶哑地朝她唤。
她支了车,立定在他的面前。
他混浊暗淡的眼珠盯望着她:“客家不用开口,就知命运前程,避祸测福,准确无误。”
她蹲在他的面前,将右手伸了过去。
算命先生捏住她的手,贴近眼睛,仔细端量一番,再抬头凝视她的面容,然后缓缓开言。
“你是有福之人呀。”
“怎么看得出来?”冷丝丝的音调。
“你是有福之人,不过,大福大贵还在后头。以前你可吃过不少的苦。”
她曾对算命的把戏做过一些分析,这类话总是要说。自己这年纪的人都经过闭门锁国的时光,天灾人祸,连绵不绝,有几个人没过过“瓜菜代”的日子?
“你现在虽然过得不错,可也有不顺心的难事。”
一般找来算命的,总是遇了麻烦遭了坎坷,顺顺当当的想不到算命先生,这是规律。而且世上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一切顺遂,绝大多数人觉得自己付出大于收获,并因此而自感悲苦。
“不要紧。你的难事出不了今年就会过去。不过两年后,你还会遇到一个大难,但只要事先采取措施,就能躲过。记着,后年的阴历五月十三那天,你得去城隍庙烧十炷香……”
“还有呢?”
“现在正有两个喜欢你的男人在打你的主意,一个有钱,一个有势,你可得小心,谁让你长得这么好。”
这是阿谀之辞,讨人欢心的。
“我的未来怎么样?”
“你命中有财神相助,三年后会有花不完的钱。”
“官运呢?”
“你这辈子当不上太大的官,不过弄个局长处长的没什么问题,个人还得努力……你这条生命线真够长的,只要忘了烧那十炷香,到八十五岁不会有病有疾。”
算命先生用抹蜜的嘴皮实行着可怜的乞讨。他蜷缩在风中的酥了骨头的身体如一抱干枯的秫柴,摇摇欲跌。
准备了的针尖麦芒般的言辞留在了心中,没有发射出来。
她从兜里摸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交到他的手中,他揣了钱,混浊的眼珠又紧紧盯上她手中的那只烤白薯,口舌嗫嚅,喉头颤动,她就把白薯递送了上去。他立即旁若无人地填吞嚼咽起来,一副饥饿难耐的样子。
陈惠蓉立起了身,推了车,慢慢地从他身边走开,走出一程,又转回头来,见那一抱枯柴样的算命先生起了身,弓背驼腰,摇颤在寒冷的风中。
老天爷对他做了惩罚,她想。
端庄秀丽的面庞从平滑光洁的镜面上移开了,又年轻了两三岁。准备付款,理发师报出的价格令她大吃一惊。三百六十元。宰人呢。兜里没这么多钱,有也不能这么稀里糊涂地付。
“怎么这么贵?”她拧着眉头问。
“就是这价码。”
“太高了。”
“公道价。这儿是高级发廊。”
“再高级也不能乱要价。”
“怎么叫乱要价,理不起别进呀!”旁边杀出一位又胖又凶的女人来。
这话说得有点让她恼。
“这不是敲竹杠嘛。”也带了点刺儿。
“这话怎么说的,谁敲竹杠啦?赶紧掏钱吧!”
压了压心中的怒气,美好的周末的夜晚,要保持好的情绪,忍忍吧。
掏出身上所有的二百八十元:“只有这些,行不行?”
“不行。”胖女人态度硬似磐石。
“这块表压下。”
“电子表,值什么钱。”
“那怎么办?明天再送来。”
“不行。谁知道你是哪儿的。”不信任。
“叫你们经理来。”
“叫经理有什么用?经理不在,早下班了。”
“理这么个发收这么多钱,这价格是谁给你们规定的?”语气也硬了起来。
“用不着谁规定,我们这儿一瓶发胶七百多元,法国进口的;冷烫精德国进口货,一瓶一千二。”
陈惠蓉倒有些底气不足了。平时头发都在市政府经济开发办公室下属的一家美发厅做,每次收费相当便宜,不过二三十元,莫非那不是真正的行情?不管怎么说,这儿的三百多块也是太吓人了。此时她倒真想把这里面的情况搞清楚。
“这么着吧,”胖女人说,“少拿二十块你走人。”
“真没带那么多。”
“身份证或工作证留下,拿钱来取。”
“什么证也没带。”
“给家打电话,叫人送钱来。”
“家里没人。”她倒来了情绪。
“那你就甭想走!”
“今儿我就不走啦!”她从从容容地坐一张椅上,听凭发落。
胖女人沉不住气了:“你别跟老娘来这套!”
“什么这套那套的,你说怎么办吧!”
“你在这儿无理取闹,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随你怎么办。”
“去,”胖女人对店里的一个小伙计道,“给派出所刘所长打个电话,叫他们来人把她弄走。”
小伙计便冲陈惠蓉道:“喂,我说,别犯傻啦,赶紧掏钱走吧,你知道这店是谁开的,派出所要是来了人,我们可没法包涵啦。”
开店的可能是有些背景,这点无需怀疑,现在搞生意的大都拉些靠山;这当然吓唬不住她陈惠蓉。对拔腿要走的小伙计说:“慢着,你也替我打个电话,”就从包里摸出个小本本,翻了翻,撕下一页,写下个电话号码,“叫物价局的马局长到这儿来一趟。”
小伙计愣了愣,瞅瞅胖女人。
“就说陈市长请他来。”
胖女人的眼珠子一下子睁得很大,小伙计也定在原位没再动弹。好久没音响。他们终于将电视屏幕上的市长形象与眼前这女人对上号,面色突然有变。
“唉呀,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呀。真没有想到陈市长会光临我们这么个小店,没想到,做梦也没有想到。”女人的脸努力绽成一朵花,虽不能完全隐去长年形成的凶气,却也着实好看了许多,对小伙计道,“快去泡茶来。”
陈惠蓉不放主题,淡淡地道:“你们这儿收费是不是过高呀?”
“什么收费不收费的,谁知道是您呀。只要您觉得满意,以后就常来,我是负责的,我要不在找谁都行,欢迎都欢迎不过来呢,什么收费不收费。”
“美发交费理所当然,可总得有个合理的标准,你们这儿的标准是谁给制定的?”
“市场经济,标准也挺乱的……”
“乱也得有个标准,总不能信口开河吧。你们这儿有个价目表没有?”
“价目表,有。”
“拿来我看看。”
小伙计送上来一块纸版。她过目。
“全项服务最高价一百九十元,哪来的三百六?”
“……”胖女人咧咧嘴,没答出所以然来。
“三百六,根据是什么呢?”她进一步问。
胖女人便愈发地尴尬:“熟人常客我们要适当优惠,有的还要优惠很多,过往的客人就多收一点。”
她阴沉着脸色:“做生意得以诚、信为本,你这种作法不是砸自己的牌子?也不大道德。再说你怎么知道过往客中就没有回头客?像你这样挥刀乱斩,能扩大生意?”
胖女人连连称是:“以后绝不这么干。”
陈惠蓉从精致的小皮包中抻出二百元钞票向胖女人递去,胖女人缩着手不肯接收:“陈市长,您,这是干嘛……我们能为您服务,荣幸都荣幸不过来呢……”
“拿着吧。”她不容置辩地将钞票撂到桌上,自坐椅上拾一起了身子。
胖女人忙将钞票送回一张:“您这活儿,用不了这么多,一张足够了。”
她接了票子,塞回皮兜,胖女人闪向一旁,急切地向小伙计耳语几句,缠绵地送陈惠蓉走出屋来。小伙计也从屋中赶出,一兜香水、蜜液抱在胸前。胖女人接了,递到陈惠蓉手边:“这点东西您带上。”
她摆了摆手。
“您的车呢?”胖女人四下张望着。
“走着的。”她说。
胖女人就显出了惊讶。东西不好硬塞,说:“您什么时候做头发,打个电话来,我们上门服务,用不着您自己跑。我们这的电话是6 0 6 9 5 2。”
她敷衍着点一下头,迈动了沉重的步伐。
垂落自苍穹的轻柔细密的雨丝已经断绝,一片清爽的潮湿留在平展光洁的街面上,五彩七颜的灯盏在水色中幻着诡秘的霓影。她缓缓地走在归家的路上。刚才那身临的一幕闹剧使她思绪翻飞。胖女人那一脸的蛮肉真挠心得叫人作呕。这闹剧是演在自己面前的。如果遇上的是个普通百姓,闹剧很可能成为哑剧、悲剧。中国的百姓都有一肚子的好脾气,他们已经习惯逆来顺受,任人当牲口似地吆喝,任人一刀刀宰割。那胖女人不是说要动用派出所么?这大概也并不是虚张声势。敲诈勒索了,还理直气壮,还调兵遣将;失去了监督的权力很容易成为邪恶的伙伴,平头百姓们不忍气吞声又有什么办法?恶人们风正帆顺地占了便宜,就愈发地横冲直撞。百姓们怨声载道了——也只有怨叹而已。久而久之,连怨声也沉寂下去,哀,莫大于心死!
胖女人凶蛮的脸映着地面含着水色的灯光在眼前晃,这是张令常人望而生畏的泼妇的脸。她却打心眼里渺视着。想到与肖梁曾有过的为民与做官问题上的争辩,很有些胜利的自豪。当初的肖梁那么地清高自负。对争权做官是那么地不以为然。渐渐地,他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不再执那激励的态度。实际证明,权力是多么可爱的东西呀,它给人以那么多的舒畅和欢乐,有了它,才可以胸有成竹,才可以雷打不动,才可以扬眉吐气,才可以略微像个人似地活着。肖梁那相反的立论是,为官者要学会哈叭狗的摇尾巴功能,对上司得有一副俯首帖耳的奴颜,丧失人格。这话并非没有一点道理,但,无权无势者在不可抗拒的凌辱与压迫面前又如何不异化了自己?
二十多年前那桩桩件件悲惨凄凉的往事常常在她的心底发出哀痛的唤叫,令她格外珍惜今天的所有,她不愿回首往事,而记忆的仓库却总爱悄悄地将门户打开,那不堪回首的往昔呀……
那年父亲走后,只剩她和小妹相依为命过生活。为起码的温饱问题,她们央告居委会的婶婶大娘帮助安排一个能挣糊口钱的工作。由于父亲问题的缘故,她们的涟涟泪水只博得几句敷衍的空话,姐妹俩便自己走进了许多家工厂、商店,向那里握权的人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凄惨的境遇,乞求得到一点关照;她们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取最最低廉的报酬,没有人同情她们,因为她们的父母是面目可憎的牛鬼蛇神。希望一寸一寸地破灭着,黯淡的前程如魔鬼的大手紧攫住两颗无助的心灵,心灵中充满恐怖。这日,姐妹俩用完了兜中最后一分镍币,酸痛的双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一道窄瘦的街口,望着西天的残阳一步步跌落下去,绝望的情绪在灰黑的夜幕中漫卷深浓。想到爹妈的远去,自己的飘零,姐妹俩不由抱头痛哭,其声凄烈悲壮,使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了她们跟前,沉默了好久,终于俯下身子向她们问话,尔后把她们领到了自己的家中。这是一个清贫简陋的家,两间低矮的平房;女人是一所小学校的教师,男人在工厂做工。两个孩子分别在读初中、小学。女人沏了一壶热茶,捧出几个馒头一碟菜蔬,让已是前胸贴后脊的姐俩狼吞虎咽地做了填充,又端上烧好的菜肴,让她们同自己一家吃了一顿温暖的晚饭。厚道的夫妻俩默默地揣着沉重的感情,始终没说多少话。姐妹俩含着眼泪要告辞了,女人从笼屉中捡出几个馒头,塞在她们手中,送她们出了家门。
这一幕场景无比坚牢地挂在陈惠蓉记忆的梢头,任风尘岁月的遮磨,永不消逝,并时时作着报答的想望。四年前,在她做了市委副书记的时候,就准备着向这施恩于己的好人尽一份力所能及的帮助了。
是个寒意初浓的周末,她和妹妹一起乘车来到了旧貌依然的小巷。虽是旧貌依然,如果不由燕芬妹事先做一番勘察也难一下子找到这曾经来过的门户。当时也并未探问这家人的姓氏名称,是从墙壁上的几张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上得知老师姓庞,在青年路小学工作。推算了现时的年龄,在朦胧记着的一片区域间打听,未果,去派出所查了户籍才算找到地点,实地看了,仍是那两间旧陋的房。
陈惠蓉敲响了屋门,一位七十多岁的妇人出现在面前。
“庞老师是在这儿住么?”
老妇人将客人引进了屋中。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仰在一张靠椅上,面色青黄,目光呆板迟滞的望着来客。
陈惠蓉近到她的跟前,透过岁月的烟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心内一阵激动。
“你们是哪里的呀?”老妇人问。她是庞老师的婆婆。
“市委的,来看看庞老师。”
姐妹俩对坐在老师的面前。陈惠蓉问:“您的身体怎么搞的?”
面对二人,老师凝睁着眼睛,似要自记忆的储库寻出一点飘忽的影子。
“车撞的,右腿粉碎性骨折。”
“什么时候撞的?”
“前年夏天。从学校回家,天有些晚了,过马路时,冲过来一辆面包车。”
“哪里的车?”
“岳城劳改队的。”
屋中的陈设简单、破旧,一只生铁煤炉支架着锈迹斑斑的烟筒。有呛人的气味弥**。
“烟筒该换了,这样很不安全。”芬妹说。
老师轻轻一笑,含着苦涩。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么?”陈惠蓉问。
老师摇了摇头。
“您整日在屋中这么坐着,对身体太没好处,要多晒晒太阳,买把轮椅进进出出就方便了。”
老师没言声。送水上来的老妇人喟叹着道:“是该添把带轮子的车,可一辆要好几百块,拿什么买呀,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抬不动她了。”
“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那口子的工厂一直不景气,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还不能保证,我早就吃劳保了,孩子们的日子也紧巴;大儿子下乡插队没能调回来,在当地结了婚,有个孙子跟着我们,物价又这么一个劲儿地涨……”
“撞人的单位没给点帮助?”
“一次性给了些钱,都用在医药上了,还不够。”
“人伤得这么厉害,再找他们呀。”
“他们也是穷单位。司机个人也挺不容易,算了吧。”
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牵着自己的小脏手走回家去,端出雪白的馒头、热辣辣的醋溜白菜在一旁哀切地望着自己狼吞虎咽的那一双淳朴温良的眼睛,不禁心头一紧,眼眶潮湿了。陈惠蓉将一叠事先准备的钞票从包中取出,摆放到了桌上,说:“这点钱您拿去买只轮椅吧,买只电动的,可以自己驾驶。”
眼前的事让老师惊愣了……
“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不,不行,这怎么行……”老师不知说什么好了。
“收下吧,一定要收下!您那插队的孩子,我负责把他调回来,您放心,马上办。”
“孩子的事拜托您了,这钱您收回去,我不要!”
“老师,我们也不多说了,这钱您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语气坚决得不容回辩。
老师张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她们。
“我们先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您,孩子的事明天我派人来了解。”
“您是……”
“我是本市的市委副书记,叫陈惠蓉。”
一步步缩短着到家的距离,那空落落的家呀!给肖梁打个电话,看他今晚能不能出来,这周末的夜晚!这儿有一个电话亭,门大敞着,里面没有人。进去,摸两枚一角的硬币。没用过这种话机,借大玻璃外映进来的光亮,勉强看清了印在机子上的使用说明:拿起话筒,听到盲音,然后投币,再拨号码。话筒握在手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还是把两枚硬币投了进去,仍无半点声响,挂了机再重来,硬币投了两次,话机仍然沉默,便知道这是一个坏了的东西。她忽然想到了曾在报纸上看到过的一篇题为《中国不宜》的杂文,不宜之一,说到公用电话亭。看来那并不是作者臆想的空谈。在本市大批建造投币电话亭,发展通讯事业,是自己向邮局建议实施的,自认为办了一件好事,若不是今日一试,还会继续蒙在鼓里。中国毕竟是中国,不宜的事情确实很多,几年前本市第一家自选商场开业,她进去走过,明显觉到身旁有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颇有被当作贼盗的感觉,极不舒服。做了市领导之后,在某场合发表了对自选商场的这种监视行为的异议,马上被当作指示,市里最大的国营自选商场取消了“明侦暗探”,结果情况极为不妙,货品大量丢失,作窃的不仅乏资者,大腹便便的富豪也顺手牵羊,谓曰:不拿白不拿。商场只得恢复监视的原状,而这种使人人格受损的自选之所能财源茂盛?
这里又有一个电话亭,状况更惨,玻璃大面积破碎,话筒也不见踪影,确知了这项事业的失败。想到前些时候研究的在本市部分公共汽车实行无人售票的问题,看来是不能通过实施的,这必定也在不宜之列,外国人的精神产品是不能一古脑搬来用的。
这里,一块不大不小的广场,高台阶上是两扇宽重厚实朱漆大门,这曾是清朝道台的衙府,里面四进雕梁画栋的回廊大院,参天古柏郁盛葱笼。此处作为市政府的办公地三十余年,后来被定为省级文物重点保护单位,向游人开放观览。朱漆大门两旁有一对威武雄壮的石狮,象征着官权的威重。她实在是太熟悉这两员石头大将了,当年饥肠辘辘的姐妹俩曾多次来在它们的身下,将凄凉的苦泪洒到它们冰冷的脚下,那时陈惠蓉心中叩开这扇大门的渴望就在一步步地滋长了。
求职不得,乞告无门,衣食无着,姐妹俩在饿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进到饭馆里去,眼巴巴看人家在那里大吃大嚼。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她们强咽急涌的涎水,乘人不备,把一角烙饼半块火烧抓进衣袋,贼样的匆匆躲出门去,街边巷角,分享这来之不易的果实。
被人辱弄过,被人呵斥过,饥苦使她们生长着不屈不挠的精神。抄起条帚扫地,拿起抹布擦桌,汤碗汁碟收拾进厨房,清刷快洗。眼泪打动不了人就用嬉皮士样的假笑,吃是她们的头等大事,脸面顾不得了。
不到饿极的时候,自尊心就有活动的力气,就蜷缩在家中不去为吃的低三下四。这天姐妹俩正在家中静卧,有客来访。
来人是佟红和她的未婚夫。
佟红军衣军帽精神抖擞,未婚夫一身戎装气宇轩昂。进到这清冷的贫舍,见到老同学面黄肌瘦怠倦无力的样子,不禁吃了一惊。
家中无力备茶,白开水招待客人。水杯也只有一个,另外用饭碗代替。
交谈中,得知佟红已在半年前调回本市,现在军区医院工作。男朋友是本市驻军的连职干部。佟红入军艺校后一年,学校解散,人分到昆明军区一个师的文艺宣传队。日久,对在舞台上蹦蹦跳跳的行当有些腻烦,再虑及日后前程,便转到部队医院当了名护士。做医务工作可以不受年体盛衰的限制,但当护士不是好差事,脏且累,就上了医科学校,入校一年,“文革”开始,参加了一年的运动,出校做了名军医。职业理想了,美中不足的是离父母双亲太远就又设法调到了父母身边,她的历程可谓随心所欲左右逢源。比及陈惠蓉的情况真是天壤之别了。
陈惠蓉的惨状令佟红唏嘘不已,她邀请二姐妹到她的家中一聚,时间定在次日下午。
姐妹二人不失时机,如约前来,佟家如待贵宾,使她们美酒佳肴丰饱了一回缺荤少油的肚子。
作别灯红酒绿的佟家,醉意浓重的姐妹摇摇晃晃地走在了归家的路上,冷风扑面,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的悲凉。此时的陈惠蓉心中愤恨着佟红和她那有权有势的父亲,人生的舞台上,她佟红可以轻而易举地跳东跳西,却偏偏抢去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千载难遇的进入艺术学校的良机,而她得到之后又满不在乎地随手抛弃,如果当年没有佟红楔入,自己的命运总不至会这般的无奈。世间的事是多么地不公平呀,幸福人生与凄惨人生的分野,决定在权力的有无之间呀……
人如果不用吃饭该有多好;如果一顿能吃下十顿的饭该多好,那样她会毫不客气地把佟家的蛋肉面点足足地清扫一番。这是陈惠蓉在第二天早上为下一步填塞肚皮问题而发愁时的想法。她们如是断翅的乳燕,挣扎在强劲的风中,不知何时会跌落进无底的深渊。
恶劣的生存条件不仅使她们体虚,还令她们志短。自小,父母双亲、学校老师和书包里的课本教育给她们的诚实善良的为人之道在这朝不保夕的困境中渐渐变了颜色。姐妹俩做过一件至今想起来都觉心神不宁的事。
一天,她们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帮助收拾碟碗,见地面有一个信封,捡起一看,内有一沓人民币。立即知道这是刚才那位就餐的男性老者遗失的。姐妹俩犹豫着对望了一会儿还是将信封装进了衣兜,正要离开,那老者进来了,上下张望了一下,便向她们探问是否见到一个信封。他说刚才买过饭菜后,把装钱的信封塞进了裤袋,吃完饭即往火车站去,在售票处发现钱没有了。姐妹俩听着老者的讲述,心里小鼓乱敲,妹妹张惶地用眼神向姐姐作请示,她却坚决地作了回答:没见到。老者颇觉失望地向四处再作扫瞄,尔后走了出去。姐妹俩也迅即离了餐厅。老人在餐馆与车站这不远的一截路上弯着微驼的腰,借着昏暗的路灯一步一顿地寻找着他的行路钱。这情景,陈惠蓉真切地看在眼里,像吞吃了鸡毛猪胆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不敢正视这景象,默默无语地迈动了回家的步伐,燕芬妹跟在身后也是一言不发,似有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此时二人已七八个小时粒米未进,本可以在忙了一下午的那家小餐馆用餐,却这样心虚意乱地逃了出来。饥饿的信号已经在肚皮中明确地发出,两人却没有往食品店铺迈进,那笔意外的钱财可以使她们美美地一番餐饮,却谁也没有想到拿出来用它。回家里,关严了门户,惊跳的心稍稍有些平缓。妹妹把怀中的信封摆放桌上,两人竟许久没去触动。她们的良心被鞭挞得**不止,怀着犯罪样的感觉,羞惭得目光垂垂,但她们没有后悔,钱,对现在的她们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整整一个夜晚,陈惠蓉在泥沼般的梦境中挣扎,老人那沮丧的目光那蹀躞的身影在梦的沼泽中屡屡显现,她在黑暗中睁大一双惊颤的眼睛,一灵魂接受着拷问。“这样是不是太残忍了?”“我们也是走投无路呀,整日靠低三下四地乞告过活,谁怜悯过我们?”“老人的钱来之不易呀。”“他兴许总还有个挣饭吃的地方,我们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呀。老人苦,我们更苦。”“这不是损人利己吗?”“我们被损害得还不够狠吗?”“倘若老人是你们的父亲,被别人这样对待了,你们会怎样想呢?”“我们的父亲被别人更残酷地对待过,谁来说句公道话呢?”……拷问、抗辩,沼泽中困苦地挣扎,汗水淋漓……
次日,钱从信封中取出,六十二元零七角。不小的一笔。
不能轻易地将它花销掉,这噎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收入,要派上大用场!
所谓大用场,就是要用这笔钱循环出新的钱来,使自己的生活有所依托,并渐渐地使自己的腰包鼓起来,或许有那么一天,在昏街暗市上再见到那老者的身影,便从兜中掏出大把的钱来,给他,赎去此次的罪过。
钱的循环谈何容易?坐吃山空又绝对不行!找一条生财之路,做做小本的买卖。冥思苦虑,做一个又一个的设想,难以切合实际。
精心地保存着这笔不义之财,一文不动。仍然到小饭馆去做杂事,混口残剩的饭食。火车站附近的那家自然是不再去了,怕触景生情。
这天晚间,姐妹二人混饱了肚子从一家小馆子中走出,在道口遇到两位卖花生米的农村姑娘,几声浊重的叫卖,突地激发了陈惠蓉的灵感。她怔在那里瞅望她们。农家姑娘立即上前来兜销自己的货物。
“多钱一斤?”陈惠蓉问。
“八毛。又香又脆,尝尝。”
陈惠蓉从兜里摸出了两角钞票:“来二两。”
这奢侈的举动,使一边的燕芬颇感吃惊。
卖者称好了:“二两半,正好两毛。”
陈惠蓉把接到手的花生交给燕芬。对农家姑娘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一姑娘答:“今儿货剩得多些,明儿接着卖。家在乡下,四十多里地,也没车了。”
“有地儿住?”陈惠蓉问。
两姑娘稍愣,道:“俺们就住在火车站。”
惠蓉说:“那多不方便,‘到我家去住吧。这么晚了,明儿再卖。”
大些的姑娘说;“不啦,车站也能凑合。”
蕙蓉说:“我家有地方,就我们姐俩在家,没旁人,咱们好好聊聊。”
两姑娘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燕芬也在一旁帮腔了:“走吧。”
农家姑娘见陈家姐妹心诚意挚,就拎了东西一同朝家去了。
带客到家,主人烧了热水,大家舒舒服服地洗涮了,躺上床去。彼此亲热得如一家人,一言一语地聊开来。
“你俩一次背多少花生出来?”
“各背六七十斤。”
“一天卖不完?”
“没准儿。碰对劲儿半天就完。”
“每斤能赚多少钱?”
“两三毛。”
“抛去坐车吃饭剩不多少了吧?”
“上车不买票。”
“能行?”
“滑溜呗。”
“逮着不麻烦?”
“没钱他咋着?”
“你们自己会炉花生?”
“俺娘会炉。炉得可好哩。你吃着咋样?”
“是挺好的。在你们那儿,花生好买?”
“有的是。”
“大批买得多少钱一斤?”
“五六毛。”
“我们也干这个行不?”
“你们也想干这?”不大相信。
“是真的。”
陈家姐妹向农家姑娘言讲了自己凄凉的处境,一时气氛沉沉。
“明儿你们就跟俺们回家去。”农家姑娘爽快地说。
谈具体的出发时间,陈家姐妹愿意立即投入工作实践。第二天早上,四人一同来到街上,农家姑娘介绍经验说,不可在繁华热闹的地段叫卖,以防公家的人强管横霸。
午后,所剩的花生全部卖光,四人进一家小饭铺,陈惠蓉请客,要了馒头清汤,甩了午饭,然后直奔火车站,预备乘下午三点的慢车往乡下去。从车站西侧的铁路房舍的墙边穿入站台,上了车,一路并无人问票,火车开动半点钟便到达目的地。这是个很小的站,四面旷野,更无人管票。再步行十来里,进了一座村庄,两位农家伙伴分了手,年龄大些的姑娘把她们领到自己家中。姑娘的父母都很和善,烧水、抓枣待人极诚。知道她们的来意后,母亲就起火开灶,麻利地炉了两袋花生米,共一百余斤,只收了她们五十元钱。晚上八点钟将有一趟车过,两姐妹返城心切,执意要走。吃了这家的米粥白馍,道了谢,就奔火车站去,一路平安到达家中。姐妹俩兴奋得几乎一宿没阖眼,议论着发财致富的美好前景。
没忘农家姑娘的嘱咐,卖花生米要眼观六路耳闻八方。在偏僻的地方设摊货下得慢,到热闹的区域又有人管,到处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小商小贩搞个体经营自然属于尾巴范畴。
第二天早上,陈惠蓉姐妹到杂货店买了一把秤,到一处人稀车少的街口摆下摊子。以前父亲曾干过卖菜的行当,她们便也不觉沿街卖货有什么难为情,卖了一天,下去近三十斤货,得八九元的利润,减去吃喝也剩下不少:第二天卖的略强于头天,没遇见什么管理人员,胆子就放开了些,为使货下得更快些,姐妹俩就转移到了人稠车密的地段,起初还左顾右盼,警惕着周围,渐渐地就放松了精神。这儿生意确实显得红火,半天就卖了二十来斤。
两人替换着到小饭铺吃午饭。四两饺子一碗汤是惬意的美餐。燕芬妹先进饭店,陈惠蓉守摊,这时有两位面色威严的男人围了上来。
“谁叫你在这儿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