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私情

第一章03

字体:16+-

意识到是公家的管理人员来了,陈惠蓉有些慌乱,欲逃不能。

“我们是区工商管理所的,把货拿来。”

陈惠蓉下意识地护住布袋。

一个秃顶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命令道:“没收喽!”

被命令的男人就伸手来抓。

陈惠蓉将布袋搂在怀中:“我不知道不让卖。”

男人的手也抓住布袋不放松,吼着:“放手!”

“再也不卖了行吗?”陈惠蓉央求说。

“松手!”男人毫不手软。

“再也不卖了还不行吗?”眼泪淌出来了。

“说什么也没用,东西没收!”

陈惠蓉不肯屈从这惨重的打击,拼死争抢着布袋,终于夺在了手中。

一旁,秃顶的男人拎起了她的秤转身就走。

“叔叔,您让我一回不行吗?我再也不卖了。”她哭出了声音,撵上来索要这只花了四块多钱买的秤。

秃顶不理不睬,欲扬长而去。她急了,扑上来,抓住秤杆。

另一个管理人员过来,再次抓住花生袋。

毕竟是柔弱的女子,如何抵挡住强悍男人两面的夹攻?布袋撕破了,花生米撒了一地,在围观者的脚下踩着碾着,秤杆也啪地一声断了,秤砣握在秃顶男人的手中。

她的紧张的情绪一下子松散了,奋斗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瞅望着满地花生米和摔落在地的断秤,欲哭无泪。她抹了抹额上的汗珠,用充满愤恨的眼光虎视着两个凶猛汉子,心中升腾着万丈怒火,当时,年轻的她尚不明白此间复杂的道理。

散了,全散了,花生不能收拢,秤杆不可接合,连个秤砣也没能留下。散了,脑海中刚刚聚敛来的一抹轻柔的光辉化成凄凄冷雾迷散而去了,留下的只有满腔愤恨!

燕芬妹过来了,见此景状,惊得脸色煞黄。

姐妹俩凝立在残败的战场边,好久未动。

燕芬流着泪俯身收拾地上的残物,陈惠蓉牙咬薄唇,将泪水咽在肚中。“走吧。”她说。

像一双被野狼咬伤了的小鹿,哀哀地回到家中。陈惠蓉木头人似地坐在床沿,不发一言。燕芬妹在不住地饮泣,点点泪滴似颗颗油珠,浇旺了她心中的焰火。

往后该怎么办呢?她不知道,也不去想。这世上千条宽街,万道阔巷,却不知何处是生路。

燕芬妹劝她吃些东西,她漠漠地没作反应。

傍晚时,她出了家门,走时没向妹妹说什么。

她找到工商管理所,窥见到了那两个逞凶的男人。

下班时间到了,两位凶汉离所,一人骑自行车,一人乘公共汽车,陈惠蓉跟随秃头上了汽车。

秃头在花荫街下车,转进柳庙胡同38号大院。院内是五六排红砖平房,各家各户又都自筑围墙成独门独院。

她准确无误地见到男人进入到一座小院中去,断定那就是他的家了。

初入夜晚,大院里总有人车晃动,只好耐性子等宁静时候的到来。时光流动得实在缓慢,等得极不耐烦。

肚子觉到饿了,早晨一碗面疙瘩汤顶到了现在。身上有几角钱,寻了家小吃店,饱饱地餐了两碗刀削面。

浑身添了不少力气。将两块碎砖揣在怀间,潜回静悄悄的大院,把砖头撂在那家的院墙上,四下一番盼顾,尔后双手扒墙,身子灵巧地向上一窜,双臂按在墙头,脑袋探上来,见到玻璃窗内黄灯昏光之下,秃顶正优优哉哉地喷吐烟雾。陈惠蓉怒气冲窜,左肘支身,右掌握砖,瞄准方向,用劲抛甩,喀喳一声脆响,紧接着第二块砖迅猛脱手,未及注意效果,身落墙下,拔腿往院外跑。

秃顶男人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没有发懵,立即手提一根捅条奔出小院,见到了她遁逃的身影,喊叫着,虎冲冲追撵过来,有被惊动的邻人也帮着追赶。

陈惠蓉抬动两条练过体操的长腿奔窜于狭街曲巷,心头漾溢着复仇的快感,信心十足地闪动着灵敏的腰身摆甩着后面的尾巴。而那追赶的人亦怀着坚强的决心穷跟不舍。陈惠蓉左转右绕费时不少,而赶追者依然在后,并不停地发着“捉贼、捉贼”的喊声,有路人伫步观望,她的内心便有了几分紧张,生怕有多事者前面阻挡。一头扎进一条细瘦的胡同,拐了个小弯,发觉进到了一条死巷,急切中攀上右首一座院墙,顺墙头爬上青瓦屋顶,此处房屋密集,屋顶连成一片,腾跳跨跃着在屋顶上奔走。追者大呼小叫,欲要寻迹扑来,她努力加快着奔逃的速度,不料一脚踩空,身体倾斜,自屋顶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上。

身子着地的一刹那觉到左脚吃力不住,卡吧一声,心中大叫“糟糕”。

试图站立起来,左踝处刀戳般地痛。抱脚坐回到地上。

用力地揉着伤处,幻想着加速血液的循环使伤情好转,疼痛愈烈,周身激出了冷汗,伤得实在不轻。

凶汉会不会找到这里来呢?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全然放松了心绪。四下环顾一番。这是一个小小的院落,院中堆放着一些杂物,房屋的两扇大窗暗暗地死一般安静。听不到追赶者的丝毫音响,她注视着紧闭的院门,平缓着奔劳后的喘息。

天空中闪烁着几粒晶亮的小星,游动着几朵轻薄的云彩,飘来几缕清凉的风……

不住地摩挲着伤处,想平稳地站定,不能。今夜莫非回不得家?

这家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赶紧走出去吧……外面还不如这儿安全,那凶汉定是还在寻察,今夜之事好痛快!那凶汉一定能想到是什么人干的吧。

夜好静呀。追赶者的足音竟一点也听不到了。

那凶汉在硬砖之下有没有受伤呢?以后会收敛着点凶狂的气焰了吧。

燕芬妹一定急坏了吧。出来时真应该跟她交待一下。她此时一定在满世界乱找呢,可怜的小燕子……

多么宁静的夜晚呀,远在异乡的父亲在做着怎样的梦?该回家去了吧,可这脚,能走下这么远的路程么?原想顺利地办完事情,回家睡个踏实觉,所以才没向燕芬妹说明,可是……

那凶汉会不会寻到自己的家中呢?他是怒不可遏了;彼此并不相知,打探到自己的家也不容易……

脚好痛呀,许是骨折了吧,不然怎么一点劲儿也吃不住呢?

站起又坐下,不行。索性靠墙仰了身子,静息。

空中的云絮在缓缓飘移,星星又多出了几颗,风依然悠悠,月儿还没有升起。

她感到好累,好乏。明天白日,院主人出屋来准会吓一大跳。这是户什么样的人家?自己这出身,这罪过,会被怎样的对待?

挪出这个院去!深更半夜的在人家屋檐下卧着,像什么话。

走吧。墙角杂物堆中有木棍,可以捡来一用。再歇息十分钟。闭上眼睛,好好地歇息。

力气似乎有所恢复。就支撑了身体,凑近柴堆。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棒握在了手中,拄地,左脚踮着,往院门处蹭,没几步,身子一歪,噗通,栽倒了。

发出的声响不小,头也磕在了什么东西上嗡嗡作响。四肢摊展着躺在地上,只见一间房屋里的电灯骤然开亮。

屋门一响,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一眼瞅见在地上的她,惊得退后几步,声调慌慌地:“谁?干什么的?”

她呻吟了两声作为回答。

听出是女人的声音,男子胆儿有些强壮了,一道电光射过来,瞧见她狼狈的形象。男人走近她:“你是干什么的,这是怎么啦?”

“我,摔坏了,拉我一把。”她一点也不胆怯,已到这般田地什么也不怕了!

男人扯住了她温软的手,使她坐直了身体。

“怎么回事儿?你是从哪儿进来的?”男人又看了看紧插的院门。“我不是贼,你放心。”她抹了抹发痒的脸颊,有血汁自额角淌下。男人仍持着戒意:“起来呀。”

“我的脚崴了。不能动。”

“你,是怎么进来的?”男人固执地询问这个问题。

“从房上。”

“房上?”

“从房上掉下来的。”

“干嘛上房?”

“有人追我。”

“追你?你怎么啦,为什么要跑?”

“我,打人了。打的是坏人。”

男人手中电筒的光在她脸上亮了一下,看出这是张善美柔和的脸。

“到屋里去吧。”

“不,不打扰了。”

“没有别人。”

“你家就你一人?”

“嗯。”

“拉我一把,哎哟,轻点。”

“扶着我的肩。”

她晃晃着。

“我背你。”

屋中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方桌,两把木椅,两个木箱,再就剩一张木板床了,**的被单散铺着,主人是匆匆爬下来的。

陈惠蓉躺在了这张**,心里颇觉不自在,但又不知如何是好。请他把自己送回家?怎好提这样的要求,深更半夜的,路程又那么远。

男人二十六七岁模样,个子不高,粗壮结实,从面相上看,是个憨厚人。

将她撂上床后,他也有些不知所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退也不是,局促着。

倒是陈惠蓉打破了寂静的空气说:“影响你休息了,真对不起。”

他憨憨地一笑:“没什么,你休息吧。”说罢要退出屋去。

陈惠蓉更觉到了他的憨实。就这么三言五语,也不问个来龙去脉,他自己倒像是这里的外人。在这儿呆一宿?好是好,方便么?此处还有他歇憩的地方么?唐突,冒失,像是戏中的情节。

“你留我在这儿不怕受影响?”

“能有什么影响?”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要是窃贼强盗呢?”

男人很带些傻气地笑了:“我看你不像。”

“标志能刻在脸上?”

“你当不了强盗,也当不了窃贼。我不相信你会是坏人。”

“我瞧你像是受了什么气跑出来的,跟家里人怄气了?”

“你好有眼力。”

“谁在追你?”

“坏人。”

男人不相信这坏人之说。却也没再深问。

她忽然觉得呆在这里很安全很合适,这男人淳厚得让人舒坦,质朴得使人依赖。

“真的就你一人?”

“嗯。你就在这儿歇歇吧,旁边还有一间屋,我去那边睡。”

“你还在你的铺上吧,我一会儿走。”

“走得了?黑灯瞎火的,你回哪儿去?”

“回家呀。”

“那为什么跑出来?气儿全消啦?……回是该回去,你那脚能动?我去给你送个信儿?”

她沉郁着神情,没吱声。

“后半夜了呢,明天再说吧。”

“替我打盆水来好吗?”

“很方便。”他抓了盆走出去。

不一会儿,一盆热水端来了。

“谢谢”

“客气啥。”毛巾扔在了盆里。

“今天就打扰了。”作了留下的决定,“你去睡吧。”

男人没马上动。

她想下地,一挪身,脚痛就显了出来。

男人拧了毛巾,递给她。她很想好好擦擦身上的粘汗,有男人的眼睛盯着,就只抹了抹脸,然后脱去了袜子,人坐床沿,原本白皙的一双秀足有一只肿成了青色,慢慢浸入水里。

男人呆呆地望着,没敢帮忙。女人洗毕,他端盆泼出水去。

她已觉十分疲惫,撑着精神跟他又搭了几句话。他说:“睡吧,明天再拉呱。”就出了屋。

她头一落枕,就沉入了梦境。脚的非同一般的疼痛又使她醒来数次,青肿愈发地厉害了。

天明,男人煮好面条,端到她的屋来。脚落不得地,男人询问伤情,她眉头紧皱,男人就俯了身作一番察看,认为很有必要看一看医生;因为马上得去工厂,说下午四时下班,五点之前能够赶回,到时带她去作治疗,中午可回来一趟,给她送饭。得到如此关照,她内心充满感激,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她心绪不宁地等在家里,胡思乱想。想着小妹的焦急,想着日后不知着落的生活,想远在异地的遭受摧残的父亲,不由苦泪潸潸。

中午,男人果然急匆匆赶回送饭,饭盒装着厂里食堂打的馒头菜蔬。她实在不好意思,又拿不出谢的办法。眼里又有了泪水。

男人只在家里果了十分钟,又往厂里奔。下午,她小睡一阵儿,便又是心意灰灰的乱想。下午四点半,男人回来了,自行车摆在院中,要把她送医院。本想如果伤能见轻就不必这样麻烦,现在看来事不遂愿,只好依他。她心存被熟人遇见的顾虑,又不能讳病忌医,脚伤不知严重到什么程度,怕耽误了。

正骨大夫的手卡捏在她的伤脚上,冷汗淋了一身。医生让她去拍张片子,拍了,已到下班时间,看结果得到明天下午了,就拿了些敷的、吃的药跟男人回了家。这天晚上,她向男人讲述了自己这次负伤的实情。男人听罢更加添了对她的怜爱。

陈惠蓉残废了一般只能卧在**,大小便也不方便。厕所在院外四五十米处,男人昨夜就为她在屋中备了溺盆,小解可以用,大便就不好了。她已经很想大便,一忍再忍,去外面的厕所,得由人扶着才好动,怎好意思开口呢?若再让街坊邻人看见……

忍耐总会有个限度,天还没完全黑沉下来,就有些坚持不住了,男人在厨房忙饭,她则一只脚支撑着下了床,往屋外去。到了院中,没有扶持的东西,就无法迈步。男人从厨房出来,问她要做什么,她就讷讷地说了想要大解的话。男人说,就在屋里便盆里解吧,她便羞红了脸。的确也没有别的办法,即使男人可以送她到厕所,也不能一同进入,蹲下身子也是很困难的事,再栽倒下去该如何是好。她不能再顾睑皮,就回了屋,急急地解了裤带,往便盆上坐去,谁料脚骨绵软不支,重心一斜,竟翻倒了身子,憋存已久的屎尿一下子全释放了出来,弄得秽气冲天,污物横流。男人听到动静,过来窥望,见此情形,进退两难。狼狈不堪的陈惠蓉努力坐上便盆之后,又羞又恼,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男人不好不管了,背着身子过来,仍下一堆废纸,再躲避出去。陈惠蓉大解完毕,擦了身子,把裤子系好,男人才又进来,收拾净地上的秽物。尔后,端来一盆热水,让她再作擦洗。陈惠蓉泪水盈眶,心中澎湃着感激之情,只想着来日病愈一定作百倍的报答。

晚饭端上来了,有稀有干有油汪汪的菜。陈惠蓉吃得很郁闷,复杂的情绪缠绕在心头,重重的让人快活不起来。饭后,男人又让她用草药汤泡洗了脚,回头来安排她躺倒休息。

因为白天昏昏沉沉地睡得不少,今夜头脑就格外地清醒,久久难以入眠。想到一家人悲惨的境况,想到自己黑暗渺茫的前程,真不愿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逗留了,她这时才真正理解了自己的母亲,理解了她的勇敢和伟大。洒了一夜的泪水,枕上湿漉漉的,黎明来时,更觉到这世界残酷可怕,离开它似并无多少遗憾,就忧忧地考虑辞别的办法,跳水、触电、自缢、喝安眠药……可怜的父亲和小妹,得知了这消息,该会怎样的哀伤……

她不知道母亲是在产生了多少次自尽的念头之后才勇敢地行动的,咳,活不易,死也不易呀。

男人起得很早,忙了一阵之后,来敲她的门,她应了声,他就进了来。洗脸的水端来了,毛巾在水里泡湿,拧一把,让她擦脸。尔后又把一盆熬好的草药汤递上,像昨夜一样,让她把伤脚放了进去,浸泡半个小时。今天男人没有像昨日一样悄悄走开,而是默默地立在一旁,呆呆地望向盆中,左脚腕肿得面包一般,但仍可看出这是一双何等的柔美的秀足,小巧又玲珑,浸在波动的水中,像一只落难的小白鸽充满忧戚。他想轻轻地帮她揉搓,却怯怯地未敢上前。

去上班的时间到了,他将一碗热面送到她的床头,说了声“中午见”,就匆匆去了。

整整一个上午的寂寞,让她又产生出许多悲凉的杂想。但已没了死的念头。世上还有值得热爱、需要报答的人,她应该为此而活着。

中午他回来,她就向他提出了要看书的要求,因为已搜寻遍自己所在的房间,除几本毛选和中央文件的汇编外,不见别的书籍,她感到这要求可能会使他为难,而他却慨然允诺,说工厂图书馆被两派革命群众砸抢,搞得门残窗破一片狼藉,鸟雀在里面筑巢,他完全可以帮她从中选一批书来。不知她喜欢哪一类的。

她说,小说散文诗歌都好。

五点钟他回家来,却并没有带回什么书籍,说捣乱的图书馆去过了,里面竟找不出她所要的那类,其余一堆一堆全是些专业技术方面的书,说明天一定向同事去借。

男人回家前已绕道医院取了片子,踝骨处有一道裂伤,需要去医院捏治,医院六点钟下班,现在去还能赶上,就匆匆推了自行车带上她往医院赶。

医生作了治疗,叮咛嘱咐,一定要耐心卧床静养,减去一切不必要的活动。她想回家,让芬妹照料自己,男人就端出理由,说还是呆在这里好,离医院近,还可防止被击打的凶汉摸上门去报复。理由虽并不充分,她却没有固执己意,回家去住,吃喝咋办,药费哪来?这男人又是实心诚意留自己,就在这儿暂渡难关吧,来日方长,以后再谋回报。

离家已三天,燕芬妹要急坏了,既然已决定不回家去,就请男人去通知燕芬妹,并带她到这里来一下,秘密一些。

他记了地址,当晚就前往陈家,只身一人回来的,报告说家门紧锁着。过了一小时又去一趟,门依然上锁,陈惠蓉就惶惶不安起来。已经十点多钟了,燕芬怎么还不回家?紧张之情显露在了脸上。

男人对于陈惠蓉的身世尚无了解,自然不明她的忧思,陈惠蓉不再瞒他什么,絮絮地向他道出了自己悲惨的家况。男人便加重了对她的同情和信任,也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痛苦和不幸。

他叫刘海山,三年前结了婚,妻子家庭出身不好,而他则是祖上三辈的贫农,根子又红又硬。这年月出身不好的人处于风雨飘摇魂难定的境况,女人随了他,也就算进了个小小的避风港。但,那女人是娇艳美丽的大家闺秀,只是为了安全才跟他过起了日子,尽管他十分地疼爱她,他还是不能真正拢住她的心,不久她所在工厂一位英姿勃勃的革委会的小头目把她的魂掳去了。一年前,决意与他分了手。那时她腹中已有了四个月婴孩。

已近子夜时分,刘海山又到陈家去了一次,远远地不见灯光,悄悄地走近,仍是门锁未开,失望地走回。

听了这情况,陈惠蓉愈发恐慌,燕芬到底到哪里去了?姐姐不明不白的出走,该会怎样地刺激了她的心呀,她直劲儿后悔自己的行为鲁莽,芬妹若有个什么不测,父亲那里如何承受得了,自己的日子又怎么往下过呢?

炎症消退得很慢。男人格外周到地伺候在她的身边,除了一日三餐的供给还精心的为她熬药洗脚,泼撒便溺,搓衣洗袜,借书找报。

身上的衣服里里外外只那么单薄的一套,被汗渍弄脏,脱下来洗时,就只得袒身露体,她便觉得十分难堪,洗涤衣裤,在他面前就用被单裹了身体,男人在家找不出一件原妻的衣裳,就把自己的拿出来让她遮掩,每月不足三十元的工资,要派许多用场,打一次离婚,弄得几乎倾家**产,现在是顾了吃顾不了穿,又添了这么个病号,添件衣服鞋子的余力真是没有哇。

一天早上,海山上班走后,她把汗脏的长裤脱下自己洗了,晾在外面,阳光还好,估摸在他下班回来时能七八成干,不误穿,就**两条美丽的长腿卧在**细读那本《苦菜花》,不觉中,天阴沉了下来,接着便是一阵急雨,雨虽然停得快,晾在外面的裤子也已被淋了个精湿,收进屋来,拧了又拧,时已至中午,男人自工厂归。

她只好穿上男人提供给的裤子,行动就感觉不便。男人身材瘦小,裤子窄巴,尤其臀位,被撑得紧紧绷绷,让人动弹不得。因为伤情见轻,吃过午饭,就帮助收拾碗筷,身子一扭,只听兹拉一声,臀位中间扯开一条大大的口子,在男人面前露出半截白白的腿根,让人哭笑不得,慌忙回到**去,夹紧双腿坐着。

男人去上班了,她定定地胡思乱想着,忽然觉到阴处湿湿的,鲜鲜的血已湿过**,印到了白色的床单上。她的脸立即烧得发红。

脏了的**仍要穿在身上——没有可替换的,换了些纸张做了铺垫,想着无论如何要尽快离开这地方了。燕芬一直没能找见,好让人心焦呀!

晚上男人下班归,眼睛瞄见床单上的脏处,隐也隐不去,瞒也瞒不过,羞羞涩涩欲言又止。心跳得厉害。终于讷讷地道:“不小心,弄脏了。我洗。”

男人说:“没关系。”去撤那床单。并不看她尴尬的神色。“我是结过婚的人,别不好意思。”

男人挪箱翻柜,找出一块花布两条布绳,连同针线递给她:“你自己缝一个吧。”

带子做好后即刻用在了身上,**上浓厚的血液凝得很硬,就脱下来洗涤,光光的长腿缩在被子里。又想到小妹的失踪,泪如泉涌。当晚刘海山又去了一趟陈家,快快而回。

一晃来此七八天,行动不便,没有好好地净过一回身子,例假过后,伤势也好些了,就想舒舒服服泡个澡,好在这些天来,东方女性在异性面前对自己的身体严密防范的意识在不得已的情况渐渐削弱,敢于向他讲自己的这种愿望了。

海山烧了一大锅热水,家中有一个洗衣用的挺大的木盆,冷热水兑匀了,就让她除衣入浴,他则说要早些休息,明天厂里有挺重的活,就去了那边的屋。

水腾着柔柔的轻气,煞是醉人。优美的胴体落入其中甚是惬意,双腿盘蜷着,清清的水波被她捧在手中,泼上白白的胸脯,汗渍泥垢即要彻底清除,绝大的享受。男人想得很周到,一锅冷水两壶热水备在一边,还有一只空桶供她盛洗用过的水。

她用柔韧的手指轻轻地搓挲润泽的肌肤,两只丰美的**骄傲地耸挺着。她的指尖在这两只俊蜂间迂回了好久好久,蓦然觉到了自己的成熟,觉到今后生活的行途中将不会再有父辈的羽翼的庇护,满路荆棘将由自己去平除了。

她将壶中的热水倒一些在有些减温的盆中,重又坐下身体。水被毛巾撩着,自肩头而下,在肉体的沟坎中淌出一路优美的歌声。此时,她终于有了一瞬的忘怀,多日来压抑在心头的忧伤苦恼彷徨和绝望之情忽然间云消雾散。她觉到了生之可爱,自己也惊讶,今天这简简单单的沐浴竟会有如此神奇的精神洗涤之效;肥皂泡欢蹦乱跳地围绕着她,又一个一个地破散开去。污水倒去,换下一盆净水,再默默地浸泡其间,愿这难得的松爽持续得长久些。她的神意有些迷恍,杳杳思绪间闪闪烁烁映现着朦胧的月色,月色映出母亲沉郁憔悴的面容。她理解了母亲的死,却不明白她何以会有那种不光彩的行为。她不爱自己的丈夫么?平日那无比的关怀、切切的温柔又作何解释呢?伤风败俗。怎能和她淳朴的心灵相吻合呢?一个多么矛盾的人呀!

窗外,辽远旷茫的苍穹上悬挂着一轮圆圆的银辉饱满的月亮,她凝静地想着月色下的往事。忽然,因停电,屋中灯盏熄灭,溶溶月色骤然奔涌而入,篓时,她眼见到一幕奇景:窗下,有一个人。一个男人的脸膛,猝不及防地暴露在她视野间。她惊呆了。

男人仓惶而去,她已经清楚地辨明了他。

原来……

裸浴的情景无疑被他看了个仔细……这可恶的伪君子!

在此无可奈何的留住,尽管他对自己有一言难尽的恩德,可今日之事撕裂了美丽的帷幕,不得已在异性面前已丧失了许多许多的遮掩,没想到还会有如此**的暴露,尤其是他竟采用这等黑暗的手段……穿起衣服,上牙咬着下唇,脸胀得发烧,心憋得发抖,万般思绪汹涌澎湃,忍不住伏在**饮泣起来,泣声由弱渐强,终于有了呜呜的咽声。

越想越伤感,好久好久,悲声没有平息。昏暗中不知那男人已站在身后多时,罪人似地,言不敢言,语不敢语,张惶内疚,手足无措。

她的肩头终于被他的手扳动了一下。

她拧了拧身,哭得更加凄哀。

“是我不好,我混蛋,该死,我不是东西……”他扇打自己的耳光,很有声响。

她抬头了,呆呆地望着他。

他就又动手自打。

“别打了。”她凄厉地叫道。

“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东西!”男人话中有泪。

她便不再哀啜。揩净脸上的泪痕。却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是结过婚的,女人的身子我见过……”局促不安的他用这样的言辞消化她的羞恼,搪塞自己的过罪。

她的心中翻卷着一种含混不清的情潮,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评说面前这个人。她垂下头,眼睛不再望他。

他却睁大一双渴望饶恕的眼,看着她。

“你,真够呛。”对他作着谴责。想到一双贪馋的眼粘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心里就颠颇。

“女人的身子我见过……”

“见过还这么个样?”目光像鞭子。

他苦着脸,任鞭子横来竖去地抽打,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

她甩过头去,不再踩他,做出与之誓不归好的模样。

“惠蓉,我错了,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以后绝不会了。”

“什么以后,明天我就走。”

“……”

“你给我的帮助我忘不了,永远会记着。”说着便有些心酸。

“你这伤还没有好,回家谁照顾你?”

“我自有办法。”

“你孤身一人能有什么办法。”

“说有办法就有办法。”

“我不放心。”

“……”她不觉眼里又有些潮湿。

“就在这儿养吧,……你看我像坏人么?”

她没吭气。

“伤好了,你想去哪去哪,可以永远不来见我,可现在……”

“别说了。”她眼里的泪快要落下来了,别过脸去,“不走了还不成?”

往后的日子过得沉稳而有序。刘海山对她更是十二分地关怀,内心总像欠负着她的债务,本就寡言少语,这时更显得呆板木讷,倒好像他是寄人篱下的外人。她不好接受这样的气氛,努力用亲切的行动打消罩在他心上的暗影。她原谅了他。此间,海山又多次跑到她的家中去,有一回终于带来了令人振作的音讯:他遵照陈惠蓉的交待,透过她家门的玻璃窗向屋中观望,见到了地面上躺着一封信。显然是被人从门下的缝隙塞人的。回来向她作了报告。她没有家门的钥匙,授权他赶快想办法将信件取出。刘海山动了脑筋,找了一根细直的铁丝,做了弯勾,再到陈家,把那封信勾了出来。陈惠蓉接信在手,急不可待地撕开展看,是小妹所书,告诉她自己寻不见姐姐的焦虑心情,现在已到了父亲所在的地方,但没有把这边的实情告诉给父亲。如果姐姐能接到此信,一定快作回复,好消除悬念。父亲身体还好,心情比刚到时也平静了许多。

陈惠蓉心头的一块巨石落了地,精神轻爽了不少,马上握笔疾书,把自己近况讲述给家人,内容上自然是避重就轻,使父亲小妹放心。信匆匆寄出,舒了长长的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刘海山也为之欢欣。

秋雨接二连三地降落了几次,太阳被淋怕了似地躲躲藏藏不肯照面,满世界的阴暗潮湿。陈惠蓉的伤情轻了许多,就经常下地走动走动。烧饭做菜也搭上了手。她发现海山住的那间屋中有漏雨的痕迹。这天深夜,又有一场狂猛的寒雨洒落下来,早上出屋,院中还积着很多的水,院外街巷的下水道大概是不怎么通畅了。半个上午过去,积水才缓缓泄完。她走到海山住的西屋去,只见这里竟潮湿得一塌糊涂。抬头望望,屋顶已有几处可见斑斑亮光,可想雨漏之程度了。

屋中的一张木板床已挪了地方,被褥在上摊展着,摸上去湿气很大。雨虽在黎明时停歇,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被褥也就不好外晾。屋闻几处摆着盆、桶,里面有接下的雨水;一些箱柜也离了原来的位置,昨晚刘海山的一副狼狈相是可想而知的了。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因为自己的到来才使他遭这罪的呀!

中午海山下班回来,照例从工厂食堂打来馒头窝头,还是把细粮硬拿给她吃。她若不肯,他就真的不高兴。陈惠蓉想着这些日子海山为自己所做的种种,鼻翼就发紧,泪就不由自主要往下落。就又提出回家去的请求,海山不睬她的意见,她就另外提出条件,自己搬到西屋去住,海山回他原来的住室,若不允,她就坚决离开。

海山自然不会依从,说马上就把西屋漏处补好,过两天是厂休日,可以动工。先准备下泥灰瓦片,到时再找个帮手,半天即可完成。

谁想,修屋顶的事尚未开做,当夜又来了一场急雨,哗哗的水声摇窗撼树,把陈惠蓉从睡乡揪出,她立时想到隔避海山哥的处境,忙伸出拳头擂动墙板。力气用得不小,手撞得生疼,却不见那边的丝毫反应,认为是外面雨声太大遮没了墙上的声音,就取了件器具往墙上击,终于有了反应,那边也往墙上磕了回声,她就等待他的来到。

雨泼得越来越凶,五步之路却不见他走完。实在耐不住了,就拽开了门,探出头去,朝那边大喊,喊他的名字。那屋灯是亮着的,人也有了应声,却不肯过来。她就冲进雨网,撞开他的屋门,见海山蜷缩在一隅,一把雨伞在手中撑着,工厂一天紧张劳作的疲惫使他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够维持浅度的睡眠。见她进来,只微微张张眼睛,身子没动。

“海山哥,快过去睡吧,这儿呆不得了。”她依着门框,一只伤脚微抬着,“快起来呀。”

“不要紧……没关系,你去睡你的。”

“走吧,海山哥,别这样。”她在恳求了,“你要不去,我也不走。”

她一下子坐在了槛上。

海山就直起了身,做出从命的样子。

她便也站了起来。

雨,毫不减势地泼洒着,海山挟了一床被子,在她之后进到这边屋中。

此刻是零点十分,还有漫长的一段夜路。

屋很小,一张单人床已占去三分之一面积。海山哥睡在哪儿呢?

她有很足的精神。白天有过不短时间的睡眠,完全可以坚持到天明。海山不行,他明日还要去上班。她让他躺上床来,他不肯,在一条凳子上呆坐着。她就另想办法:将一只木箱和两只凳子接了,铺了褥子,勉强可以躺个人。海山就照办,安排好,就一头倒了上去。脊背朝给她。

她毫无睡意。刚才活动得急重了些,脚腕就阵阵作痛,便坐在**揉挲伤处活血。

海山像是睡了过去,一动不动。由于铺位窄狭,被子的一角滑落到了地上,她就悄悄下地,将被子撩了上去。在这女人的鲜美的气息的包围下,刘海山根本无法入睡,眼睛闭得很紧,是怕抑不住乱了方寸。决不能再有使她伤心的举动,刚才陈惠蓉**双腿去唤他,进屋后,用干毛巾擦拭腿上的雨水,他的目光便不敢游移,低垂着,怕暴露狎邪的神情,那是两条多么诱人的腿呀,世界第一的美!令人魂销神**……

此时,他清楚地觉到身后那悉悉嗦嗦的响动,知道女人动了落地的被角,他尽力将急促的呼吸屏得平稳,佯作熟睡的样子。女人身体上的清清的香气通过他的鼻孔徐徐游拂在血脉的各个角落骨骼的各个缝隙,不由人情翻意燃,心痒难耐。

他强抑着,装着睡得很死,装着毫无所知,拳头攥得紧紧的,用平生的力气抵抗着那冰肌玉肤那鼓胀胀的青春之躯发射出来的阵阵冲击之波,呵,怎么就听从了她的话,真跑到这间屋里来了?遭罪呀!

一道闷雷在天空大张旗鼓地滚过,他趁机辗转了一下难以坚忍的身体,女人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眼睛却还大大地睁着,一双清澈娴淑的眼睛!他便不能自制地来回翻转了好几次身。于是听到她一声轻语:“海山哥,睡不着啦?”

他再也装耐不下去,从位子上弹了起来,一身欲火,一身芒刺,翻身下地,刷一下拽开屋门,倏地奔逃了出去。

陈惠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傻了。好久好久才品过味来,海山哥呀海山哥,你可真是的……

雨,稀里哗拉地凌乱着世界的秩序,西屋里的人任漏来的水滴砸在头上身上。他双手捂着脸,绵软地蹲了下去。

以后的一段日子过得舒展而充实。海山通过朋友为她冒险从造反派组织抄缴的大量“封资修”的文艺作品中借来不少她喜欢的书籍,其中有徐志摩的《猛虎集》、戴望舒的《戴望舒诗选》以及闻一多、刘呐鸥、冰心、老舍的文集。她特别喜欢戴望舒的诗歌,尤其喜爱那首《雨巷》,在绵绵秋雨之中一遍又一遍地读,梦里也常有那美丽篇章勾勒出的韵味悠长的景象。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肠的姑娘……

这青春蓬勃的年龄,梦着异性的年龄。她喜欢腹有诗书的男子。海山哥潜在心底的情潮她是看得十二分的清楚。他是天底下难寻的老实厚道的好人,让人依赖,使人尊敬。然而。却难以与他发展爱情。为什么,却也说不清楚。她常常暗自揣想戴望舒先生的模样:笔挺的西装,苍白的面容,智慧又忧郁的眼睛,斯文儒雅的风度……她暗暗地应着戴先生的诗意做了一首小诗,这样写道:

雨浙沥淅沥下得欢畅

寂寞郁结着愁肠。

百无聊赖地翻开一本诗集,

读到了戴望舒的《雨巷》

精彩的《雨巷》

走进了寂寥又悠长的雨巷,

蒙蒙雨

敲在黑黄的伞上,

彷徨的步履

太息一般的眼光

我就是结着愁怨

丁香一样的姑娘。

我哀怨又彷徨,梦一般

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希望着

希望着遇见一个白杨树一样的青年一个读过《雨巷》的才郎。

海山哥没有读过《雨巷》,也不屑去读。他要为衣食做具体诚实的奔忙。他没有戴诗人的风流倜傥,却能挑起生活的重担。尘世之人要吃要穿,要呼吸漂浮在空间的污浊之气,要生老病死,精神上的净土乐园固然可爱,而世间的种种艰难是需要粗壮的手臂来应付的呀,丰饶浩富的精神财产抵不得一筐蜂窝煤,可怜读过雨巷的才郎……

理是这么说,可温文尔雅的魅力又不可阻挡,生活中除了吃喝拉撒睡到底也还该另有些情趣,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趣呀!

光阴之水流至寒露时节,她的脚伤基本痊愈了。正在大唱特唱的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沙奶奶对八路军伤兵有这样一句唱词:伤痊愈也不许离开我家……刘海山的心情跟沙奶奶没什么两样,他宁愿永住陋室,只要陈惠蓉在此,他就觉得篷筚生辉,就觉得无比甜蜜。

而陈惠蓉却是不能再空耗时光了。这依赖他人供养的日子不可再继续下去,她要自食其力,谋求生存之道。

“自食其力可以,住在这儿也可以自食其力嘛。”海山这样说。

她晓得他的心,而她却真的不能给他以平等的回报,她渴望的天地不是这种样子的。她知道,离开这称得上是个,“安乐窝”的小处所,会有怎样不可测的困苦在前头,但她还是决意要离开了!

已经踌躇了好些天了,一见到海山哥那忧心忡仲的神色,话就噎在喉头不忍吐露。随着她脚伤进一步的好转,他的忧情日重,这使她颇感为难。

再也不能拖延下去,迟说早说总得有这么一回。猜测海山哥会讲出什么话来,对答的词儿已准备在肚里。这天晚饭过后,刘海山又抱着他的半导体收音机坐到院中默默听些乱七八糟的节目。近来他心事重重,除了在行动上对她更加无微不至地关怀,在眼神中流露更深的情分,话却是越来越少了。气候已经带有浓重的寒凉,但呆在那窄仄屋间感到十分地憋闷,室外的凉气可以稍减烦愁。他默然在月光下。

她本想把离走的话儿在今晚的饭桌上讲放出来,却终于没能出口。此刻,她踱在屋中,左思右虑,又失了到他跟前讲一讲的勇气,于是就想,想用那种不告而辞的办法了。

没有什么可整理的,本来就没什么东西。几本她爱不释手、海山哥也说不必归还了的书,她捏了又捏,很想带走。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这居住了三十七天,有着那么多感情体验的小小的宅院了,一定要离开,要离开了……她的心里堵塞了一篷乱草,灌满了一锅浆糊,这辞别的话可怎么说出口呢……

月亮慢慢地升至了中天,收音机里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描绘着一片莺飞燕舞的大好形势。刘海山一支接一支地吸大生产牌的劣质卷烟,烟雾犹疑着,摇**着,捎带一股悲凉的情绪溶进漫漠苍天,不见了一丝痕迹,而他则在这悄无声响中听到了那烟雾远去的步声,也看了它沿着怎样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往高天去,像她,她的步履……

已是不早了,她屋中的灯已然熄灭,他便快快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黑暗中看着指间明明弱弱的星火想,留,怕是留不住了。

恍惚间听到了叩门声,又听到低声的呼唤:“海山哥,海山哥。”

柔声似水,却使他心旌抖颤。去开门了,她同月光一起照进屋来,冰雕玉刻的美神!温柔又伤感的美神!

他坐在床沿上,烟一口口嘬得很紧。

“海山哥,我……”

那讷讷的神色把一切都说明了。

持烟的手开始索索地抖。

“不能再麻烦你了,你对我的恩情,我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语音颤颤的。

他一脸的哀色,月辉下显得很是分明。

“海山哥,谢谢你了。”她的身体第一回这么近地挨贴着他。

有两股泪水从他的眼睛中溢淌下来,木呆呆地无言无语。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海山哥,你对我太好了,我心里明明白白。我没有什么能报答你的,你要是想,要我,今晚我就陪你……我听你的。”

肚里准备了一遍又一遍的那些空洞词儿竞丝毫派不上用场,自己也没想到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意识里确实浮虑过如何对他的恩情作报答的方式方法,却没有形成如此明确的态度,情之所至,竟这样脱口而言了。她太了解他的心了,对他抱以无限的同情,所以才有这样的话讲出来。

他先是向她投以吃惊的情色,继儿是一阵含有感动的惶悚。他也太了解她的心了,知道这一奉献包含着怎样的怀念情愫,便有一股崇高的情感在胸间升腾。

他轻轻地推了她一把,移开自己的身,走出屋来。

屋外,秋夜清凉如水,残月中天,凄凄寒意透彻骨髓。刘海山仰望远空,如凝似铸。

她跟在他的身后默在院中。她懂他此刻复杂错综的心情。

“你走吧。你应该有更好的去处,你是非凡的女人。”

非凡?她很吃惊。

“你以后准定会大有作为,跟我不同。”

她摇了摇头。前面的途程茫乱而渺然。

“不管到了哪儿,也别忘了你的海山哥,这儿,小院中,有你海山哥这么一个人。”

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转。“给你添了好多麻烦……”

“甭这么说……”

“我忘不了你……”

“外面天高地远,你要多加小心,多加保重,只要你日子过得好,我就会很快乐的。”

她想弯下腰去,给他深深的一躬,却是把他的一只凉冷的手握在了自己一双温情的掌中。现在,她突然对生活有所欢欣有所乐观了。自己还年轻,来日还长远,为了海山哥这样的好人,自己也该活他个地覆天翻!

这幽幽寂寂的中天冷月呀,你睁大一只慧眼,开启一颗诚心,保佑我的海山哥有一个真正舒心的好日子吧!

001###第 二 章

雨后的长街弥散着更加浓重的秋情,给人以终于远避了暑气的惬意及一种怅然若失的凄凉。周末的夜晚浸着空散的轻松,也浸着芜杂的凌乱,脑腔中时不时涌入一堆乌七八糟的思绪,心啊,何时才能具备了排除一切琐碎的力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体味到生之美味,否则,不管身在何等优雅何等闲适的环境中,也难有舒展的感受。

劳心的命呀!

四十岁的年纪了,额头上虽还不见什么沟沟坎坎,眼旁细密的纹线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了。时光流淌得飞也似的,带走了千车万船的苦辣辛酸,沉淀下来了一层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

曾经记诵过一位著名诗人的这么一首诗:

痛苦的辛酸的

幸福的甜美的

应该遗忘

应该珍藏

当我们凯旋而回首的时候

该遗忘的都是宝藏。

对于常人来说,这富有哲理意味的句子是入情入理的,而在她这里,却不能成立。当然,往昔那千般万种足踏荆棘的痛感许多已在记忆的古井中沉入平静,忆起来并不再是沉重的劳役,而尚有许多许多则仍在记忆的镜片中凝着永不消褪的血色,斑斑点点,钻心刺脾,伤情害身,决非宝藏……

那日清晨与海山哥作了别,怀着又紧张又喜悦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家中。见到门上一把熟悉的铁锁,就向邻家借了改锥,撬开了门鼻,屋中久不通风,霉腐的气味直扑鼻腔,四下里处处蒙着灰土。

在蒙着灰土的桌上见到一张压在一只茶杯下的字条,是芬妹临走时留下的,写道:大姐,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快要急疯了。大姐,到处找也找不见你,你不会撇下我独自到父亲那儿去了吧,我不知在哪才能找到你,我害怕极了·,现在我要到父亲那儿去了,如果你能见到这信,快快给我和爸写信,不然要把人急死了。

用抹布将各处的灰尘揩净,坐在**呆呆想今的去向。

在海山家养伤期间,这个问题想得很多很多了,但终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也到父亲那儿去?这恐怕不是明智的选择。父亲那里的情况可想而知,物质状况不说,那被人歧视的精神折磨绝不好忍受。

何去何从,实在是难以择定。

眼下急需解决的是肚子问题。从海山哥家出来时,被他硬塞给了二十元钱,这就是闯生活的全部资本。卖花生米的行当是绝不可再干的了,其他又有什么事情可做?

饭馆帮杂的事也实在发怵,两月前有妹妹相依相伴,旁人的讥言恶语寒眼冷面两人一起似乎还好承担,独独的一人去经受,重伤之后连个小小的安慰也不能得有,又如何受得住呢?

傍晚时分,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穿行在弯街小巷,炊烧韵香气从家家户户门前窗隙飘扑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人们又该喂一次肚皮了。

抑制不住食欲的骚闹,就去吃了一碗热汤面,再慢慢地往家踱,在一十字路口见到一个卖烤白薯的摊点,禁不住停下步来。本在食欲旺盛的年龄,一碗汤面怎抵得过深重的饥饿?那热腾腾香喷喷的白薯勾得人涎水直溢,那卖烤薯的老者冲她响亮的一唤:“烤白薯,又甜又香的烤白薯,又解饱又解馋。一毛一斤,烤白薯。”

脑海中一道惨白的电光倏然闪过。电光中带出这样一副景象:八九年前,全国都在闹饥荒,凭父母菲薄的收入可怜的粮食定量自然也同别家人一样日日忍饥挨饿。槐花榆叶野生的草也都充当了食物,这些树上野地的东西也因饥饿者太多而难以求得,惠蓉在乡下的爷爷奶奶禁不住饥寒的折磨奔到城里来了,又添了两张嘴。困苦程度便可想而知了。陈惠蓉每天上学要经过一个卖烤白薯的摊点,诱人垂涎的香气逼她低头快步而过。她晓得自家经济的力量,自己兜里也不曾留过一分多余的钱。有个星期天,她跟妈妈上街,又经过这个卖白薯的地方,心里产生了极大的渴望,就放缓了脚步,眼睛贪婪地射向那卖食物的人,母亲深解其意,却没有破例慷慨解囊,颇感失望的陈惠蓉就撅起了小嘴,母亲哄她说:“好孩子,妈妈也会烤白薯,到时候让你吃个够。”

母亲一言驷马难追。这所谓的“到时候”的诺言在她的心里整整钉了一年。第二年饥荒的情况丝毫未见轻减,在地里的秋庄稼开始收获之时,母亲便制定了一个切实的行动计划。

这天傍晚,母亲推出家中那辆没大梁的自行车,一把铁锨横栓在车上,另备了一只布袋,让陈惠蓉坐在自行车的后依架上,朝郊外驶去。陈惠蓉坐在车上,心中激**着快乐,这次她是作为母亲的助手到大田里挖掘人家收获后遗剩的白薯。如果运气好,可以大大地解一回馋了。

尽管是掘取人家剩落的东西,也并不那么理直气壮。所以才选择这夜幕降临的时刻。进入到一片黑乎乎的土地间,母亲和她不失时机地干了起来。月亮依依稀稀在薄薄的云层中放着疏冷的灰光,很少干重体力活的母亲很不协调地舞动着锈钝的铁锨,地是刚翻过不久的,但似乎并不松软,每一铲下去都要付出一股子不小的力气,一锨一锨不歇地掘下去。稍停,母亲一边吝啬地闪着电筒的光亮一边在翻上来的土中摸索,好半天一无所获。母亲似有些失望,俯下身更认真地在掘过的地段查找,仍是什么也没有得到。母亲叹了口气,抹一把额上的汗水,面向黑黝黝的田野怔愣了好一阵,又开始了翻掘的工作。顽强地一锨锨挖下去,家里人在等着出征者的佳音,终于有一块白薯被陈惠蓉的小手抓了出来。她欣喜异常,母女俩的干劲倍增,又有一块不小的收获到手。

母亲终于疲惫得不想动弹了,坐在地上,在越吹越冷的夜风中索索抖颤。陈惠蓉依在妈妈的身边,装有三四块白薯的小布袋拎在她的手中,她好饿好饿,真想打开布袋大嚼一场。妈妈歇息了一阵,就又抓起了铁锨,不觉中有一位老农接近到了她们身边,吓了她们一大跳。

老农的面色和善,讲话也平声静气,自报是生产队的巡夜员,看了看她们之所获,说,队里人家都在饿肚子,这白薯地翻了一遍又一遍,你们能捡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不像前三年大丰收的光景,地里的庄稼马马虎虎收一遍,白薯只捡大个的要,剩在地里的用脚踢都踢得出来。老农说这些话时一副痛惜的神情,他在渲泄心中的遗憾。

听罢此言,母女俩十分泄气,不敢指望能有什么较大的意外收获,就愈发感到乏累,东方已露青白之色,便告别了老者,回家去了。

那难忘的辛劳之夜至今尚历历在目,没想到挨饿的滋味此时又毫不减势地重复而来。陈惠蓉那被饿飘了的思绪跌跌撞撞地飞到了红薯地里。这会儿正是大秋收割陆续展开的时季,灾荒年地里的食物被捡得干干净净,这并不歉收的年景地里总不至于一无所有吧。一边找工作,一边也要想法不花分文地解决肚皮问题。香甜适口的白薯若能积起一些来,可以充当一部分食粮,好应付即将来临的一个令人生畏的冬季。于是决定了做一次行动。

中午足足地睡了一觉。母亲留下的这辆自行车虽然破旧。补一补内胎还可以骑上远征。准备了布袋铁锨,动用了缸底一直不舍得吃的部分面粉,烙了大饼熬了稀粥,就着腌萝卜饱餐了一顿。待到天擦黑时蹬车出发了。

半个多小时就出了城,又蹬出半小时,进入了开阔的郊区田野。选择了一处翻掘过的薯地,将车子推至深处放好,脱下外衣就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

情况果然不错,几铲下去,就有大块的遗物露出地面来。精神就格外地抖擞,东西越来越多,干劲也越来越大。

今晚的月亮不同于十年前那个夜晚,很明很亮。田野间潮湿清爽的气息令她神怡。觉到肚腹饥了,就削了一块红薯有滋有味地大嚼,心中做着盘算:这薯地,在播种别的农作物之前再能有五六天的空隔,收获它百八十斤薯蛋就不成问题,掺上白面、玉米面真能抵挡一阵子了,肚子问题有了着落,谋职之事就能持韧而计,就不怕没有机遇。

翻掘进行到午夜时分,布袋里已装得满满的了,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收成。就不愿罢手收兵,继续干下去,用件褂子作包裹,实在无处装了,才恋恋不舍地拔腿回程。

第二天上午外出跑工作,又意外得到一家纸箱厂厂长的同情,同意她来做临时工,不要什么档案材料人事手续,做一天算一天。最少可干到明年春后。后天星期一就可来上班,日薪八角七分。她极兴奋,庆幸好运临身,生活总算能够安稳一阵子了;若上起班来,时间就紧张了,需要赶紧做过冬的必要准备。搪了炉子,购了烟筒,拉了一车煤,倾尽囊中所有买了白菜、食油、米面。一切准备停当。

明天是正式上班之日,前天晚上土中刨食的巨大收获使她心情浮动,这么实惠的事儿实不忍放弃不做。于是,备了两条口袋,披着星月又向田野进发了。

干得大汗淋漓,于得痛快欢畅。比昨天的成果更丰,心花怒放。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收拾停当,蹬车往城里返。

上了柏油道,车速加倍。宽宽的一条路,没有其他行客,任她风驰电掣突飞猛进。心中唱着欢快的歌,要争取五十分钟赶到家。

行进了一刻钟左右,后面有辆白色救护车奔窜了上来,至她身边的时候车速减慢了许多,超出十几米后车缓缓地停了下来。陈惠蓉埋头行自己的路,蹬车越过面包车一截,汽车又开动了,这回竟紧靠她的身体而过。她正对司机的行为疑惑不满着,汽车在前头路当中又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跳下来三个楞头小伙,横排着朝她兜来。

她慌慌地刹了车,站立住。

“姐们儿,盘儿够亮的。深更半夜这是往哪儿去呀?”其中一个瘦高挑说。

她心头很有些颤了:他们是瞄上了这袋白薯,或是这辆单车?拦路抢截?

“姐们儿,别怕。看你够辛苦的。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来,上车吧,带你一段。”瘦高挑说。

“不,不用,快到家了,没多远了。”

“上来吧,别客气啦。”另一个小个子说。

她觉出这些人身上带股子流氓气,很害怕,又没有逃的办法。退缩着。

“不要怕嘛,交个朋友,互相关照。”瘦高挑皮笑肉不笑。

“我自己走,不要你们送。”惶惶地说。

“汽车比你那辆轱辘的快得多呀,来吧,看着你受罪,我们心里不落忍呀,今天算你走运,碰上了我们这些好哥哥。”小个子阴阳怪气儿,“来,车子也搬上去。”

瘦高挑就动手卸下那袋白薯,扔进车厢,又上手夺她的自行车。

“我不……你们想干什么?”

“想亲亲你,不愿意?”

她吓软了“别,别这样好不好,咱们素不相识……”

“一回生,二回熟嘛,现在不就认识啦?”

不由分说,三个汉子把自行车抬上了汽车。

“一块走吧。”

“你们这是于什么呀?”

“送你回家!”

男人们上了车,车门敞着。

她舍不得失掉辛苦得来的果实和算得贵重的车子。

男人们舍不得丢掉她。

她上了车,跟他们嚷,要夺回自己的东西。矮个子把车门关上,汽车就骤然启动了。她的身体晃了一晃,被矮个子趁势抱在了怀中,她挣扎着猛劲儿推开他,瘦高挑在旁边又一下子将她搂住,她再奋力脱挣,这男人的双臂很有力量。男人唇腮上的软胡子蜇在了她的脖颈上,浓重的烟昧刺进鼻腔。

她觉到确是遇见了一伙流氓,心里充满恐怖。她的身体被束缚着,牙齿还可以自由开张,想狠狠地照那男人的肉上咬下去,却不敢开口,怕激怒恶人,遭受残暴。只是嘶叫着:“放开我,放开我!”

瘦高挑将她搂抱得更加紧狠,矮个子箍住了她的双腿。

她大喘着粗气:“你们想干什么,想干什么呀?”

“没别的意思,跟你交个朋友。愿意不愿意?”矮个子的手触摸到了她滑润的肚皮。

“交什么朋友,我根本不认识你们。”

她已无力挣扎,男人便也放松了臂掌,想和平争取。

“现在不就认识了吗?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怎么样?”

“你们先送我回家。”

“可以。”

车轮没有朝着城市方向奔,拐上了一条边路,一这是通往山野的路。

有力气的瘦高挑的脸上散放着****的笑,眼睛盯着她漂亮的脸蛋,一只手又上了她的肩膀,滑下来围拢了她的腰身,另一只手自她的衬衣下面伸入进去,贴了肉皮。她也意识到了车的行驶方向的不对头,神经便异常地紧张。

男人的手捏上了她挺勃的**,她浑身战悸不止,预知大祸即要来临,逃是无法逃的,车厢里幽灯散着微淡的黄光,门窗很严密。

那只阴险的手在她的乳上一阵触动之后,整个身体就倾压了下来,她大喘着气奋力反抗,并真正动了牙齿,一团脏布就向她的嘴里堵来。

她那练过体操的身体应该是有韧力的,但数日来食物的极端缺乏使她颇感虚弱。她疯了似地抗拒,与两个男人厮滚成一团,司机停了车,过来助战,她竭尽全力,但寡不敌众。

终于力尽精疲。嘴里那块布团噎得换不了气息,肺腔似要炸裂。她的双手被一条麻绳牢牢地捆绑了,大腿一左一右被两个男人压着。她的整个身体平展在车厢地面上,欲动不能。

瘦高挑开始向她的裤带摸索去,手触到了扣环。她的双腿拧合在一起,腰肢扭动。矮男人将身体扑压在她的腿上。使她难以踢腾。

裤腰被解开了,皮带被瘦高挑抽了出来,在她的前胸一绕,连同双臂扣系在一起。瘦子又脱去了她的鞋,再一只只剥下了脚上的袜,两只小巧的脚丫**在那个当司机的鼻梁有点歪的男人双掌之间。瘦高挑又动手退她的裤子,一条外裤被两只魔爪一节节地往下送,两条白嫩的少女的健美的腿赤光光**了出来,在灰黄的灯下泛着细润的辉泽。男人们的眼睛发直了,瘦高挑一只激动的手在她的腿根部柔柔地抚摩了几下,轻轻地捏了几把。

此时的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无论怎样地拼力,也难有自我护卫的成效,塌天大灾是躲不了的了,便似有万箭穿心,痛楚的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意识间是一片绝望的荒漠,她恨死这个世界,也恨死自己了,怎么就那么贪恋这充满陷坑的人生,怎么就没有及早像母亲一样果断地化成烟尘远去,落得今日这任人**任人宰割的地境。

眼泪越发地汹涌。

瘦高挑终于完成了他的发泄。矮个子也完成了。歪鼻梁解下自己的衣裤,迟迟疑疑地趴了上去。

最后三个心满意足的流氓对面前**的女体从头到脚作了一番评论,然后为她穿起了衣裳,把她抬下了车,自行车和白薯袋也一同扔下。

陈惠蓉躺在凄寒的风中,张大一双眼睛,在黎明的光影下十分清楚地记下了这辆救护车的牌号。车启动而去。

满含着屈辱和悲愤,让疲惫之身静卧了好一阵儿,试图站立起来,双腿软得像抽去了筋条,股间火辣辣地像有钢针在扎。环视四周,此身处在一条山路上,上也蜿蜒,下也蜿蜒。

伏在白薯袋上哀哀地嚎哭了一场,哭得肝肠寸断。

生活如此之悲惨如此之残酷,她,一个羸弱女子实在是心力交瘁步履艰难了。她目光迟滞神情木讷地顺着山路往上挪去,挪至转弯处无乱树遮挡的路边,向下望去,一片乱石野岗,纵身一跃的话,必会血肉支离。她在此凝立了好久好久,如若有一阵轻风吹来,她的身体都会随了跌将下去。她知道自己绝对有这一去了之的胆魄,但,被虐待被侮辱的仇恨,就这样化为烟雾了么?就任凭那三个面目狰狞的恶棍逍遥复逍遥么?她想到了年迈的、背负着罪名的父亲,想到纯真可爱的小妹,想到了母亲的冤屈、海山哥的恩情,她又热泪纵横了。生的欲念、为好人而生为恶人而存的欲念如东方正在冉冉上升的红日一样照耀心中。她颓丧地将倦极了的身子蜷下,坐在一块岩石上。

太阳把它朝气蓬勃的光明慷慨地洒向大地,空寂的山间快活的寒雀发放着婉啭的啼鸣,远方,掖在山褶里的三两农舍正袅袅地升腾起炊烟,似有似无地**来丝缕晨风,甜甜的爽爽的,整个世界浸在了一首轻曼飘旋的歌中。

她在枯井般的宁静中沉坐着,心渐渐有些沉寂。

她在死样的空气中凝神,心也渐渐地有如死水。

鸟雀的啼唤是掷入井水中的石子,一粒又一粒,**起涟漪,复又平静。炊烟飞进了澄明的天空中去了,太阳在不见道路的蔚蓝中向高远挺进……

她拾提了白薯袋,端正了车把,下山,往自己家之所在的方向走去。

家,清清冷冷,笼罩着团团死气。

在**狠狠地躺了一天,想了一天,头脑昏胀。

工作恐怕是丢失了,贞洁也丢失了,魂,好像还没有丢失。

傍晚,吃了几块收拾来的白薯,到恬寂清凄的街上走了两遭,认准了公安的门。

翌日一大早,草草吃了些东西,锁了家门,来到了公安的大红门前。

一位年轻的警官面对面听了她的陈述,深表同情。

她提供了罪犯驾驶车辆的牌号。

警官说,有这线索,就能很快将罪犯拿获。

她相信报仇雪恨之日不会很远。

留了自家的地址,谢了警官,走到那家曾答应她来做事的工厂。

厂长脸色不大好看,问她为什么昨天没来。

她陪笑脸,撒大谎,说好话。

如果谎编得圆滑,也许能蒙混入关,却被老练的厂长听出了许多破绽,认为她太不诚实,不能自圆其说,她就很有几分狼狈地撤了出来。

吃饭仍是头等追急的问题。自薯吃了几顿,肚里犯酸,家中储存的一点粮食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吃一粒要少一粒。

耐心地笑待着公安方面的消息。耐心等待!只有惩治了恶人,才好考虑如何处置自己轻贱的生命。

为了生计又四下奔走。这天在马路上瞅见了老友佟红。

佟红仍是一身让大众们无比羡慕的“国防绿”军装,白嫩嫩的脸蛋上布满春风得意的神采,比上次见到的她更加精神,相形之下陈惠蓉显得十分委靡颓丧。

她害怕与志得意满的佟红对话,忙躲进一家店铺里去。

佟红自这店铺前经过,摆着优雅的步姿款款走去。她伫立在那里,自玻璃橱窗望向她朝气蓬勃的影子,心想:有权就有一切呀!

两天后又找见那年轻的警官,问事情的进展。

警官不再像初见她时那么亲切热情,闪烁其词,只说有了一点眉目。

问这点眉目是怎么个情况,警官支支吾吾答不清楚了。

车牌号有,找到驾车人不是难事,这点常识陈惠蓉是有的,而且几天前这位警官也亲口这么说过,怎么又产生许多困难了呢?

想不透其中的原委,也不好死乞百赖地问下去,办案总有办案的规程,就笼统地问:“得啥时才能弄清?”

警官说不具体。

她恼火了,去找他的上级。

上级往那年轻警官处推。她纠缠不放。上级就说,过些天可作明确答复。

只好收兵。想,许是事情多,工作忙,得按秩序来。等就等一等吧。

案子的拖而不决令她疑窦丛生。流氓恶棍为什么不能得以惩治,明明白白的事情怎么如堕在迷雾之中?年轻的警官为什么不如以前那么坚决果断了呢?他的上级竟也面呈难色,事情到底难在哪儿呢?

这天晚间,有个四十多岁干部模样的妇人敲开了她的家门。

她不认识来者,来者也没有告明身份,零碎几句,就进入了正题。女干部说,那回事出了,也不可挽回了,那几个小子也是太年轻太无知太缺少教育。蒙受的损失可以想办法补。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二百元钱:“买点好吃的,添两件好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利索点。”

陈惠蓉猜想这妇人许是哪个小流氓的家长。形式上是来陪罪,骨子里藏着股凌人盛气。拿这二百元,还带那么股子恩赐味道,去你妈的吧!丧尽天良的事干了,想这么轻松自如草草一抹了之,太便宜了!陈惠蓉抛出一声冷笑,态度硬硬地:“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市革委的。”

“关你什么事?”

“啊……我……”

“你来这儿为他们做说客?”

“也是为了你嘛。”

“呸!为我?你是女人吗?”

“你,你这是怎么说话?”

“拿走你的臭钱,拿走!”

“我说姑娘,看看你人挺机灵,可别犯糊涂呀。这种事传出去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是个姑娘呀,以后还要在社会上做人呢。”

这一剑确实戳到了痛处,陈惠蓉牙根紧咬。这条可恶的母狼多懂势力呀,可怎么就养出那么残忍的崽子?她断定此人是某个流氓的母亲。

女干部作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算了吧,你也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也算是认识了,有什么困难就说话……听说你没有工作单位,我可以帮忙,我们加强联系,你先好好考虑考虑,我再来。”

陈惠蓉听出了这话里的骨头:他们是有权有势的,凭你个毫无仗势的弱女能掀什么风浪?

难道说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会有理无处诉么?

她陈惠蓉不相信!

“说完了没有?”陈惠蓉的眼里要喷出火光了。

妇人不肯罢休:“姑娘,还是实际点吧。”

“你给我出去,出去!”陈惠蓉跨前一步,拳头握得紧紧的。

妇人显露惊慌,退后半步。

“你们别欺人太甚,别欺人太甚!”几乎是吼叫了。

妇人仓惶出屋,转过脸来。哼了一声,雄纠纠气昂昂地走了。

屋里的陈惠蓉默坐在一片冰冷的沉寂中。大脑昏昏。好久好久才理出一丝头绪。来者无疑是罪犯的亲属,而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家知道自己的情况的呢?公安方面如若不作透露这妇人绝不会找到自己,这么说,公安与罪犯已经有了接触,可为什么不对他们作缉拿,而使他们有机会来施展这套把戏呢?

联想警官支支吾吾的态度,陈惠蓉愈发感到蹊跷。莫非这三个歹徒身后有很强硬的势力,警方也拿其无可奈何?一个平民百姓蒙受了奇冤大辱就真的无处申诉?

形势很严峻。看来办成此事不会如想像的那么简单,但,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要一雪此恨,拼上一死,也不能枉咽了这口污浊气!现在要赶快弄明警方的态度,此处不为民作主,还有市委省委党中央!

急匆匆上了公安局。见到那年轻警官。这回不听他绕圈子,只求一个明白话。

“这案子你们到底管不管办不办?”她问。

“没说不管没说不办呀。”

“坏人为什么迟迟不抓,让他们逍遥法外?”

“还没调查清楚嘛。”

“明摆着的事实怎么还不清楚?”

“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辞……”

“还要听谁的?听罪犯的?”

“……你不要太急切了,我们还得调查调查。”

“你们这是包庇坏人!”陈惠蓉激愤难抑。

“可不能这么说。”

“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要这么认为,我可就没法管了。”

陈惠蓉再次去找年轻警官的上级。

“别急呀。”上级说。

“我能不急吗,要是你遇到这事你怎么想?”

“我们抓紧进一步调查,现在证据还不足呀。”

“还要什么证据?明明白白的事儿。”

“光这么说不行得有真凭实据。你提供的车辆的牌号、出事的时间地点完全可靠吗?”

“当然可靠。我用脑袋担保,有一句假话你们判我死刑。”

“没这么严重。不过,经初步调查你说的那辆车那天夜里没有出市。”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辆救护车吗?”

“救护车没错。这不能说明问题。”

“能说明问题。车牌号我绝对没记错,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现在还可以认出那辆车来。”

“许多人证明那车没出本市。”

“纯粹胡说。你们怎么不相信好人,相信坏人?”

“法律是要以事实为依据的。你所说的情况我们也很重视,但总也得有确实的把握才能下结论。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好人坏人不是凭谁一句话就可确定的,因此还要进一步调查,你先回去……”

“不。你们不解决问题我就不走。”

“你要相信党。法律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

“你们……昨天罪犯家里人找我去了,要给我二百块钱私了此事,如果不是作贼心虚,为什么会去找我,这还不说明问题?”

“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

“什么人去找的你?”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都说了些什么?”

“说这事声张对我没有好处,要我认了。”

“这个人什么模样?”

“我这么个个儿,不胖不瘦,短发。”

“好,你提供的情况很重要。我们进一步调查。你放心,这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我什么时候再来?”

“有了进展我们会找你。”

陈惠蓉忧忧戚戚地离开了公安局,对此事的希望如吊在井中的漏桶七上八下地没了重量。暂时别无选择,度日如年般地盼着等着。

又是三天过去了,等得实在心焦实在上火。眼看这一天又要过去,耐不住了,便再去询问。

跟年轻警官照了面,没说出个所以然,她就又去找那上级。

没有任何进展,仍是一番含混不清的官话。

陈惠蓉痛苦不堪,怀着一腔哀伤一胸愤火迈出公安局的门槛。她失魂落魄,在阴冷的黄昏中神思恍惚地往家中走去。转过两条街,一辆自行车自她身后来,停在她的身边。那年轻的警官向她打招呼。

她恨恨地瞅着他,又继续走自己的路。

“喂,”警官唤她,“能谈谈吗?”

她站下来。她很想听听他的。

警官将车子推上便道,一同又朝前走了十几米。

“你报的情况我相信是真实的。”警官出口说。

心就陡地一颤,惊讶之色呈在了她的脸上。

“那些歹徒恶棍实在也太猖狂了,杀掉也不过分。”

诧讶之色换成了激动。

“不过,有些时候,法也并不那么很公正。”

激动换成了惊奇。

“你的案子就是这种情况。”

她一百个不理解。

“怎么跟你说呢?你的年纪还太小……你的父母亲在什么部门工作?”

她沉默着,不太想说,却还是说了:“我妈妈不在了,父亲在乡下。”

“有兄弟姐妹么?”

“有一个妹妹,也跟父亲下乡了。”

“这里只有你一人?”

“嗯。”

“靠什么生活?”

她答不出,就没有答。

警官的神色越来越哀沉。

“你这事儿确实有些棘手。”

“你们既然已经相信我说的是事实,还有什么不好办?”

“唉……”警官脸色愈发悲苦,“怎么跟你说呢,这事儿不那么简单。”

“有什么复杂?”

“我们办案要凭确凿的证据,你是受害者,可谁来为你作证呢?你记下车牌号的那辆救护车在你说的那个时间到过那个地点,谁来证明?那边铁嘴钢牙,又有旁证,这事儿……”

陈惠蓉听出了事情的麻烦,心里发急:“把他们抓起来还审不出来?”

“没有证据怎能随便抓人?”

“把他们叫来,我当面跟他们对证!”

“他们死不承认呢?”

“你们公安局连几个小流氓都对付不了?”

“小流氓?这帮人可不是小流氓。”

她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就不能对他们来点厉害的?”

“怎么厉害法?实话说吧,这帮人后头都有台柱子,不那么好动。”

她懂得“台柱子”的意思,想到了佟红,想到找到自己家来的趾高气扬的贵夫人。

警官左右盼顾了一下:“那些人的家长都是有级别的干部,不低的干部……神通广大,没有极铁的证据是扳不动的。”

“这么说你们管不了啦?

“管还是要管,可是……结果很难说……”

说到这儿,警官又四下看看,推车自呆若木鸡的她的身边走开了。

街灯不知什么时候散发开了凄迷的辉光。她心里压着铅块,步履格外沉重。

有权有势的子弟,警方也不敢硬碰,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要洗清这满腹冤屈不容易呀。家中冷锅冷灶冷床冷壁,她颓然蜷缩在一隅,歇息着乏极了的身体。千般苦楚万种冤屈呼啦啦奔涌上心头,泪水就滴滴嗒嗒地滚落下来,继而是浑身抖动的抽泣,再后来就禁不住大放悲声了。

世界上被践塌的公理似乎在这一时刻让她彻底承担了,母亲的惨死父亲的被遣送妹妹的流亡和自己的屈辱桩桩件件,为这个颠乱的世界作了一个生动的写照。

哭得累了,就咬住了唇,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出了两道雪亮的光芒。她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可留恋可向往的了,葬身黄土倒也是快意的解脱,人死都不怕了还怕别的什么!好了,怨恨和哭泣对横行霸道的恶人来说无半点损害,要拼却了一身的力气,争一口舒畅的呼吸,只为这一口气……

夜好长好长哟,辗转在吱吱作响的**,迷迷糊糊地睡去,昏昏悠悠地醒来,望向幽暗的寒窗,天怎么还不明还不亮呀,她已经准备着大干一场了!

太阳还懒懒地赖在地平线下没露脸面,陈惠蓉就下了床,洗漱了,吃了些东西就出了门。这里是市委市革委所在地,深深的七进大院。“文革”开始前,院门口有两只雄伟的石狮,威风凛凛地证明着此地的声势。现在石狮被造反派扳倒了,由于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它们挪走,就让它们一身伤残歪歪斜斜地倒睡在凄风苦雨中了。

陈惠蓉要进院,被守门的中年汉子拦住,问她何事找谁。说找最高领导,市委书记或市革委主任。一听这话,看门的就犯了犹豫,弄不清她的身份,就再问详情,她说跟谁也非亲非故,有问题要领导解决,电话打到里面去,回答可想而知,领导没空接待。

什么时候才能接待,不得而知。看门的汉子让她出去。

依在了那斜斜的狮子身上,默思措施。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干干地等。等了一个多小时,再上前去,又被那中年汉子挡了路,这回态度不很好:“去去,领导没时间。”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人人均等,中央来了人,你也没时间?

说是首脑们在开着什么会议,就再等下去。会总有散的时候。守门人对她说,领导们在忙大事,无暇管顾她个人的什么问题。

“人命是不是大事?”她这样问过去。

看门人就惊诧了一下。

“不解决我的问题,就死在这儿了!”她说。

中年男人就听她滔滔不绝倾吐自己的冤屈。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子,在男人面前讲那深秘的细情竟毫无羞态,直铺直叙,激昂道来。

守门人被打动了,决然地挥了挥手:“进去吧,一直朝前,穿三个院,往西过月芽门,有座小楼,二楼202房间,是张书记的办公室。”

时已近午,她钻进了清朝大院的现代楼房里。敲动了202号屋门。

书记的秘书来开门:“有什么事?”

“张书记在不?”

“有什么事?”还是这样问。

“反映问题。”

“什么问题?”

“个人问题。你就是张书记?”走进屋去,坐在椅上。

“书记不在,正开会。哪方面的事?我可以转达。”

她不想跟“二传手”谈。问:“书记啥时有时间?”

秘书沉吟着,说:“跟我说,我一定转达到。”

她犹豫着,没有开口。

秘书很和气:“张书记很忙,你有材料吗?可以放下,我交给他。”

她摇摇头。

“把情况写一写,捡主要的写清楚,好不好?写完交给我,让张书记先看看,好么?”秘书从她倦冷的脸上看出她是要申诉委屈,没有推辞搪塞,帮她出主意。

递材料是告状的简捷办法,她同意。就退出市委楼。回到家摊了纸页,急急火火地写起来。写得浑身发冷,泪水涟涟。直写到午夜时候,才完了稿。誊抄工整。第二天机关上班时间到,即赶到市委大院,守门的师傅没说什么,放她进入,敲202房间的门,那秘书接待了她,看了材料深表同情,说一定及时向书记反映,她心里踏实了不少。

回到家中,心又忐忑起来。越想越不安稳。她不怀疑那好心的秘书会把材料交上去,但,书记会认真管么?平头百姓的大事在某些当官的人眼里也许比芝麻粒还小,官人们的心肠好坏当然也不一样,谁知这张书记是何种人品。想到当年母亲为父亲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在昏灯暗影之下一份份写那最终石沉大海的申诉信的情景,身上就阵阵发冷。她不相信当官的会把百姓的事很重视起来,她用了两天时间,将材料认真抄了四份,狠了狠心,买了信封邮票把材料分寄到省里和中央去。

远方的回音一时不好等来,近处也毫无消息。她好不容易又找到秘书两次,回答是书记已经指示公安局办理。她去了公安局,那里的人告诉她,上头确有批示来,但案子依然如故,难能进展。“台柱子”晃不动。

陈惠蓉骨头缝里透着乏意,久久地躺在**不想动弹。炉火已因燃料的绝尽悄然熄灭了下去。残秋的凄风,深夜的冷月,树上瑟瑟飘零的枯叶将哀怆的情绪打进她的心底,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尽是落寂的悲愁了。佟红来了,问她到底作何打算,她只是怔怔地发愣,六神无主的样子。

已到了棉衣上身的时候了,苍凉的一九七二年就要过去。她胸中难熄的愤火锻炼着她的志气。她不信偌大个中国就没个讲理的地方,要申冤要雪恨,头破血流,死而无悔!

到省里告状去!

家中只有这辆自行车值些银两,就推到委托商店换回四十元钱;蒸了一锅白面玉米面掺合在一块的馒头,找只面袋装好扎齐,被褥卷成一束,一把铁锁封住一屋寒凉,义无反顾地迈向车站。

火车开驶三小时后,把她送到了省城的站上,出站打听省委省革委所在处,知道需乘六路汽车七八站地的光景,为了节约铜板,甩开脚板,一步步走了下去,走走问问,找到了省委省革委威严的大门。

门前有穿制服佩短枪的士兵把守,问她找谁,她说找领导,警卫就指指开在围墙外的一扇小门,让她进去联系。她转身走过去,推开了那门,里面有位与自己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问她找哪位领导,她说不出具体名姓,只说找能管事的。这男人就不让她进入,她向那男人讲自己找领导的意图,是蒙受了冤屈,遭受了摧残侮辱,要让领导主持公道,男人便指点说,你可去信访处反映,由他们把情况报给领导。并指点了信访处所在的地方。

道了谢,出了接待室,向东走二三百米,顺便道转个弯,再前行百步,见到了信访接待处的牌子,进到里面,见只是一闻很大的屋,七八张桌子,十来条长凳,人不少,挤拥拥的,所有的接待人员都忙着与上访的人谈话,她在一边坐下来,患者候诊似地与十几个没轮到接待的人一块等。在此者人人都有一肚子冤屈,人人哀沉着脸色。被接待者,有人慷慨激昂地讲述,有人声泪俱下的诉说,等在一边的互不搭言,默不作声,只有眼神中流露着同病相怜的温情。陈惠蓉晓得短时间轮不到自己,肚子很饿了,就掏出一块干馍啃嚼起来。天渐渐地昏暗下来。灯亮了。工作人员的脸上露出了倦意,人一拨拨地走出去,又一拨拨地涌进来,总算轮到她了。

“你是哪儿的?”接待人员问。

她报了居住的城市。

“有什么问题?”

“有三个流氓把我强奸了。”面对年轻异性,不遮不掩。

“怎么回事?”

把事情的原委讲述了一遍,没有回避细节。

年轻的接待人员听得很专注。问:“没向当地政府反映?”

把没人管的情况讲了一遍。强调了罪犯后面有“台柱子”。

“岂有此理!”男青年的小白脸上燃起了愤怒的红潮。“有材料么?”

把备好的材料递上来。小白脸翻了翻,对文字表述还满意。

“我尽快向上反映,有消息会马上告诉你。”

怕又是泥牛过海的结局。追问:“要等多长时间?”

“我会尽快办的。”

“那我就在这儿等了。”

“别。你先回去,有消息我会及时通知你。不是有地址吗?你放心好了。”

她不放心。已经崩泡似地毁了一次又一次希望,谁敢保这回不是泡?

“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什么时候解决我什么时候回去。”

接待员有了为难之色:“办事总得有个过程。”

她害怕马拉松一样的过程,希望立竿见影。垂头不语。

“事情还需要调查了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害怕在调查了解中化成烟雾,她消耗不起。

“从你讲的情况来看,这事儿不很一般,有阻力障碍,我想,得向省领导汇报,领导们事情很多……得找机会。你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一定当重点事尽快办,你还是先回去,在这儿吃住,开销也大,先回去上班。”

她不满意这样的答复,心里犯堵,就有两粒泪珠淌落下来。

下班的时间已过,嘈杂的屋中变得安静。年轻的接待员不时看一下腕上的表,陈惠蓉的屁股依然沉坠着。

同情心和责任感不允许他以冷硬的言语对这凄苦的女人雪上加霜,婉言劝慰:“要相信党和政府一定会给你作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对坏人是一个不会放过的。”

这话很耳熟。市里不少人也这样说过,可又怎么样了呢?

只有起身告辞了,泪珠已不存在,眼干燥得发涩,又一根救命的稻草似乎已从手中滑脱。

幽幽暗暗的街灯与天上疏疏朗朗的寒星交映着洒出一片凄情。心沉沉地,步重重地,裹了裹很觉单薄了的衣裳,茫茫然不知此身该向何处去。

火车站的候车厅该是今晚歇息的地方。缓缓地朝那方向去。路过一家灯光明灿的小餐馆的门口,被飘溢出来菜肴的香气催下了一口涎水。肚腹在咕咕地闹腾了,身体已因缺乏营养而乏软。口袋里的钱要珍惜着用,而喝口热汤的要求并不为过吧。踌躇着朝前起了几步,又踌躇着退回身来,迈进了小餐馆的门,立时被温暖的气流围卷了。在一只木凳上坐了。

三四拨顾客各自围着菜桌尽情吃喝的样子撩拨着她如虎出穴的食欲。粗茶淡饭对付了不少日子了,鱼肉荤腥快要忘了滋味。什么时候能同这些人一样美餐上一顿?不需要多少品种,只要一碗红烧肉。使劲咽下满口涎水,走到服务员懒洋洋站着的柜台前,对面墙上的黑板上写着当日的菜谱,她瞄了瞄,说:“买碗榨菜汤。”

汤从厨房的洞口送了出来,她端在了桌上。掏出自带的馍稀稀干干地往肚里送。汤馍吃完了,精神稍觉饱满了些,仍怔怔地坐着不起身。此次来省城,是抱着不求得公正不回家的决心的,眼下落得这么个稀里糊涂的结果能退兵回营?接待站里,该说的已经说尽,再去纠缠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对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也不能有过高的要求,他也难以拿出明确的决断。下一步怎么办?坐等那人把材料往上送?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有着落。这样绕来绕去的不是办法,应该直接去见有权力能作主的省里领导,不信官儿们个个都不为民办事,好人总是有的。

餐馆里只剩了她一人的时候,服务员的眼神里就有了厌烦的情色,她就拎包出了门,立即就有一股冷气扑了上来,便径直往温暖的车站大厅去。边走边思虑明天的行动计划,决定了再去闯省委省革委的大院。入那高堂深府,有些颤,但退路是没有的,已经是个破罐子,就破着摔吧。自我勉励着,信心又激**出来,突然就不想往火车站去了,明天该有一场不知会是多么艰难的战斗,精神得养得抖擞,候车室的硬长椅还是不去睡为好,身体上也很有些汗臊的气味,痒刺刺的不自在。明儿见领导这样污污垢垢的实在不雅,真有好些日子没痛痛快快洗个澡了,家乡有些澡堂白天营洗浴之业,晚上可供客人住宿,价钱也便宜,省城大概也会有的吧,找一家这样的澡堂,连洗带睡,一举两得。于是掉转了方向,注意着,打探着,寻找起兼有那两项服务的澡堂,居然顺利寻到了一家,洗澡的业务正要停止,花了六角五分钱,办了住宿手续,进入后,急急扒净了衣服,进到雾气腾腾的洗浴间去了。

浓重的热气蒸得人好舒畅。拧了龙头,喷头洒下清清的水,浇在**的身上,除去了疲劳倦累,恣意地淋浴,恣意地搓擦,洗澡真是世界上极大乐事之一,什么时候能够不为金钱和条件所困,想洗就洗,就太幸福了。她充分利用着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美丽的乌发披散在肩头,白皙的皮肤上布满香皂的泡沫,心飘**起来,不由地想到了在海山哥那里避难时的那次舒服的洗浴和海山哥暗处的眼睛,有点觉得对不住海山哥,真不该弄得那么大惊小怪……

身子软软地卧在了“床”上,盖上洁净的被子闭耳养神。“床”有些短,半截浑圆的腿和一双小巧的脚空悬在外,觉得有些冷,就蜷缩起双膝,在嘈杂的人语中沉入了梦境。

次日早早地起了身,经过一夜的饱睡,精神是焕发了不少,走出澡堂的门,心情不由又忧郁起来,那省城首脑机关的大门是好进的么?

径直进入到传达室中。仍是昨天见到的那位大伯值班。她就说了去信访处毫无效果的话,要求见省里领导。大伯不放她进入。这时又有来人,找院里面的人,说出名姓,大伯用电话与那被找的人通了话,里面说可以接待,才放了那人进去。大伯对她说,瞧,这是规定,贸然放人进去,是违反纪律的。她不死心,恳求了好大工夫,也没有用,就坐下来不走,大伯问她为啥非要这么急切地找省领导,她就哀哀泣泣具体讲了所遭遇的不幸,大伯就沉吟起来,替她作出谋划策的考虑,过了会儿教给她一个办法:等有重要领导从院里出来,可以截住他申诉冤情。她同意这样做,但不知道哪位是说话管用的领导,大伯答应为她暗中指点,就从玻璃窗向院内观望,陈惠蓉则做好拦截的准备,只待大伯一声召唤。

不断地有各种车辆驶出驶入,大伯未动声色。足足待了一个小时,一辆黑色伏尔加轿车自院内向门口驶来,大伯朝她一挥手,她立即箭一般射出传达室。黑轿车缓缓出了院门,欲向左转,陈惠蓉亭亭玉立的身体一下子挡在了路中央,轿车喇叭嘟嘟叫了好几声,她没听见似地纹丝不动。司机满面怒气,从车窗探出头来,大声呵斥:“找死呀!”

她仍是岿然不动。

司机走下车来:“你干什么?”

“我有事找领导反映。”

“那也不能挡道儿呀,该找谁找谁去。”

“就找他。”手一指车里人说。

领导露面了。从车中下来。这是位五十一二岁体态微胖的男人,面很善:“怎么回事?”

“我有问题找您反映。”

“首长有重要事,你……”司机说。

“有什么事另找时间再谈好么?”首长截了司机的话,挺和气地对她说。

“我是从外地来的,有冤,领导得替我作主。”

领导捋袖看了看腕上的表:“我有会,得马上走,回来谈好吗?我叫徐考田,这样吧,下午四点,你到我的办公室找我,在三号楼,三楼305号房间。我等你。好吗?”

“您一定等我。”

“就这样。”

她让了路。车急哧哧地开走了。

她返回到传达室。

“怎么样?”大伯问。

“您这办法真好。那人让我下午四点去他的办公室找他。这位领导是管什么的呀?”

“省委办公厅主任,管全面的。”

“他下午会等我吗?”

“这个人挺不错的,大概不会哄人。下午跟他把情况说明,这人有实权,只要他为你说话,事情就好办了。”

“谢谢您了,给您添麻烦啦。”

“别客气丫头。下午别忘喽。”

“谢谢大伯。”

她很有些欢快地走在了阳光灿亮的街上。才九点半钟,还有好几个小时需要消磨,就询问着进了闹市区,一家家商店悠悠地转,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时候,人到一家小饭馆,要了一份鸡蛋汤,拿出干馍,边吃边瞅柜台上摆着的那只小闹钟,熬时间,也猜想那位办公厅主任的脾气秉性,揣度此次告状的结果。

三点半钟的时候,人就到了省委大院门口。没过早进传达室怕麻烦了大伯,又耗了一阵,四点钟才走了进去。大伯抄起电话往里面打:“喂,是主任吗?有个叫陈惠蓉的姑娘找你,说你约她见面。”里面说确有此事,请她进来。大伯收了电话,指导她作登记,发给她一张纸单,持着让门口的警卫战士验了,就进入到大院中,找到三号楼,敲开三层305房间的门,见到面目和蔼的徐主任。

在宽大的办公桌边坐稳,她开始向他诉说自己的不幸。主任凝神听着,手中的一支笔在纸上做着记录。她讲得很详细很具体,主任桌上的电话几次闹起铃响,也未掠走他的注意力,几次有人进来请示工作,也未能扰乱他一丝不苟的态度。她讲得很多,不仅讲那件事情的情节,也讲了告状不成的经过,主任一边听一边发着问话,对她的遭遇表示出深厚的同情。傍晚时分,一位工作人员来告知主任某书记有重要事情找他,于是对她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住在什么地方了?”

她说没有住处,事情有个明确的着落,就返回家去。

主任说:“那好,你就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去就来,回来接着谈。”

她庆幸自己的福气,遇上了这么位体察下情的好领导。

主任出去了,她宁静地等待,把办公室的角角落落视巡一番。

天暗黑下来,拽亮了灯。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敲了六下。到下班时间了,主任仍未归。

将近七点,主任回。说:“等急了吧。”

她说不急,又要讲述冤情。

主任说:“这样吧,我们吃了饭再谈。”

她愿意一鼓作气,又不好过于烦人,没吱声。此身不知该往哪里去。

主任道:“我家离这儿不远,到我那儿去吃饭吧。

她不敢接受这等恩惠。

“走吧,很方便。”

光是为了吃饭,她一定要谢绝,但不想放弃这谈问题的好时间。

主任抬步行动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跟在了后面。

迈下楼,出大院,主任带着她步行至一处菜市场,进一家肉铺,撕肉票付货币称半斤猪肉,再买两根灌肠,一包泡黄豆。再走十几分钟,进入一片楼区,主任与她拉开些距离,碰上几个熟人,点头应酬,进一单元洞口,上二楼打开一套两居室的宅门。

房间内温暖整洁。挑开封火的炉盖,铝壶发出咝咝的声响。

她有些纳闷,怎么不见其他人?没敢问。

主任亲自下厨,炸一盘土豆片,切香肠剥松花蛋肉炒泡黄豆,她也帮着忙乎,菜弄齐,焖一锅米饭在火上。

主任从橱中摸出一瓶红葡萄酒。

如此丰盛的菜肴,她许久未曾享用过了,心中充满感激之情。暗红色的酒浆斟进透明的玻璃杯中,主任送一杯到她的手中:“来,喝。”

酒很甜,菜很香,她却脱不去一身的拘谨,有受宠若惊之感。

主任情绪很好,酒兴很浓,大口大口地往下灌。陈惠蓉对这葡萄酒汁也很喜欢,在主任带动和劝促下也喝得不少,但头脑仍很清醒。她想充分利用宝贵的时间,使主任进一步明了自己的冤情,拿出解决的办法。主任则似乎没有听她在此诉说的兴趣,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