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私情

第 二 章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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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独地走在旷无一人的街道上,泪水又情不自禁地奔涌了出来。苍茫世界竟没有一块净土。孤独无援的绝望感沉重地压迫在心头,前程渺渺,意冷心灰,又一次想到将有知的灵魂化为一团松散的轻烟,远飞了去,一切无所知了,也就无所痛了,她愈发理解当年的母亲了。

走着,想着。走着,想着……

轰隆隆奔驰来去的火车声鼓励着她的念头,又碾轧着她的念头。她想到远在他乡的父亲和小妹,那桩桩件件剪不断的新仇旧恨……将此身伏在这铁轮之下容易,那是潇洒惬意的选择,但那也是熊包软蛋的做法,现在的陈惠蓉不属于陈惠蓉自己,肩负着父亲和小妹的希望,肩负着铲除那些流氓恶棍的责任,恶人不惩好人难安,这也是义不容辞的任务呢。轻生而去是多么自私的行为呀!毕竟还年轻,寻死不如拼死……

本是打算到车站的候车室里避一避这午夜的风寒的,此刻,她不想再作耽搁,这省城之行的希望不复存在,逗留已毫无意义,回家乡去,图谋新的计划,踩踏新的天地,不能停留在这里!

她振作起奔行的勇气,调整了一下挺进的方向,顺着斜插而去的铁轨甩开了返回家园的步伐,夜好沉好冷哟,一簇微微弱弱但不熄不灭的火跳在心头,眼泪撒一把抹一把,东方已有了曦光曙色,家却还远着呢。

三百里路程,走走歇歇,中途离开铁轨转上公路,到这天下午行程已经过半。感到饥渴难耐又累又乏,就离了公路朝隐约可见的一座村庄走去。进了村,不敢贸然叩门,左左右右绕了一遭,见一处低矮院墙内有位慈眉善目的老大娘,走过去,讨口热水喝。老大娘把她让到屋中,见她风尘仆仆的样子,边在灶上烧水边问她何来何去。她就简略讲了有冤屈去省城告状的情况,没钱买车票了,只好步行回家。大娘就在烧开的水里下了面疙瘩葱花和咸盐,热气腾腾地端上桌来,陈惠蓉如见鲜珍海味,没顾上讲一句客气的话,无比香甜地吞咽起来。一连吃了三碗,锅里已无所剩,还觉肚腹未满。

从枯涩的钱袋中摸出两张纸币,四角钱,交向大娘。大娘不接,推让了一会儿,就留下了一半。陈惠蓉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不知不觉困意袭来,跟大娘拉了几句家常,身一歪,头一斜,倒在被摞上就睡了过去。大娘忙为她摆顺了身子,展开被子盖上。

谁想这一仰直至天色浓黑才睁开眼睛。大娘一家人正安排睡觉,她很觉不好意思,揉着眼睛下地,要出门赶路。大娘说,就在这儿住一宿吧,她看看这有男有女的一窝子人,住也很不方便,就两遍三遍地道了谢,踏上了归家的途程。

吃了睡了,体力就充沛了许多,步伐也轻快了。这夜天色很黑很暗,空中不见月亮,几粒小星在云层中偶隐偶现。走着走着,忽听到有低沉的人语声传来,停步细听,确是有人在唤:“同志,同志……”声调苍老衰弱。是唤自己么?她寻声望去,公路路基下的沟中有黑乎乎的形影在蠕动,声音又起了:“同志……帮帮我……”

她犹豫了一下,谨慎地朝那人挪动了步子。再近些,看出来是位挣扎难起的男性老者。

她怯怯地问“你怎么啦?”

老者说:“摔坏了……马车翻了……”

她四下瞅瞅不见翻倒的车马,却有长鞭大衣甩在一边,想必是车马翻而复起,走掉了。

老者拼着全力对她道:“帮帮我……我,动不了了。”说完就沉了脑袋,没有再动的力气。

她接近了他,发现他满脸血渍。头磕坏了。

没有多想什么,救人。她决定就近处找能为他敷药的地方,知道公路两旁都有村庄,就先去探了探,自公路边找见一条横插而去的土路,顺路下去必有人家。

她返过身来,近至老者,蹲下来,抬动他的身躯,让他伏到自己的背上。

老者的腿也受了不轻的损伤,稍动弹就疼痛难耐。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背了起来,幸亏老者身材瘦小,分量不重,加之不久刚吃过睡过,也还有些力气,摸着黑步步艰难地朝人烟之处走下去。

中途停歇了两次,总算进了一座村庄,不管不顾地拍开村边一家门户,一个小伙子出来问了情况,把他们让进了屋。小伙子又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来了,一看伤势。说得往公社卫院送。老者此时已昏迷不醒了。

这里的老百姓真好。生产队长叫人套了马车,车上铺垫了被褥,老者被众人抬上来,鞭子一挥,往公社卫生院去。卫生院的大夫查了伤情,说是流血过多,需要输血,就让陈惠蓉伸出胳膊,大家把她当成老者的亲人了。抽了血一验,是0型,陈惠蓉心疼自己的鲜血,但不能见死不救呀,自己不献谁献?可医生抽了她80cc之后手就哆嗦了,她的体质显然很弱,脸色发黄,不敢再多抽了。旁边那生产队长就挽起了袖管,刚要抽血化验,队长又缩了胳膊,问陈惠蓉这老者是做什么的,家庭出身如何,若是牛鬼蛇神地富反坏他可不给血。陈惠蓉就胡诌说他是老革命老八路老干部,下乡劳动保持传统。说完心里也虚,想着自己也还身若浮萍,在人们忙忙乱乱的时候,抽个冷儿,悄然溜出了卫生院。

走在了归家的大道上,80cc鲜血的输出使她觉得头重脚轻,心里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不晓得老者的身世,他到底是什么人呢?素不相识的就做了这样的奉献……一想到老者那悲惨的模样,父亲的饱受**的身影就映入脑际,对自己的举动就作了充分的肯定,落难者不帮落难人让谁来帮呢?那些村民们不也慷慨得可以么?此时的陈惠蓉丝毫没有想到今夜这一义举,为她日后的锦绣前程伏下了深沉的一笔。

经过两天三夜的奔走,陈惠蓉回到了自己清冷的家。脚上打了水泡,衣裳布满灰尘,但总算是一步步走回来了。此时,她更相信了自己的意志,更坚定了生存的勇气,人生之路也是该这么不屈不挠地走下去,既然老天爷造就了自己这血肉之躯,就不能轻易将它毁灭,可以被凶风恶雪绞死,但不能自我结束。

心身的劳累,饥寒的摧残,使她发起了高烧。在**躺了两天两夜,没有人来打扰,没有人来看望。当被体热搞得头晕脑胀的时候,心中既不恐怖也不悲凉,如果老天爷趁此机会将魂魄攫走的话,也正好顺其自然,绝无怨尤,所以既不求医也不找药,肚子饿了,就掰一块馍烧两碗粥平复它的饥叫。终于,病体和精神渐渐地有所康复,她便在孤寂的安宁中胡思乱想了许多事情。看来阎王爷是不肯收留自己的了,后面的路程还非得跋涉下去了,走吧,不管有多少荆棘拦阻多少深坑布陷也得硬头皮走下去了!

仇恨自然是每时每刻记在心上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眼下顶要紧的是解决温饱问题。现在钱囊告罄,柴米无着,总不能活活饿死。

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她陈惠蓉却真有点不知向何处踏脚。这年头最有出息的前程是当兵,想都不敢想,当工人难上加难,出路似乎只有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了。当初她也由学校往农村分配过,因为父亲卧病妹妹尚小,不好丢下他们出征。她也因为出身不好,没有沾任何造反组织的边,一直逍遥复逍遥,像是被忙碌大革命的人们遗忘了,所以也没有谁来强迫她服从分配。

然而,这条上山下乡的路也不是想走就走得通的,父亲那里自然是不可去的,阶级斗争如此惨烈,去那儿无异于飞蛾扑火,往其他地方的分配现在又不是时候,得到明年六月学生毕业时期由市知青办统一安排,哪里等得及?情急之中就想到了海山哥,犹豫再三决定去找他拿一拿办法。来到这曲里拐弯的窄巷间又踌躇不前了,海山对自己凄惨的处境肯定是深为同情,但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又没有掌权握势的亲朋,能拿出什么办法?为难人呀……权势,权势,权势,能手眼通天无所不能的应该是持权之掌。她陈惠蓉认识的权势者只有佟红的父亲了。可否向他开一开口呢?佟伯伯凭权势让自己的女儿占据了本该属于她陈惠蓉进入军艺校学习的名额,凭权势使女儿入医校,返身边,一切轻而易举手到擒来。

别无选择。来到佟家大红门前。心情竟然与寻到海山哥住所时一样矛盾。她实在不愿捧出破碎的心灵给人看,不愿在人面前求得怜悯和同情,她在这条安谧的巷中徘徊又徘徊,直至佟红从门内矫健地走出,将她一眼瞅见,惊讶地一声招呼:“惠蓉,你怎么在这儿?”

她这才算定了心神:“来找你呀。”

“快进家去。”佟红挎住了她的胳膊。

做出了欢快的样子,跟佟红跨入这古朴的宅院。

“妈,有贵客来了。”走上高台阶佟红就向屋里唤叫。

见了佟伯母。有阿姨沏上香茶。

伯母对惠蓉的到来感到欢欣,问长问短。

应答中,陈惠蓉讲述了自己处境的困窘——那遭受**的惨事作了回避,直言表明此次来意是想请佟伯伯帮忙安排个谋食取衣之处。

伯母眉头微锁略作沉吟,说,佟伯伯已自去年从岗位上下来了,权力已经没有,但老关系还在,满足她这点要求大概还不成问题。佟伯伯每天午休两小时,现在还没有醒来,也快到了起身的时间可稍稍等待。佟红陪着又唠叨了许多话,说上班的时间已过了不少,得赶紧走,回来再聊,就离了家。

佟伯伯的屋中起了响动,伯母就走了进去,告诉他陈惠蓉的到来。说了她来此的意图。老头缓了缓精神儿,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佟伯伯打心眼儿里喜欢女儿的这个命运多舛的同学。几句闲话聊过后切入正题,问她在工作安排问题上有什么要求打算。陈惠蓉说只要能挣口饭就行,如果能安排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的再教育最好,城里不想呆了。不想呆的道理她没讲,在这里她感到心憋气闷,触景生情难得安宁。佟伯伯办法多,劝她还是考虑留在城里,在工厂找个工作;以前她是这样想的,这里总还有两间能够遮寒避雨的小屋,将来父亲兴许还要回来,妹妹也不能总在异地他乡,自己一走,连看家的人都没有了,此处是年迈父亲心中的大后方,是晚年希望之所在,一旦弃之,便只有落叶无根的凄怆了。然而,现在,她恨不得一下子飞离这个地方,什么时候混他个出人头地,再衣锦还乡。

佟伯伯沉吟片刻,说:“到建设兵团去怎么样?”

陈惠蓉一听心里乐了。建设兵团跟军队的性质差不多,师团营连的组织,发四季服装,有枪有炮,边生产边操练,亦农亦军。三年前内蒙古兵团来本地招过一回兵,政审挺严,家庭有问题的不让去,她很羡慕跟着一身戎装的军人走了的知青们。

“内蒙古建设兵团我有战友在那里,兵团是部队性质。供给制,归属北京军区,连以上干部都是现役军人。就是离家远点,条件也艰苦,倒是能锻炼人……”

“我能去得了么?”想到父亲的历史,她惶然。

“没问题。”佟伯伯理解她的顾虑所在,“共产党的国家又不是封建社会,还能株连九族?可教育好的子女是大多数嘛。共产党是讲唯物主义的,相信事物是能够转化的,连资产阶级分子都能改造好,更何况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到那里后,要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在大风大浪中刻苦锻炼,就一定能成为可靠的无产阶级接班人。”

佟伯伯说得板上钉钉,陈惠蓉就定了心神,向伯伯要具体的手续。伯伯说:“是不是写封信征求一下父亲的意见?”

她摇摇头:“我自己能作主。父亲自顾不暇,不能让他再费心了。”

佟伯伯想了想说:“内蒙地方很大,东边三个盟,西边三个盟,各处条件也不一样,去哪儿比较好,我帮你考虑考虑,你打算什么时间走,定下来,我给你写封信带过去,我那里熟人很多,看去找谁。”

陈惠蓉性急,说:“只要人家愿意要,去哪儿都行,我马上就走。”

佟伯伯说:“要是肯定要的,全在于你的决心了。”

她说:“我决心已定。”

佟伯伯说:“什么时候可以出发?”

她说:“收拾一下马上就动。这儿也没什么牵挂。”

当了一辈子兵的佟伯伯赞赏这样的爽快劲儿:“对,好青年志在四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当年十六岁不到就东征西杀了。”

伯母倒水剥糖,伯伯去到另一房间写介绍信。工夫不大就走了出来,对陈惠蓉说:“这是给二十九团魏江清团长的信,你去找他。这个团交通比较方便,生活也较好,半农半牧,魏团长跟我多年,他一定会很好地为你安排。到了那边右什么困难、要求,只管找他。”

陈惠蓉接信在手:“谢谢伯伯。”

“今晚让佟红为你送行,就在家里吃饭。”佟伯伯说。

“不了,不了,我回去赶紧作准备,不麻烦了。”

“今晚就在这儿。”伯母说,“你要远走高飞了,也得让我们送一送。佟红晚上也回来,作个别。”佟伯母瞅着这孤苦零丁的孩子心里有些发酸,“到了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自个要好好照料自己。你父亲的事儿早晚得有个着落,别太惦记家了。给佟红常来着点信。”

“魏团长那里有不少咱们本市的知青,同乡多一些也好多些照应。兵团是刚组建,正在创业时期,这个团条件好些也是相对而言。年轻人吃些苦没什么坏处,前途怎样,要看自己的努力,伯伯相信你一定会干得不错。”

听着两位老人富有感情的赠言,她的心中鼓起了奋飞的双翼,仿佛自己已变成一只大鹏,翱翔在蔚蓝的天空之中。

伯母吩咐阿姨买菜下厨,天黑后佟红下班归来,肩开果酒一瓶,温馨的气氛中完成了不同寻常的一餐。从佟家出来,冷风吹着热胀胀的脑袋,她想,平民百姓看来极难做到的事,有权人一张字条就能办到,权力这个东西呀……

她彻夜未寐。雄心勃勃的大鹏就要展翅远去了,遗恨在此,来日方长……

竟然鬼使神差走到市内这条最繁华的街道上来了。

没忘了自己这张面孔许多人是熟悉的。电视屏幕这个东西实在厉害,让人没处躲没处藏的。收视率很集中的本市新闻这个栏目偏偏要给领导占去那么多的镜头,自己是本市的主要领导,便几乎是天天露面了。对宣传部长、广播电视局局长讲过不少次,少弄些会议报道,此风却不好纠正。各部门会议都多,一开就努力邀请上级领导参加,到会的领导职位越高似乎对此项工作就越重视,领导们个个又都挺想展露风采,镜头少了小了都不高兴,电视台敢得罪谁?七八十个局部委办,各撑一面,天天有活动,天天送邀请,哪部门的工作不重要?全都关系着国计民生,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兴修水利是基本国策,环境保护是基本国策,发展教育是基本国策,能源开发是基本国策……一百多种“基本国策”,又都到了“非抓不可的时候了”……

已是九点三刻时间了,这条五里长街依然灯火通明。沿街长长的一溜风味小吃的摊点才刚刚有熄火撤灶的动静,而“文化娱乐中心”“夜巴黎”“百乐门”“银座厅”牌号五花八门的夜总会歌舞厅正进入初上阑珊的时候,红黄紫绿的灯彩闪出一片梦幻。她的腿脚就有些酥软,差点情不自禁迈进一家歌舞厅去。知道这里面的消费高得惊人,一般的工薪百姓是不敢光顾的。自己绝无经济承受能力的担心,而是不敢把这张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曾经和肖梁在许多家歌厅坐过,昏昏幽幽的灯光朦朦胧胧的雾气,那是五六年前还没有当大官的时候。肖梁舞跳得十分出色,简直像天仙下凡,舞出了个性,舞出了令人迷醉的神韵,自己舞蹈的知识和粗浅的本领就是他带出来的。记得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冬夜,和他舞得累了,进到一间小小的包厢,身上热腾腾地冒着汗,她望着他那双尽管在欢乐的时候也充满忧郁的眼睛,悄声地说:“以后我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肖梁面上略呈吃惊之色,却没有问话。

“我被任命为市委宣传部长了。”

他依然没有问话,吃惊的神色已然消失,只有永在的忧郁闪在眼珠子里。

“宣传部长是个抛头露面的角色,又必然要做市委的常委,抛头露面的机会就要更多,私下外面活动就得有所注意,被人认了出来就要有些麻烦,所以我要罢歌罢舞了。”

“不至于吧。”肖梁的嘴角似有一丝说不清什么意味的浅笑浮上,她看到了,心有点**。

“尤磊书记找我谈了话,他知道我爱进歌舞厅,特别提醒我要少往这种场合跑……也是为我好。市委、市府机关其实也常有舞会组织,作为市委招待所的古城宾馆里就有不对外开放的歌舞场所,不过我是不会去的,以前没去过,今后也不打算去。”

肖梁还是未动大的声色,淡淡地道:“那又何苦呢?”

“说不去就不去的,除了你,我不跟别的男人跳舞。”

“那又何苦呢?”还是那淡淡的一句话。

“我不能把你介绍到我的同事们面前,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风言风语够多的了,人言可畏,既然如此,我也就与歌舞拜拜了。”

“为我一个肖梁,你可真是……别这么凄伤,升官是高兴的事嘛,有所得必有所失。即使牺牲点小欢乐,有一呼百应的大气派跟上来,很划算呀。不过,凡事不必过于认真。该吃了吃,该玩了玩,宣传部长也是人呀。”

“以后我们可以利用假期到别的城市去,去省城,谁也不认识我们,痛痛快快地玩。”

“别那么乌托邦了,舞厅,我肖梁可还要照样出入跟所有邀我跳舞的漂亮女士跳。”

“你是你,我是我。”她抑郁且固执地说,“今晚我们跳个通宵,留个纪念吧。”

“我得早些回去。免得她乱猜疑。”

“下回见面又不知什么时候了,多待会儿。”

“明天你不是要走马上任吗,不准备准备就职演说?别黑着眼圈去亮相。”

“管他呢……放心,丢不了你的人。”

那天他们待到凌晨两点。

那次分手以后,就真的许久许久没下舞场了。尤书记也是歌舞的好手,几次公务性的晚宴之后,他们一同进过宾馆的歌厅,她只是默默地坐着,在柔美的音乐之中飞翔着缠绵的思绪。人言可畏,同样适用于她与上司的关系——这是推辞共舞的好借口,可尤书记并不原谅,甚至弄得很不畅快,咳,肖梁呀肖梁,承于你的诺言是一定要坚守的呀!

甩掉歌厅前的徜恍,迈步朝前走了,轻歌曼舞的**实在不大容易抗拒。戒了烟的人可以渐渐失却瘾劲儿,这欢快的歌舞却是根植于人的趋乐的本性之中刀斧也凿不去的。但除了肖梁,跟谁共舞也入不了那仙妙的意境,这怪癖的心理是肖梁,是男人们难以体会得到的,这是女人的专利,更是名女人的专利!

身侧是一家很有些名气的高档服装店,宽大的落地玻璃窗被灿灿的灯光照得雪亮。千姿百态的木制模特精神抖擞地向过路人卖弄着风情。这家服装店前年开业之前曾通过市委一名部长向她提过写一块店名牌匾的要求,润笔费十分丰厚。她没有答应。这样的事她从来没有答应过。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清楚。自打当上市委副书记、市长以来,通过各种渠道索字的源源不断,甚至连文物部门管理的历史古迹游览处也要请她提笔,她统统地挡了回去,有面子极大,来开口的,她也不写,婉言推却。自己还不晓得自己,笔下的字实在是拿不出手去,摆在公众面前有碍观瞻,城里任何一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都能挥洒得强自己几倍。而那些向自己索字者无非是看了这官位的价值,用这字做以外的文章,她可不愿替人作嫁衣裳,商业竞争应是平等的竞争,出面为这些人写字为这些人剪彩,无形中就渗进了权力的作用,再说,这官位也不是钢筋铁骨永久归你的,一旦从这阶位上跌落下去,字立马就一文不值,人家就会拿着刮刀往下抠,现在对你是好话说尽,那时可不管你的颜面往哪儿搁……不能留下那令人尴尬的后遗症。

就因为没有为之提笔挥毫没有露面剪彩没有收取什么劳务费,此时才能大大方方往这精品屋中迈。店面很大,气派非凡,顾客进进出出还不算稀少。她缓步穿巡在各式服装的立架问,目不暇接。她非常非常喜欢逛服装店,五彩缤纷之中心儿简直像飘在花丛中的蝴蝶,轻盈欢快。以前口袋里没钱,店里也没有什么货;蓝衣绿装穿了二三十年,后来,店里的色彩缭乱起来,袋里的钞票还是很少,但,心却鼓**飞扬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流连商场服装架前是她欢度节假日的内容之一,她能够在一件款式、色调、质料都可心的服装面前良久不去,欣赏态度之挚,如面对一件稀有艺术品,骨髓里都滋出情绪。她有比一般女人更精到的审美力,有一度她也很敢穿,穿得新潮漂亮,让见到的同龄人羡叹效仿。那时在报社供职,还没有到宣传部当头,更还没有坐上市长这把交椅,心灵还比较自由。做记者时,她的经济情况逐步好转,吃上不甚计较,铆足了劲儿在穿上下了功夫。她像是要奋力弥补青春妙龄时候粗衣陋装的亏欠,努力焕发着成熟女人特有的无限魅力。尽管是铆足了劲,却也因财力限制,终有许多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遗憾。不过眼福却是一饱再饱了。

现在,她的钱囊是滚圆的,除了工资收入之外另外还有丰实的来源。这来源不是用职务之便增加的额外收入,她陈惠蓉是守着勤恳廉洁的信条来工作的,拒绝接收任何朝着权力而来的财物,在这方面毫不含糊;不完全是害怕因这方面的不慎造成身败名裂的惨况,由于自身极为坎坷的经历使她深深地痛恶着用手中的权力营私舞弊,榨取民财,损公利己的行径,尽管她也清楚地知道周围一些大大小小的权力者们已经将以权谋私当作了家常便饭;无力改变这种情状,自己则坚决不去随波逐流,否则会因内心的失衡而减损寿命。

有跟她很亲近的人对她的刻板固执发表过意见:“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话的意思是说有权时不取不捞,待失了权势想捞也没你的份了,又有谁能永久在位呢?还有人说:“不捞白不捞,你不捞别人也不会认为你清白。”这话似乎不假。现在确有许多的贪官污吏把社会空气扰得混浊不堪,老百姓对为官者普遍持不信任态度,你的清白只能慰藉你的良心,并不能赢得群众的信任。由于法制的不健全,监督机制不完善,好与坏,黑与白就不能在公众面前分个清楚。也有人告诫她:“捞了的,或许地位更牢固,前途更远大,因为经济雄厚能通鬼牵神。”这也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当今世界,金钱的力量日益显得强大,人不能没有远虑……尽管有如此之多的理由,她仍是不为所动,视权钱交易为瘟病,太肮脏,太卑鄙,她不屑一顾!

在报社当记者的时候,手中有一支能褒能贬的笔,这支笔又很需要形形色色的人物、事情来滋润,就结识了许多的人,了解了许多的事,要说这支笔也是一种权力的话,那时她倒是没少沾光。酒席宴会应接不暇,白吃白喝;在盛情难却的情况下也常得些小馈赠;并不很认得清这就是权钱交易,因为那时也确实交了些情投意合的朋友,这些小小的利益无非使她省下些“饭钱”,物质生活条件没有大的改观,待官衔一上身,当上了报社的副总编,真正的权势威力就凸显出来了。

曾经有一位个体的所谓绿色食品店的老板晚间找到她的门上,三言两语之后就把厚厚的一叠钞票放在了桌上,至少有两千元,她虽然是头回受到此等重金的重视,却丝毫不为所动。谁傻了疯了把自个的银子往别人口袋里送?必定预伏着一项交易。果然,老板吐出了实意:有些顾客在他的店里买了食品,发现变质现象,由于他的工作疏忽,纪律不严等原因未能处理好这些矛盾,就有人将情况写成文字反映到报社,报社作了调查,打算发表这篇稿子。老板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文章如若刊出会严重地影响本店的信誉,生意亦将大受影响,损失不可估量,因此特来请总编高抬贵手,向下属打个招呼,免发这篇文章。尽管老板对问题的发生强调了许多客观理由,有一点她听得十分明白,这食品店确实出售了劣质食物,伤害了消费者,报社欲发表的文章内容也属实,她就拒绝干预此事。老板三磨五缠不肯离开,说到后来,又打兜里掏出一沓钞票放到桌上,陈惠蓉就动了肝火:“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本人不是见钱眼开的那号人!快把这东西收了!”老板惊愕了,他在生意场上凭票子过关斩将的场合多啦,从来是捷报频传,在这里咋就走了麦城?此事也用不着这总编女士费多大力气,发句话也就行了,几千人民币顷刻到手,多美的事,竞不干,是怕露了风声?只两个人在场的交易,没旁证,没物证,有啥好怕的,唉,这个女人死心眼儿呀!老板收了钱,蔫蔫地退了出去。

用金钱来收买权力的事并非全不可办。有个保健品专营商店的经理晚上敲开她家门之后献上来一只精美的首饰盒,里面一条足金项链——这些搞买卖的人金钱开路的意识太重,全都如此地直截了当。此经理恳求总编解决点实际问题:在贵报登则广告。陈惠蓉感到纳罕,广告是报纸经济收入的重要来源,去广告科办理就是了,托什么人送什么礼?经理言说内情:近来陕西咸阳来辉武研制的505神功元气袋疗病健身效果不错引起轰动,为满足本市市场的需要,(当然主要是为赚钱)此保健品专营店派人去厂里进来了一批货,遂到报社广告科要求刊登广告以便迅速展开销售。不料科长推说版面紧张让他们等一等再说,过几天再去,还是那番答复。不久报纸上竟发出了另一家保健品商店销售神功袋的广告,广告势头凶猛,连篇累牍,并称此货本市独此一家销售,而据知情人所透,这家商店去咸阳取货的日子要晚好几天,而咸阳方面并没有在本市委托哪家总经销。这样一来,人家的货卖得热火朝天,自己这边门可罗雀,经济上受损不小,经了解,那家保健品店的经理与广告科长一直过往甚密,这回是商量好的彼此配合大赚一笔,所以别家的广告才登不上去。陈惠蓉听罢当即表示:这事儿待明天一上班立即查问,如果真是那种情况,这邪气一定要作纠正,你下午就来听消息,广告安排给你做。这项链赶紧收起来,摆在这好像我敲诈勒索似的,也中了歪风邪气了。以后对报社有什么意见发现什么问题就来找我反映,但不许带任何东西,那是毁我。经理又欢喜又感激又敬服,道着谢退出来。第二天下午去了报社,陈惠蓉亲自领他到了广告科,办了刊发广告手续,讲好一定从速刊出。

到宣传部当了部长、作了市委常委之后,各式各样的冲着她手中的权力而来的人物有了增加,这会儿又与在报社的情况不同,那时还要用手中的一支笔作劳动,现在纯纯粹粹就是卖权力了,她也就连邀吃请喝也辞掉了,因为她实在不好分辨这群人中谁怀什么目的,反正往你身上用钱,就要索回些什么,有人当时当刻不说办事,只说为认识认识交个朋友,或许是要放长线,以后钓大鱼,或是扭过头把跟你吃过一回饭得到过你的一张名片什么的亮出来吓唬别人,甭说,这招术有时真管用。不得已,把自己圈了起来,像是封闭了窗户,挡了苍蝇蚊子也挡了和煦春风。朋友就不再交了,地位在此,分不出谁待你真心谁心怀叵测,在你面前都是香言热浯,都谦和礼貌,都一脸诚意,都笑容可掬,不像当记者那会儿有人还跟你掏心窝子话;也就一视同仁地冷处理,远而避之。在找来办私事的人中,她最讨厌最头疼的是要官者。这些人比苍蝇蚊子要聪明得多,不知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拂不去,掸不开。宣传部长管辖着报社、电台、文化局、文联、电视台以及这些部门管辖的大大小小的基层实体组织,一些以作官为生活目的者便跑来奉献殷勤,这年头权力贵重谁都明白,为抓它到手,也要跟做生意似地作先期投资。这些人偏偏又都公款在握,财大气粗。陈惠蓉在这位置上,要工作得顺手,自然也要扶植些亲近的人,但她晓得专营升官之道者,大都骨坯子里已生了蛆,有奶为娘,两面三刀,心毒手硬,道德良心视为草履,你有势他哈腰,你失权他吊眼儿,对老百姓绝无诚心,只会甩抖威风。此等人要不得!选干部,陈惠蓉不在伸手人中挑。可这些人偏偏脸皮三尺,韧力十路,任你关口紧守,他那糖衣炮弹一颗接一颗,当了市长之后情况更为严峻,整日门庭若市,好不疲惫。

对官迷心窍、歪门邪道者她冷颜铁面,对认准的亲情好人她柔水心肠。权力会在这里不知不觉地倾斜了去。对刘海山可为一例。

那年,当上宣传部长不久。一天下午,乘小车去招待所礼堂开会,车慢速穿驶在窄窄的城隍庙街道上。前面路旁不知有什么纠纷发生,聚拢着一堆人吵嚷。陈惠蓉的目光透过淡蓝色的车窗玻璃望出去,忽然她瞅见一张熟悉的面孔,仔细盯看,没错,是刘海山。他正指手画脚与一群穿税务制服的人争辩,身边一辆三轮车,车上是一堆四川红桔,他干起卖鲜货的生意来了。陈惠蓉看看手表,令司机靠边停车,开车门,下了来,分开人丛,站在了刘海山面前。海山只顾与税务人员执辞,未注意到陈惠蓉的出现。她静听了一会儿,明白矛盾是因为海山不肯接受税收数额引起的,就伸手掏自己的腰包,这时刘海山猛然看见了她,激动的情绪骤然冷寂了下来。她将五元钱塞到税务员手中,说:“我替他交了。”税务员对她上下一番打量,扯了票据,交过来,又忿忿地指责了海山几句走开了,围观者中有人认出了陈惠蓉,一嘀咕,围拢的人更多了。

陈惠蓉把他拉进车里。

“不在工厂上班了?”她问。

“工厂生产不景气,开不出工资了。”

“还在原来那儿住?”

“还在。”

她又看看表,掏出一只小本子,用钢笔在本上写下自己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撕下这一页交给他,说:“这几天有空吗?晚上去家找我。去前先打个电话,我好等你。改日见吧,一定去,我等你。”

海山捏着字条下了车。黑色蓝鸟启动而去。道儿上,她想:他是有了难处了……得跟他好好唠唠,今天太巧了,又有五年没见面了吧……

五年,确实有整整五年没见了。从内蒙边疆回来以后,心里总盘算着去拜望海山哥,由于工作生活的波波折折,一直没混出个人模样来,见了面怕只有唉声叹气的诉苦衷的份儿,多没意思,就几回回转悠到他的家院前而未下进入的决心。直到上完大学,进了报社做了记者,觉得脸面上算是有了些光晕,或许可以为海山哥尽一把微薄之力了,才坦坦然去看他。那天下班后到商店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用尽了一个月的薪水。自行车的前筐后架压得沉沉甸甸。想着和海山哥见面后的欢快情景,步履轻盈地进到了那座熟悉的小院。

海山哥正在厨房忙乎着晚饭,见她的到来,又惊又喜。她四下看了一下,旧貌依然,原来两间分隔的小屋现在中间开了门洞,里面多了些家什,更显挤巴,她进到厨房,下手帮忙。将带来的烧鸡熏肉香肠口条剁了切了,今晚要和海山哥来个一醉方休。忙碌的同时阔聊着这十来年各自的生活情况,她得知海山哥早已第二次成家,妻子是本市文具用品厂的临时工,每天工时较长,工作也累。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已四岁,入在幼儿园里,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天黑透了,屋外有了自行车的响动,海山的妻子,一位身材粗壮的女人带着儿子归来。海山殷勤向妻子介绍陈惠蓉,说:“我们是十年前偶然认识的,后来一直没见过面,现在人家当了记者啦,来看我,还买了这么些东西。”

陈惠蓉亲亲地叫了一声:“嫂子。”

女人的脸显出些笑意,算是礼貌地打了招呼。这笑意很干很涩很勉强,陈惠蓉并没有觉出。美酒佳肴摆了一大桌,儿子虽已在幼儿园吃过饭,还是津津有味地抓鸡腿抻香肠。海山媳妇不吃不喝一言不发在桌前枯坐,海山为她斟了一杯醇香四溢的刘伶醉酒,她倒闷闷地喝了一口。陈惠蓉的酒量在内蒙边疆时有所锻炼,擎起杯来,先冲海山,再朝夫人、道:“感谢款待,今天能坐在一起,真叫人高兴,海山哥对我恩重如山,今生今世决不会忘记,来,喝一杯。”

海山媳妇翻了翻眼皮,没有握杯。

海山冲妻道:“人家敬你酒,你就喝一点。”

媳妇冷冷淡淡:“我不会喝。”

“平时你也倒能喝。抿一点也是个意思。”海山感到了她的反常。

媳妇脸色愈发阴沉,仍未动杯。

陈惠蓉也觉到气氛异样,快活的情绪有些冷缩。

“来,我们喝!”刘海山仰脖,杯中酒一饮而尽。

陈惠蓉也尽了杯中酒。

四岁的男孩伸手抓盘中肉时,袖管浸在了一道菜的汤汁中,母亲借机勃然发作:“你个小混蛋,没他妈长眼!”

孩儿惊怔了,室内温度也骤然下降。

海山也板起了面孔,自斟了一杯酒,饮尽后把杯子重重地礅在桌上。

陈惠蓉打着笑容:“嫂子,您尝尝这海米肠,味道挺不错的……厂里工作够累的吧,效益怎么样?”

嫂子并不赏脸,菜不吃话不答,仍冲儿子发火,指桑骂槐:“又不是没吃过,去去,睡觉去!”说罢抬屁股拽儿子离了桌。

陈惠蓉望着刘海山,满脸疑雾。

“甭理她,喝咱们的。”海山说,语气中已带了恨气。

里间屋传来刘夫人斥责孩子的别有用意的泼辣言语,陈惠蓉坐不住了。

海山为融和气氛前言不搭后语地找话说,自己频频倾杯。

不知又为什么事,母亲在孩子身上动起手来。孩子哭唤着:“我不敢啦,我不敢啦……”

扑扑扑,仍响出滞重的巴掌声,夫人怒叫:“吃,吃,吃,就知道吃,是给你吃的,快上床睡觉!”

孩子被撵到了**,夫人仍闷气不消:“就他妈的知道吃,老娘挣钱是喂你的臭嘴的?!”

刘海山猛然拳头一击饭桌:“胡秀芬,你的嘴洗干净点,别那么不阴不阳的!”

女人掀开帘,从里屋露出身子,眼珠子瞪得贼大:“我不阴不阳?哼,我不阴不阳……我又没拈花惹草,吃里扒外,什么东西!”

海山一下窜了起来,身子碰得饭桌直摇颤,酒汁菜液扬了一片。

陈惠蓉一把没扯住,海山已进了屋,揪住女人下了拳头。女人退缩着,嚎啕大哭。

海山拳出如雨注,又跟上几脚,才气咻咻回到座来,脸涨得紫青。

女人的哭声阵阵加紧,边哭边叫:“你打,打呀,打死我你就顺心了,你这没良心的玩艺儿……”

战事是由于自己的到来引发的,陈惠蓉坐立不宁。她很后悔莽撞而来,又不知该怎样帮助收拾局面。从情形上看,这女人的嫉妒之意也过于火爆,自己也是女人,也有嫉妒心,可无论如何也料不及有人会强烈至这种程度。海山大手支着脑袋,苦默了一阵,低声道:“怨我,我应该想到。咳,真对不住你,我应该想到……”他眼睛里射出迷蒙的光,“她偷看过你的信。”

她就更明白了些。十年前,刚到内蒙的时候她曾给海山哥来过两封信,向他报告自己的生活情况,海山只回过一封,再后来就断了联系。那信和寄信人的名字一定是压在他夫人心上的石头,才有了今天的表演。

她想向那哭声渐渐减弱的女人解释了几句,海山拧拧眉:“别理她!”

她确也没有什么很贴切的言辞,就沉默着。

酒已无心再喝,就提出告辞。海山没说留,送她出屋,出院,出胡同,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她几次让他返回,担心那家里的人更妒气,海山不从,为刚才发生的事感到气闷,感到对不住她,又送了好远好远,才在一盏街灯下分手。

打这以后,陈惠蓉就再没跟海山联系,海山也不曾找过她,一晃就是五年,今天在这窄道巧逢,各人的情景似乎又都有很大改观,情谊之光却依然闪烁。

此次路遇一星期后的一个晚间,海山有电话打进了她的家中。她请他立即前来晤会。

五年的光阴之剑在海山哥的脸上刻下了深重的疲惫,她也同样疲惫。但霜雪之间的缕缕春风,也使她的精神有焕发之机,而他似只见寒凉了。

五年前尴尬的一幕谁也没提。

泡茶拿烟。刘海山寡言少语情绪沉沉,使她平添些陌生的感觉。

“厂里的情况不很好么?”她问。

“快散摊子了。”他说。

“印刷行业应该是可以的嘛。”

“应该可以,可这厂就是不行。”

“怎么搞的?”

“几任班子都拿不起来。头头们勾心斗角,没人把心放在正事上。”

“工资也开不出了?”

“欠了七八个月的了。工人工资发不出来,当官的小轿车换了又换,越来越高级,大酒大宴天天不断。累死工人穷死工人,可当官的一任下来,哪个不腰缠万贯。”

“你停薪留职了?”

“算是吧。厂里人多活少,待着也是待着,又发不出工钱,自己外面挣点。”

“印刷这行你干了起码二十年了吧”

“二十二年了。”

“技术上没问题吧?”

“没问题。”

“这行不是挺缺人的吗?”

“国营大厂人浮于事,个体小厂倒是四下找技术人。工钱给的也多。”

“你怎么没在个体厂帮忙?”

“原先也去过几家,后来又都辞了。个体印刷厂没有不干黑活的。印盗版书,也印没有书号的黄色内容的书,工商、文化、公安部门三天两头地查,弄得也是提心吊胆的。管技术的当然挨不着罚,可有些事干着良心上也过不去,有一家印刷厂,接了一项冒充名牌蚊香的包装盒的业务,后来发生用了这蚊香熏死人的事,公安方面查了过来;还有印假冒名牌化妆品外包装的,有印假冒营养液包装盒的,太害人呀……这些事儿怎么就管不住呢?”

这是个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的问题,她不好回答。

刘海山心中的疙瘩拧得太久也太紧了,很想让这个站得高看得远的不同一般的人物给个明了的解释。“违法乱纪的事儿越来越严重,就没个管法?”

“你说怎么管?”

“依我说,狠杀他一批,我就不信制不住。”

“司法部长让你当就好了。”她不能纵深谈下去,这问题很复杂。便开玩笑挡过去。

刘海山却格外认真:“再这样下去,结果会怎样?”

“干卖鲜货这行收入怎样?”她扭着话题。

“凑合糊口吧。”

“嫂子工厂情况怎样?”

“早就不行了。她一直是临时工,现在什么也没干。”

“孩子上几年级了?”

“二年级。”

“学习还可以吧?”

“凑合着。”

“一家三口,就靠你的收入?”

“现在是四口,我老婆她妈也跟过来一块住了。”

“还在那住?”

“没分房的希望。有也要不起,集资要两万多块,拿不出。”

“有没有别的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

“就卖一辈子柑桔?”

“能卖一辈子倒好啦,这是季节性的东西,两个月的事儿。”

“我是说可惜了你的技术。”

“不可惜又有啥。”

“现在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咱不蔫不傻地也得想想法……”

“不敢想。有吃有喝就算了。”

“海山哥,咱这标准是不是太低了点啦?”

他垂头不语,继而笑了笑:“也是想发财呀,可想发财的人多啦,哪那么容易?”

“我听说有这么句话:要想发搞印刷。是不是?”

“这话不假。得看什么人干。”

“你干呢?”

他迷茫地望着她。

“这几天我替你考虑了一下,你能不能自己开个印刷厂。我在报社时跟一些印刷厂打过交道,了解些情况,也不必非搞邪门歪道,干正道活也能发财。”

“不敢想。哪有这财力能力?”

“我帮你。”

海山是老实巴交的安分人,却也晓得在这个地位上的陈惠蓉的造化。但办厂可不是吹口气儿的事儿,要厂房,要设备,要批文,要手续,得四面八方走关系,磕头作揖揽活计,复杂着呢。首先是得要钱,钱哪儿来呀,你陈惠蓉能拿多少作支援?

“海山哥,今非昔比了,在咱这小城中,我陈惠蓉说话多少也能算点数了。办印刷厂不就是要钱要活吗,我帮你,关键是你有没有兴趣,有没有决心,得吃苦受累。另外就是技术上到底能不能拿起来。”

“当工人的吃苦受累是命,干了二十几年印刷了,铅印胶印平板轮转也都懂,排版装订也不是外行,一般人还真没咱这两下子。技术这块没问题,关键还是资金,还有执照,印刷是特种行业不好批呢。”

“执照好说。你算一下大约需要多少钱?”

“得看办多大规模的。”刘海山谨谨慎慎,在这宏图大业面前心中忐忑。

“你说办多大规模的好?”

“这要看资金情况,我想还是从小到大。”

“好吧,就先办小型的,一步步发展。得用多少钱?”

“真办?”

“当然。怕啦?”

“办厂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说是闹着玩的了,你就说句瓷实的,敢不敢干?”

“发财谁不想。”

“好,那就定啦。”

这一晚,两人认真细致地谋划了办印刷厂的前程远景细枝末节。陈惠蓉为刘海山的这番打算并非无本之木。凭对海山的了解,相信他有干好这项事业的素质,他性情沉稳,处事谨慎,不辞劳苦,为人厚道。这人叱咤风云的事干不了,兢兢业业的活儿能撑开。自己这个宣传部长,也不是吃素的,能助上他一把力气,首先资金可以为他筹措出来。为了少用资金,海山建议不妨先承包现成的印刷厂。据海山所知,很有些生产情况不妙的厂子搞对外承包。只要有活源就可接,发展了再建自己的厂。陈惠蓉也认为这是上策,活儿大概不成问题,宣传部下属需要做印刷业务的多着呢。

第二天,陈惠蓉就抽时间着手这方面的摸索。把文联主任找了来,了解到文联正有一套民间文学的丛书在编辑中,文联还有一份发行量不算小的刊物;又跟地方志办公室作了联系,他们那里也有书要印,文化局管着个体书商,这些人中自己搞编印的也有。另外市广播电视局刚刚开办每周一期的节目报,也可考虑拿过来。亲自到节目报总编家去了一趟,原先陈惠蓉在日报社当总编,他是总编室主任,关系较密。陈惠蓉就直说自己有朋友开印刷厂需要帮忙,这张节目报能否拿过来印,主任当即表示,没问题,哪印不是印。况且您那儿价格也公道,质量也有保障,就这么定了。陈惠蓉觉得事情是不是没这么简单,管印刷的人会不会同意?兴许人家在别处吃着点回扣什么的呢。总编说,这么点事我都作不了主,还当什么第一把手!

落实了这张节目报,心里就有了底。每星期一张,每期十二万份,每份印费一角五,一个月就有七万多块钱的活儿,是一项大业务了。就马上通知刘海山,加紧承包印刷厂的步伐。海山很快谈定了一家校办工厂作承包,执照设备乃至干活的工人都齐备,刘海山又从自己的伙计中选择了两个忠诚厚道的技术人员来做班头,这印刷厂就正式挂牌开工了。

凭着刘海山业务、技术的熟练,勤劳苦干和敦厚淳朴的品质,以及宣传部的靠山条件,这个名为“红烛”的印刷厂的事业迅速红火兴旺起来。一年时间下来,就有了二三十万的赢利。校方眼珠子就有些红,在签定第二年的承包协议时就要求增加两万元。刘海山索性甩了“承包”,自个买了机器,租了厂房,办了执照,建了自己的企业。又是一年下来,贷款全部还清,还盈余十万元。这期间陈惠蓉除了帮办些手续上的小忙,还偶尔为他应付一两道难题。

比如,海山在接一书商交给的印制八万册杂志的活计时,没辨明出版社手续的真伪,杂志发行后,被新闻出版局发现有假,责成当地公安、文化部门予以追查严处,查到厂里来,决定罚款三万元,海山大叫冤屈,因为书商印刷前确实交来了盖有红色印章的准印文件,谁能料到那文件是伪造的。人力财力都投入了,再挨罚,大亏特亏了。公安、文化、工商方面不听你这套,款一定要罚。万般无奈,事儿就告到了陈惠蓉那里,她就发了话:工厂不是有意违法,是受了蒙蔽,可以从轻处罚。于是三来两去的,罚款就降到了三千。还有一回,一个与某出版社协作出书的个体书商在厂里取了成书之后,五万印刷费长久不付,要了十几次未有结果,后来此人索性“失踪”不见了。急得海山横蹦。陈惠蓉就跟公安局的头头打了声招呼,就有刑警队的侦察员出动,不几天便将出没无常的书商擒获,印刷费如数索回。办此等事于陈惠蓉部长、后来的陈惠蓉市长来说小菜一碟,对刘海山可是重如泰山呀。

刘海山做这些事情,她陈惠蓉绝没有捞取什么物质利益的念头,只是真心实意希望海山哥尽快富裕起来,回偿二十年前他于自己的盛待,完全是感情的需要,谁料年终岁尾的一天,海山来到她的家中,将厚厚的一叠人民币摊在了她的眼前,惊诧之余,就很有几分不悦。

“你这是做什么?”

“送你点零花钱。”

“海山,你这是让我犯错误?”

“什么错误?我的钱愿给谁就给谁。”

“你给谁都行,我不要。”

“这就是给你的!”

“说不要就不要。你把它收起来!”态度很是坚决。

“不收!不要你就把它烧了。”

“这是干嘛!”

“惠蓉,我这印刷厂要没你的扶助能有这样的效益?这浅你也不是白拿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是为这个?”

海山就低下了头,沉默不语。过了会儿才缓缓地说:“工厂今年盈利二十多万元,厂里现在既无外债又无内债,我一家四口也花不了这么些钱,明年利润还会更多,让我吃金条喝银水也用不掉,你拿死工资的,紧紧巴巴,咱们贫富电太悬殊了。这些钱你要是不要,以后也就别帮我了,我知道你是当官的,你要你的清白,一尘不染,拒腐蚀永不沾,可我这也不是糖衣炮弹,也不是送礼行贿,怕把你拖下火坑不成?”情绪渐渐有些激动,“让我自个当老板当富翁,我能当得踏心,当得舒服?没听说自家人用自家人的钱犯什么错误,你不稀罕钱,俺也不稀罕,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惠蓉从未领教过刘海山这般灵巧唇舌,她真有些进退两难了。

“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呀,那些比你大得多的官们凭工资够吃够喝?你不愿看我过贫苦日子,帮我,你自个儿就安贫乐苦?再说,这才多点呀,不够机器转三圈的……我有戋送人都不成?”

她无话可说,想了想:“你应该积钱扩大再生产,再添两台设备,使工厂规模再大些。”

“这些我都想过,积累早就留着呢。”

“把这些钱再投进去吧,我真的不缺钱用,缺了向你张口要。”

海山怔了怔,突然朗声道:“这钱我拿走三万元,算你的投资入股,将来股份分红你可要拿!”

她还能再说什么呢?

又一年的年底,她的三万元变成了六万五。刘海山成了腰缠数十万的大户。

花刘海山送来的钱她是放心的。有钱的日子到底是痛快。在衣食方面可以免去许多计较,节下一些精力。此时,站在锦衣绣装的堆中她可不是那个只有穷逛资格的贫女人!

她看中了一件酱紫色的质料细腻柔软做工精巧款式新潮的貂皮大衣,恋恋地观赏盘算,久久没有离开。就有一位小姐近到她的身边,音柔语细向她介绍这皮衣的价值好处,说是俄罗斯的进口货本市只有两件,另一件已经售出;此衣分量轻,毛皮软,不沾风沙不挂雪雨御寒力强,样式又别致美观穿到您这样有气派的夫人身上再合适不过了。陈惠蓉宁静地立在那里,听着小姐的宣传,很有些动心。这件标件五千六百元人民币的东西于她来说并不触目惊心。她犹豫的不是价格问题,而是在考虑此等华贵货于自己是否贴切合适。这件东西本人无疑是喜爱的,既然喜爱就下手买吧,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作为常人可以这么办,可身为一市之长情况就有点不那么简单了。如果自己是位普通职员,会不再多想什么,试试合体买下就是,来日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地亮相。而头戴市长之桂冠,穿这么件衣裳似乎就太扎眼,全市百万民众的眼皮底下,人们会问,你哪来的那么多钱?贪污受贿的?巧取豪夺的?你可是大权在握的!无法辩白,无法洗刷怀疑,不能不在乎。一市之长,不是普通的女人哟。然而她又实在是喜欢这件衣裳,天渐渐寒凉下来了,自己正需要一件外衣,一般的衣裳又看不上眼,这件大农套在身上能让人精神百倍,女人是要展现自身魅力的,需要异性关注的目光的,魅力的光辉凭权势是替代不了的——有些作官的傻女人就不懂这些,见的毕恭毕敬甜颜蜜色多了以为是自身魅力使然,女人的光彩之处不是钱多不是官大,是她内在的气韵和神魂。

恋恋不舍、恋恋不舍地向心爱的俄罗斯貂皮大衣作别,服务小姐确也是高质量的,也看出这位风姿典雅的女人不是只能饱享眼福的那类,便不厌其烦地向她推销:“这么好这么便宜的东西在本市您是绝对找不出第二件了,穿在您身上肯定是光彩照人,让人羡慕,您看这做工,瞧这皮质,过这村没这店,您以后想要了,不见得遇得到呢……”都说现在的导购小姐热粘皮似的让人讨厌,对这位嘴皮不弱的小姐她倒一点不反感,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小姐继续道:“您穿穿试试,看合适不合适,没关系,试试。”就从架上将衣服取下,展在她的面前,她就伸入了胳膊,皮衣贴在身,轻灵帅气,抖擞一下身子,真棒。“这件衣服我要了。”她说。身上没带这么多钱,得改日来买,她想好了先买下再说,钱压在箱底有啥用,这东西也保值,市长也不能永远当下去;买下来,它太诱人了!

她对小姐道:“衣裳给我留着,明天拿钱来取。”

小姐呈迟疑不决的样子。

“明天我一定来。”

小姐说:“带着多少?先做定金,才好给你留着。”

从兜里掏钱,没有几十元。“这么着吧,你卖得了就卖,卖不了我还买。”陈惠蓉不想在这里缠磨了。

“我去问问。”

小姐扭头跑上楼去,跟她下来一位能作主的。

这人近到顾客面前,惊讶之色立即显现出来:“您是……陈市长。”

她心中一激灵,点点头。

“您看中了这件大衣?陈市长好眼力……您到楼上办公室坐,大衣我派人送到您家……价格可以优惠。”

买衣的决定忽然有了动摇。她不打算买了。如果今晚大衣到手明朝就会有不知什么样的传闻不胫而走。这么贵重的东西买主本来就够惹眼的,再又是市长……为了使结局圆满,需要有思虑的余暇,就顺水推舟跟这负责人上了楼。

皮沙发上坐定,老板呼人泡茶,他因市长的突然出现感到手忙脚乱。陈惠蓉也摆出视察的面孔,问工作问效益,负责人滔滔不绝汇报店铺创业的艰辛、经营的策略。他要在这暂短的宝贵的机遇中力争博得市长的赏识,陈惠蓉也表示了对他的赞许之意,负责人说:“您看上的这件大衣打八折,要是手头紧就先拿去穿。”她说,一位在本市投资搞建材厂的台商的太太刚来大陆不久,今年要在本地过冬,冬装带得不够,恐怕要就地添置几件,今天走到这里,见到这件衣裳样式很好,想必台商太太也会喜欢就想作了她的主替她讲下来,这位太太身材高矮肥瘦跟我差不多,那件衣服对她也一定合体,只是不知她喜不喜欢这种颜色。负责人说:“那貂皮大衣确实是上等好货,去年从俄罗斯进货,当时弄来了三件,很快卖完,今年又进了八件,已卖出四件,台湾太太若是喜欢可来店挑选,颜色相同,尺码倒是有大有小。”陈惠蓉笑道:“那位导购小姐可真是个人材,推销术了不得,她说此货只还有一件,我也当真,怕不及时订下真买不到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负责人说:“那也是推销的策略,商场如战场,也要讲三十六计,可对市长您,我是不能不说实话的了。”

陈惠蓉表情淡淡,未对这种“策略”作褒贬评价,瞅瞅墙上的挂钟,起身说:“我跟台湾徐太太介绍一下这件衣服,让她亲自来店里看,我就不包办啦。”

“也好,也好。”

“衣服该怎么卖就怎么卖,不要特意留着,一星期内人要不来就不要等了。就这样。”

负责人送出门来,见市长未乘汽车,就要叫车来送,她说:“我还要随便走走,离家不远了。”

她沐浴在清冷的风中,心中有几分得意。简直是恶作剧。孩子一样。不知道自己这出戏演得有无破绽,堂堂的一个大市长,竟然作这等表演。

天着实不早了,行人车辆明显稀少下来,店家霓红灯的长辉也间间隔隔歇息了许多。风略略地紧密了一些,夹裹着寒冬的预示。离家的确不很远了,只有一二里路,腿脚虽有些乏累却也不值得叫辆出租车的。走着就又想到了刚才上演的一幕。徐太太并不是子虚乌有的杜撰,而是确有其人的。这位台湾妇人和自己确也是要好的朋友,那是个女人味十足的家伙,跟她在一起时能让人卸下“市长”这架沉重的面具,她那生动活泼的活法让人好生羡慕,她的先生曾经是自己父亲势不两立的敌人,他的戏剧性的出现不得不使你为历史老人残酷的幽默感到惊讶,父亲受害于他也得益于他;她忆起了父亲讲给她的那段悲怆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十月三十日。山西至河北的一条公路上,车轮辘辘人喧马叫。国民党第三十军一万六千余名官兵随军长鲁崇义在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高树勋的指挥下浩浩****向保定开进。

这日午后,大军忽然得令:停止前进,原地待命。担任三十军三十三师二0一团团长的陈树桢(陈惠蓉的父亲)部为军先头队,他惑然不解。出发前上方授命:大军直抵保定再进北平。何故停顿?

一小时后,又有命令至:部队依来途回返,马不停蹄!

晚间在太平镇宿营。有报告说:一自称与陈团长同乡的人要见团长。

陈树桢请“同乡”入室,并不认得。

来者一身农民装束。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日:有秘事要与陈团长单独言说。卫士们退下,烛光暗影下,汉子扯破衣襟,取出一封信件交与陈树桢。展看,极熟悉的笔体:

树桢,我有事与你相谈,方便的话,可随送信人来我处,一切晤面后言倾。绝密!

高树勋

他不解高将军之意,但感到其间大有文章。将军召唤绝无不应之理,他陈树桢是高将军一手培植起来的呀。一九二八年,陈树桢当兵不久,即被高将军选中为贴身卫士。由于他机敏伶俐忠心耿耿,深得将军喜爱,常委以重任。三O年蒋冯阎大战,高树勋军自青海向河南开拔,令陈树桢带一排士兵押运作为本军军饷的三十车银元。途中遭上百名土匪姜击,他凭机智勇敢击退土匪,后又经千辛万苦,完成任务。高将军嘉许他,他则耍小孩子脾气:“这苦差事我以后不干T。”高将军笑道:“好,给你换个差事。”遂被送进了西北军校。两年后毕业,又回高将军身边,做上尉卫队长。三三年,高树勋不愿剿共,遭蒋介石猜忌,密令宪兵队擒拿。当时高将军驻在江西抚州,与其私交甚笃的孙连仲将军透过风来,高将军急整行囊,带陈树桢一人仓促逃离抚州。宪兵队人马在军部扑空,奔向南昌火车站。这是外逃的必经之口。此刻,高树勋正在候车室等车,陈树桢见宪兵至,遂远离将军暴露自己,同被宪兵队带来认人的熟识高将军的张参谋配合着将敌引开,使将军安然脱险。后宪兵队发现上当,把陈树桢捉捕,上了各种刑具;此时,高树勋已为河北宋哲元司令部的座上客了。由于蒋介石的行为拿不到光天化日之下。陈树桢也无罪可定,在多方帮助下始获自由,即奔往高将军身边。

一九三七年抗战开始,陈树桢到二十六路军总司令孙连仲的三十一师任一八二团团副。师长是著名的抗日勇将池峰城。陈树桢领会高将军送自己到这有铁师之称部队的美意。打心眼儿里感激将军的栽培,竭力尽一个抗日军人的职责,不敢丝毫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