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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将军有召,立即前往。
行前向团副及其他负责人员作了一下交待,即带三名卫士随“老乡”策马往高树勋所在邯郸马头镇驰来。
临近马头镇,竟见大股共产党军队。四人被共军围拢盘查,送信人私与他们交涉,得放行,继续赶路。陈树桢不禁疑窦丛生,枪不离手,几次停步向“老乡”询问意图,那人神色坦然,只言:见到高军长自会明白。
得兵士报告,高树勋出屋迎接陈树桢。他对他的来到颇感欢喜。先把茶后置酒,洗一路风尘。席间,陈树桢惊诧得知高将军已率新八军、河北民军投了共产党。
将军道:“我此次请你前来,并无强迫你随我之意,你跟我多年,也知道我对你的爱护。多年不见,也有些惦念。我跟共产党,到底算不算弃暗投明,实不敢说,不过,于我本人讲,确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明智之举。蒋介石心中疼的只是他的中央军,我们都是后娘生的,对我个人又早有戒心……”
高树勋所言这情,陈树桢自然深有所知。委员长口称对各路军马一视同仁,实则亲疏薄厚颇见差异;粮饷上、装备上不说,打仗派阵也搞名堂。当年陈树桢所在三十军在台儿庄血战中为前阵部队,此军因非委员长嫡系,衣衫装备捉襟见肘,被敌方及世人称为“花子军”。“花子军”第三十一师在血战中树奇功,在民众和军界声威响亮。蒋介石却硬将属于西北军的三十一师的番号划归中央军胡宗南部,真正的三十一师将士另担别号,激得官兵们恨怨满腔。蒋介石排斥旁系日久功深,旁系军人们愤言:“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老子投八路。”此话灌进陈诚耳中,陈说:“投八路好,到时连他们一勺烩!”
尤其是高树勋将军,爱国心强盛,正义感突出,对国民党背叛孙中山先生教导搞专横独裁统治不满,再在蒋阵中干下去,前程不测。
夜深人静时候,高树勋的参谋长乔明礼与陈树桢继续置腹倾心:“蒋介石此次调我部四十军、三十军、新八军赴保定,暗下有歹毒之计。至保定后,三军交池峰城指挥,高将军这十一战区副司令长官之职只剩空衔一个。没了兵权,老蒋更好任意宰割。坐以待毙,莫如奋力一搏。
“起义前,高将军与仲宜(鲁崇义号)做了长谈,告知自己的计划,愿意仲宜也随之倒戈,以壮声势。然,仲宜处境不似高将军这般窘迫,况且孙连仲将军对他一直不薄,整个兰十军倒戈过来,恐孙将军在老蒋那里不好受,等于在他背上戳刀,仲宜不愿,高将军也不好勉强,随他去了。不过,三十军中,高将军最牵挂也最爱惜的是你,所以请你前来一晤。高将军的话也向你尽叙了,何去何从自然还是由你自择。留下,欢迎,不留也罢,只是天涯海角莫忘了高将军对你的爱心就好。”
是夜,陈树桢做出了决定。到底是共产主义好,还是三民主义好,他心里没底,但敬爱的老上级对自己提出了要求,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鲁崇义军长对自己也好,但与高将军又比之不及。士为知己者死。不过共产党对投过来的人将来到底会怎样,心里实在没谱,也不得不虑。
“树桢呀,”次日,高将军亲自单独与他交谈,“你的志向我是很尊重的,留在哪边好,你要三思而行,不要因为跟我多年就违逆自己的意愿……不过,我可以凭年长你十几岁的经验来讲,老蒋今后的日子是不会好过的。他斗不过共产党。共产党这边是人齐心齐,笼住了老百姓,蒋介石那儿是派多系杂,一盘散沙。现在的军事力量看起来比共产党大,却是铁板对锤头的阵势,早晚要被共产党砸得满身窟窿……为自己前程计,过来比不过来要好……我这里也缺你这样的帮手。”
陈树桢表示了留在将军身边的意愿,但也显露了对共产党能否真心对待这些起义人员的怀疑。
高将军沉吟片刻:“从目前看,共产党满够意思,至于今后……我看也不会变化到哪儿去,共产党比老蒋要讲良心得多……”
高树勋确确实实受到了共产党方面的真诚之欢迎,热忱之厚待。
毛泽东、朱德对高将军的义举给予了高度评价。中共中央军委授权高将军在新八军、河北民军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武装力量,成立了民主建国军并资以财力物力。为培训建国军干部,又组建了民主建国学院,高将军亲任院长,陈树桢被委任为少将教务长。
做过西北军政治部主任的邓小平及共产党高级将领贺龙来院讲授政治课。邓小平说:“国民党面上气势汹汹,内里没多少底气,他们有五大克服不了的矛盾,即五不和:党政不和,军政不和,军军不和,军民不和,官兵不和。就凭这五不和,他也注定要失败的!”
贺龙说:“你们(指起义人员)不要有什么包袱,共产党是最讲信誉的,现在都成了一家人了,齐心协力,把解放全中国的事业进行到底!千万不要有什么顾虑,论复杂,我贺龙的历史比你们那个不复杂?当过吴佩孚的官儿,当过国民党的官儿,后来参加了共产党,现在不是很好嘛……”
陈树桢听了邓、贺的讲话,很受鼓舞。
那年随了高将军在共产党这边工作了六七个月。一日,将军将他找去,谈了些生活杂话后切入正题。高将军说:“鲁崇义派人给我捎来封信,他很希望你能回到他那儿去。你的妻子尚在三十军中未能接出,如果不从他的要求,只怕对她不利,你还是回去吧。”
自脱离三十军以来,以往随军的太太的情况一直缠绞在他的心中。鲁崇义看在旧情分上不会对她施什么厉害,但要接她出来亦是不可能之事。高树勋曾两次托人送信给鲁崇义请他手下放人,现在回了信,则要求陈树桢归队。的确,陈树桢先前所带的加强团是三十军的一支劲旅,四四制,人数达三千之众。陈树侦行伍出身,身经数十战颇显英勇。台儿庄血役中,紧要关头,池峰城组织敢死队选员八十四名。陈树桢被任命为该队队长。他率队反攻,打入台儿庄内,与顽敌展开巷战,肉搏甚烈。陈树桢和敢死队员们手持大刀,奋力砍杀;他左臂已被子弹穿伤,此时又受刀伤三处,仍凭精湛刀艺勇猛精神砍倒六名日军。从傍晚杀至深夜,终与大部队一起击溃濑谷部队,台儿庄阵地失而复得,他也因力不可支倒在尸堆血泊中。大战后,陈树桢受李宗仁将军召见,满载荣誉到重庆一著名医院养伤数月,当地民众为其送贺功牌匾,上书:抗日英杰。回部队后,被提升为上校团长。
接下来,他参加了豫东会战,大别山狙击战,随枣会战等诸多战役,身上伤痕累累。怨不得鲁崇义拒放其家眷而请他回去带兵。
陈树桢犹豫不定。高树勋劝他说:“为了家人安全,你该回去。回去了完全可以身在曹营心在汉嘛。在他的队伍中发展我们的力量,一旦时机成熟,可率众倒戈,比待在这边不少做事情呀。”
虽说军人应以国事为重,不该有别的什么牵挂,然,一旦妻身受损毕竟是令人心碎的事。陈树桢便告别高将军,到鲁崇义所在的山西临汾来了。
鲁崇义见到陈树桢回返,非常高兴,亲自把盏为他接风,让他回团带队,不久又任命他为临汾党政军团主席。这下,陈树桢大权在握,八面威风了。
灯红酒绿的快活日子并没有消磨去陈树桢的意念志气。共产党方面半年多的生活使他相信了高树勋所说国民党必定败阵的话。共产党辖区的民众和军队真是血肉一体,国统区则情况大异。民众乃载舟之水矣,军民不睦,岂能久长?再,共产党号令统一步调齐整,官无奢气……这一点他感触颇深。有这么一事可比:两年前,他在湖北宜昌一带驻防江岸,有战区参谋长来视察防务。来前军里作了通知,陈树桢请示招待费用如何支付。军里令其自想办法。参谋长一行数十人视察毕,吃喝住行馈送礼赠花去数千元。如何填此亏空?陈树桢大伤脑筋。与此事鲜明对比的是他在共产党这边也遇到一高级军事领导人来他部视察,当时他任民主建国军三师师长(尚未到民主建国学院就任),在邯郸鸡泽驻防。得知首长欲来的消息后,为费用问题心中犯愁。这位兵团司令一行来后,吃住要求极其简朴,临别也不收任何赠品。尔后,上级又有专项款子拨来,冲销这次开支,这使他大为感慨:共产党国民党是不一样呀!
在临汾,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这边做点事情,可谓地道的身在曹营心在汉!他任用了来自共产党营垒的一名精明强干叫高卢的知识青年为团部副官,并遵照“这边”指示由高副官与临汾城内一家自行车行老板——共产党地下工作者陈某保持联系。他通过渠道将大量核心情报送给“这边”。“这边”准备着大战临汾。
一日傍晚,高副官去与车行老板接头,夜深未归。
陈树桢坐卧不宁。天明仍不见副官回。心中愈发忐忑。
上午有军士来报,高副官被五十三师抓去了。
陈树桢大惊,立即与该师师长尹英洲通话,随后驱车前往该师师部面涉。
尹师长告之,高副官通共。
“不可能,决不可能!”陈树桢也动起肝火。
尹师长成竹在胸,不慌不忙列出高卢与共产党地下活动人车行老板接触事实。陈树桢心下暗惊,思忖:车行老板是怎么暴露的,高副官是如何落入敌手的?
经查得知,几目前,共产党军队某部的一侦察员同一熟悉临汾城区的共产党民兵化装成卖烟叶的进城来取情报,出城门时,受到守城士兵的盘查。士兵以惯用的诈术“断言”他俩是共产党。民兵缺乏经验,沉不住气,甩开扁担抡倒一名兵士拔腿逃跑,敌方紧追,将其击毙在西关城根,侦察参谋当场被捕。
参谋受不住严刑拷打,投降了。招供出城内单线联络人,车行陈老板。于是车行被秘密监视起来。这天高副官前往送情报,与车行老板一道被捕,情报被副官嚼人肚中,受尽酷刑未供旁人,车行老板亦坚贞不屈。
那侦察参谋竟是一不做二不休,为得生路、出路,死心塌地为这方卖命,尽自己所知,端出临汾城外诸县各级共产党组织活动基地,提供人员名单,报告武装力量活动规律,并亲自引导国军稳准狠地进行了几次扑剿围杀,战果显赫,尹师长受到军委嘉奖,参谋劳苦功高,委以重任。陈树桢先在一次宴会上见到其人,尹师长特为之介绍,后又多次有晤,此人特征明显,右眼高,左眼低,他的大名即史烈深。
共产党方面所得临汾情报多有重要机密,从这点上分析,知有军政要人在为之服务。陈树桢不能不算是一个怀疑对象,但又拿不住确切把柄。陈树桢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秘密动作,他一直思谋着除掉史烈深这条恶狗的办法。
九月,三十军奉命迁往西安驻防。军部挪动后,尚未移师的五十三师突然将陈树桢拘捕,罪名是私通共产党,证据是。在其部中播散共产思想,企图反叛;并有通过高副官向共产党提供机密情报之嫌疑。自军部及两师撤迁后,尹英洲成了临汾王。将陈树桢拘拿后,即要求尚在临汾的军事执法处处长下令将其处决。处长与陈素有交谊,不肯草率行事,并替陈致电鲁崇义说情。尹英洲这里也向鲁军长力陈处决陈之道理。按尹英洲所列罪名,陈树桢是死有余辜,但也有大量电函飞向军部为陈诉冤。陈所辖二一二团班以上干部及临汾各界人士都为陈执言,况军长平素又极爱这员战将,故令尹英洲不得鲁莽,将人送往西安。
解往西安的前夜,尹英洲在史烈深的撺掇下欲秘密将陈置于死地。深夜派一班人马潜往监房。陈树桢也料到尹不会松这一卡,但身陷囹圄有何办法?正当他仰望明月,寄语亲情,坐以待毙之时,听得枪声大作,激烈了好一阵,见一队兵士来到,惊诧中自己的亲信营长近前,原来他们几日来一直护卫在附近,使陈先生有惊无险。次日,有飞机将陈树桢接往西安。见到鲁军长,他陈辞辩污,事情算不了了之,人在西安闲住了下来。
数月后,鲁崇义升任二十八集团军司令,欲任陈树桢为司令部作训处长,陈考虑握有实权才好起事,要求带兵,遂出任六十九军一四四师副师长兼四三二团团长。一九四九年九月,蒋介石令副师长以上干部家眷转移台湾,去成都登机,行军中的陈树桢将团部吉普车破坏,家眷不能送出。部队行至四川什邡县,陈树桢的四三二团先过沱江,在南岸李家堰宿营。此刻,陈树桢见时机成熟,即召集排以上干部开会,讨论起义问题。四位营长首先表态响应,连排长们随之也纷纷表态。尔后陈树桢将团部所有银元、黄金分给官兵。部队随即堵塞桥头,使河北岸的四三0团、四三一团及师直机关不得过河,逼迫全师向解放军投诚。陈的四三二团是师中精锐,其他部队过河无望,且国民党败局已定,反戈该是上策,但师长及随师副军长家眷已飞往台湾,倒戈顾虑重重,但在陈树桢的强大压力下无可奈何,于是全师改向,在中江县编入解放军部队。他继续享受团级干部待遇。
时过不久,他被送进了政治学习班,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他被告之复员回乡,让他签字的材料上写的是“自愿复员”。可他从未表过这个态,放着团级干部不当回家种地,谁那么傻?但组织决定你“自愿复员”,不服从又奈何。
回到河南老家,农会要对这个“反动”军官搞斗争。也是从国军投诚过来的弟弟先他一步复员回乡,一天夜里被一伙农民杀死,他不得不仓惶出逃。
到河北省府找到高树勋请求庇护。高此时任该省交通厅长。帮他在商业部门谋了份工作,但国民党旧军官的帽子死死地压在头上,使他大气难喘。不久被莫名其妙地送进了劳改农场,在以后频频的政治运动中,他屡遭打击,饱受磨难。
今晚路走得确乎是有些多了,却也是难得的享受。人生真是一场闹剧:咖啡屋里那自命不凡的男人,美发厅中蛮气十足的女士……活脱脱的闹剧,比电影院电视机里乌七八糟的东西生动得多;电视机里那一出出所谓人生戏剧纯是一群玩世不恭的文化盲流神吹胡侃出来的,一帮富得流油的阔爷肥姐演出着一场场格杀打斗奸谋巧取的闹剧,一群油头粉面的俊男靓女油腔滑调地表现着痞子无赖们的生活,痞子是社会一层,写他们元可非议,文学家写痞子是艺术,痞子写痞子,是粪土一堆了。中国百姓也是真有风格,自己的存折上数字本枯瘦,却为那些亿万富翁痞子无赖们的夺金争银情仇野恋唏嘘感叹,使得见钱眼开的电视台起劲地做这低劣的买卖,可惜了屏幕,可惜了时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东西又比那些假得让人牙疼浅得叫人肉麻的智勇双全的砥柱人物的表演还技高一筹。
顺这十字路口右拐往东,一幢临街的楼房第三层一个清寂的窗口里是肖梁的家。她曾无数次在此经过,无数次向那窗口作思绪沉沉的眺望。她橐橐的鞋声在午夜的街巷确实敲下一声声忧郁的清响。肖梁也是真的听到了的,不是用耳,用他那一颗敏感又沉稳的心。
你的足音
敲响我漆黑的
小窗
——在万籁俱寂的
短巷
你的足音点染着三月的
荒凉
我推开窗户
听一颗残星
歌唱
这是肖梁的一首诗作,此诗发表在外省的《山花》杂志上,没有文字作别的什么说明,她则断定是自己的幽影撞响了诗人的心灵,那清静的窗口橙黄的灯下,诗人和他那精神萎靡的妻子虽然日日相对,却难有这潜畅的交流,可怜、可怜、可怜,三个可怜的人儿啊……
今天她没有向那条街道弯去,身确实地是有些倦了,已经快十一点钟了,该回去休息。径自朝自己居处的方位去——那儿是一片所谓的高知楼区。这楼区是在当年提高知识分子地位的气温很高时,以改善高级知识分子待遇之名兴建的,两年完工后,真正的知识分子没有住进一半,大部分归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使用了,她那时是宣传部长市委常委,也得了一套,四室一厅,卫生间中有浴盆,热水并不常供,她升任市长之后通了专门的管道,热水二十四小时就不断了。她爱清洁,极重视洗浴的条件,当年看到佟红家那雪白的浴盆,羡慕得不得了,以为是神仙的享受,常常梦想有一个能由自己掌握的洗浴条件。肉体的清洁比衣帽的齐整更重要,浸泡身体是人生的一大乐事。
录放厅外一曲“我的妹妹我疼爱”的轻歌在耳畔飘过之后,是一家门面不大装璜优雅在附近小有些名气的烧麦馆,馆子生意不错,这么晚了才刚刚断了顾客准备打烊。在此馆前方不远处,有一些人聚集着围观着什么。她历来无闲心注意街头的稀罕,待从这群人身边走过时,朝圈内望去一眼,竟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仰靠在闭了门的一家小店的墙边,槛褛单薄的衣衫在她虚胖的身上卷着,露着肚腹的皮肉,裤子在粗壮的腿上裹得很紧,脚上的布鞋有一只脱落在旁。女人双目微阖,神情滞木,口中喃喃有词,一副愁困潦倒半疯半癫的样子。陈惠蓉是听到了她的言语才停住脚步的。那女人在骂街,骂得肆无忌惮无遮无拦:“你们这群贪官狗官乌龟王八,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连他妈的王八都不如!什么为人民服务,都他妈的为自个服务,挨千刀的东西……”反反复复都是此类言辞。陈惠蓉近到了她的跟前。
女人目中无人,呓语叨叨,口中喷放着酒精的气味,手边一只翻倒的酒瓶里还存剩着一些酒液。陈惠蓉头皮一阵发紧,意识到此人身上一定有一章血泪交织的故事。她俯下身,一双晶亮的眼睛盯视向她。轻轻地晃了晃她的膀子:“喂,我说大妹子,怎么啦?”
醉女人没反应,依然咿咿呀呀。
“这么冷的天儿,待在这儿,要冻坏喽。还不赶紧回家。”
女人的眼微闭微睁:“俺,没,没家……这儿就是俺的家。”
是个家庭破裂的受难者?街骂得不像。
“俺没家,俺没家,这是什么世界,连国民党都不如……”
陈惠蓉勃发雷霆:“少胡说八道!瞧你这个德性,像个女人样儿吗?女人的脸全让你丢光了。”
醉女人被这严厉的斥责弄傻了,好半天没再出声。
陈惠蓉脱下自己身上薄呢风衣加盖到她的身上。醉女人惶惑地推让了推让,眼里就淌出了感激的意思。
“怎么会没有家呢?”陈惠蓉问。
“家挺远的,没在这儿。”
“在哪儿?”
“平顺县。”
“到这儿来干嘛?”
女人没应声。
“办事儿?……遇到麻烦了?……让人偷了?……抢了?……让人骗了?……还是……”
“俺是来告状的。”
“告状?打官司?为什么事儿?”
呈着各类表情的围观者们也往前拥,细听二人的对话。
醉女人已分明觉出面前这温和的同性是位善良可信的人,却又实在无力将那肚中的大股苦水向许许多多的人一一倾吐。有什么用呢?徒费唇舌。恶人以别人的苦难开展自己的欢情,好心人则也只能陪着叹气陪着感慨陪着骂街。心太累了,累得有些麻木。
陈惠蓉再也挪不开脚步了。她要把事情弄个清楚。从这女人的瞳眸中可以辨出她的神经并不糊涂,绝不是无理取闹的那类痞性人。一个好端端的健全人落魄到此等境地必有奇情大事。
这儿不是谈说的地方。陈惠蓉对她道:“走,你跟我走,先找个住的地儿,在这儿躺着可不是事儿。这么冷的天儿。”
醉女人不言声儿,酒劲儿在体内聚着,醉眼朦胧的有点要睡的样子。
她就挽她的胳膊晃她的身体:“走,我帮你找个好去处。”
“俺哪儿也不去。”她摇摇头。
“干嘛这么糟践自己。”
她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阖紧了眼皮。
“不相信我,怕我坑骗了你?”
又是一丝冰冷的笑:“俺有什么可骗的?没金没银。啥也没有。”
“到我家去,咱们姐俩好好聊聊。你有什么冤屈,兴许我能帮你解决一点问题。”
醉女人睁开了眼:“甭麻烦了,俺这身子,有一天没一天的。”
“别这么说。”陈惠蓉心酸眉皱,“这么多人可在看你的笑话。快起来,跟我回家。你怎么知道我就帮不了你?小看人了吧。”
醉女人睁开大眼睛将面前这个人深深刻刻端量了一阵儿,终于为她的真诚所动,目光变得柔和。陈惠蓉见到她默应的样子,就搀她的臂膀。醉女人就吃力地扶墙找棍,原来身边还有一根挺粗的木杖供她使用。人摇摇颤颤地站立,又摇摇颤颤地倒了下去,陈惠蓉这才看清,醉女人的一只右脚因伤肿而无法支住身体。
离家虽然只有很短的一截路程。却无法带她回去。只能用车把她载走了。
陈惠蓉让醉女人稍等,打算截一辆出租车,却等不见。有过往的公车私车,个个风驰电掣,截也不停。她索性站到马路当中,以身拦挡。有一辆伏尔加轿车驶来,在她身边减缓下速度,她正要与司机搭话,小车绕过她的身,哧溜一下开跑了,司机还伸头出窗,对她恶恶地一声骂。接着驶来辆挂红警灯的公安车,她不闪不让,将其挡住,车上下来一戴大檐帽的中年胖子,面呈愠色,正要张口,她已出了话:“我是陈惠蓉。请你们帮个忙,有个病人用你们的车给送一送。”
听到市长的大名,胖警官立正敬个礼:“陈市长,我们有紧急任务,请您稍等,我马上给您另叫辆车来。”
胖警官缩回车中,取出手机,拨号与别处联系。让对方赶快派辆好车来,陈市长等用,按市长指示,让跟两人来。交待清地点,转身又给市长敬礼,道声对不起,匆匆进到车中,走了。
不过五六分钟时间,一辆挂公安牌照的奥迪牌小车驶到。陈惠蓉指挥来人将卧地的醉女人抬上车去,她也随上,报明去向,车稳稳地开动,稳稳地到达。她的住室在三层。司机和随来的警员携扶那女人上楼入室,安顿在沙发上。两警士告退。
明亮的客厅中只剩两女人了。醉女人狐疑的神色渐渐消失。
“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抓起来呢。”
陈惠蓉一笑:“我像那么歹毒的人吗?”
“不过我倒不怕。抓起来倒好,有吃有住了。”
倏地,陈惠蓉脑屏中闪现了二十年前在省城含冤求告,流落街头的情景。
“你是当官的。”醉女人的醉劲儿已然退尽。环视这很像样的住宅,联想刚才她那从容不迫呼前挥后的气概,作出这样的断定。
“你说是就是。”
一杯香喷喷的毛尖茶送到了客入手边。
客人大口喝了茶,很疏懒地在长沙发上仰靠着疲倦的身体。
“你们当官的日子过得好舒服。”
她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以猜揣的神气注视着自己请来的客人。见她将杯中水喝光,起身为她续上。
客人漠漠地面对作官的女人,不知动着什么心思。
“想吃点什么吗?”市长问。
客人未置言辞。市长就去抱来饼干筒,打开盖子,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客人没伸手。眼睛却向那筒中张望了。她便抓出一只巧克力小蛋糕,递送上去,客人接了。
有电话铃声响。陈惠蓉抓了听筒,市府秘书长打来的,请示中央卫生检查团后天到来的安排事宜。她作了指示,随手关掉了电话的铃闸。
客人水足食饱,脸颊泛上些红晕,尘灰之下也显出几分美韵。目光仍是漫不经意的,不露真情实感。也许是因对方是官的身份,使她心存些芥蒂。
陈惠蓉歇息着精神,对这衣体污污、右踝骨肿得高高的女人没发言论,想,让她好好洗个热水澡,这是个容貌不坏的女人啊。
身子歇过些劲儿来,陈惠蓉进到卫生间里,拧开浴缸的冷热水龙头,在蒸腾的雾气中凝神思考:这女人的心扉真闭得好紧呢。
外来的女人一件件除下长衣,退下短裤,**了身躯,拐着伤脚入进了宽大白净**着柔柔暖波的水池中,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进入一种妙不可言的境地,初入水时还有一两丝莫名的张惶,身子平斜地倒下了,灵魂也飘**了起来。一身的疲劳一点点地融化解散在水中了。
陈惠蓉静静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揣摸着这女人的故事。估摸那女人洗得差不多了,就走进内屋,从大衣橱中取出自己的几件衣裳,要拿给那个女人穿。去卫生间看了一眼,见女人舒胸展背洗得正过瘾,池水黑了一层。陈惠蓉指导她换了一遍水告诉她洗头就在这边的盆中。女人应着,将肉身继续泡下池去。舒服得有点过劲,就要晕晕地迷糊过去。突然,一束水呛进了她的肺脏管,令她一惊,猛地挺起了身,沉甸甸的两只大乳被甩得悠悠颤颤,忙用双手把住,心也慢慢平静。
瘾终于过够了,自浴缸中爬出,用干燥柔软的毛巾擦净身体的水汁,破伤的脚的疼痛竟然不大觉得了,撅着屁股在白磁盆中揉洗头发。去污的香波在多垢的头上滚出一堆灰雪。
身子一尘不染了,好爽快,想到那身油腻腻的衣裳,肌肤就觉刺痒,真不愿意去穿,就迟迟地未作动弹。
陈惠蓉听不见了卫生间里的动静,推门看,见她在浴盆的边沿痴痴而坐,就呼她出来穿衣,乍暖还寒时节,初放的暖气把房间熏得很热,她**的身子缓缓从卫生间挪出,陈惠蓉将一套质料很好的干净衣服摆到她的面前,她呆了,眼睛慢慢罩上一层雾气,终于相信了这官女人的诚挚。
女人身材较陈惠蓉矮小,粗壮,衣裳不很合体,毕竟干净洁爽。她换下来的六件长短衣裤被陈惠蓉扔进洗衣机里。外来女人要动手洗涤,却不知道怎么用这玩艺,陈惠蓉说,甭管啦。她也就愣愣地罢了手。
陈惠蓉把外来的女人引入到自己的寝室,宽宽的双人床,厚厚的钢丝垫,极富弹性。安排她躺了上去,说了声“先睡吧。”自己就走进卫生间涮浴缸换新水,剥下自身的衣服,将身体放进池中,闭目而仰。
许是从未睡过这么软的床,筋骨难适,外来的女人辗转难寐。眼睛望着浸满月光的窗幔,神思难宁。今日遇上的这个女人真的就是菩萨心肠实意人么?把一个素不相识的穷困人带到自己的家中,是出于同情怜悯,或是还有别的什么打算?现实生活中谁还有这份好心?尤其是当官的,不是铁石心肠能坐上那把交椅?这个为官的女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她是个什么官?公安局的大壳帽也向她敬礼,地位一定不很一般;她是个单身女人?这么大个房间中只她一个人住?莫非真是个有良心、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清官?她越想越精神,越想越杂乱,躁动之情平息不下,索性就赤脚下床在红地毯上悄悄走动。
陈惠蓉洗过身后,将自己放倒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盖一条毛毯,打算尽快把自己交到梦乡中去,奇怪的是,累了一天的她竟也难以入寐,脑细胞不歇地跳跃,努力什么都不想,心,却沉堕不下去。硬硬地躺着不是办法,她就翻开了一本杂志。
外来的女人将窗帷扯开一道缝隙,向静谧清朗的夜空望去。寝室的门没有闭严,门外有电灯的光亮透照进来,久久不熄。外来女人在好一阵胡思乱想之后,发现女主人在沙发上安然地捧读着一本书。
她不想惊扰她,却因脚的疼痛使肩膀磕碰了一下门扇,发生吱的一声轻响,读书的人便放下了书本,起身朝这边走来。她没能及时退到**,官女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怎么还不睡?”主人问。同时揿亮了壁上球状的红灯。
外来人静默在粉蒙蒙的光雾中。
主人依她坐在席梦思上,出手将她散乱得遮盖了眼睛的一绺头发捋送到一旁,亲亲地问:“你是平顺哪乡哪村的?”
“寨西乡。”女人答。
“看你不像是种地的……”
“俺在乡中教书。”
“我看你肚子里委屈不小,为啥事?”
那女人上牙压着下唇,一脸慨愤。
“不能跟我说说?我兴许能为你做点什么。”
仍未吭声,眼窝里有泪光闪动。
“咱姐俩今晚好好唠一唠,有什么苦水就尽情倒一倒,告诉你,在这个地方我说话还能顶点事儿。”
外来女人向她投射了信任的一瞥,缓缓地向她讲述了苦难的遭遇。事情原委大致如下。
今年五月,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平顺县一中十七岁的女学生曹玉敏和两名同班女同学到离县城三十里地的清渊水库划船游泳。在水面上遭到另外一只船上的四名青年男子的调戏。这些男人似是外地来旅游的,眼珠子里**情迷迷,划动船只在她们身边缠绕不去。有巧克力糖扔过来,有麻酥酥的言语抛过来:“喂,过来陪陪爷他们,都痛快痛快。”
三名女子中曹玉敏容貌出众,四个泼皮无赖的矛头主要冲她而来。女子们见形势不好,就将小船往岸边人稠的地方划,男人们的船左拦右挡不让行驶,她们的驾船技术本来不高,躲躲闪闪就更没了把握。泼皮无赖们边耍闹边对着瓶口饮烧酒,污言秽语越泼越多,后来索性向女孩子们的小船冲撞过来,船身晃晃****使她们稳不住身。曹玉敏在摇摆中被两个男人拽住了胳膊,一下子扯到泼皮们的船上,无赖们一片欢腾,立即掉转船头朝远离游人的山根划去。船上的另两位姑娘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眼见着泼皮元赖的船只渐渐离去,她俩才急急慌慌地远远跟随了一程,为伙伴焦虑,又六神无主。
无赖男人们将“战利品”援在怀中,除衣解带,几只黑手将这丰满健壮充满青春朝气的身体一通揉搓,曹玉敏挣扎一阵之后力气全无,满面泪痕听由**棍们肆意摆布,**被他们的手指抠捅得疼痛难忍鲜血直流,两条大腿以及乳峰小腹被四张臭嘴吻咬叼啃弄得伤迹斑斑。天黑下来,游人散尽,四个歹徒将船划回岸边,挟持着曹玉敏进到设在山边的一座小楼中一间豪华的屋间,此楼原是中央某部干疗院的一部分,现已归了地方,成了此游区对外开放的宾馆宿地。
曹玉敏的两个同学算得聪颖有智,心惊肉跳中未忘对这伙人行踪的注视。两人未敢靠近宾馆,向附近的一家小型发电厂的人求援,情况讲得很清楚,但无人肯帮忙,找了工厂管保卫的,也不肯出面,情急之下,两人决定赶紧向学校和曹玉敏父母报告,二人骑车分头而去。
那个叫邓美华的姑娘,连夜来到曹玉敏的家,向其母哭诉玉敏的遭遇。曹母赶忙跟随美华往这旅游之地来,到达肘天已大亮。在宾馆小楼的门口,美华姑娘一眼瞅见四名歹徒中的一个,指点给玉敏的母亲,母亲上前揪住了这名白脸儿恶棍的衣襟,愤责怒斥,让他交出女儿。恶棍将曹母带出院落,另外的三人都从楼中奔出,白脸儿说:“来吧,我们领你去找人。”
母亲寻儿心切,坐上了他们的吉普车,行驶了约半个小日寸,车停住,眼前是一片山林,挺拔的白桦树枝叶葱茏。进到林中,恶徒中的一个对曹母说:“要你的女儿,好说,不过得应个条件,你得让我们哥儿几个乐呵乐呵。怎么个乐呵嘛,脱了裤子就知道了。”母亲大怒,挥掌向恶徒扇去,恶徒们一哄而上,把母亲按倒在地,扒外衣脱**,不一会儿使她**裸暴露在八只**眼之下。母亲奋力挣扎,衣服被恶徒扔上了树,她狂呼大叫,恶徒们嘻笑不语,带刺儿的目光在她光净的身上扫**不止。母亲对他们追打扑骂了一阵儿。力气便所剩不多,试图取树上的衣服,又不能得到,树丛虽然浅窄,出去并不困难,可这赤身**又如何走?恶棍们调戏够了,其中一位说:“咱们也来尝尝老家伙的味儿,不一定比嫩的差。”于是上来一通**,逐个发泄了兽欲后,撇下妇人,驾车扬长而去了。
悲愤至极的母亲在冰冷的地上躺了好久,渐渐缓过点劲来。拼命地摇晃树干,欲将衣裳抖落下来。却不能成功。只得拿出幼时练就的并不成熟的本领,笨拙地爬上树去,把衣裳摘拿到手,穿好了,瘸拐着出了树林。
母亲念着女儿,又来到恶棍们居住的宾馆小楼,已不见了那四人的踪影。在此查到县公安局的电话号码,报了案。
母亲焦急地等待公安人员的到来,直到午后也未见他们的影子。邓美华出现了,向母亲报告玉敏找到了,恶徒们把她丢在了街上,现在美华的家中。母亲支撑着倦极的身体,蹬车与美华一道赶到县城,进得美华的家门,女儿面色灰黄,神情呆怔地躺着,母女相见,抱头痛哭了一场。
从此母亲开始了艰难的告状生涯。
公安局刑警队的勇士们出动,到那旅游区宾馆小楼作了调查,情况立即明了,犯罪的四歹徒有三个是省城人,来此找一个叫刘如军的。刘如军,本县人,现年二十九岁,曾傲过毛皮生意,发了大财,一九八八年投资建了一家矿泉水厂,任董事长兼副厂长,腰缠万贯。省城来的三位纨绔子弟均为该厂股东,数次来本县逍遥闲耍。刑警队立即拘捕刘如军。
消息已传达给受害者。身心受伤的母女回到距县城四十里的山区家中。女儿神思恍惚,惊悸未消,茶饭不思,谵语喋喋。母亲是乡中教员,重任在肩,为数十名孩子着想,撑力上岗,隐苦执教。
四名歹徒可谓罪大恶极,省城的三人却一直没有归案的讯息,受惊的百姓们议论纷纷,孰料未过多少时日,那位刘如军亦趾高气扬地出现在了城街镇头,扬言:谁能把老子怎么样!
曹母闻知此讯,急情沸**,找到公安局询查此事,公安局说已交法院,她去法院了解,得到的答复是:证据不足。
好一个证据不足!母亲奋力控诉,血泪成河。
官方反问:“证人呢?”
现场除了受害人、施暴者确无旁人。
冤屈。千舌万口“无人信”,跳进黄河洗不清。
由于刘如军在拘押期间,对罪行供认不讳,便忽略了对受害人作身体检查,后来刘某翻供,说先前的供词是受惊吓后的胡言乱语,再对受害人作身体检查为时已晚。
邓美华等作旁证,只能证明那些人有猥亵调戏之举,证明不了强奸之实。当时受害人曹玉敏在宾馆房间数声尖叫呼喊,听到者肯定是有,却查无人证:那个刘如军是一个地痞流氓,谁敢惹!
女人的血,女人的泪,无权无势的女人血,无依无靠女人泪,像白昼天角的一颗残星,洒不下半缕光辉。
曹玉敏的父亲原是建筑工程队的一名工人,五年前因工伤了一条腿。为给这条残腿讨个说法,叩拜了数道衙门口,看尽了寒脸冷面,饱尝了世态炎凉,末了长叹一声:没处说理呀!便蜷头缩脑地苟活着,没有欢畅,没有希望地苟活着,过一天算一天,过一天少一天,少一天赚一天。妻女的事没敢让他详细知道,他从情势上观望,只以为又受了外人欺负,不知程度深浅,便道一声:“忍了吧。”
做母亲的女人忍无可忍。她要跟他们拼了,跟这个世界拼了……
就一次又一次翻山越岭,日行百里,餐风露宿,到本县这机关那部门苦苦申诉。铁石心肠者冷颜相待,古道热肠人好言相慰,好言归好言,效果却始终没有,日复一日,问题没有解决的苗头。
女人对不如回家烤白薯的七品“大官”们寒透了心,打起行李卷,向更高一级的市里来了。每趟来回要跑八九十里路,半年来往返八次之多,车马食宿的花销于她这个贫困之家来说是负担重大,伤残的丈夫知道了事情的全部,气恨至极:“告,告他们这帮王八畜牲,倾家**产也得告!”卖了瘦猪鸡娃家什用具,再拆房卖砖卖檩,卖得家徒四壁,再四处告贷,这回一定要血战到底。
杨三姐告状的精神和最终胜利的结局鼓舞着这位名叫于桂芝的女人。乡里播放电影《秋菊打官司》,她看了,又跑到邻乡去看。秋菊仅为丈夫挨了一脚,受点伤,便要“讨个说法”,最终也讨到了“说法”。而她,于桂芝,电影之外的“秋菊”在这道道衙门碰得面目青肿,头破血流。到头来,她晓得了,电影就是电影,一群吃饱了闲得发烧的文人,喝着香喷喷的奶咖啡,把脑子里映现的虚虚假假的“电影”写在纸上,拍在片上,让人们看了舒坦乐呵一场,也就是提供了“精神财富”。没权没势的乡下人,谁会像秋菊那样为那么点芝麻粒大的事儿折腾自个儿?谁会为那么点芝麻事儿为你撑腰作主?笑话哩!
这第八次的无效,使她隐隐残存的幻想如同坐在旺火上的铁锅底的豆油,化为几缕青烟,全然消散了。她在绝望的深渊中徘徊了一阵之后,决定以死相拼。这个世界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人的尊严人的权利被肆无忌惮地践踏着,没了这些,人还做个什么劲儿?
于桂芝将袋里的盘缠慷慨地掏出来,到一家酒店放开肚皮吃喝了一顿。除了年节,没嗅到过这么香的食物。尤其近几个月,每个铜板都要在手心里捏出汗来才花。粗羹淡饭,肚里干涩涩的太欠油水。酒这回也开怀畅饮,白的,六十度的老白干,辣得舒服辣得快活。一口一杯,一杯半两,喝得天旋地转,彩云纷飞。化脓淌血的脚又在马路牙子上崴了一下,愈发失却了根基,晃晃****到那法院门口,也不往里进,仰望天上的日头,大叫冤屈,大骂不平。骂那些贪官污吏人面兽心,骂那些地痞街霸伤天害理,骂了流氓骂法官,骂了法官骂市长,那陈惠蓉在不知不觉中已被骂了个三代朝天了。
骂着骂着,终于有穿官服的来管,连扛带架弄到一辆汽车上去,送她到了收容所。有板着面孔装得很厉害的人吓唬她,要让她暗无天日失去自由。她呵呵一笑,自个眼前早就不见了天日,反正也是囊瘪钱乏走投无路,正想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你们收容就收容,关押就关押。一看这架式,收容所的不敢再横了,赶紧将其“请”出了大门。
家是不想回了,女儿木呆呆的样子不忍睹视,两间寒舍,三亩薄地,任凭使尽浑身力气也难得富裕日子;伤残的男人,另一个上小学的孩子牵拽着心筋肠络,可,实在是顾不得他们了,活得好苦好累好悲惨好窝囊好委屈好丢人哪!在此作竭力一搏,生死置之度外,一切听天由命了,曝尸街头也好,狼叼狗咬也罢,全都无所谓了。用身上仅存银两吃肉喝酒;吃罢喝罢骂醉街!这天晚上又喝了个酩酊大醉,出饭店不远就一头栽了下来,手脚麻木着,晕眩的脑袋中却存着几分清醒,对围观的路人发泄心中的愤懑……
乡间女人讲完了自己的经历,身体疲软已极,倒卧在**。她眼里泪珠莹莹地闪动,却始终没有一粒掉下来,泪也快干了!
陈惠蓉的面色阴沉而冷峻,默默地听着于桂芝的讲述,始终一言未发。她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那凄风苦雨的恶境,仿佛有千百只罪恶的黑手布下一片浓重的乌云,压迫着心腔肺脏,她的胸脯不住地起伏,脸颊的神经微微抽搐。
乡村女人暂缓了一下气力,又慢慢地说了下去:“俺爷四。年参加共产党,让还乡团挖了眼睛,吊死在村头大树下,俺爹十六岁扛抢,平津战役上被弹片炸崩了肚肠。一九六三年死在旧伤复发上。为这江山,俺家人流过血。当年杨三姐的冤屈好歹落得个伸张,俺无数次上访历尽沧桑,哭都没个地方,让人没法活呀!俺说这话也许是反动,俺就反动了!”
钢针铁杵刺得陈惠蓉心寒意颤。握着这女人粗皱的手,呆默了好久好久。悲情冤事她少时经历过,生活中闻听过,做了领导之后亲自办理过,屡屡的愤慨和激动将她磨练得沉静稳重得了许多,颇有些见怪不怪的涵养了。但她毕竟修炼得还不到火候,还不能心如井水,意如磐石,她的脉管中依然有鲜红的血在流淌,热的血。今晚乡村女人的悲惨倾诉,使她浸入到深深的哀痛之中,双手不觉闻攥成硬硬的拳头。
“我是本市市长,你的事我要管。”她语音低沉且又坚硬地说。
于桂芝惊了一下,面色一活,转瞬又冷暗下去。没料到这位好心的官女人是这等大的角色,又因对官官相护透彻的领教而不敢盲目乐观,在这数月的奔波中她已感到罪犯幕后的力量,此市长真能秉公行事,真能为民作主讨回公道?
在乡村女人淡漠冷寂的表情上看出心的灰死。陈惠蓉心头便觉得了隐隐的痛楚。我们怎么这么快就在民众中失却信赖了呢?他们的心,怎么又离百姓那么远呢?还是肖梁说得对吧——他们中很有些来路不正一一不是百姓信任的人,而是对上司心路者,所以他们才敢在百姓面前耀武扬威,才会极快地腐化堕落,自己属于这一类么?
深夜纯静的死寂在困惑的交溢中使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拉开宽宽的帷帘,将两扇厚重的玻璃门推开,让凄凄夜风自阳台上扑入进来。把周身吹了个激奋。眼前高高矮矮的楼厦明灭着千万灯盏,描述着人间的辉煌与惨淡。陈惠蓉想抽支烟,这是她十九年前在塞北边陲冰雪荒漠战天斗地的困苦熬煎的环境中学会的;女人吸烟形象不好,狠狠地下过忌的决心,有效果,但未能彻底,断断续续地扔下拿起,拿起扔下;在报社做记者时常深夜握笔,烟就难甩开,后来离了报社,就好多了,但遇到棘手事或心乱时还要情不自禁地想吸上一支。此时吸烟欲望强烈上窜,压了压,还是不折磨自己了吧,成不了烟鬼,没必要过分惜身,就拈了一支红塔山吞吐起来,浓浓的雾气中翻飞着汹汹思潮。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想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和美欢畅,这无可非议。可有些人偏要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别人的苦难之上,没有对别人的欺凌压榨就没有自己的幸福,这类人全然是社会蛀虫,狼心狗肺,该千刀万剐。淳善的人们以老老实实的手段谋取衣食的资料已够很难,再有这些虎狼的劫欺,熊罴的侮辱,更是难上加难。人们世世代代含辛茹苦所建造的理想社会不就是铲除世间的邪恶么?
烟蒂灼疼了手指,她战悸了一下,灭了星火。她捋捋乱散的头发,返身闭了门扇,在客厅间继续徘徊。寝室里,乡间女人起了颤颤的鼾声,这被侮辱被损害了的女人梦里也在寻找一个难得到手的公平吧。
她有点忍抑不住,拿起电话筒,开了放音锁,揿了七位数码。
占有这数字的人家没反应。就再一次地按,传来了恹恹的不大耐烦的语声:“喂,哪里?”
“莫院长吗?我,陈惠蓉。”
“呕,陈市长。”精神振作了,“什么事?”
“平顺县有个叫于桂芝的女人,你知道吧?”
“于桂芝?”
“乡中教员,有案子报在市里的。”
“噢,知道,知道。这个女人来闹过几回了,她和她女儿的事……”
“怎么解决?”
“她说她和女儿被人强奸了……情况不能成立。没有真凭实据。我们反复做了她的工作,做不通。”
“做什么工作?人家要求解决问题。”
“对她反映的事我们做了周密调查,好像并不像她所说那么严重。”
“好像?什么意思?”
“有人对她女儿确有调戏行为,并无奸污事实。法院已作了处罚,可她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不放……”
“人家有冤屈,伸张不了,当然要找。”
“这人,精神上好像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陈惠蓉火攻心头,硬硬地压将下去,“人家好好的日子不过,抛家卖产,一二百里一趟一趟,餐风露宿奔波呼号,我就不信,她要没有满肚子冤枉能这么糟践自己。你们要从人家的角度考虑考虑。这案子要认真查办,结果报我。”
对方哑默无声。
“有什么困难?”
“陈市长,这事儿,已经查办过了,于桂芝所告,确实查无实据。办案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
“那么,是于桂芝信口雌黄喽。”
“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老莫哇,这里面是有名堂。所以才请你搞搞清楚。于桂芝拼了性命去诬陷几个青年人,总也得有她的动机用意。平白无故诬陷好人也是罪过,不管谁有罪,总得有个答案,我一星期后听你的消息。”
“陈市长……”
“就这样!”
案情并不复杂,却被人为地搞得这么混沌。陈惠蓉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被告人有坚硬的后台深广的背景,还是办案人受了物质的腐蚀拉拢?凭经验她晓得只这么肤浅潦草地过问不会使事情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他们可以用一百条理由对付你,而且头头是道,让你有口难言。若要下决心搞个水落石出,就得深入进去,下些工夫,做市长的不可能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专注此事;需要为于桂芝请个精明强干的律师。
就想到了肖梁。
想到肖梁心里就觉得踏实。身上就觉得有劲儿。作为一个女人,常有肢体虚弱茫然无措的时候,每在这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肖梁。这个各字是她的精神支柱,是钢铁一样的坚不可摧的力量!
她真想马上给他打一个电话,窃窃私语一番,落实落实于桂芝的事情,他的头脑中总是有奇妙办法的;天,又实在是太晚了,他一定已经安然入寐,那稳稳的却又永远睡不熟的样子常使她在夜阑人静之时,在深沉暗色之中默默构想;她还时时感到睡在他身边的那不幸又有幸的女人,几分亲切的妒意便侵上心头,于是翩翩思绪就飘然飞至二十年前那大雪纷飞的苍茫世界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