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私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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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的残酷的严冬虎狼般一步步逼近了。身怀深仇大恨的陈惠蓉在饥寒交迫的围困中作出了义无反顾的决定:走出这阴森灰暗的城市,到外面广阔天地间杀他个烟尘滚滚,拼出个光辉的前景——凭着青春热血凭着死都不怕的勇敢!不到二十岁的年龄,来日方长,不搏出个出人头地决不回还!

陈惠蓉想要把奔赴北疆的选择告诉给父亲和小妹,提起笔来,却又不知怎样安排字句。此去也许是入狼窝陷虎口,也许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些都在她思想中作了准备。但不能如实讲给远方的亲人,轻轻松松地作一作报告,仍怕增加年迈的父亲的思想负担,索性一字不写了,到了那边有了着落看了情况再说吧。

没有亲人需要辞别,也就没有常人离乡背井时那浓浓的凄怆。独独地体会着孤冷的味道。

家中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她此行却需要一些钞票。一件老式的大衣柜,一张脱漆的桌子,一条板架结实的床,请委托商店收拾了去,换取回五十元钱。佟红家已算作过告别,不再去了,明天就上路出发。

头晚似睡非睡地躺了一宿,天微明即起身卷了被褥用麻绳打得紧牢牢的,拾掇出的衣裳压进一只破旧的提包,洗漱用的牙缸脸盆及其他一些零散物品装进尼隆网兜里;尽管对行囊的体积分量努力作了压缩,必要带的也是芜芜杂杂的一大堆。佟伯伯说得很清楚,兵团那里是发军装的,陈惠蓉的衣裳才没带很多。火车时刻也已经去看过,乘十点二十分开往北京的一趟比较合适,下午六时可换乘开往内蒙的火车。天色光亮,一切准备停当,她怔怔地考虑还有什么遗漏的事情。此次远征是生命历程中的重大步骤,心忐忑地跳动不止。随着一阵清冽冷风的打入,佟红走了进来。怀间抱着一堆衣物放到**,说:“这是父亲让我给你送来的,内蒙那边天寒地冻,大衣皮帽是一定用得着的。”那大衣是部队用品,鲜鲜的草绿色,新崭崭的,内里衬着羔羊的毛皮,帽子也是皮的军用品。佟红说,兵团也有大衣棉袄发的,但怕是有棉无皮,不如这个顶事。陈惠蓉很受感动,拉着佟红的手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说。新添的装备使她的背包更加肿大。佟红执意要把她送到火车上,两人相互说着祝福的鼓励的话,出发的时间到了。

门,用一把大号铁将军锁住,将一把钥匙交到邻家一位好心的大婶手里,陈惠蓉说:父亲和小妹如若回来的话就交给他们。大婶往她手里塞了十元钱,目送出院门。

初冬的寒风在这人将远去的时刻更显得冷意凄凄。行李挂放在佟红自行车把手和后架上。两位同窗数载情深意长的姐妹默无声息地行进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陈惠蓉冷冷的目光怔视着前方,脚步迈得有力。她不想盼顾左右这熟悉的街景市情,不想回忆这座灰蒙蒙的古城中发生在身边的种种往事,不眷恋也不流连,毅然地在这离去之际斩断丝丝缕缕的缠绵。她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开始用自己的手铸一把锋利的刀剑,来劈斩前面的铁荆钢棘。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仗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蝮蛇一螫手/士即解腕/所志在功名倩别何足叹!

儿时母亲教她背记过的唐人的诗句,在今朝的心底盘旋,体味了其中的深意。“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她的心头**漾着这悲壮的情绪,却否定着这诗句的内容,今天远去了,有朝一日要堂而皇之地回来,将遗落在这里的收拾起来!

列车的一声长嘶,带走了一颗饱受屈辱屡经**伤痕累累又倔强不屈的灵魂。灵魂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张望着车窗外徐徐退去的屋厦楼台,张望着黯然神伤的佟红的已然不见了的身影,又一次想:我一定要回来的!

塞北的强劲的寒凉在列车步步行进中愈来愈鲜明地感觉如来。待到达目的地,从车厢迈下来后,佟伯伯送的大衣就不得不紧裹在身上。天地间有不大不小的雪片乱舞着,四下白茫茫的。脸被藏着冰刃的野风刺得麻胀,皮帽的护耳落下来,扣子也在下颏紧系了。她踩着绵软的雪毯走出这只有一座灰砖建筑的车站。

这是一座仅有横竖两条短街的小镇。镇上有一家旅馆。一家大车店,两家小饭馆,一闻邮电所,一间理发屋,外加两处杂货铺。灰乎乎的天色中行人十分稀少,四周凄清寥寂,死气沉沉。

是午后两点钟的光景,不知还有没有去乌特拉的班车。陈惠蓉问了一个行路人,就在路边找到了北去的站牌——只粗铁管制作的、已斜倒在地的锈迹斑斑的标志。走出七八十米,掀开一家居民的棉帘,打听长途汽车开来的时间。围火炉叼烟管的老人噜噜嗦嗦地说不清楚。退出屋,好不容易截到一个行路的青年女人,问,女人说去乌特拉那边好像只是上午十点来钟有一趟——并不是天天有,好像是隔一天一趟——现在只好去找地儿住宿了。

唯一的一家旅馆已经客满,加床的空位也没有了。陈惠蓉就转入那家大车店。店小二神情冷冷的,说没有女人住的地方。她便实在有了些焦急,这里再不接纳,真怕要露宿街头了。

央告的话讲了几句之后,店小二就作了主张道:“伙房里还能睡人,就住在那儿吧。”

交了一元钱的宿费,她被带到伙房里看了看。里面灶火煤烟蒸笼锅碗散乱一片,店小二指指满是油污泥垢、压着案板的一条长桌说:“晚上睡在这儿。”还有一顿晚饭要开,一会儿行炊的师傅还要到此操练,她现在还不能留身在这儿,外面冷气袭袭,置身何处避风寒呢?

不知是这店小二心地淳善,还是因她这可怜兮兮又楚楚动人的脸蛋,店小二把她让进了自己用着的这间既是服务处又作办公室的屋中,一只低矮的砖炉将大块的煤泥燃得蓝焰活跃。融融暖意酥软了她冻硬的骨头。

脱了衣卸了帽,伸展开僵木的手指,在一条板凳上坐下。店小二从一只大茶缸里倒出酱色的茶水在一只失了透明度的玻璃杯中,陈惠蓉已经是饥渴难耐,从家中带出的一袋干粮几颗鸡蛋虽然俭省地食用,也于今日午时彻底嚼完,于是,她不顾杯子的肮脏,大口吞喝着热茶。店小二拧了一只大烟炮,轻吸慢咽,在青浓的雾中眯一双聚神的小眼,盯瞅着陈惠蓉俊俏的面庞,口角几乎要有涎水溢出,古语云:秀色可餐。他餐得可谓津津有味矣。

陈惠蓉将一大瓷缸茶水喝尽,店小二弹弹烟灰,指指坐在炉上盛着的开水壶,她就自己动手又倒满了水。科学上讲,异性目光的注视会使被注视者产生皮肤电阻,在无意间即有所感觉。此时她确也敏感地觉到了店小二粘在自己身上的贪婪的目光,却只顾埋头吃茶并不作任何反应。

天色渐渐地沉暗了下来,疲惫之意围紧在她的周身。伙房间昏黄的灯光中盐水煮土豆的香气汹涌地弥漫,住店的一个个粗黑笨鲁的男人摇摆着身躯,到伙房的窗口打出热腾腾的糜子米干饭和汤菜,一时间店内喧声沸沸。

陈惠蓉也想打些饭菜充填饥肠。在售卖的窗口才发现带在身边的只是些在此地无效用的家乡省份的地方粮票。无可奈何,只得要了两份煮得很软的土豆块,将它既当饭又当菜往下咽。店小二见她没有粮食吃,问明了情况,就去了伙房,端出来一碗糜子饭外加一碟搅了些香油的萝卜丝咸菜,送到她的跟前,她慌忙从兜里掏出一张贰角的钞票,作为酬报,店小二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不接受。推让了两下,她也就很珍惜地将票子收回,说了声谢谢,很香甜地喂起肚子来。

伙房里烧饭的师傅们打发完客店旅人,开始慢吞吞饱自己的胃囊。尔后又慢吞吞收拾炊具碗盏。陈惠蓉经火车上两天一夜的颠簸,倦得眼皮已难以开张。从服务室走出,朝伙房几度张望,不见清静,心中焦急,暗催做饭师傅快快离去,好去仰卧酣睡它一场。

店小二喂饱肚皮之后,又吸吸咂咂抽掉几根烟炮。他二十几岁的好年纪却一副瘦小枯干的模样,呆坐着,闷闷地半天不说一句话,心里却因为与这美貌的女人的对坐而感觉到无比的幸福。

陈惠蓉第四次从外面走回来后,店小二才打算牺牲自己的快乐,为这可爱的小美人效一效力。他朝伙房去了,与师傅作了交涉,返回来后,通知陈惠蓉可提行李去睡觉了。说完亲自动了手,帮助她扛起被褥卷,送她过来。伙房里,两人配合着将长条的大案板搬掉,陈惠蓉就铺展被褥。屋中很暖和,但因两只火灶口上压实了煤泥,蒸气和青烟在徐徐地腾升,呛得人嗓眼儿难受。陈惠蓉开了一扇窗,放了一阵烟。店小二立在一边不走,也不说一句话。陈惠蓉很想洗把脸烫烫脚,向殷勤的店小二讲了这意愿后,他马上去服务室拎来装满热水的壶,往盆里倒后,再兑上些凉的,陈惠蓉就开始洗漱。店小二痴痴地瞅着她从黑色棉布鞋中抽出双脚,褪掉布袜,小巧白皙的双足浸入到热热的水波中,她感到十分舒爽,他也喜迷迷地沉浸在微颤的激动之中。

除衣去裤的时候,陈惠蓉在他闪烁的目光之前踌躇了,迟迟未肯动作。店小二终于收了杂念作罢了悦意的观赏,扯扯脸皮作了个傻笑的神情,退出屋去了。她就先熄了电灯,再脱衣上床。沉沉睡意立即紧箝了她的意识,恍惚闻人事不知了。窗外的雪花在不紧不慢地飘洒着,安放车马的院落南端有牲口吃料和蹬蹄打喷的杂响。八九位车老板们烟茶在手,淋漓尽致地阔聊着男女间最隐秘的快事,时不时有阵****的笑声喷放出来。有人谈到了住宿在此店的那个城里来的模样俊秀的小妞……

劳累的精神容易产生乌七八糟的梦幻,陈惠蓉的脑袋里忽儿柔风绿柳,忽儿冷雨霜凌,小妹、爹娘的影子也一齐凑来,丰盛的餐桌上七碟八盏,油水汪汪;猛地,脸颊被一根竹筷戳了一下,又一下。挥一挥手,睁开眼睛,怔怔地不知此身现在何处。窗前亮晃晃的雪光幽映着陌生的景状。缓缓地,她忆起是已经来到塞北草原了,忆起这是在小镇的客栈。耳畔有悉悉嗦嗦的响动,以为是幻觉,镇定去听,很是清明。忽有毛扎扎的活物攀上了脖颈,她啊哎惊叫了一声。掀被起身,心咚咚地跳得厉害,脚丫踩在冰凉的地上,一时找不到灯绳,连冻带惊,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敢再回到铺上去,拿过衣裤穿上,再去摸袜子,而摸到的却是老鼠,老鼠惊叫着跑了,她便寻声望去,只见惨白雪光下是数只老鼠在欢腾跳跃,她终于摸到了灯绳,拽了,一片刺眼的光亮中,见到十几只面目狞恶的小鼠在床铺、被窝间舞闹溜窜。她魂惊胆颤,但见恶鼠们贼溜溜的小眼睛闪射出森森寒光。接着,不知自何处又吱吱地窜出几只似是爹妈的大鼠狡狯地向她的脚面扑来,她更有些毛骨悚然,于是,惊惶失措地夺门而出了。

白皑皑的软雪厚厚地没了脚踝,鞋窝里未及着袜的脚渐渐感到刺骨的寒凉。由于奔逃得仓惶,她没能严装密裹,空心棉袄内的窈窕之身在深沉夜色中不住地战抖。惊魂一时难定,朔风利如针条,在停放着七八辆大车的阔大的当院一番巡走,想找个避寒的地方,除了拴牲口的敞风透雪的棚房没有可以自由进入之所了。就想到了慈善的店小二。冷得实在是受不住了,就迟疑着朝他所在的这间温暖的小屋走来。

小屋里的灯火在黑寂寂的四周中播洒着醒目的光辉。不知是主人入睡时忘了熄亮,还是依然有什么事情在忙。她接近了屋门,待要伸手敲击时,抬了一下眼光,却自门上的窗口见到一幅令人震骇不已的图景。一个身材肥壮的女人,正撅着滚圆如上等大冬瓜一样的屁股,蜷伏在铺着毡毯的土炕上,一个身材也算得上高大的男人双手按压在女人屁股中缝的两旁,眼睛在那大冬瓜的暗处起劲地张望。陈惠蓉脸面上不由一阵发烧,眼皮垂耷下来。店小二不在此屋中,这一对男女不知来自何方,是何许人也。她想退步移身,眼睛却不由自主又向里面观望,门上的窗较高,她的视线够不到,竟又身不由己地踮起了脚尖,只见**的女人上身的一件红色的秋衣被男人轻柔地褪至了肩头,两只肥硕的大乳立即垂落如两盏美丽的明灯,摇摇摆摆,男人伸手上去,凶猛地一阵揉搓,女人就瘫倒在了炕上。

陈惠蓉在耳热心跳的一阵观望之后,悄然地移动了步子。刚才的景致使她忘记了寒冷,现在又深深地感受到了。脸刺麻麻,耳朵硬生生地疼,她用双手捂了上去,脚斜斜歪歪地抬动,竟又走到了伙房的门前。老鼠们制造的恐怖的景象又在眼前晃动起来,她知道这些小眼尖牙的恶鬼们不同寻常的厉害。它们一旦疯狂起来在你的身上制造一群血窟窿不是不可能的。自己绝对敌战不过,只能远远避之。店小二到哪里去了呢?那间小屋里的一对男女究竟是何来历?过客还是店员,愉情还是夫妻?如果是**的话,男人或女人在共同尽兴之后大概会有一个离开的,若是男人走,自己就可以和那女人搭讪,在那儿凑和一个夜晚。双脚交错跺着,促一促血液的流速,血无论如何总是热的;盼望见到那亮灯的小屋有男人出来,走掉,不料她却看到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往那儿去了,她屏住了呼吸,不知会爆发什么样的事,这男人一旦见到屋中的那种情形……

走步的男人在屋前稍稍伫立,轻轻叩了叩窗户,屋门竟开启了,外面的男人闪进身去。

再没有什么声息,好久好久不见有人出来。

陈惠蓉就很有些沉不住气,觉得不该,却又不能自禁地蹑手蹑脚走去看他们的究竟,从门板上水气流淌的玻璃窗口再次望了进去,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知啥时密集起来的雪絮悠悠****落了陈惠蓉一肩一头,屋里的节目看得她既羞涩又紧张,内心蓬动着勃勃的兴致同时又有些恐慌,自己这行为……

她强制自己垂下头来,‘脸一阵阵发烧。四下张望了一下,慌忙离了窗口。立在院中央,抬头仰望天空,没有丝毫呈现晨光的痕迹,几点钟了?离天亮还早着呢。

冷,冷,冷。冻得实在受不住了,就冒昧地接近车老板们群居的屋前,从窗口偷眼朝里瞄,见红鲜鲜的煤火从遮得不严密的炉口处欢跃地舞蹈,可以想见里面该有多么温暖;炕上齐刷刷一溜脑袋,炕下还有很宽敞的空处。她终于作了决定:进到里面去避风寒,只有这样了,否则会被冻死。就壮了胆子,进伙房取大衣和被褥。拽亮了灯,已不见一只老鼠,去卷被褥,老鼠们哧溜溜又都露出了面目。吓得她倒吸冷气,后退几步,咚咚急跳的心好半天才有缓和。她扯过了被子和大衣,逃出险地。

陈惠蓉毫不犹豫地轻推开老板们的屋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在屋当中那只大砖炉的遮挡下靠墙蜷缩下身子,棉被叠成方状,垫在屁股底下,上边盖着大衣,鞋不脱,双脚在炉壁上贴着。脚渐渐转暖了,整个身体也舒服了起来。在车老板们呼噜呼噜的鼾声和混着烟草脏鞋的气息中,内心的惶恐有所消退,觉得是进入了一块安全之地,但一时又难以完全踏实,眼皮闭阖住,好久好久才恍恍惚惚地睡将过去。

忽然,耳边起了一阵含混的话语声,过敏的神经一颤,意识就又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视线从砖炉的一侧斜射去,只见一位车老板的身体向另一个的身体靠拢,两人都光溜膀子,偎在了一个被窝。一个压上另一个,接着便不停地颠动身躯,这景象令陈惠蓉惑讶不已,宽宽的地界儿为什么偏往一处凑?怪哉。在上的那个男人一阵蠕动之后,翻落到了下面,另一个压了上去,又是一阵蠕动……

沉倦的神经不能做过多过重的思虑,揣着奇奇妙妙的猜疑懵懵懂懂地坠入了梦乡,梦里便生出光怪陆离的烟云,载她到了黎明的曙色之中。

醒得早的一位车老板发现了这个蜷睡的女子,很好奇,但没有惊动她。又有人醒来,见到这位睡美人,也自然地轻放了穿衣戴帽的动作。一种庄严的情绪在不乏嬉皮的车老板中凝成,当陈惠蓉睁开眼睛时,已有一半车老板起了身,大家就问她来路。她觉得这些人很和善,如实作着回答。这时店小二寻来了,他上班后第二件事是去伙房看她,不见了人踪,找到这里。陈惠蓉向他讲了昨晚在伙房遇见的景状,店小二也甚感惊诧,说从不知有这么厉害的鼠帮。

到伙房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做饭的师傅就到达了,开始煮高粱米粥,热昨天中午剩的窝头。陈惠蓉又被请进了服务室,店小二打热水让她洗漱,并关切地告诉她,在那些男人堆中务必要小心,昨晚真够冒险。她想到昨夜在此屋阊两男一女发生的一幕,极想从店小二口中探个明白,又不知如何启齿,她不知道店小二以前是否晓得那男女在此的行径,也怕那肮脏之事是隐瞒着这善良的店小二的。

想了想,她试探着问:“昨晚您回家住的?”

店小二“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又问:“谁在这儿睡的?”

小二支吾了两句含混不清的话。

她不好再问,想,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

早饭还是由店小二帮助打的。吃罢,就要往路上去等北去的长途汽车。很感激店小二予以的关照,要留些钞票给他,他执意不接,推来推去见他真有些不悦了,就不再坚持,把一支挺好用的圆珠笔送给他留作纪念。店小二很受鼓舞,又去伙房抓了几只玉米面窝头来,装进她的提包,并一再申说,以后路过这里一定别忘了看他。陈惠蓉点着头告别了大车店。

雪已经在清晨时候停住了,天却依然灰蒙蒙的不见明朗的日头露面。行走了七八分钟的光景,就站到了昨天认定的站牌下。已在店小二那儿又一次打听到了,一般情况车就是十点钟左右到,但也没太大的准头,现在是八点半钟。

尖冷尖冷的气流使她不停地走动。想到才是刚刚入冬的时季就冷成这等程度,三九天不知会是什么样子。街上行路的当地人此时并不裹棉戴帽,自己已是全副武装,再冷下去,不知该如何对付。

时间不声不响地溜走,由于心情的不安,就不断地向行人打听钟点。十点钟了,不见长途车的影子,又过了半点钟了,仍然不见。坚持着等,一小时又熬过去,已到中午了。心里纳闷,转身去曾经到过的那户人家问情况,一位中年男人告诉她说,长途汽车一向是没准儿的,但像今天这么晚误的情况不多,大概是因为这两天的落雪道路不畅之故。又说,路不好走,车就有可能不出发,十天八天不通车的情况也是常有的。一听这话,几乎来了个透心凉。

路面有厚厚的雪压着,如此气温下不会短时间化净。等车的又仅她一人,不知是当地乘客就少,还是别人晓得此时车难通顺不来耗时。孤零零的她,倍感焦愁。

走不了,还回到那充满恐怖的大车店去么?还向店小二求援么?吃饭的粮票都没有;囊中钱财又能支持几日?

心急如焚,就打算步行前往。店小二昨天向她交待了她此行目的地的里程,一百一十里地,快走也得十几小时,天又灰暗,路又陌生,白天好说,夜色之中怕会茫茫然不知所向。

踟蹰在小镇荒寂的街头,偶尔见有拉货的卡车通过。也见拖拉机大马车的来往,想,能不能找辆顺路的车搭乘?拖拉机大卡车必须坐在驾驶棚里,不然会冻得受不住,马速度缓慢,紧裹皮衣,无寒冻之虞,就想到了大车店的老板们。可又如何跟赶车人搭讪呢?初出家门,做事心怯怯的,不由自主想到了店小二,那是个可以依赖的人,可请他帮助想办法,看那住店的中有没有车老板往鸟特拉方向去的,有的话,让他们捎上一程,店小二定有这面子,试试看吧。

走回了大车店,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肚子感到饥饿,却不好意思再麻烦店小二了,就说已经吃过了东西。问店小二能不能帮助联系一辆可搭乘的车。小二答应得极其爽落:没问题,这点小事!此时大部分车老板已经上路,歇在店里的只剩二三人,小二去跟他们谈。工夫不大转回来说,今天恐怕够戗,没有往那方向去的,得到晚上新来了住宿的老板们再看。一般赶车的是晓行夜宿,晚上会有新客来。

陈惠蓉不由愁眉紧锁了,她实在害怕在这里再呆一夜。店小二劝她还是明天再想办法,现在即使有车可搭,一百多里路程起码要跑上四五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天也要完全黑了,事情也办不了。她想的是这里过夜艰难,去了兵团驻地总不至于跟老鼠同床,所以执意要走。店小二见留她不住,就亲自到了镇间的通衢大道上,等了不多时间,就截了一辆马车。店小二与这车老板似曾相识,搭了话一问,不符陈惠蓉的去向,就再等再截。终于拦到了一辆顺向的马车,但也只能顺路七十多里地,往下就不同方向了。

如搭乘此车,剩下的三十几里的路程,得由陈惠蓉开动自己的双脚走了。完全同路的车恐怕并不十分好碰。粗略算计了一下,七八十里路三四个时能走完,天也就黑了,后面三十里快步行进三四个小时可走完。陈惠蓉就要上车,店小二则极力主张她明天再走,见改变不了她的意志,就依依不舍地与她挥手作别了。

车老板是个四十岁出头的眉浓眼大的壮汉,与店小二并不相识,却巴不得与这如花似玉的女人同车而行,消解长途的寂寞。车上装载的是十几麻袋粮食,陈惠蓉大衣紧裹,半仰半卧于麻袋之上,蛮舒坦。车老板的鞭子甩得尖响脆亮,三匹壮马精神抖擞,松软的白雪在腾动的蹄下扬着纷乱的粉齑,转眼离了小镇,颠簸在辽阔的雪原上了。

车老板在女人面前不像店小二那么木讷,洪亮的嗓门高放着音节不清的汉话。陈惠蓉虽因前程陌生莫测心有忧情,却也为今晚能有个安稳的落脚之地感到幸运——佟伯伯告诉她各团都有招待所,可供来人休息。

车老板的言语听不清晰,连猜带揣倒也能懂一部分,就。恭恭敬敬与其交谈,回答了他的一些询问,后来就是车老板兴致勃勃的大侃此地的风土人情历史传说。她似懂非懂地应着哼着,做出极感兴趣的样子,不扫老板的谈兴。行出二三十里路,阴沉沉的天际又有雪花飘落,渐渐地雪意变得浓重,呈漫天飞舞之势,老板就加紧了对牲口的驱使,一片迷茫中二人暂断了言语。

冬天日短。不到五点钟,光景已然昏暗,车也行到了两人所去不同方向的交叉点。老板停了车,向她指点该去的方向路线,朝南,一条蜿蜒的土路一直走下去即可到达目的地。所谓路,在雪的掩埋下已无所见,可凭两旁在雪中露着尖端的芨芨草及起伏连绵、被雪覆盖了的土包包作大致的判断——路径上没有草的显示,且顺平无丘。陈惠蓉自觉脚力强劲眼神明澈对下面的三十几里路不放在心上,车老板一番叮咛嘱咐之后仍觉不安,就想绕道再送她一程,她谢绝,因为在与老板聊天时已知他任务紧迫,不好意思再耽搁人家的时间,对他一谢再谢,便如敏捷的小燕蹦蹦跳跳飞翔而去。

离目的地越近,她的心情就越舒畅。想了,到团部后,即去招待所登记住宿。能找到热的食物就美美地餐上一顿。再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一早就去见团长,佟伯伯的这封介绍信必定能起极大的作用,之后,就成了穿上绿军装的兵团战士,崭新的生活就要在眼前展开了!

跑跑跃跃,行进的速度是不慢的。凛冽的冬风向她施展着六亲不认的暴虐,她虽是初识此滋味,却无所畏惧,早知道这里的冬天比老虎还凶,既然敢来就是要与其作较量的,战天斗地是兵团战士的豪情!

团部的景象她是幻想过了的。一排排的房舍整齐有序,军营嘛,必然是爽心悦目的样子,医院、邮局、学校、礼堂、供销社、招待所……此时一盏盏的灯火正放射着明灿安谧的辉光,远远望去,醒目熠眼……兵团的生活是沸腾的,白昼的沸腾之后,该是沉稳的闲静,该是读毛主席的书的好时候,这里的人们工作中龙腾虎跃,学习上也是个个争先,佟伯伯是这么说的。

走呀,走呀,三十多里路走得差不多了吧。

怎么见不到一星光亮一丝人迹呢?

已经行走了四五个小时了吧。至少五小时了。

是不是感觉有误,其实并没过那么长的时间?

身体很有些疲劳了。天气好冷呀,鞋子成了冰坨子,好重!

方向不会有错吧,一直是朝南来的,很直。

雪絮迷离,让人放不开目光。

越来越觉得吃力,行李卷手提包摇摇****成了逆风的帆。

身上热汗变成冷汗,再浸了热汗再变成冷汗。

肚里空虚异常。掏出店小二赠给的窝头,已硬得成了铁蛋,咬一点下来,在嘴里慢慢地咀化。

歇不得绝对歇不得。必须要看到希望之光——团部的灯火,否则不能有丝毫的怠懈。

时间大概确实用过了不少,是速度不快,还是路程比预想的要长?应该接近终点了呀。

走下去,走下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不怕牺牲?牺牲了又如何争取胜利?为谁胜利?

要争取自己的胜利!

平直的路怎么起了突兀的丘陇?

灯光闪烁处还真离得很远么?

终于,心里有些怕了。路不复存在,进入昏茫,走乱了方向。

趔趔趄趄,跌跌撞撞,沉沉黑夜,黑夜沉沉。冰凉的雪片无声地飞舞,舞出一片恐怖。

后悔没听店小二的话,急匆匆跑了出来,后悔没让车老板多送上一程,这是到哪里了,天呀……

恐惧感揪住了紧张的神经,人生之路临了断绝的边缘?

还不是数九隆冬天,否则,怕是捱不到现在了……

陈惠蓉像一只被狼群包围了的野兔,惊慌失措,意寒心冷。

风雪无情,向这位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的弱女人发放下绝命的通知。

力气已然耗尽,意识渐渐虚白,一个跟头跌了下去。

挣扎着爬起来,两行悲怆的泪顺颊而下。

又一个趔趄,倒下了,没能再爬起来。

雪飘落着,飘落得无声无息。世界真安静。

世界的末日就要来到了。

一条体材硕壮的大狗被这美丽的雪夜搅扰得不存丝毫的睡意,蹦蹦跳跳地活跃着矫健的身躯,直竖的耳朵骤然听到一缕微细的声息,它便机敏又勇猛地寻觅,顺息而来,见到一个女人卧倒在雪窝中衰气残喘。它接近了她,用毛茸茸的前爪抚弄她的身体,她竟毫无所觉。它又用温软的长舌贴舔她的脸颊,舔了好久好久,她终于缓缓地张开了眼睛,缓缓地复苏麻木的神经,“狼”,内心一声惊吼,脑袋里一声轰鸣,又昏沉了过去。

大狗呆了,随即返身奔往营地,在那只大毡包的门前,几声激烈的唤叫,将主人肖梁从梦境中拖出,主人披衣起身开门,从它的神色上看出有特殊的情况发生,拎了猎抢,随它来到凄迷风雪中静卧着的她的身旁。

大狗格里斯协助主人刻不容缓地将半僵的女人背上肩,忙不迭地往毡包房来,包内是以干燥的牛粪为取暖燃料的,此时主人却不敢将火盆旺烧起来,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这冰冷的身体若骤然接触较高的温度会造成大面积的损伤,他曾听此地的老乡讲授过对待严重冻伤人的最好办法是用雪粉在其皮肤上轻轻搓摩,使受难者慢慢恢复知觉,切不可操之过急,动用热物。

女人从肖梁的脊背上落躺在地铺上的时候意识稍有苏醒,肢体却硬硬的不能动弹。她的一只耳朵上凝结了一层冰壳;这地方耳朵被冻掉的情况并不罕见。包中脸盆里有半盆水,陈惠蓉的半边脸便被浸泡在了其中。工夫不大,一只耳朵状的冰壳脱落在了水里,捞出来剔透玲珑的别有韵味。肖梁随手将冰“耳朵”从开敞的门户抛到包外雪地中,动手解她臃肿的棉衣的纽扣。

女人的眼睛严严地闭着,脑海中迷幻着神奇魔怪的图景。男人的手在大狗格里斯的爪与口的帮助下褪去了她的一件件衣裳,上身褪到最后,男人的心开始怦怦地厉害地跳。在世二十三年的他首次这么贴近这么鲜明地盯视一个成熟女人的内在的肉体,当白白的高耸的衔着两粒紫葡萄的乳丘敞亮在眼前的时候,他的脑海腔里蒸腾缭绕起一片霞光。

灵巧的手颤颤地触向女人的腰带去了,骤然一阵迟疑,短短的两秒钟的迟疑,就果断地下了手。救人如救火呀!

女人的两条曲线柔和的长腿从褪下的裤管中显露出来了,一条红色的三角裤,牢牢地箍在那丰满的臀上,他没有继续下手,从毡褥下面抽出一张草席,将女人抱在上面。

端进来一盆晶莹的雪。捧起几掬洒在女人雪白的胸脯上。男人用双手将雪花在女人的肌肤上轻轻地搓动,雪化了,淌下一缕缕水流,再放几捧雪上去继续摩搓,从面颊脖颈,到胸到腹再到两条大腿小腿上,直至一双小巧的脚和错落有致的十趾。

女人清醒了,先是将一双惊恐迷惑的眼珠紧张地转动,身在何处的判断得不到明晰的答案,似是处在崇山峡谷的深渊中;辨清了眼前晃动着的是一张男人的脸,脸上挂着认真严肃的表情;右腿最先有了知觉,抬动了一下。

男人专心致志地工作着,没有回答她目光中提出的疑问。雪已经端了三盆,地上满是水流。终于又褪去女人那湿湿的短裤——不知啥时女人已有一摊粪便排泄出来,男人用一团破布做了擦拭,他的眼睛半张半闭着,不敢往那隐秘处停留。擦过,再用浸了冷水的毛巾做进步的清洗。陈惠蓉的心口间有一只小鹿奔窜冲撞。

她的身体被男人干枯有力的双臂抱了起来,放进一条并不洁净的棉被上,棉被裹成了卷,上面压了毛毯和大衣。女人觉得肢体麻酥酥的痒了起来,过了一阵,又辣辣丝丝地热了起来,但却仍有冷气白骨缝里往外钻。

男人在黑色的铁盆里挑动大块的牛粪,几片青烟窜出去之后,就有蓝色的火焰跳**起来。一股辛腥的气味在毡房中缭绕弥漫。温度渐渐地高升了上来。

男人烧了一壶茶,奶茶。在一只大磁碗里冷了冷之后,送到她的枕边。女人没有感到肚腹饥饿口舌干渴,但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嘴巴,奶茶从男人手中的汤匙中流落入她的口中,她自小不喜欢奶的味道,尤其这羊奶,但此时味觉尚不太敏感,奶茶在她的体内激发出一些力量。

女人感到十分地舒服,便觉得腹腔发紧,有了小便的要求。很知道这要求的到来是多么地不合时宜,越是有不合时宜的想法,就越觉得压力膨胀得迅速,憋忍着不动声色,男人送过来茶液她却不敢再张口喝了。

男人用手试探额头温度,说不会有什么事了,大狗格里斯安安静静卧在一边,为自己的功劳而骄傲着。

陈惠蓉对自己艰险的历程心有余悸。她把面前这个男人很用心地端量一番揣摩一番,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赤身**地躺在被卷里,衣裳是这男人给剥去的,就不得不有怀疑的意念:这男人是好是恶?想起自己是在漆黑之夜筋疲力尽之后倒在茫茫雪原上的,能安然地躺在这里定是这男人的救助,本当感激不尽的。可他为什么要把我的衣裳脱净呢?是出于什么非分之想?是见我无知觉无力气,来做任意的摆布?想到此就恨忿起来,脸色就阴沉得十分厉害,眼睛里也透出了寒气。

男人在火盆里添些燃料,将吸着羊油的灯捻拨得大些,他没有理会女人的神色,缓慢地吞喝着浓热的奶茶,伏在他脚边的格里斯蔫蔫地显出了很浓重的睡意。

其实,女人的狐疑防范的态度已被他真真地看在眼里,他极明白此时她的心境。他不知该对此作如何的解释,只是将诚实友善的神色传递给她,希望这无声的表达能够博取到她的信任。陈惠蓉的头脑已经不是十分地简单,她的坎坷的经历使她多了几重设防。她的眼里忽然淌出了两股清亮的泪水,急促促顺鬓角流下。男人一下失了镇定,慌慌地有些不知所措。

他将身向她俯下,轻声说:“怎么了,害怕了?”

她蜷紧着**,泪水流得更急。

他明白她的委屈。“只能这样。”他说,“对冻僵的人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只能这样做,请相信……”

听了这表白,她有些理解,却不能完全相信,心想:我若不是女儿之身,‘也会“只能这样么?”

男人燃起了一支烟,深吸,青雾从口中急速吐出,引发女人轻声的两下咳嗽,他就迟疑了一下,捻熄了烟火。低垂下头,木讷讷地望着她被盆火映着有了些润泽的面庞,却又见不知含着什么意味的两串泪珠从她的眼眶滑出,内心就又有些慌了。就这样想:如果她不是女人,我也会那样做么?那样做是唯一的救人办法么?努力筛滤头脑中的杂质,并没有什么杂质可见。他确定了自己的纯正,毫无愧色。怎样向她解释呢?言语是多么地苍白无力。

他动了动唇要说些什么,话没有出口。一个男人在年轻貌美的女子面前做了那样的举动,被疑为居心叵测是很自然的吧,会不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呢?现实中左左右右这样的教训可不少哇。

在这屯垦戍边战天斗地的伟大事业中,异性相吸的原则是不许存在的。男女知青间的恩恩爱爱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的行为,与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格格不入。恩爱尚如此,身体的接触更该是大逆不道了。两年前,连里两位多情男女竟冒天下之大不韪,秘密地谈情说爱,秘密地相依相偎起来,在备战的深层地道里被人发现,虽然两人一直衣冠齐整,仍双双被当作破坏革命纪律的典型批判了一个多月,至今都抬不起头来。前年夏季的一个星期天中午,几名上海知青聚在一起喝酒。几瓶“青梅煮”下肚,个个都晕晕乎乎了,一个叫芦伟的知青在散伙之后,深一脚浅一脚往自己宿舍来,不想认错了排房走错了位,稀里糊涂推门而入,却见屋中三四个女战士正赤身**地沐洗身子。她们是休息日加班突击脱坯刚刚从工地回来。芦伟的闯入使她们乱作一团。而这芦伟懵里懵懂在这奇情异景面前竟一时没回过味来,愣怔了几秒钟,被女班长的一记耳光打醒,才落荒而逃。

此事酿成轩然大波,女子们个个义愤填膺,男人们纷纷口诛笔伐,芦伟成了流氓分子,被囚禁关押了好一阵子,还险些被送进牢狱。从此芦伟的精神一蹶不振,日久天长变得神经兮兮,整日胡跑乱颠,口吐谵语;一日忽然跳进厕所粪池,说是要体验痛苦磨炼思想改造自己非无产阶级世界观。人后来被送回城里他的家中去了。此事件造成的阴霾暗影笼罩在大家心头,因为有这严酷的教训,在男女大防面前,知青们个个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一步。

去年入秋,草场骤发了一场火灾,其势十分凶猛,火龙呼啸着翻卷着在草原上奔腾突跑肆行无阻。当时身为三排长的肖梁正率领全排男女各两班战士进行疏排干渠的战斗,见到火情,他立即向战士高喊:“党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用自己的行动谱写自己的历史!”随即冲向火龙滚动的地方。四十余名战士闻令而动,个个奋勇当先,在偌大火场四周全线散开,各自为战,奋力扑打。火,在热浪黑烟的挟裹下突飞猛进地驰骋着。猛然,风向西北猛地转向东南,火随风势骤然逆转,九班战士齐秀玲躲闪不及跌倒在了大火之中。肖梁见到她挣扎的身影,急急地冲了过去,将她拖抱着奔出火海。齐秀玲伏身在地,衣服上火在燃烧,肖梁明白,此时只要将她浑身上下的衣裳扒落下来,皮肤就会减轻灼伤的程度,但,他犹豫再三,没敢动手,烟熏火燎中竟然没有忘记那“流氓行为”的深重罪恶,抑或是没有忘记这“流氓行为”将招致的可怕后果;最终没有采取那有效的措施,只是心焦如焚地用自己的衣裳拼命扑打她身上的火焰,齐秀玲扭屈在地,痛苦不堪。

大火燃烧到了排灌渠边自然熄灭。此次火灾造成三十八名伤兵,伤势最重的是齐秀玲,被送进了呼和浩特的大医院。她全身烧伤面积为83%,三四度伤为62%,做了十三次植皮手术,最终仍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

齐秀玲的遗体安葬在她战斗过的这块土地上——这是她生前的要求。辽阔的草原上一座突起的坟丘掩埋了这颗热爱生活、活泼美丽的灵魂。安葬之前,她的母亲从北京来了。这是位被艰辛生活折磨得干枯憔悴的未老先衰的女人,花白的头发被草原的劲风刮得如一蓬藁草。秀玲曾写信向母亲要过一双球鞋,因为钱紧,母亲没有满足她的要求。此时老人的泪眼里闪着深重的悔愧,口中不断地说:“我要给她买双球鞋就好了,她就不会死了。”闻听此语者无不泪如雨下。肖梁的心被扎刺得尤为厉害,他的愧悔比老人更甚,如果当时从她身上脱下燃烧的衣裳,肯定不会有这么严重的伤势,也许就不会死。他整夜整夜地难以入寐,恨自己,骂自己,也对自己发布的向火海冲击的命令的正确与否产生了怀疑:漫卷奔突的火情凭几十条血肉之躯又如何阻绝得了呢?即使阻绝得了,这以血肉换得的胜利划算么?纯粹是徒劳无益的冲击,是盲目革命英雄主义的体现,为此付了如此高昂的代价,惨呀!

团里为奋战火海的勇士们嘉奖庆功,他这个当排长的得到荣立三等功的奖誉,他摇头苦笑,将酸酸的果子烂嚼了往肚里咽。他觉得对不起齐秀玲,对不起这帮皮焦肉烂的姐妹弟兄们。更深人静的时候,他在齐秀玲新鲜的坟前怅然伫立,怆意凄凄。他要坚决辞掉这个遇事不得不以“革命精神”为宗旨、不得不封杀真情实感的排座之冕了。

陈惠蓉的全身有了较明显的知觉。胀在**里的尿液已到了憋忍的极限,她就试着动了动身,关节骨骼有刺痛的感觉。她不再费心思揣度那男人的好劣,既来之则安之,已经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了,就该好好地活着——别总是自己折磨自己。

“请把我的衣裳拿来。”她对男人说。

男人照着她的指示从她携来的提包里取出新的衣裤。男人把脸扭转向一边。她的体温有些高热,穿好衬衣挺坐起身子时,头脑感到阵阵晕眩,胃口也有呕翻的意思。她要进一步把**穿上,腿却麻木地不听调遣。双臂动作亦极不灵便,费了不少的劲儿才套好裤头,喘息了好一阵,又才吃力地穿上了秋裤,待她全副武装好了,男人调过头来,见她正欲自毡铺上下来。

男人问:“想做什么?”

她没有应答,跃跃欲试,但无论如何挪不动沉重的身体。急得想哭。

男人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用有力的双臂协助了她。问:“想解手么?”

她点了点头。

男人把一只便盆递了上来。

她看也不看,仍幻想走出毡房。

外面寒风凛冽,会再次伤损她的衰弱之身。男人就严肃地放弃了帮助,她一着急,腹腔中的尿水已溢出了一股,她绝望地歪倒了身子,下意识地用手捂向了出尿的地方。男人就不再沉默,粗暴地将她的臂膀拥挎在自己的肩头,腾一只手抹下她的裤子,使她落坐在便盆上,尿液喷涌而出,她如释重负。

女人重又躺回了被窝里。暗暗感激男人的果断。否则定要尿透了裤子。那该有多么难堪。然而,裤子已经湿了不小的一片,既难受,又有湿人家床铺的危险,就有些忐忑不安,但又不愿除衣解带。男人对她说,这样臃肿着休息不会有好的效果,有病在身,需要好好地调养。她无话可说,在他的帮助下脱去了外裤,又躺进被窝费力地将湿的**褪下,人浑身绵绵软软没有了一点力气,看着他用化了的雪水洗涮两次污染的衣物,又感激又羞涩。

衣物洗净,搭在毡房里横拴的一根绳上。男人就开始在平面的铁锅上煎烤羊肉片。肉是冻在毡包外的野地间的,硬硬梆梆的像石头,所以提起快刀能够切得很薄,裹些面粉在上面,往锅中一放,发出咝咝咝一阵声响,翻一下身,再稍煎一会,盛到盘中,撤上些花椒粉细盐末,就可以吃了,味道极可口。

肖梁将几片煎肉送到她的头前,她抬一抬涩重的眼皮,摇摇头,未作接受。

“你应该吃些东西了,要想尽快恢复体力,就得吃。”

她的嗅觉也还没有灵敏起来,闻不到肉的香气。尽管已有好几个时辰没有嚼东西了,却没有半点食欲。只是觉得身与心极其疲乏,头沉沉的,像是塞满了乱石,实在顾不得给对方的热情以积极的回答。她不想思虑什么,不愿再作任何部位的动弹,要立即死睡过去,把自己交给睡神,随它摆布。

男人就往自己的口中填了肉片,津津有味。伏在一边的格里斯馋得直掉口水,他拍拍它的头,也将一些肉塞到它的嘴里。

女人睡过去了。肖梁收了锅,熄了火。

睡铺是较宽大的,占了半闻毡房。肖梁把自己的被褥挪至边角,脱了衣裳挺身钻了进去。格里斯出屋尽它巡逻的职责。包外天色已经泛白。

当陈惠蓉从复杂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定神辨出自身所在的现实环境时,肖梁已不在包房中了。近午时分,他从“干打垒”圈中赶出羊群,到雪原上放牧。枯草的尖尖在并不十分深厚的雪层上露着,羊儿们依然可以觅一定的食物。他要到傍晚时候才回返营地,出门前为包中的女人准备了炒熟的糜子米饭和煮好的奶茶。

她周身的关节酸胀胀地,热度未退干净。有一种身不由己的绝望感。思绪活动了起来,乱糟糟的不着边际。最累神的还是对这毡包主人的性情品质的判断猜想,一夜的安然无恙使她消去了不少的疑虑,但仍是猜不准他的心思,不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自己虚弱无力,不能自主自己的身,四处又不见人烟,但愿他是个表里如一心地纯正的好人。

火盆里已不存一丝热气,毡房内就觉得很是寒冷。盆里未泼出的水已结了一层冰皮。她紧拥了被子,闭合住眼睛,睡睡醒醒,思思虑虑,待到又存了一肚子的尿水憋得不能忍受时已到了傍晚时辰。

陈惠蓉艰难地穿起了衣裳,晃晃悠悠扶毡墙出到外面,劲猛的风打得她险些栽个跟头。把屎尿撤出去,回到毡房又无力地躺倒下来。

肖梁放牧回来了,燃起羊油灯,包房里就有了昏暗的光亮。他的手掌放在她的额头上试了体温的高低,觉得还好,看到留下来的茶饭一点没动,就再次将手掌放上她的额头。浅睡着的陈惠蓉晓得他的归来,却仍合着眼睛未动。

肖梁将火盆烧了起来,冷气渐渐被驱散。他动手搞喂肚皮的东西,热腾腾的奶茶泡炒米闷在了锅里。他默望着静卧的女人,陈惠蓉感觉到了他温和的目光,张开眼皮,挺坐起身子,肖梁将茶饭端到她的面前,勺匙送到了她的嘴边,陈惠蓉开始了餐饮。一碗茶饭下肚,精神觉充足了许多。

“你是兵团的人?”陈惠蓉问。他的米黄色布料的衣裤当是明显的标志。

“兵团战士。”他说。

“听口音你是保全市人。是从保全市来的?”

“对,保全市知青。”

“那我们是老乡啦。”

“你是哪个连的?”

“我刚从保全来,还不是哪个连”

“来做什么?看亲友?”

“来当兵团战士。”

“……?”他以疑惑的眼神瞅她。

“真的。你不信?”

“现在才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六九年。三年啦。”

“我那时想来没来成……”

“报到了吗?”

“还没有。”

“通过什么渠道来的?学校分配?怎么就你一人?怎么在冰天雪地里乱跑?多危险。”

“我找团部,迷了路,多亏了你……”

“那我们以后就是兵团战友了,还是一个团的。”

“……”

“团部找谁?”

“带着给魏团长的介绍信。”

“打算分在几连?”

摇头:“不知道。”

“想分在几连?”

“不知道,您是几连的?”

“三连。”

“是牧业连?”她听说过内蒙古兵团连队中有工业、农业和牧业之分。

“三连是半农半牧的连队。原先以放牧为主,现在好大块的牧场变成了农田,农业学大寨,田越垦越多,牧业所剩无几,全连还有五六百只牛羊,三四个牧放点。”

“每个牧点就一个人么?”

“一到两个。这儿就我自己。”

“成年累月和牛羊打交道不寂寞么?”

他忧然一笑:“习惯了,我喜欢独处。”

羊油灯冒着黑滋滋的烟,干牛粪闪动彤彤的光亮。毡包外,肆虐的风奋勇地咆哮着,给小屋平添一股肃穆的气氛。

肖梁开始煎烤他的羊肉片了,将熟了的肉片交给她吃。她刚才吃进的东西还没有消化,平素对羊肉的膻气又很不适应,就不肯张口。

“到这地方,一定要习惯吃牛羊肉,不然就会患营养不良症。肚里就没有油水,猪肉是很少见到的。”

她突然喜欢上了这个同乡,除了心肠不错,人也是一副好模样呢:高高的个子,匀称的脸膛,眼瞳中蓄着忧伤的情绪;坦诚、刚毅、洒脱的气态,不由地想到数月前落难在刘海山家的情景,这是个与海山哥同样可以依赖的人吧?人不但具有海山哥那样的淳善质朴,还有着海山哥身上不具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洋溢在身的魅力;他那宽宽的额头聚着聪颖和智慧,给人以稳健、坚强的感觉。女人有依赖的天性,所以喜欢厚重如山的男人。

“跟魏团长有特殊关系?”肖梁问。

“我的一个伯伯跟他是战友,原是他的上级。”

“那可以让他安排个条件好一点的工作。”

。“什么是好一点的工作?”

“可以留在团部,在司令部,后勤处,或是到卫生队招待所,还可以到邮电所,小卖部……”

“我到这里不是找享受来的,我想到最艰苦的环境中磨炼自己,一颗红心交给党,在大风大浪中尽快成长。”

“有志气。艰苦的环境能够锻炼人,可也不是好受的。”

“怕苦就不来当兵团战士。”

“那就下连队。”

“下连队!”

“七连条件好些,是副业连,种菜,育种……”

“你看你,总是条件条件……我到你们三连来不好吗?跟你在一起……跟认识的第一个老乡并肩战斗,不欢迎吗?”

肖梁的脸上泛出欣喜之色:“欢迎,欢迎,哪能不欢迎?不过三连可是个苦连队。”

“不是说过了吗,在大风大浪中锻炼。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不对吗?”

“想当英雄?”

“作梦都想。”

“那就来三连!举双手欢迎。”

女人体温的高热还没有退下,头脑有些晕眩,虽谈得兴奋,仍呈出了倦乏的样子。肖梁将一块湿冷的毛巾罩在她的额上,这里没有任何药品;他让她闭目休息,她则大睁着一双眼睛,要与他继续聊下去。

“你怎么单身一人敢在黑灯瞎火冰天雪地里乱走乱闯呢?太危险了!不害怕么?”

“这就叫初生之犊不怕虎吧。真是差点喂了虎。我是往团部方向去的,谁知怎么也走不到了,才三十几里路,走了不知多大工夫。”

“天黑得像扣着口锅,东南西北还能分清楚?”

“我自个以为方向还挺对呢,后来怎么也见不到灯火,心里才发了毛。这地方的夜晚总是这么黑?”

“哪能呀。月朗星明的时候也有哇,草原的夜晚有时可美呢,在内地见不到的美。”

“可阴起来也真可怕。多亏了你,不然怕是没今天了。”

“你得感谢格里斯,我的那条牧羊犬,是它发现了你。”

“格里斯在哪?这么冷的天儿,怎么还让它待在外头。”

“它是习惯了的。还有一圈的羊靠它来保护呢。昨晚它在你身边可守了不少的时间。”

“是防备狼么?”

“对的。”

“这么天寒地冻的,还会有狼来?”

“说不定的。狼也是懂得选择时机的。”

“幸亏我遇上的是格里斯,不是狼。”

“福大命大造化大。”

“这儿离团部有多远?”

“将近四十里。”

“妈呀,越走越远啦。”

“你是昏迷了方向了。”

“一点感觉都没有。以为在一往直前。”

“甭说你,就是土生土长的老本地,在那样的天色中也得走迷喽。”

“三连部离这儿多远?”

“十七八里地。连部驻地有三百多人居住,一个大集体。”

“我就要求到三连了。谁知团长准不准。”

“不会不准,又不是挑肥捡瘦,往好地方钻。”

“明天一早我就去团部找团长。”

“明天,恐怕你的身体不行,得恢复恢复。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好。”

“起码得休养两三天……如果发现你再晚个把小时,就麻烦了。”

“你也是挺有经验,知道怎么救人。”

“是从当地老乡那儿学来的。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是么?”

“当年苏联红军抗击希特勒部队,对冰雪之中冻僵了身体的就以人的体温来暖,效果最好。”

“唔……”

“因为你是女性,就不好用了。”

“唔。”脸有些胀热。

“……兵团的生活是十分艰苦的,你得有思想准备。”

“我什么苦都能吃。”

“家中有什么人?”

“爸爸,妹妹。”

“不可以留在城里?”

“我愿意来艰苦的地方锻炼锻炼。”

“傻。”

“怎么……”

“这里的人全想往回奔,可你……”

她的小嘴有些噘翘,显出了心思的复杂。

“再吃些东西吧。要想恢复得快就得吃。”

“我对羊肉实在是不习惯。”

“明天我给你搞点别的吃。”

“没必要。”

“喝点奶茶吧。”

羊肉不喜欢,羊奶的味儿就也不接受。当她肚腹空的时候能勉强吃些,现在再往下灌就有困难,但她还是多少喝了一些。

两人又谈了一阵儿,她便疲乏地睡去。肖梁倒在旁边,很快也起了鼾声。她半夜醒来,觉到了男人的气息,身子就燥热起来,这肖梁真是个可爱的家伙呢!

天大亮了,肖梁要去牧放羊群,陈惠蓉也起了身,试着作些活动,依然觉得腿脚软弱。肖梁劝她不要着急,来日方长,有她大有作为的时候。她就努力沉稳下来,既来之,则安之,身不作主,急有啥用。肖梁叮嘱,室内要保持和暖的温度就别忘了及时往火盆添牛粪。又怕她过于寂寞,把一本书拿给她,书的封皮标的是《星火燎原》名目,其中是普希金的抒情诗选。她就翻阅起来,心里却不能落定在优美的诗章上,对如火如荼的兵团生活的憧憬令她情浮意**,她太想尽快了解这未知生活的面貌和滋味了。

想大解了,她在搜寻纸张的时候从毡毯下面见到一册布满肖梁手迹的笔记本。随便一翻,一行行热烈的字句烘得她眼睛明亮。竟然不愿阖上了。暗地里看人家的笔记是不道德的行为,而那跃窜的求知欲被本子里火样的情感**得强烈无比。迟迟疑疑地将本子阖上,又迟迟疑疑地将它打开,最后终于彻彻底底认认真真作了展开,从扉面开始,读过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就读第一页正文:

来内蒙古草原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已经六个多月了。记得临行那天妈妈到火车站送我,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没有流泪。妈妈将我拉扯大很不容易,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她,但,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哺育我茁壮成长。走党和毛主席指引的道路,决不能三心二意,我要一辈子扎根大草原。

来到边疆,从早忙到晚,一天也不曾闲过,这里让我们感到难受的是没有菜吃,地里倒是长野葱,天一凉就没有了,但,这没有什么,我会像世代生活在这里的贫下中农牧一样,一辈子不吃菜。学习他们的优秀品质,要学得彻底,学得实在。近些日子,外出捡牛粪,我们几个人有意不带干粮,比赛看谁更经得住饿,吃得起苦,谁行就说明谁的思想更接近工农群众。解放前广大劳动人民吃糠咽菜,是受有钱人的剥削,我们饿肚皮是磨炼意志,意义不同,滋味虽然不好受,却改造了我们的小资产阶级习气。现在我已学会了骑马,放羊赶大车,脱坯,盖房,种土豆;我们这儿冬天取暖有时要用牛粪,这里的牛多,粪自然也多,捡牛粪首先要克服怕脏怕累的思想,还要记得准道路方向。捡起来,一天不能少于八筐,今天捡到第三筐的时候,我试着从西向东捡,可以少走许多冤枉路,但不知是老天爷成心和我们开玩笑,还是因为没遵循毛主席的教导,牛粪竟稀少起来,要知道,西方,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势力,东方代表革命和正义……是东风压倒西风呀,我怎么走歪路了?马上更改了方向,并批判了自己……中午在甘其伯家歇脚的时候忍不住想要碗奶皮子吃,口水一个劲儿地往上涌,平时难道没吃过?甘其伯老婆一丁点请我们吃的意思也没有,她的小儿子反而端着一碗奶皮拌上炒米咯吱咯吱嚼得分外香。小时候想吃冰糖葫芦时有过这种忍不住流口水的感觉,现在我已经是一个思想上要求入党的人了,怎么还能像馋嘴的小孩子?这不是小事,和王杰同志那种“自找苦吃,以苦为乐”的精神相比,差距太大了,我一定要不断改造思想,早一天达到共产党员的标准。

一九六九年九月二十九日记

早上,赶着牛到井边打水。天气格外地冷。野风呼啸滴水成冰。在井边第四次把水桶输送到了井里,手却冻得抓不住绳子。好不容易拽上半桶水,不小心磕碰在井沿上,水洒了一脚,裤腿也湿了。第五桶水打上来后,脚无论如何挪不动了。鞋子已经结结实实冻在了地上,手脚一同用劲,好半天也弄不下来,只得把脚从鞋子里抽出来。四处找不到尖硬的工具,鞋子取不下来,只得穿着薄袜赶上牛车回连里来。路上,口袋里的一本毛主席语录被颠掉在了地上,当时只顾往连里赶,心想,过一会一定回来捡。到连队后,穿了鞋,卸了水,找了一把镐,又赶上牛车,匆匆往井边来,用镐创下冰砖一样的鞋子,再往大水罐里注了十八桶水,累得晕头转向,返连队时,竟然忘了捡那本毛主席语录,吃晚饭时才突然想起,赶紧行动。天黑咕隆咚,持着手电筒在那条路上好一通找,总算没有丢失,一时很有些高兴,但事后一检查自己的思想深处,感到问题很是严重,这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忠的表现。听一个老乡讲过,两年前他们村子得到一枚毛主席像章,——那时像章还很少,就每人轮流戴一天,一位老贫农不放过这机会,轮到他时,就手捧像章整整坐了一夜。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阶级觉悟呢?我是烈士的儿子,在红旗下长大,虽然受党的教育多年,却没有吃过旧社会的苦。阶级觉悟还不高,今后一定要努力学习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灵魂深处狠斗私字,做让毛主席放心的好战士。

记于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八日

昨晚刚刚睡熟,我班执勤站岗的战士王辉急急地把我摇醒,道:“津弯方向发现了一颗信号弹。”这是敌情。我召唤全班战士起身穿衣,并迅速到排长住宿的屋前叫醒了她,汇报了情况。五分钟后,章永红排长集合起全排同志在王辉的引导下往事发地的方向奔去。

天黑漆漆的,看不清道路。防止暴露自己,手电筒也不能打。真枪实弹的战备武器早说发,但至今还没有发下,战士们有的扛锨,有的持棍,气氛紧张肃穆,觉得立大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十五分钟后到达发事地段。章排长命令五、七班向左方迂回搜索,六、八班自右面围合。我们弯着腰睁大眼睛摸索前进。这儿是一片红柳林,细密的枝条在夜风中响着尖锐的呼啸,里面是敌人藏身的好地方。我们屏息静气,心在胸中狂跳。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集中在一处特别浓密的小树丛边。树丛中黑洞洞的无声响。因为没有武器,章排长决定智取,她大声地呼喊:“一排搜索,二排三排警戒。机枪班原地掩护……”

敌特很沉着,树丛中毫无动静。为了打破僵局。章排长命令树丛一侧的几个人打亮手电筒,另一侧的人就可以看清里面的情况了,这是很冒险的行动,亮光一现,目标就暴露在了敌人面前,但,要革命就不能怕流血牺牲,章排长亲自站到打亮光的一面,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里面竟无一人。大家不甘心一齐冲了进去,寻找敌特活动的蛛丝马迹,搜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章排长则在一坨大粪边蹲了下来。她仔细观察后判断道:“粪便是成年人所为,还没有僵硬,此人一定离开不久,一个成年人,深更半夜来这干什么,显然不只是为了方便方便。”排长从容不迫,从地上拾起一方几经折叠的手纸,小心翼翼地展开,说:“解开疑团的钥匙就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