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封残缺的信,大半已被污物熏染,大家全然不顾,几颗脑袋同时凑上去,在电光下辨字,章排长轻声念道:
老叔,你好:
我久病已愈,放心为盼。前天二姑从呼和浩特来,说了您要的东西,就叫三弟给您送去。三弟头次出门,人生地不熟,望您务必于本月十一日下午到泪泉桥站接他……
信至此截断,不知了下文。章排长神情凝重:“看来‘老叔’已接到货……货是从边境来的,‘老叔’是谁?写信人又是谁呢?……”
排长掏出自己干净的手帕,毫不犹豫把那块脏纸包了起来。大家又在四周搜索了一遍,返回营地。排长当夜把情况向连长作了汇报,连长向团里作了汇报,团长让马上将信送至团部。在刚才结束的晚点名会上,指导员表扬了章排长高度的革命警惕性和机智勇敢的作风,章排长确实是个巾帼英雄,她进步很快,来兵团一年多时间,在各方面都做出了很大成绩,有许多突出的表现,很值得自己学习。
一九七0年元月十六日记
午饭时候,章永红副指导员来到排里,对我交待说,七十里外的草甸子湖边最近起了一架窝棚,像是外地窜来的盲流搭的住所,很可能是来下网偷鱼的,让我带几个人去摸摸清楚,若确是盲流,就依照惯例带回来予以处罚。
下午收工后,我找到一班长陈卫东向他布署行动计划:天透黑以后,由我俩带上一班几个战士策马前去,来他个突然袭击,在被窝里将外来人捉获。因为这些盲流都十分狡猾,对兵团战士有很高的警觉性,听到风吹草动会溜之大吉,所以要出其不意。
到武器库取了四条步枪,晚九时起身出发,马不停蹄,十点钟临近草甸子湖,说是湖,其实是一片大水洼,芦苇丛生,水源倒还充足。四人下了鞍,将坐骑拴在一棵孤独的瘦树上,人步行前进侦查。绕了一圈,果然见一座用荆芭搭成、外面糊了层泥浆、柴门上挂着条草帘的低矮窝棚矗在那里,我们轻手轻脚到了门前,膀大腰圆的陈卫东猛然用力,一下子把门撞开,四人拥入,四支电筒的光线齐刷刷打了过去,眼前的情景令我们大惊……厚厚的用干蒲草铺垫的地匕,卧着**裸馕个人,一男一女。女的绞缠在男人身上,一副枯干的躯体由于惊骇而颤抖不止。我们手中的电光不约而同地熄灭,这是我们有生以来头一回见到赤身**的女人之身,不免情慌意乱,心跳不止。黑暗中我喝令:“把衣服穿上!”
窝棚像是口倒扣着的锅,极暗。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过后,我以为他们已经把衣裳穿起,电筒开亮,却见两人的身体还未分开,惊恐的女人缩在了男人宽大的身下,依然**。“妈的,还不快点起来!”我气愤已极。
这对狗男女竟然胆大妄为到这等程度。陈卫东的枪托不客气地砸了上去。
男人**了几下,更严密地护住女人:女人悲惨地叫起来,两人的身仍贴在一起。好像有强力胶将他们紧紧粘住了似的。陈卫东又是一枪托下去,男人便挺起身子,女人则死死地抱住他不放手,我下了命令:“把他们揪起来!”几个人一齐上去,对他们一阵暴打。
狗男狗女傻呆呆坐在了地铺上。
“把灯点起来!”我瞅见旁边一只破碗,里面浅浅地汪着黑油,一根青虫似的捻子蜿蜒其中。
男人蹬了短裤,擦着了一根火柴,点了灯。有气无力的昏光映照着女人死一般的模样。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我汹汹地问。
“山西沁源。”
“什么出身?”
“贫农。”男的说。
“你呢?”问女的。
女人没吱声。
“你们是两口子?”
都没言声。
“收拾收拾,跟我们走。”
男人顺从地穿衣束带,女人纹丝不动。
“你赶快起来!别赖着啦!”陈卫东发令。
女人抬抬眼皮望了望我们,缓缓地去抓衣裳。
平时常对付男盲流,没有想到会碰上个女的。对男人好办,惯例是押解回连队,让其劳动一个星期——这些人都可以作好劳力使用,让他们扫厕所,清整猪圈,往各班大缸里送水,脏活累活尽管交给他们做。对个女人则不好那样使用,干不了多少事,还要管吃管喝,麻烦。以往也没有收容女盲流的先例。
女人穿好了衣裳,站立起来,双腿叉开着,身体虚晃,额头上有汗水渗出来,颜面上呈出很痛苦的样子。
平日知青们在一起穷扯谈,有人说过男女**遇突然情况,一紧张就可能发生分不开的情况,我认为那是胡说八道,眼前这景象似乎是那种事实,女人躺过的床单上一片血湿,大概就是被撕裂的伤口淌下的。
如何处置这女人,我一时拿不定主意。
陈卫东跟我商量:“排长,我看,男的带走,女的撵开。”
女人的样子很可怜。我问:“你们到这儿干什么来啦?”
“偷鱼呗,还用问。”陈卫东见我犹豫,说,“就他们鬼混这一条也够流氓的。”
的确,偷鱼的证据有没有已无所谓,反正坏事是确凿的地干了。对坏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陈卫东觉悟比我高。
我果断地下了命令:“把窝棚拆了!”
战士们手扒脚踹,一片狼烟之后,遍地只见了残泥散草,唯有两根木桩依然歪斜站立。
女人的软弱身子依着男人宽阔的胸怀,眼睛里散乱着恐慌和迷茫。
“跟我们走吧。”陈卫东冲男人道。
男人没动。
“快他妈走!”陈的声调凶横,朝男人肩头搡了一把。
男人仍纹丝未动。
天空中蹦跳着一群晶亮的小星星,来风舒缓又清凉。好美的夜色。草甸湖中的苇草的屏丛严森森黑黝黝,暗藏着难解的神秘,荒野间呈透着庄严的安宁。
陈卫东没有搡动那汉子,有些光火,拽住男人的衣襟作强硬的拉扯,男人轻轻一晃身,陈卫东竟差点来了个趔趄。
“妈的,你小子挺狂!”陈卫东站稳脚根,扑上前来,挥手向男人的脸面狠扇了一巴掌。
男人没打晃,血从鼻孔中涌了出来。惊惶失措的女人就急急地扯了衣裳的一块布角,为他擦拭血水。
“带走!”我不能不发怒了,这是阶级立场问题。他们三人一齐动手,拧弯了男人的胳膊。
女人身子瘫软,双手紧紧地搂抱了男人的腰,被移动了步伐的男人拖着走了一程。
我们不打算给连队找麻烦,这女的不能带。他们的关系肯定是不正当的,不能让他们呆在一起。
“你走你的,他,得跟我们走。”我威严地对女人说。
“我也一块走。”
“不行!”
女人就更紧地抱住男人的胳膊。
我们去掰她的手,她便发出凄厉的惨叫:“我也跟你们去!”
受了伤的女人没有多大的力气,被我们从男人的身上撕扯开去,战士张强抵挡着她的反扑和纠缠,我们推动着男人走向拴马的地方。男人一边前行一边把脑袋扭转过去。对女人作着深情的惜别。陈卫东又照他的脊梁上狠狠地砸了两拳。
女人跌倒在了地上,喉头放发出痛苦的悲声。
我真有些可怜她了。拉扯那男人的手有些软。怎么搞的,在大是大非前我竟然如此的混沌,陈班长是好样的!比我立场坚定……
用麻绳将男人的手反捆了,放他到黑骏马上,陈卫东与他同乘一骑,另三匹骏马后面相随。女人跌跌撞撞扑了过来,我们挥鞭跃马,将她甩在苍茫暗幕之下,让她自身寻出路吧,这就是当盲流的下场!
今天连长指导员表扬了我,心里感到很惭愧。章副指导员告诉我,已对押来的盲流作了审问,此人姓白,来此就是为偷鱼,已经来了三天。那女人与他果然是鬼混在一起的,真是阶级斗争无处不在。事实告诉我们,革命警惕一时一刻也不能放松。
一九七0年七月二十六日记
来到修筑大路的工地已经两个月了,这条公路是我们团的生命线。时已深秋,时间紧,任务重……
包外有动静,肖梁放牧回来了。陈惠蓉忙合了本子,把它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往盆里加添了几块燃料。静了静汹涌的思潮,若无其事地等待肖梁的出现。
门开了,一股冷气将肖梁和格里斯同时推进包中。
摘皮帽,脱大衣,退了手套的手轻轻搓着。脚下毡靴沾带的冰雪渐渐融化成水。
“好些了么?”肖梁这样关切地问她。发觉奶茶和炒米一点未动。又说:“怎么没吃东西?”
“外面好冷吧?”她散淡地说,“今天回来得挺早。”
肖梁从大衣的兜里摸出一只玻璃瓶罐头:“红烧猪肉,给你买的。”
陈惠蓉心头一阵感动:“我,吃啥都行……”
罐头已经冻成实体。用刀启了封口,撂在火边融化。
“在草原一定要学会吃牛羊肉。不然会要饿肚皮的。”他含着笑,把这已经讲过的忠告重复一遍,“这儿的人能吃羊肉,但吃得多了也还是馋猪。不过更多的时候是什么肉也吃不到的,把人素死!有一回八班有个小子,拍着瘪肚皮说一口气能吃一个猪肉罐头,我就跟他打赌,当下到供销社买了这样一瓶罐头,赌的条件是,他赢了罐头白吃,我若赢了,他赠我两瓶。也是个冬天,肉冻在瓶里,那小子急于入口,就放在炉火上烤,过了会只听砰的一声,罐头瓶骤然破裂,一腔油肉飞到了房梁上,八班那小子,眼见到嘴的肥肉飞了,急得跺了脚,口水一个劲地冒,索性搬了凳子站上去,用手抓下挂在房梁上的肉泥往嘴里填,要是够得着的话,非得把舌头伸上去舔个干净。”
陈惠蓉被这风趣的故事逗笑了。这是数月来第一次由衷的笑。
“这都是饿出来的笑话。上边让以粮为纲,学大寨。对牧业就不怎么重视。每月每人四十斤粮食定量,按说也不算少了,但没什么副食油水,就感觉难以饱腹。这里种粮的方式是广种薄收,说是薄收,常常是无收,连种子都敛不回来。上边倒是不计较这些,口粮从外面给,粮食打多打少,定量也就是那些,真是共产主义呢。”
讲到此,肖梁的神情不禁有些黯然,片刻的沉默之后,又缓缓地道来了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去年秋后,连队开赴黄河北岸修筑公路,那里的交通条件极其不便,基建物资和吃的东西都要从很远的地方运来,没有蔬菜和副食。以白薯面和少量高粱米为主,粮证上每人每月供应的三两食油还经常买不到。有一段时间。甚至盐也运不进来,大家只能干啃黑得发亮甜中带苦的地瓜面窝头,这种东西偶尔吃一次还可以,天天吃它实在是难以下咽,可就连这样的窝头也吃不饱。
“一天,传来了一个令我们振奋的消息,说距此地五十里外的昭松公社小卖部有白面大饼卖,各班战士便纷纷到连里要求,希望连长批准大家去买。当时我在二排当排长,认为在艰苦条件下自觉磨炼自己才是有觉悟的表现,不赞成去买大饼,但又不好以命令的方式限制战士们,就在宿舍前竖起一块木牌,上面写上:想想红军二万五,今天生活不算苦。我排战士见我这种态度,也都没去买饼。
“后来筑路任务越来越重,为了争时闻抢任务,每人每一天的工作量进一步加大。一天下来,男生走路开始打晃,有些女生累得边走边哭,连长见这种情况,把我们几个排长召集去,宣布今后每个星期天每班可以派两人去公社买一次大饼。其实供销社的大饼数量很有限,每次买回的分到各人手里不过三四个,尽管如此,大家还是如获至宝,每天垫补一点儿,谁也不舍得一下子吃光。
一天晚饭后,六班长徐艳把我叫到屋外,说她们班的一个战士放在挎包里的大饼少了一只,初步调查,认为可能是天津知青苏英英干的。班里就开了班务会,对她政策攻心,开始她死不承认,架不住群众的攻势越来越猛,后来才痛哭流涕地承认是自己拿了吃了。这事很快传到连部,章副指导员认为越是在艰苦的时候越要加强政治思想工作,她指令我对这件事作认真处理。
我们二排有四个班,两个男生班两个女生班。是全连七个排中唯一的武装排。所谓武装,是每人持有战备武器的,人员是经过认真挑选,班排干部也都是连里较硬的骨干,现在发生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我感到挺恼火,一连三个晚上,我组织全排战士对苏英英进行批评帮助,说是批评,其实是挺严厉的批判,我也作了不留情面的发言,说她的这种行为是可耻可惜的,是堕落的表现,是为兵团战士、为我们武装排的同志抹了黑丢了脸。
苏英英平时干活很舍得出劲儿,她块头大力气足,自尊心也很强。这么一闹腾人立马蔫了下来,每天除了出工、吃饭,就是吃饭出工,别的什么都不关心,一空下来,就一个人发呆发愣,整天也没一句话。她的体力也渐渐不行了。一天早上,出工号吹响了好久,不见苏英英的人影,有人说见她吃过早饭就独自出屋了,以为她是去厕所……这时,有人气喘吁吁跑来报告说,苏英英跳井啦!
我马上往外跑,苏英英已被人救上来,正往卫生室抬,她的棉衣棉裤已冻成冰甲,两条腿直直的,面色灰白。做了应急抢救处理后,苏英英被马车送往旗医院。后来去看她的人说,她连续三天高烧不退,经常处于昏睡状态,偶尔醒来就是一阵痛哭,嘴里不停地念叨:‘妈妈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就是为着这么块大饼……在一旁的医护人员无不心尖碎痛,唏嘘泪下。
“就是为了那么块大饼呀!……”
肖梁静默住言语,脸上挂着哀凄的神情。他被这严酷的往事揪扯得心意沉沉,他的眼睛里含着懊悔。
“后来呢?苏英英……”陈惠蓉的心酸溜溜的,极想知道下文。
“左腿没能恢复知觉,截肢了。”
“啊呀,好惨……”陈惠蓉不禁小叫一声,“她现在人在哪里?”
“回天津了。在一家造纸厂上班。安了假肢,人还是那么无精打彩。今年六月我回家探亲,特意去天津看了她。”
“她记恨你么?”
“表面上不,内心里应该记恨。”
“你为这事儿也挺痛苦?……其实你也没有错儿,那种环境,不严格也不行呀。”
“她做错了事,内心已经很痛苦了,我不该那么认真,不该再逼她了。”
“可以用另外比较温和的方法来解决是吧?”
“可当时我是排长,武装排的排长,觉得排里出了这事很丢面子,批判她也是为了向连里交待,也是显示自己的思想觉悟。交待、显示,全是出于私心,为了个人的私利,我这个人呀……不说啦,咱们开饭。”
猪肉罐头已经化冻,紫色的砖茶也烧得喷放出浓香。肖梁在自己的那份茶水里兑了奶酪,陈惠蓉要的是无奶的清茶;用油汁很多的猪肉搅拌了炒米,她吃得十分开心。肖梁则依然吃他的烤羊肉片,兴致起来,抄出一瓶青梅煮酒,喝了几盅。
酒足饭饱,肖梁拧开了那架砖头大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嘶嘶嚓嚓地听了两段《杜鹃山》。盆中的白雪化成了热热的水,两人便同在这一盆水中擦脸洗脚。肖梁跑了一天,乏了,身子歪斜在铺上。陈惠蓉精神倒好,想着在那笔记本中看到的故事,咂吧着其间的味道,精彩的兵团生活的味道。她很想听肖梁神侃这塞北荒原上的种种事情,见他神色疲惫,不好打扰,心里盘算着,明天一早该离开这里,去团部报到了,身体情况好像还行。
包房外,忽有狂暴的雄风刮起来了,呼呼啦啦作出震撼的声响。毡包似乎在微微颤抖,气温也下降了许多,旺旺的一盆粪火只像是一张有色的红绸,薄弱得没有了什么温度。将棉被拥裹在了身上,仍觉透骨的寒凉。戴着近视眼镜的肖梁本想按习惯睡前读一会儿书,羊油灯竟也在寒瑟中不肯放射足量的光焰,半死不活地照不清书上的字迹。
将棉的、皮的全都压在了被筒上,两人各自缩进了被窝,彼此无语,喉头的气息也像是被冰冷僵凝。
灯吹熄了,炉火也渐渐熄灭了下去,寒气在毡房厚实的四壁问透射进来,陈惠蓉把自己的脑袋也用大衣蒙了,仍然难以入睡。肖梁悄悄将自己压盖的一件棉袄移到了她的身上,她觉得负荷很重,手脚还是冰凉,而肖梁自己则把一只半空半实的米袋压在了脚上。
她夜里被冻醒来两次,肖梁那边似乎还比较安稳。她就酥酥痒痒地想把身子移入到他的被窝,两人若拥在一起。一定会好得多。这非分之念缠上心头,竟拂赶不去,心房在急速地膨动,就辗转着久久不能再睡过去,张着美丽的眼睛望着昏暗中的他……
黑潮被白昼之光吞蚀了两个时辰之后,肖梁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推开包门,即被外面白糊糊的肆虐风雪抽打了回来。意识到外出放牧不可能了,包内一盆未泼出去的尿水已经结成了冰坨。
欲将火盆燃起,燃料须到屋外去取,冲出门去,在三五步远的地方被白毛风打了几个转转,撮了一簸箕带雪的牛粪,距毡房二三米,竟辨不了房子的方位,摸索了一阵儿才走回到包中来。
陈惠蓉也起身了,头发上结了一串冰溜子,嘴边的呵气呈着霜雾状。
火烧起来了,吃了些热的东西,暖和了不少。
观察了一阵外景,被惊哧得有点发傻。陈惠蓉只得无奈地听从肖梁再留一天的劝告,心中不免有些急躁,到边疆来是寻求战天斗地的战场的,不情愿这样空耗着光阴……可跟这神情郁郁的戴眼镜的老乡相处着也真有暗暗的欢喜。
“草原的风雪够厉害的吧?”肖粱对她道。
她点点头:“比想像的要厉害得多。”
“往后看吧,到了数九隆冬时候有你瞧的。”
“记得有一句歌词儿,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地嗥叫着……”
“歌名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对,忆苦思甜的歌。”
“这里的风雪比狼要凶狠得多。狼咬牛叼羊还可防备,风雪一到,杀牛宰羊防不胜防,每年都有体弱的牲畜死在严寒中。”
“这里的狼多么?”
“不很多。但有一小撮就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了。”
“狼来了怎么对付?”
“狼一般是怕人的,它们袭击羊群的时候也采取秘密行动,明火执仗是绝对不敢的。草原上的牧民家家都养狗,狗是牧民最好的耳目。狼们的动静一般是躲不过狗的眼睛的,当然,单凭狗是对付不了狼的,狗只能起到迅速报讯的作用,人一出面,狼就不敢胡作非为了。”
“牧民们都有枪么?”
“还达不到这个条件。有些人有猎枪,为数不多。民兵有枪,兵团的连队的武装排,有枪。需要围剿时,集体出动,遇到突**况,没枪的就靠刀棒了。”
“如果是群狼来了,一个人也能对付?”
“狼也是做贼心虚的,来的再多,一般也不会跟人较量,要是再有几条好狗,吓住它们不会有什么问题。”
“草原的狗都很勇猛吗?”
“任何牲畜都跟人一样,啥秉性的都有,狗自然也是。”
“你的格里斯怎么样?看样子不错。”
“上等货色。绝对的勇猛顽强,大事面前临危不惧,战斗起来像狂风雷霆,不知什么是退缩;也忠实可靠,不管多恶劣的天气,守夜从不含糊,一丝不苟,决不偷闲躲懒。它一出生没有多久就让我给抱来了,这家伙小时候可好玩啦,胖乎乎肉滚滚的在草地上总爱像个球似的滚来滚去,顽皮得了不得。”
肖梁的语调透着对格里斯的深切的宠爱之情。
她虽然与这格里斯认识时间不长,心眼里却对它充满着爱意。或许是因为它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之故吧。这格里斯也真是堂堂一副相貌,威武雄壮,步履矫健,憨态悠悠,气度非凡!有它在身边,就有一种安全感踏实感。
“格里斯跟我们连许多知青都非常要好,大家都十分喜爱它——收养它时我还没到放牧点上来。它性情刚中有柔,识达情理,比如说,对来自他方外人,格里斯从不像其它同类那样呼啸而出,一副穷凶极恶之态,以示自己的忠诚。它总是静静地观察,默默地辨析,看来者究竟是好人还是恶徒,主人在时它能根据主人的神色做出是欢迎还是驱赶的决定。是朋友,它就安祥友好地将他迎进屋来。也有人嘲笑它不会看家,其实我们的格里斯对敌对友是非分明,绝对百里挑一,‘人’材难得。”
“格里斯也怪孤单的,怎么也没给它找个伴?”
“不瞒你说,我到这牧点之后,还真给它找了个伴,但不是它的同类,是一只小狼。”
“什么?狼?为它找了个狼伙伴?”陈惠蓉好不惊讶。
“是的。说起来挺有意思。此地的狼患在两次大规模的围剿之后基本敛了踪迹,可今年夏天,又不知从哪转来两只。一雌一雄。它们昼伏夜出,频频向羊群发动袭击,阉腾得十分嚣张。连里就派人来打击,在一丘陵背坡处发现了狼窝,大狼不在,洞里的柴草上卧着两只小狼。大家等了一天,太阳落山时两只大狼在对面山坡上出现,都远远地站着向这边观望,不肯靠近。天色暗了下来,两只狼仍没有过来的意思,只好开始向它们射击,两狼带伤逃掉了。大狼没擒着,把两只小狼带了回来。
“小狼很可爱,毛绒绒肉嘟嘟的。它们的毛色灰黄,脊梁上有一道明显的黑纹,除了两耳尖尖地竖立,与小狗毫无二致。我们不忍害它,其中一只被团参谋长抱去了,一只留在我这里养了起来。
“格里斯终于有了伴,可我生怕格里斯不肯接受它。小狼还吃不得硬食,要喂它面糊糊,开始食盆一端出来,我挺担心格里斯会‘侵犯’,格里斯好像看透了我这‘小人之心0但没有愤愤然,见到食盆,就表情冷漠地缓缓走开,对那吃的不屑一顾。它就这样表示了自己轻微的抗议。”
“格里斯真有意思。”陈惠蓉不无怜爱地说,“后来呢?”
“小狼渐渐成长,格里斯与它处得虽然谨慎却还友好。它有时舒展了四肢卧在地上晒太阳,小狼就在它的身上爬来爬去,有时又滚到它的腹下用嘴巴拱着找奶吃,这时格里斯无法消受了,翻起身,抖抖毛,溜溜达达地走开去。我也撤销了对小狼的监护,让它们同盆进餐;小狼很会来事,常常对主人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这儿舔那儿,奉献殷勤,格里斯则永远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不与小狼争宠。
“慢慢地小狼长大了,毛色褪灰见黄,渐露桀骜不驯的神气,从外形到表现都与狗有了区别。当我们将一只死羊拖到它的面前,小狼会一头钻进羊的腹腔,撕咬里面血淋淋的肝肺,喉头里发出低沉兴奋的嗥叫声;而格里斯对羊兄弟完整的尸体是从来不肯下口的。
“小狼身上的野气日渐明显,在羊群面前也不再那么天真无邪,常将一对绿莹莹的眼珠狠呆呆地逼视过去。格里斯也越来越以警惕的神情对它予以注意,二位也不再有先前那耳鬓厮磨的融洽,我也开始对它有所防范,后来,用铁索把它拴起来。
“不知是对失去自由的抗议,还是对原野的向往,夜里,小狼常常发出长长的嚎叫,叫声凄厉骇人,并且终于把大狼给召唤来了。大概是为了报夺子之仇,大狼几次向畜圈发动攻击。一个阴云密布、无星无月的夜间,格里斯疯狂而急切地叫了起来,我拎了手电筒迅速出包察看,见格里斯疾跑着远去,我把手电射向四面八方,又不敢远离畜圈。
“这一夜格里斯来来去去,不住地远近奔窜,几乎没有停歇。天放亮时,格里斯疲乏无力地走回来,头上鲜红一片,一块裂到耳根的大皮耷拉在右腮旁,**的创面还湿漉漉地淌着血,它好像没看见我一样,径直走至拴在木桩上的小狼的身边,眼睛尖辣辣地盯视它,表示了心中的愤懑。
“必须把小狼处理掉了。我从连里请来两个哥们儿,一顿棍棒,将这畜牲打得气绝身亡。狼皮做副手套很合适,就剥了下来,晾在立柱上……”
听得心情很有些紧张的陈惠蓉终于放松了神经:“你真敢玩稀的,连狼都养,差点把自个儿搭了进去,你可真够邪的。”
“别急,险事儿在后头呢。别以为宰了那狼就平安大吉了,真是差点没把命搭进去呢。”
陈惠蓉的精神重又被提腾起来:“怎么啦?接着说呀。”
肖梁故意沉吟着不作声息,看性急的女人很是耐不住了,才有声有色地继续讲下去。
“小狼被宰杀后的第二天深夜;又听到格里斯激烈的吠叫。我出包察看情况,艨朦胧胧瞅见七八十只羊黑乎乎一片徘徊在圈外,我很觉吃惊,顾不得细想缘由,赶紧往圈里轰,羊群却怎么也不肯往圈里进,正纳闷,圈里忽地窜出一条狼,猛地咬住了我的手腕,电筒掉落在了地上,眼前一片漆黑。我出包时过于麻痹,没带棍,只能赤手空拳跟狼厮斗,同时大声呼叫格里斯。这只狼很肥大很有力,前爪扑到我的肩上,大嘴张开尖牙突露,往我的喉咙上伸,我是手打脚踢左挪右闪,身上被咬伤了好几处,力气也渐渐不支,当时以为这是只疯狼,因为如此胆大妄为气势汹汹地袭击人的狼并不多见;在这危急时候,格里斯窜来了,带着前天的创伤勇猛地跟恶狼斗起来。多亏格里斯拼死相助,使我未受重伤,得以退身,在羊圈棚门边取一条桩棍,照着又朝我扑来的狼的头面砸下去,七八棍下去,狼鼻子里淌出了血,哼哼了几声,软塌塌地倒了下去,我又补上几棍,让它彻底绝了气儿。
“回到包里,为格里斯和自己包扎了伤口。格里斯脖颈上又有一块皮被撕扯开来,露着血淋淋的筋肉,我的手腕、肩膀和腰部都挂了彩,收拾包扎完,天已微亮,我打算赶紧去医院,带格里斯一起去,因为疯狼牙齿跟疯了的狗一样是带病毒的,格里斯先出的门,外面马上传来了它暴烈的叫声,我赶忙出包看望,面前情景令我大吃一惊,羊圈内外一只羊也没有了。赶紧顺踪迹一路追寻下去,翻过一座山包,你猜看见了什么?七八十只羊,一只没少躺了一片,个个脖颈被咬豁了口,有的还没断气,后来明白,这是那只被我敲死的老母狼的丈夫干的,在我们进行惊险的夜战之时,它趁机把羊群赶过山坡,下了狠手;是因为那两只小狼……”
陈惠蓉惊得瞠目结舌。狼的报复之心竟如此之重……那战况好是凶险,惊心动魄,不寒而栗。
“此事发生之后,连里派了一队人马,武装围剿这只恶狼。三天三夜没寻到它的影子,以后也再没有受到它的骚扰,大概它也是自知罪孽深重,远走高飞了……”
毡包外的暴风雪没有减弱下去的丝毫意思,白毛风仍是扰得天昏地暗。蒙古包像飘摇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只小船,狂涛巨浪中见不到标灯和涯岸。
当又一个黎明到来,出门去的肖梁再次被恶劣的气候打回来后,情绪就很有些波动。羊圈里的弱羊一个个倒下了,最叫人恐慌的是牛粪也快要烧完了,如果一旦取暖的材料用尽,人也将难以在这严寒中支持。陈惠蓉到来之前,所储存的一堆牛粪还可供使用七八天,她的出现加快了燃料的使用速度,暴风雪若不是来得如此意外,牛粪燃料可以随时得到补充,荒原野地长年不乏游**的牛群,干粪很容易捡到,现在雪已过膝,牛粪无处可取了。
肖梁打算到连队去取燃料,盼望天能快些变好些,然而,老天爷并不体恤人的心情,反有变本加厉之势。牛粪只好省着用,无论如何得坚持到人能够出动的时候,天这么冷省也真不容易,晚饭较早地吃过,就熄灭了炉火,人钻进被窝里去,压风的东西不够,就连案板也加了上来。两人缩着絮叨一阵,就阖眼睡觉。半夜陈惠蓉冷得有些受不住,就把一双冰冷的脚插进了肖梁的被窝,肖梁这里也是冷的,他觉到了这双小脚的踹动,就把它握在手里,抱在胸前,便感到一股异样的情绪在周身奔涌,手中的这双小脚就越攥越紧,使得陈惠蓉有了轻声的吟唤。
三天来,女人曲线分明的躯体流光溢彩的眼睛在他的思潮中翻腾着点点优美晶莹的浪花,又如风中的一束盛开的兰花,阵阵馨香奇妙地漫散在小小的蒙古包中,使他的神魂里也满是芬芳。由于强劲的理念的克制,他还未曾有任何“非分”之想,此刻,这双冰凉的美玉般的小脚是踹开了一道并不牢固的闸门,哗哗啦啦的一股积蓄已久的潮流有了一条直敞的渠道,不可阻挡了。女人的身体在脚的带领下躁躁地蠕动,男人就轻轻地撩了撩自己这边的被角,女人浸在黑暗中的眼睛竟十分明犀,立即开通了自己的被筒,两条长长的腿就扎入了那边的世界里,男人就沉沉地道了一声:“来吧。”女人整个的身体就挪了过去,一片喘息声中,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了。
冷的缘故,两人睡时都没有脱净衣服。除了手脚两颊外,没有其他地方的皮肉接触。此时两颗年轻的灵魂已是激动得难以自抑了。紧之又紧地拥抱着,脸贴着脸,四条腿交叉地绞着,汪洋大海淹没了他们,滚滚潮声奏响着幸福欢快激**人心的歌。
就这么紧紧地融合着,慢慢地确是有了融融暖意。凶狠的狂风肆逞**威之时他们有了一股团结的力量,任你凶摔狠打,我自岿然不动。小小的毡包里的一对,如卧春草绿地,陶醉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之中。
美到了天光大亮,陈惠蓉被一泡尿憋出了被窝。本想排泄一下卸过负担,再回被窝更长久地享受情欢,不料却给肖梁的依依不舍撕开了空隙,他翻身起床穿衣下地,心里想着取暖的问题,观看外面的情况,雪依然漫天遍野地舞着,风势也没见有多少收敛,但已容不得他前思后虑,要赶紧弄些烧的回来,不然后果会不堪设想!
燃火做饭,袅袅青烟在屋间缭绕,增添缕缕生气。陈惠蓉遗憾着被窝里情景的结束;肖梁填饱了肚子,不顾风冷雪厚,跨上心爱的黑骏马,往连队方向艰难而去。
雪太厚,风也急,黑骏马扯不开步伐,眼也不好睁大。缓慢地行走了一阵,竟然迷乱了方向,肖梁心里急乱了起来,到北疆三年耳闻目睹已获得了不少的经验,知道方向的迷失会有永无出头之日的危险,后悔不该鲁莽出发,可悔已晚矣。既然已不知去向,胡奔乱走只能增加险情,冷静考虑:**之马是极出色的坐骑,有草原雄鹰之称,有道是老马识途,由它自己择路而行,这样才会有走出迷途的希望。就这么定下了决策。黑骏马见主人已进意茫然,就凭着嗅觉和眼力摸索踏上回返之程,下午两三点钟时摇头摆尾的格里斯滚到了眼前,羊盘和毡包就在附近了。
化险为夷不久,肖梁刚刚开朗了一下的心又蒙上了一层冰雪,尽管在他出行后陈惠蓉耐着寒冷熄火节燃,牛粪还是马上就要用完,断了取暖的条件,人是非要冻僵不可了的。他的焦虑情绪也传给了陈惠蓉,包房里一片黯然。
天光很快黑沉下来,焦虑之情愈加浓重。他的意念之中忽忽悠悠地闪烁出绝望的暗影。深谷悬崖行无路的悲怆之感重又猛地袭来,瞅望女人那一张并不深知险情的美丽生动的脸,忧忧地想:就此完结了?同归于尽了么?老天爷就如此绝情么?她初来乍到,刚刚险路逢生,就又要……明天,坚持到明天天亮,明天风会停雪会住吗?六九年底的一场风雪可是刮了六天六夜的呀……
肖梁把格里斯从凄迷风雪中唤到了毡房中来,抚摸着它的脊毛,让它蜷伏在陈惠蓉的脚上,取它身体的一些温暖。格里斯的辛苦非同一般,冰天雪地中一丝不苟地尽着哨兵的职责,眼下气候如此恶劣,恶狼们大概是不会出动了的,当然,严格讲,不管在何等环境条件下防敌的警惕是不该放松的,但人到了自身难保之地,羊畜的安全就退之为次了——这自然不符合一心为公的无产阶级精神,却是此时肖梁实实在在的感情,格里斯也该在这不敢后想的状况下一卸重负和主人相依为命共度风雨飘摇的时光了。格里斯多少有点迷惑不解,抑或是受宠若惊,不停地摆动那条内侧有着一条白白的茸毛、灵活自如、十分好看的尾巴,眼睛里充满着欢乐的温请。
最后几块牛粪没有能将一壶水烧开,毡房中笼罩上惊惊颤颤的沉闷。肖梁环抱着格里斯的脖子,将自己的面颊贴上它的面颊,表示着真切的深情。毡包外的风雪的呼啸声在这连火焰跳动的声息都不再存在的宁寂中显得分外狂猛,将此间萧条肃杀的气氛渲染得分外浓重。
盘中的灯的捻也跳出最后的星火,一缕青烟徐徐地升上包顶,严密的黑暗便没有了一线的缝隙,将一切死死地包裹了。肖梁默默地祈祷,但愿苍天明天给个好脸色……如果不给呢?……
带着听天由命的颓丧,脱了厚重的外衣,男人和女人未再用言语搭接,拥搂着卧倒在了铺上。
陈惠蓉已从肖梁的面孔上觉到了问题的严重,心就缩得紧紧的。把头俯贴在男人的胸脯,听里面一颗心脏不安的跳**,恐慌感就一阵阵袭来掠过。人就是老天爷手中的小玩物,不知啥时就被打破摔碎,没必要那么严苛自己;她突然对着他的耳朵柔柔地说:“今晚你要了我吧。”
男人从女人的眼神中晓得了这“要”的内涵,却没敢接受,目光忧忧地说出了一句很鼓舞人心的话:“来日方长呢。”
还会有长的来日么?他不敢想。这虎狼般的风雪呀,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
格里斯明澈的眸子望了望他们,又俯下威武的头。毡包在风雪中微微摇动。
入夜,潮水般漫卷过来的睡意终于将一对男女悄悄淹没,忽然,包门砰砰地被击响。格里斯激灵而起,摆起战斗的姿态。肖梁被先醒的女人摇出梦境,把挂在墙上的钢刀握在手中,厚厚的门板被重重地敲击着,肖梁就谨慎地去把门的插销拉开。
风雪推搡进一个魁梧的中年汉子。暗幕中抖着冷气,道:“灯在哪,冷呀,肖梁,快把火点上。”
女人瑟缩在铺位上,格里斯已经摇起了尾巴。
“你怎么来啦?”肖梁话里透着欣喜。
“把灯点上呀。”来人说。
“没油啦。这么坏的天你干嘛来?”
“给你送东西。”
陈惠蓉从来者的口音上听不出他是哪里人,自年纪上断定他不是知青。
肖梁问:“送什么来啦?”
“你最需要的。”
“啊,牛粪!太他妈及时啦!”
手电光的照耀下,肖梁在盘中添了凝固羊油,蚕豆样的活跃的光亮在黑幕间撕出红的伤口。
来者注意到了美貌的女人,惊疑着却没有开口发问。
“这是我的老乡,陈惠蓉。刚到内蒙,来参加兵团的,还没来得及去报到。”肖梁向来者介绍了她,又向她道:“他叫白启强,跟我一个连的。”
来者三十几岁模样,像是当地老乡。陈惠蓉有些不好意思,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姓白的是赶着牛车来的,拉来了大批牛粪,真解了燃眉之急。立即旺烧了火盆,满包间春意盎然。
“这么恶的天……道儿太难走了吧。”
“怕你这儿支持不住了。”
“真是弹尽粮绝了……正发愁能不能过去呢……你可真有本事,能摸了来,我上午往连里去,半道退了回来。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下午三点。”
“好家伙,到这会儿……太劳苦你了。没你这及时雨,这儿真不知怎么着才好呢。”
“我是舍命救君子呀,”憨憨一笑。
“老白……”肖梁话音中略带沙哑,眼中有潮雾泛起。
肖梁取了一大块冻羊肉,刀劈剔剁了。姓白的客人握只羊腿在火上烤,滋滋滋滴油冒烟,一时间毡包内乌烟瘴气。老白是饿得迫不及待了,肉烤得半熟蘸上酱油盐粉就往嘴巴里填,边吃连烤,边烤边吃,津津有味。肖梁贡献出半瓶宝贵的青梅煮酒,陪吃陪喝。陈惠蓉注意到姓白的男人一副威勇的模样,却不具豪迈的气度,话很少,肖梁问他连队里的一些事情,他很拘谨地答,像是在陌生的地方,陌生人面前。
饭吃了,茶喝了,两人将辛辣的大叶烟咝咝地吸个没完。陈惠蓉被复燃的希望之火烘的暖暖的,心情格外地好,格里斯又获准到野外去巡它的逻了。
白昼之光在不知不觉中占领了宁静的世界,尖锐的寒潮依然严酷,送来希望之火的彪形大汉严整了装束,要离开这里回连队营房去了,肖梁看外面气候险恶而再三挽留,大汉则执意出发。陈惠蓉有心随大汉而去,这样能早些使自身有个着落。肖梁极不放心,大汉也害怕“万一”,不敢承担这重大的责任,说天气好了之后再来接她。她心里也不大舍得这热乎乎的小窝,和这小窝里的人情,大汉就独自起身了。凄迷风雪中肖梁帮他在牛车上装载了因冻饿而死的十几只弱羊,大汉就毅然地启程了,肖梁与他紧紧地握手,一副依依不舍感激不尽的神色。牛车行动后,他还一步步跟出了好远,望着人车的踪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
男女二人在温暖的炉火边坐下,肖梁仍神色郁郁,使陈惠蓉欢快的情绪受到影响。她有些不得要领,情势已转危为安,应该高兴了才是,他怎么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瞅望着他那张在暗红的火光中映得蓝幽幽的脸,快快地同他一样默不作声了。
“知道吗,这个人的遭遇很悲惨呀。”男人终于稳稳地开口了。
“他不是知青吧,年纪好像大一些,是当地的老乡?”女人问。
“他是山西人,谋衣求食流落到这里的。这人忠厚善良,也很有才干,他八岁上习武,练就一身好功夫。”
“他怎么也加入到兵团里来了呢?兵团不是只收知青吗?”
“是我们把他抓进来的。”
“抓进来的……怎么回事?”
“过去我们对他们太不了解了,把他们这些人视为阶级斗争的对象,称他们为盲流,觉得他们可憎可恶,其实都是因生活所迫,不到万般无奈谁愿意舍家弃友背井离乡呢。”
“你们为啥抓他?”
“这地儿有个草甸子湖,湖里有鱼。老自在湖边搭了窝棚,捞鱼卖钱,被我们发现,抄了他的窝儿。”
陈惠蓉倏地想到了在肖梁笔记本中见到的那幕情景。
“是我带人把他捉回来的,还动手打了他,打得挺来劲儿,其实凭他的功夫,我们十个八个也不是对手,他没敢还手,我们还以为自己力大无穷,英勇无比,多可笑。”
“看得出这是个老实巴交的人。”
“你也是知青,咱们知青们在**中锻炼出了很高的阶级斗争觉悟,对认为是牛鬼蛇神的决不心慈手软。白启强在我们手中可吃了不少的苦头,最脏最苦最重的活儿让他干,一些人为表现自己革命立场的坚定,动不动就对他进行拳打脚踢的帮助,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嘿嘿地傻笑,大家就给他起个代号叫自傻子。谁傻呀,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谁愿意受辱遭践,可不忍气吞声又有什么办法,他的笑模样是含着苦泪的,泪水得往肚里咽……我好后悔,不该带人做那晚的出动……”
“你不动别人也要动的。”
“我不动,我的良心就不会受责备。”
“他到了这儿,也算有了落脚之地呀,人们慢慢熟悉了解了他,不至于总那样对待他吧。”
“这里面还另有一段故事,惨呀!”
陈惠蓉睁大了眼睛,等待他的下文。
“捉拿白傻子的那天晚上,在草甸子湖边见到的不止是他一个人。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人。
“我们强行把他往连队带的时候,那女人紧紧拖住他不肯放手。那时我们都不甘被人视为落后分子,对那‘坏’女人表现得冷酷无情,挥拳动脚,将她打开,骑上马把白傻子押了回来。
“女人被独自丢在了荒原野地间,她何去何从我们根本不作任何考虑,谁让你不做好人当盲流呢!阶级斗争的观念使我们心如铁石。几天后,我们发现白傻子对这里的生活并不反感,毫无抵触情绪,似乎能有这么个安稳吃饭的地方挺知足的,他浑身有的是力气,到哪也是凭力气吃饭;我们也就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不久那个被我们丢弃的女人悄悄出现在了连队附近。一天夜里,白傻子竞和她在营区外围的荒丘地带相聚了,两人紧紧地拥抱,滚在一起,被值班站岗的一名知青发现,立即报告到排里,我马上带人前去,到了他们身边,这对男女不惊不慌,依然故我,相依相偎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几个战士对这盲流的作派气愤万分,劈头盖脸一顿槌打,白傻子不作反抗,只是用结实的身体掩护那个女人,女人完全有机会脱逃开去,我们留开豁口,就希望她这样做,可她偏偏不肯走开,有一股死也死在这男人身边的劲头。大家被这对野男女强劲的纠缠进一步激怒了,我就命令把那女的也押回连队给予制裁,走至半途琢磨着不对劲儿,他俩就想呆在一起呢,不能让他们的美梦成真,就改了主意,叫战士只将白傻子生拉硬拽押了回来,又把那女人孤零零甩在了一边,鉴于白傻子不服改造态度顽固的表现,就又把他装进了黑屋关了起来,跟几天前一样,白天由我们监督着劳动,晚上锁在屋中,由营区站岗值勤的人员负责巡视看管。白傻子的行动自由被限制了,那女人却也还影子似地在周围晃**,人枯瘦得不成了样子,白天在白傻子干活的地方遥遥地望他,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往关白傻子的小屋前凑拢。有时还无视哨兵的干预,不顾一切地往前扑冲。她一日日枯萎下去,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寂寂长夜中常闻听到她凄惨悲绝的嚎哭声。这情况引起了连干部的重视,给她家乡的公社革委会写了封信,过了些时候就有两个基于民兵从山西赶来,说家里人也正在找她,把她带走了。
“后来我们有些战士跟白傻子混熟后,从他嘴里得知那女人身世。她的家和白傻子的家虽不属一个村却相距不远,两人曾同在一个公社的一所小学读书,彼此间感情不断加深。女人家的生活条件十分艰苦,父母贫病交加,欠下了不少的债务,就把她的终身大事许给了一户经济较好的人家,迫她出嫁。女人对男方极其反感,坚决不从,到白傻子那儿讨主意,实无良策,二人情深意笃,愿伴终生,无法在当地站脚,便奔逃了出来。找不到安稳的栖身之处,四下流落,想种种办法维持生计。这次白傻子被我们当盲流抓获后,破了两人相依为命的条件,女人便痛不欲生了,作了以死相争的决心。
“两月后,白傻子以他的勤恳忠厚博得了广大干部战士的同情。连里解除了他的劳动改造,任他自由而去。他立即赶回家乡,一个月后,他又幽灵般地回来了,蓬头垢面,神思恍惚,那个爱他的女人被带回家乡后不久,男方将她娶了去,半月后她将一瓶剧毒农药灌下肚,这之前,她曾做过一次逃跑,往内蒙古这边跑,半途被婆家人抓了回去,打得遍体鳞伤……”
肖梁的眼里含了泪水,悲戚地轻叹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陈惠蓉的心酸酸的,胀满了哀情。
格里斯在外面吠唤了两声,万籁归于死寂。
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希望能分担他沉重的苦痛。他瞅瞅她,又慢慢地说讲下去。
“白傻子不愿意再回家去,要留下。他不是知青,户口又不在本地,兵团不好收留,可他也坚决不走,就这样天天呆了下来,我们这儿好多人跟他成了朋友,日久见人心。白傻子是个大好人,你看,这么坏的天儿,他想到我这儿的困难,雪中送炭,不顾个人安危……
“想起来我真是好后悔呀,要不是我的残忍无情,怎么会使他落到这种惨地?那女人也不会死呀。白傻子一提到那个女人就泪流满面,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心如刀绞,是我造的孽呀!”
“你不做别人也是要做的,也同样是这种结局。”陈惠蓉没有更好的言语安慰他,就再次这样说。
“唉,的确,当时我是一排之长,上边交下来的任务不服从也是不行的,那两年缺德事我是没少于,要是不当这个芝麻官,心里也不至于留下那么多的悔恨和遗憾。当这个破官儿今儿扁明儿圆,完全是人家手中的泥团,好没意思哟。”
“现在你是不是排长呢?怎么孤零零的不见了一兵一卒了呢?”她想使气氛欢快起来,口吻含些幽情。
“现在是无官一身轻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跟这些活蹦乱跳的畜牲们打交道比在人群中逍遥自在得多。”
“是自己辞职不干的,还是人家不让干了?”
“自己辞的。开始辞了几次都没辞掉,这顶小乌纱不想戴还不行哩,说你忘了党的恩情党的培养,说你拈轻怕重贪图安逸,不是毛主席的好战士。闹情绪都不允许,还得兴冲冲地干。后来遇到这么一档子事,排里有个战士夜晚站岗放哨的时候偷看黄色小说,看的是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这本书是一位北京知青从家里带来的,知青中暗地里传阅,读着挺让人开心。那天晚上,于卫东这小子读得入了迷,被来查岗的章指导员捉了个正着,指导员叫我组织全排开批判会,对于卫东的资产阶级思想进行教育。之后,要我把没收的书烧掉,并拿出对于卫东的处理意见。这意见可怎么拿呀,书好多人都看了,包括我在内,处理谁呀;烧书,下不去手;难得有这么本让大家爱不释手的书,好些没轮上看的都巴望着一睹为快呢,烧了,还不是烧大伙的心?我就无动于衷,书也不烧,处理意见也不拿,连首长找我谈话动了肝火,我还是无动于衷,最后就落得个撤销职务的结果。这排长官不大,可想做的人多着呢,谁做都一样,我不干影响不了连队建设,或许对连队更有好处。”
陈惠蓉以有些不解的神情注视着眼前这位不想当官的男人,咀嚼着他的不想当官的理由,也就想到了自己无权无势的父母、支离破碎的家庭和自己的深仇大恨,同时也想到了幸福的佟红和她那根深叶茂的爹爹。手中有权和无权的日子有着明朗昏暗的差距,大不一样呀。面前这不当官的人确实是一个叫人喜爱佩服的好人,然而,不想当官的人能在人生之途在走得酣畅痛快,活得扬眉吐气?不想当官的男人是不是缺乏雄心壮志的男人?还有什么行当比做官更舒坦的呢?白傻子,还有那个因为一个大饼而精神错乱的女人的确叫人可怜,如果肖梁的官做得更大一些不也是可以消除一些人的苦难么?肖梁呀肖梁,你真是个天真可爱的人儿……
今儿这个夜晚格外地深沉格外地长远。从落地窗向辽遥的空宇望去,无数繁星与万家灯火在巨大无边的暗幕上写着满世的荒凉。隙望着,隙望着,胸口间像被灌进了一大桶烈酒,沉沉的,胀胀的,闷闷的,似要燃烧开来,炸裂开来。
人生活在这个世上,许许多多的平民百姓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愿望,只求平平安安和和顺顺。有了冲突矛盾,受了委屈吃了亏也只求找个摆理的地方,评出个是非曲直顺下气也就算了。可偏偏在现实中就有一些明明白白的事没个摆理的地方,一些人为了保得住戴得牢自己的乌纱帽,就不得不看赐给乌纱者的脸色行事,上司的脸色是阴是阳,就决定了一件事情的黑白,这又如何谈得上公正清明呢,既然这些人的乌纱帽来之不易,除了上司的脸色要看,还要看自个儿的实惠利益——以此来补偿那“不易”的各种支付;百姓沉甸甸的委屈冤枉抵不过三条红塔山两箱五粮液的分量——图自己个脑满肠肥,图自己个稳坐交椅,百姓们的怨愤算得什么,管他们呢!
陈惠蓉饱尝过争战乌纱帽的种种艰辛苦难,戴上了这顶帽子有时也真觉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但,乌纱这玩艺实实在在是件好东西,从它身上可以体味到无穷尽的妙趣。
自己算不得合格的公仆,却也不能把一颗创伤累累的心完全地黑残了。她还要尽可能为百姓做些有益的事情,这也就包含斩杀豺狼的任务。
因为还没有忘记自己做平民百姓时的非同寻常的灾难,二十年前的遭遇一直痛苦不堪地藏在她的心头。星出月落,她始终做着复仇雪耻的梦。从内蒙古兵团回到了家乡城市,在努力忙地位的同时,她用心寻找报复几个流氓野兽的机会。处境一步步好起来了,复仇的欲火就一天比一天燃得炽热。她牢记着当年那位警官告诉的那三个流氓的名字和他们的工作单位,吴大忠是市第三人民医院的司机,刘高栋是人民银行新市街办事处的会计,刘磊是信号灯厂的保卫人员。
复仇之情强烈,复仇之力却一直不是很足,事情过去了若干年,草木皆非,况且她也有诸多的不便,首先是不能冒冒失失将旧事重提,现在的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可以破罐破摔的小姑娘了,她正以另一种崭新的姿态风貌活动在这个城市的舞台,奇耻大辱的历史一经敞露,很可能会玷污当今蒸蒸日上的形象。所以,复仇只能采取秘密的手段进行,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完成此项工程。
做了记者以后,陈惠蓉有了些活动的便利和小小的权利。便隐晦地向人民银行新市街办事处的负责人问及单位里有否叫刘离栋这么一个人,负责人告诉她说原来是有的,现在已经调到北京去了。人已不在,她就自称与刘有些关系,多问了几句,负责人告之说,他的夫人是北京知青,下乡插队在本地附近的县里,后抽调到这里工作,经人介绍两人相识相恋结成了夫妻,女方的父亲是国家某部的干部,“文革”后官复原职,把女儿女婿一同办进了北京,至于进京后在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陈惠爹又采用一种秘密形式向市第三人民医院打探吴大忠的情况,得到的消息是:吴早在十八前就当兵走了,人在哪个部队呆在什么地方一时弄不清楚,好像也无须认真探寻。远在天边的人她是无法对付的。
只有那个信号灯厂的齐磊依然是那个工厂的人,却因意外的事故失去了双腿,呆在家里永远地休养下去了。复仇的兴致在这残疾人身上无法激昂,闷闷地任倒不出的苦水在心田日日流淌。
当了宣传部长之后,她又试着暗查吴大忠的去向,由于地位原因越发地注意保密,手脚就被严重地束缚,许久没能找到准确的线索,她不甘心,不死心,虽然目前难以报仇雪耻,但仍坚信着长远的来日中总有一天要让流氓恶棍们遭到鞭笞!
机会果然悄无声响地到来了。来得虽然迟些,却恰到好处。
半月前的一天上午,市委常委会研究一份干部任免名单。吴大忠三个字骤然扎入到她的眼帘。此人是市公安局副局长的提名者。
她的心被重重地刺痛了,脑神经一阵紧搐。
听组织部长介绍此人的情况是:吴大忠,男39岁,汉族。高中文化。1970年毕业于本市三十七中,同年参加工作,在本市第三人民医院任司机,1973年5月应征入伍,历任战士、副班长、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副营长、团副参谋长。1974年10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服役期间立三等功两次,受师团嘉奖四次。1987年转业回本市,在市公安局工作,任副科长、副处长,南安区公安分局局长。此人热爱本职工作,勤恳耐劳,善于团结同志,领导能力较强,政治立场坚定,精通公安业务,1989年调任南安区分局局长后,曾多次带领全局干警破获多起大案要案,在侦破震惊全省的“一四八”持枪抢劫案中表现突出,受到省公安厅的表彰,分局荣立集体二等功,他本人荣获“公安尖兵”的荣誉称号……
毋庸置疑,这个等待升官晋级的吴大忠正是她悉心寻觅的那个人,决非同名同姓的巧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心潮澎湃的陈惠蓉若无其事地听完了组织部长的发言,又听前任公安局长、现在的市委杨副书记讲话。他也是大大地将这位提名人夸奖了一番,称其为合格可靠的新生力量。另几位常委有认识这位公安局长的,亦有听说过他的先进事迹的,先后谨慎地表了态;市委张书记也讲了意见,原则上同意对吴大忠提拔任命。最后只有她陈惠蓉一人未发言了。众常委等候着的态度。
她说:“这个人嘛,过去也听到过一些对他的反映,跟马部长、杨副书记讲得不尽相符。公安部门是政府的要害部门,干部的选派上必须慎之又慎。我认为先不要作决定为好,还是做些深入细致的调查了解,做进一步的考察,全面地予以审评,时间上不要怕延迟,关键是尽可能少些差误。”
全体哑然。市长目光坚定,似乎是言出有据。谁肯为他人前程逆忤权高位重、前途无量的市长?
下面研究外贸局长的人选问题,陈惠蓉几乎什么也没有听进耳朵,就随大流表了个同意提拔的态。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虽然并未与结恨二十年的仇家对面,心底掀腾起的万丈怒火也真叫她眼珠子猩红了。
散了会,她立即拨电话给在市政法委纪检科当科长的妹妹,燕芬未在,就一反常态地向接话者报了自己的家门,请对方见到燕芬即作转告,说这边有急事找她。
下午一上班,陈燕芬就来到了姐姐的办公室。
“小芬,你知道南安区公安分局的吴大忠么?”开门见山地问。
“知道。是分局长。”小芬被安排进政法委已经四年,公检法方面的情况掌握不少。
“这个人怎么样?”
“能力可以,干得不错。”她不知姐姐为何提及此人,眼神中含有几分询问的意味。
“有人向我反映此人生活作风上不大正派。”这是她思虑好的话,内幕情况不到必妻的时候不能对她讲,“你们没听到过对他的反映?”
燕芬便垂头作思索状。这吴大忠……
她想起来了,确实见到过状告吴大忠的信件,不止一份,还有自省厅转下来的控告信,她过了目的,转给了市局纪检室,都是反映他在异性身上不检点的事。
她把所知的情况讲给姐姐。
“具体是怎么回事儿?”陈惠蓉追问道。
“我也记不很清,好像是说他利用办户口的机会,对一个女人动了手脚。信是所谓受害者的丈夫写的。”
“多久了?”
“有一年多了。”
“没作任何处理?”
“这种事很难说得清楚,没有第三者在场,没有实际的凭据,一面之辞难下结论,而且也不能排除诬陷的可能,这种情况多次发生过;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到底有人查了没有?”
“不大清楚。”
“你们就这样做工作!像话吗!”陈惠蓉脾气很大地说。
燕芬不晓得姐姐内心的火焰,见姐姐脸色异乎寻常的青冷,燕芬茫然不知所措,怔怔地不再言声。
“这个吴大忠是人是鬼先不下定论,对他的反映一定要下力气查一查,我也有吴大忠利用职权玩弄妇女的耳闻,这个人……你先按照那些材料找控告人做做调查,这事一定要认真办,尽快把查的结果告诉我。”
很强调地向燕芬作了交待。燕芬领命离去,从姐姐的情态上看,这里面另有文章,她自然不可怠慢。
陈惠蓉为获得这么一重要线索感到欣慰。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只披着人皮的狼坏事肯定干过不少,控告者多半确有冤情。网要暗暗地张开了,不管有多大难度也要搞,实在搞不清楚,再从别的方面将他套牢,已是仇人相见绝没有他的舒服日子了。只要我陈惠蓉当权在位一天……
吴大忠呀吴大忠,你的罪恶该作清偿了!
陈燕芬一丝不苟按照姐姐的意思迅速行事,几天后传递过来消息,写告状信的人乃市热电厂技术干部,与其做了接触,此人之妻穆彩凤是去年夏季由辽宁营口调至本市的,户籍关系是经个人介绍通过吴大忠办的。吴大忠答应接办之后,向来求助的女人提出发生性关系的要求,女人开始不允,见回调之事要泡汤,万般无奈,由他发泄了兽欲。一共六次,一次在吴的办公室,两次在女人的居处,三次在西郊自强路吴大忠自己的一套一居室的单元房里。开初女人的丈夫一无所知,后来发现了些蛛丝马迹,一再地追问,女人泪雨滂沱地讲出了吴大忠的卑鄙,其夫听罢怒不可遏想去跟吴大忠论理,却又因吴大忠权大势大,自己手头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蛮干下去吃亏的只能是自己,心中气恨难平,就迁怒于女人,要与其分手离婚,女人苦苦哀求,得不到谅解;办户口的事尚未最后完成,不继续作努力就会赔了丈夫又折兵,彻底前功尽弃,而年迈的父母双亲也急需她回归照顾,女人就不好与丈夫僵持,同意了离婚,自己仍然跟那豺狼局长周旋,她怕付了代价目的不达,就暗动心计,在再次被奸污之后,留下了一条遗有吴大忠秽物的裤衩,马上去医院作了化验,以备后用。户口办成后,女人开始张罗建立新的家庭,已经离开她的男人咽不下心中的窝囊气,便向有关部门控诉吴大忠的恶行,材料写了不少,但寄出后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回音,反得到吴大忠暗中警告,说他要再继续“捣乱”,就将对他不客气,让他负诬蔑陷害革命干部的责任。那女人为保全自己的名誉,犹豫再三,没有把手中掌握的有力证据告诉给男人,男人空口无凭,欲斗不能,也就没再告下去。这次陈燕芬与那女人见了面,查明情况后对她开导鼓励,希望她挺身而出,惩治邪恶。女人一是怕名声受损,二是担心扳不倒吴大忠会遭到报复打击,陈燕芬反复讲述政法委惩治腐败分子的决心,为进一步打消她的顾虑,说此事可以直接请示市长作主,见有如此大山可作依靠,女人就和盘托出了内幕情况,并另外又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在她办户口期间,一天傍晚,她到吴大忠办公室催探情况,突然闯进来一位五十多岁面皮黄皱的妇人,双目愤睁手指道貌岸然的吴大忠骂道:“吴大忠,你个贼王八,收了俺儿那么多钱,户口你倒是办不办,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给办就说个利落话,把俺儿那三千块钱退出来,老娘不拜你这佛,不烧你这门香,给个痛快话!”吴大忠被骂得脸皮发紫,厉声:“谁收你的钱了,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这个王八蛋,喝了俺的血,连个人话也不说,俺跟你拼了!”老妇人抄起桌上的笔筒朝吴大忠脸面砸去,吴躲闪开,老妇人冲上去用头往吴大忠身上撞,在场的青年女人忙上前拉扯,吴大忠叫道:“有话好好说,别在这儿撒泼,这儿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老妇人仍作拼命状,身子不稳跌倒了,头碰在桌角,有血涌了出来。随即大放悲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挨千刀的,你杀人不见血呀……”妇人头部血流不断,吴大忠慌了神,出屋招来了几个人,下令道:“这人精神错乱,来这儿无理取闹,快,赶紧送医院。”人们七手八脚将妇人抬了出去,吴大忠跟到屋外,见妇人上了去医院的车,才心神不定地返回,样子颇颓丧,草草将呆在这里的女人打发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