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私情

第三章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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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的妇人对燕芬说:“那老妇人决不会是无理取闹。这个吴大忠又贪色又图财,后来听了解他的人说,求他办事的一定要付出点什么,付得少了,还不行,一块块剜你的肉,直到露出骨头……”女人认真回忆了目睹那情景的时日,是去年秋季的事儿,刚过阴历八月十五……

这些情况被燕芬报告到了陈惠蓉那里,市长七窍冒火肺腑生烟。就是这帮无法无天、打着“公仆”旗号的流氓恶霸把老百姓害得怨声载道。这帮龟孙子将手里的权力当作谋取私利的机器,凶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类人竟然还被誉为人材,当模范标兵,竟然被提议加宫晋级,荒唐至极!!!

铲除掉这只衣冠野兽是一定了的,单凭被多次奸污的女人提供的不可辩驳的铁证已足以将这只大兽治罪,而那老妇人的情况看来也定是确定无疑的,平民百姓谁敢跟他这大权在握的人物无理取闹?这是他吴大忠累累恶事中的一项,要顺着这线索认真查下去,多掌握一分罪行,打击力度就大一分,对这种人要严惩不贷,丝毫不能手软!

陈惠蓉向燕芬交待,那老妇人的身份可以从医院住院登记上摸索,找到了本人再作进一步的查证,工作一定要细密谨慎,不能打草惊蛇,吴大忠有多年公安工作的经验,招术一定不少,最好是打他个措手不及……

燕芬接了任务,目前正全力以赴地开展工作,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掀翻吴大忠这只蟊虫的日子为期不远了,自己的深仇大恨也要一朝清算了,那郁结在心底二十年的铅云即要除去,明朗的阳光要透射进来了。

客厅里桔红色落地灯的柔光漫散到凌晨三时。她觉得有了些困意,身子就躺在沙发上,慢慢地沉稳睡去。

明晃晃的阳光欢欢畅畅地照进屋来了许久,寝室中的乡下女人首先睁开了眼睛。数日来风餐露宿的辛劳使得她精神十二分的疲惫。在这温暖柔和的氛围中一头地栽进了梦境,意沉沉地睡到艳阳高照的这时,揉一揉惺松的眼,判定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和此刻所在的地境,倒似乎又耽在迷蒙的梦里了:真的遇到了有权有势的救星?这做官的女人是心血**随便说说?她真是如自己所说,是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自己这好运不是虚幻的雾影吧。命运在开自己的玩笑?屡屡的挫折使她不敢相信福星真会高照到自己的头上,不敢相信昨晚忽然胀在自己心中的信心。

走出屋来,见那尊贵的做领导的女人稳稳地卧在长沙发上睡意正浓。不便惊扰,就退回到寝室中,坐在软软的床沿上,默默地发呆愣神,间或几声轻轻的咳嗽,几声叹息。

腹腔有了排泄的要求,就蹑手脚往卫生间来,很不习惯地坐在了洁白的抽水马桶上,屎尿竟一时排不下来,用了好长的工夫,才镇定下神经,屎尿入桶,却忘了昨晚主人是如何教着冲净的,摸索了好一阵,也没弄清。只得用盆接了水注入马桶中。走出来时,睡在客厅沙发上的女人醒了。

陈惠蓉挺起了身体,望着她问着:“睡得好么?”

“挺好的,”她说。

“哟,九点了。”市长瞅瞅墙上的挂钟,伸了伸还算婀娜的腰肢,朝拘谨而立的她指一指旁边宽大的单人沙发,“坐呀。”

她坐下了。

刚刚醒来的女人就也到了卫生间去,小解,洗脸,漱口,对着镜子整理散乱的头发。然后转进到厨房里去,烧好两碗蛋汤,切出一盘紫色的香肠,再从精美的铁皮罐里掏出油渍渍的黄蛋糕,唤那客人到桌边来坐定,一同共进早餐。两人的食欲都很好。

数月来一直抱了破罐破摔念头的乡下女人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在慈心善意的陈惠蓉面前竟**然无存,一副谨小慎微的诚恐之态,几乎无言无语。市长对这女人的冤屈是管定了的,因时间、身份原因她不宜直接插手,心里边已经思忖好,去交给肖梁办理。凭肖梁那挟风掣雨的能力完全会办得满出色。收拾了杯盘,稍事思虑,就给肖梁拨了电话,星期天,往他的家里拨。

对面有人提了听筒。不是肖梁,粗壮壮的女高音:“谁呀?”

持话筒的手就微抖了一下,没出声。

“谁呀?说话呀!”语气焦躁了起来。

啪,话筒放下了,有些不由自主。

她是抱着侥幸心理,希望能是肖梁亲自来接这只电话的。肖梁身边的那个女人,他的妻,很熟悉自己的声音,她的心里边对自己充满敌意和警惕。那女人害怕肖梁跟别的女人接触,尤其是害怕和她……知道些他们之间的交谊史,于她神经就格外敏感。

而肖梁干的律师工作,能不接触人?能只接触同性?由于那女人神智的缺陷,肖梁才很原谅很迁就她的。

她不愿惊扰人家的和平,也知道这样地不作声响也会给那女人造成猜疑,但她只能这样做,如果讲出话来情况会更糟糕。

陈惠蓉无可奈何地想了一想,对上访的女人道:“你这事我是一定要管到底的,现在需要进一步把情况弄实搞清,我替你介绍一个律师,让他帮助你打这场官司,一切全都交给他办,你也不必来回跑了。”

乡下女人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狐疑,怕是担心当市长的自己要退避了。

“放心,你的案子我一定负责到底,许多具体的工作要由律师来做,我不好直接插手。”

那女人大概不甚明了她意思,但她毕竟也是有些知识的,人情世理也懂得一些,做为一市之长要做的大事多着呢。她怔了怔说:“请律师要用多少钱?我得准备一下。”

“律师那边的费用你不用管。”陈惠蓉又从皮夹里取出几张百元的钞票,“这点钱你拿去用……”

乡下女人愣了。

“拿着吧,什么时候有了再还我。没有就算了。”后面这句话给她的定心丸,免得压力太重。

钱塞到了乡下女人的手中,陈惠蓉又展纸握笔,给肖梁写介绍此女人的信。

乡村女人感动得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收拾好行装,告辞而去的时候竟然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向陈惠蓉叩了个头。

陈惠蓉慌忙将乡村女人搀扶起来,女人立起身,又深弯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俺命好,遇上了您这样的好官,俺一家人永远忘不了您的恩。”

女市长不禁鼻翼发酸,心头发紧,望着她虚晃着步子下楼去的身影,心想:中国的老百姓的欲望实在是不高呀,只要能达到个情通理顺也就知足了,为官的为民作主是应当应份的,不该享受这又叩又拜的感戴的。

她的心情好久好久没能平静下来。

在客厅间不停地踱着步子。

门铃奏起了轻缓的音乐,有人来了。

“请进。”招呼了一下,去开门。

来者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

“陈市长,打扰了,我是南安区公安分局的。吴大忠。”递上一张标明身份的名片。

她心头一震,目光如电扫射过去。

“有什么事?”

来人一脸的谄笑:“我有点个人的事儿,跟您汇报汇报。”

二十年前的狂风猛浪呼啸拍打着堤坝,血在激腾奔涌,冷漠的脸上撕出一丝笑意:“什么事,说吧。”

“我们局摘‘三产’筹办着一家酒店,集住宿、餐饮、歌舞于一体的综合大厦,想请您写几个字,做牌匾。”

“我这笔字能拿得出手去?不敢献丑。”素有冷美人之称的她努力绽出一点热的笑颜,心头的怒火烧得盛旺,怕不小心的冒出光电来。

“您的字娟秀俊美,飘逸大方,谁都知道呀。”

“纯粹是瞎说。我还不知道自己?本市有那么多书法家大手笔,找他们去吧。我这字拿出去让人笑话。”她揣摩这吴大忠前来的目的,是听说了常委会上的消息?这年头什么机密都没有;自己这手字也不是很差,经心练过,是真的来索字,讨个好,壮门面?常委会上的情况谁可能往外传递?或是燕芬的调查惊动了他?这个可能性很大的;他这号人耳目多,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报信的不会少。他这阵子许是嗅到了些气味……

“陈市长您是太谦虚了,您那字独具风格确实不凡,可以说一字千金吧,请您在百忙中挥一挥毫,得到您的字,对我们来说大有意义呢。”

她沉吟片刻,脸色寒寒地道:“我当权在位时有意义,一朝在野恐怕是一文不值了吧。”

吴大忠怔了怔,略呈尴尬状:“哪会,哪会,您的字什么时候都是好字。”

“您要不愿意写字,开业那天请您光临,您去给剪个彩可以吗?”

她的眼前晃动着一只禽兽的恶影,一只五脏六腑黑脏霉烂的禽兽!这么一只东西,竟然在这里道貌岸然正襟危坐夸夸其谈,恶心。恨不得一脚将其踢出门去!好在他已经是砧上之肉,网中之鱼,被收拾的时日不远了,让他再最后得意得意表演表演吧。

“到时有没有时间不大好定,到时再说吧。跟余秘书再联系。好吧。”语气是生硬的,她快没有耐性了。

吴大忠也知趣,不再深入请求,从衣袖中退出一卷字轴。

“知道您喜欢书法,这是一幅大家真迹,我家祖上传下来的,说是绝对真品,您给鉴定鉴定。”

绝不仅仅是请求鉴定。

字幅展开了,明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的一首著名小诗,由清代著名学者龚自珍书写:“小廊茶熟已无烟,折取寒花瘦可怜,寂寂柴门秋水阔,乱鸦揉碎夕阳天。”诗好字绝,让人如坐春风,似饮美酒,气爽神清。

字是否真的出于龚自珍之手,很难说定,但属上乘之作则毫无疑问。所谓祖上遗传鬼才相信,当公安局长的在此一方可谓四面神通八面威风,再有些巧取豪夺的本领,弄到件货真价实的东西大有可能,陈惠蓉也的确喜欢书法艺术,自己操笔,并很有些鉴赏的能力,一幅好字摆在面前确可以感到心旷神怡的享受。若真是出自龚自珍之手,其意蕴更是不可言喻的厚重;而这精明有余的公安局长还不至于采取以假充真的手法前来邀宠,起码他自己确认这幅书法作品是不同寻常的宝物。

陈惠蓉毕竟是陈惠蓉,毕竟不是那种很容易利令智昏的庸俗之辈,做人做官的准则总还是明朗坚定的,即使与这吴大忠并无前嫌,也决不做这夺人所爱中饱私囊的事情,她还不至于鄙劣到利用大权做巧取豪夺勾当的地步,何况这吴大忠又已是自己刀下之物……

她做了一番漫不经心的欣赏之后,不动声色地道:“是好字。”

“您要是喜欢就留下吧。我对这东西没什么兴趣。”果然亮相。

“这怎么可以呢,价值连城的东西。收受不起。”

“对于您来说这是件东西,对我来说就值不得什么啦。这东西撂在您手里才是真有价值。”

“祖传的宝贝,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不收。”她在不自觉中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对这衣冠禽兽的行径讨厌透了,看一眼这张里着谄笑的嘴脸,就生一分恶心。

“陈市长您见外了,这么点玩艺有什么收受不起的,我也有许多事想请您多加关照呢。”

她的嘴角冷冷一颤:“都是为国家工作当然要互相支持喽,该关照的我一定关照,这字幅嘛,你把它拿回去,以后也不要这样做。”

吴大忠的神态显了几分尴尬,几分颓丧:“我早有耳闻,您对书法很有研究,所以才把这件东西拿来,珠在殿堂才生辉嘛,在我手里等于埋在土里,想让它物尽其用呀。”说着细致地观察市长的脸色,知道这戏是没法往下唱了,心头便漫卷了沮丧的阴云。

“还有什么事吗?”她下达逐客令了。

吴大忠起了身,磨蹭着没有马上走。心中塞得满满的一番话欲吐又咽,他实在搞不清市长为何这般态度对待自己,不收受重礼是清正廉洁之情,但不接纳这一片虔敬之意却与常理有悖,自己的前程着实不妙呢,情况怎么会是这样的糟糕,这样的不可思议呢?

市长也立起了身,一副逐客姿态。

吴大忠微躬身,开屋门,悻悻而退,下着楼梯,多年惯养出来的野性燃烧发作,心中暗骂:他妈的,别跟老子来这一套,有什么了不起,能把老子怎么样,走着瞧!

敞亮宽大的客厅又沉浸在寂静之中了。陈惠蓉点燃了一支香烟,沉思着吞吐出青雾。吴大忠突然来访,贿送重礼。定是觉到了处境的不妙。这条恶狼是搜索了多年才将它罩入网中的,总算是罩入网中了;即便它有钢筋铁骨三头六臂也难逍遥而去了,当年的辱耻就要洗雪,大快人心事呀!下一步该是紧收大网了。吴大忠呀吴大忠,你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今天吧!这一朝的胜利是二十年含辛茹苦的厚积呀,如果没有手中这来之不易的权力……权力这东西实在是值得一取并终身为其奋斗的呀。二十年,披荆斩棘的二十年,伤痕累累的二十年,这漫长的二十年历程于这个女人来说,是踩着刀刃一步步走下来的呀!

那年,在肖梁那座蒙古包中被狂风暴雪囚禁了五六天后,终于见到了一个晴光普照的早晨。肖梁将迫不及待要奔往战斗岗位的陈惠蓉装在马车上,格里斯跟在后头,远远地送了一程;深厚的雪粉被矫健的马趟出白色的烟尘,被辘辘的车轮碾出两道长长的弯沟。

在团部红砖红瓦的屋厦前,她跳下马车,听肖梁指点了团长办公室的位置,与救命的恩人作别,揣着颗战战兢兢的心进到带有长廊的首长办公的房舍了。

团长是位身材矮小,脸上带有几颗麻点,目光果敢刚毅神态精明强干的现役军人。从她手里接过了老首长的介绍信,马上让通讯员沏上一大杯热茶,和蔼地询问她的情况和想法。团长说,你想到生产第一线去,这好,当代青年就要有与天地奋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同意你的要求,就去三连吧。

跟肖梁在一起战斗的愿望实现了,她很高兴。

三连离团部十七八里路,已是正午时分,用过了通讯员端来的白馒头和有些牛肉烧在里面的土豆菜,就捏着团长的亲笔信往三连来了。

在连部接待她的是女指导员章永红。

章指导员将团长的字条仔仔细细审看了几遍,又用“政治”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审视一番问:“你跟团长认识?”

她迟疑一下,点点头。

“早就认识?”

“不,刚刚认识。”

“谁介绍你来找团长的?”

“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

“你这同学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当过保全市军分区的司令员。”

“团长跟他什么关系”

“可能是他的老部下。”

“……你的档案材料在哪儿?”

“在学校,也许在街道上。”

“你先擦把脸休息休息。”

章指导员到伙房召唤来帮厨的文书;吩咐他马上去团部人事股取份履历表来,又吩咐通讯员去工地把连长请回来,然后一边整理路线教育材料一边向陈惠蓉发话。

“你是自愿到边疆来的?”

“自愿。”

“哪届的?”

“70届初中。”

“你们这届毕业学生学校怎么做的分配?”

“大部分是上山下乡插队落户。”

“你怎么现在才动?”

“我父亲身体不好,在家照顾了他一段时间,没跟着大伙一块下去。”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在蔬菜公司工作。”她就害怕别人问及自己的家庭情况,一问就慌。

“家庭什么成分?”

迟疑着答:“中农。”说的是爷爷那辈的。

“家里几口人?”

“父亲,还有一个妹妹。”

文书是骑马往团部去的,跑路办事来回一个多小时。一张表格放在了她的面前,伏在连部桌上按要求一项项认真填写起来。连长从工地回来了,章指导员将陈惠蓉的情况向连长作了简单交待,两位连首长到另一房间去研究对她的具体安排问题。

表填完,交上去。

两位连干部审查了内容,向她宣布,去三排十班报到。此时天色已沉黑下来,出工的人们陆续返回营地。三排长被叫到连部,然后领着陈惠蓉到十班。十班长是位热情活泼的北京姑娘,极其友好地接待了她,排长把她向全班战士作了介绍,开晚饭的时间就到了。今天的饭菜是馒头、炒圆白菜,另有清淡的葱丝汤,值班的战士用三只大盆把三样东西打回宿舍,饭菜分到各人碗中,全体香喷喷地吃了起来。

这是新生活的开始,陈惠蓉满心的新鲜好奇,满心的喜悦激动,班长告诉她明天可去司务长那里领取军装军鞋军被。看着老兵们身着的黄绿的衣裳,长炕上叠得方方正正的草绿被褥,想着明天自己也将拥有了这些与伟大的人民军队相关的物品,一时忘却了凄凉身世的万般忧伤,觉得振翅高飞的开始之日终于是到来了。

当晚做了一个庄严混沌的梦。

次日清晨,嘀嘀嗒嗒的号音在冷冽的寒风中奏响,大家推被而起,软软的被窝中的温馨顿然失却。陈惠蓉随大家疾迅起身,接着是集合列队,井然有序的跑步,洗脸刷牙打饭,之后就该动身上工了。班长对陈惠蓉说,你休息一天吧,该领的东西去领了,在家里把炉火看好,把水烧热,中午大家收工回来好用。陈惠蓉很想马上投身到火热的劳动工地去,早一天投身,早一天建功立业,她是有决心凭苦干实于,干出一番成绩,铺就一条锦绣道路的。班长考虑到她远道而来,执意要她准备、休整一天,说,来日方长,明天再随队出工吧。

领了身二号军装,套在身上,军帽戴好,对着自带的一只小镜子左照右照,自觉英姿飒爽,满心快乐。细致地打扫收拾了屋中的卫生,煤火炉捅得很旺,朗朗阳光从洁净的玻璃窗照射进来,一股融融暖意**漾在心头。她忽然想到了远在异地的父亲和小妹了,他们许久地得不到自己的消息,该是怎样地牵肠挂肚呀,就摆出纸笔,给他们写信,心情是很爽朗的。’笔调也就充满自信,告诉他们自己目前的境地。虽还未深入新生活的实际,却夸张地描绘着这里的火热沸腾的景象……

青年人的集体生活应该洋溢着蓬勃欢畅的情趣,然而,恶劣的北疆冬景、高强度的体力劳作,以及粗糙的食品条件也确实造成了残酷的生存状况,本该盛开的青春之花,在寒霜冻雪下暗自飘零。

陈惠蓉却不觉其苦,她是死里逃生过来的,是家衰身败的沦落人,是怀揣雄心大志的革命者,所以,在闪露出的一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哀愁叹苦之声中听不到她的呻吟。夜深人静,辗转着酸疼的肢体,揉摸着掌心的水泡,心里竟然是极其安坦。

为了在草原上开垦出千万亩良田,三连正开展着兴建水利的工程,农闲变农忙,是指战员们战斗的口号。大家每日开进三十里外的深山放炮凿石,石头是建造水渠的材料。

炮一捻一捻地炸响,轰得山石满坡翻滚。再肩担车载运往修筑大渠的战场。凿眼放炮掌钎抡锤,自称是半边天的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地跟男同胞们一样干。初来乍到的陈惠蓉也争抢着要干这艰苦的活儿。为了将铁锤抡得准确有力,陈惠蓉在劳动之余的时间苦练基本功。几天下来,腰腿胳膊疼痛肿胀,凛冽冬风中每天都要淋出几身汗。虎口裂了几道血口,掌心血泡一大片,她不吭不响,坚持苦干。点炮捻,是危险的活儿。动作不敏,隐蔽不当会造成伤亡。为了锤炼一颗红心,越是艰险越上前,陈惠蓉总是主动请求……晚间,劳累了一天的陈惠蓉还要在昏黄的灯下从毛主席著作中汲取取之不尽的力量,她很快熟背下了“老三篇”的字字句句,一本毛主席语录条条款款烂熟于心。班务会上,她慷慨陈词,表示着扎根、效力边疆,甘洒热血写春秋的豪迈决心。

她想入团,想入党,想提干,想当学“毛著”的积极分子,想做雷锋王杰那样的划时代的英雄。她要凭自己坚韧不拔的意志改变卑微的地位,她渴望权力,渴望出人头地叱咤风云,她要救身处恶境的父亲出苦海,要在人面前抬首阔步。她知道,要达到这目的,必须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付出常人难以付出的代价,她很佩服很羡慕章指导员,暗地里以她为榜样向她看齐。

认真阅读《兵团战友报》上的每一篇关于英模人物的报道,研究一鸣惊人的机会和途径。这年月,一举成名天下知的典型事例时有出现,十年平平和和的流血泼汗,不如一次轰轰烈烈的表现,关键时刻见本色,她陈惠蓉具有着超乎寻常的忠心赤胆,什么时候可以痛快淋漓地来一番表现呢?

真希望发生一场大火,浓烟烈焰之中,她陈惠蓉展现一下奋不顾身的勇敢。她希望有一回挡惊马的壮举,希望遇到一位凶险的阶级敌人,来一番血肉厮搏。报纸上介绍了一位在军训时将战友不慎失手掷在脚边的一枚拉了弦的手榴弹抓起远投而炸掉了自己一只手的兵团英雄,她很羡慕这英雄的运气,不怕负伤,甚至不怕牺牲,因为她的出身的问题,真正地前进一步实在是万分艰难;烈士的称号可以为父亲小妹罩上一层绚美的光环,从而改变他们悲惨的命运。

她去看了肖梁一次,与他做了一番关于理想抱负的长谈,肖梁的情绪是消沉的,他们作了小小的辩论。

她写了入团申请,交给了组织。

她有些性急,来兵团才两个月,组织考验得有个过程。

她有所不知的是,政治挂帅挂得极好的章指导员在她填好履历表的第二天就往她家乡的学校、居住地居委会和她父亲原所在单位发了函件,调档案材料,调查其父的政治情况。一月后,个人档案寄达,随后来了蔬菜公司的函件,讲明其父亲的历史身世,和被遣送回乡的事实。陈惠蓉立即在政治上被判了无期徒刑,在她面前,章指导员的脸色变得十分晦暗。

她虽然知道自己这种出身会对争取进步有很大的阻碍,却并不晓得自己在章指导员心目中彻底的一文不名,她仍睡在一枕热梦中,焕发着异乎寻常的吃苦耐劳的精神,努力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革命。

然而,她的身体状况呈不佳之势,日复一日地衰弱下来。不知什么原因,干了很重的活,食欲却不振,常有呕吐,是累的?将劳动的强度减些下来,索性还休息了两天,症状非但未退,却是越发地明显了,更为奇怪的是例假竟也不来了,就不由地慌了神思,不断地服用连队卫生室给的药片,毫无作用,可怕的是肚腹有渐渐胀大的征象,有时里面会发出阵阵躁动。她的脑海已跃出雷鸣电闪般地意识,莫非是……怀孕了?……冷汗自周身毛孔刷刷地臀出。

事情越来变得越清楚,胎儿拳打脚踢的行为已十分明显,肚皮胀大的趋势有增无已,这严重的情况使她在恐怖的深渊边缘心惊胆跳地徘徊。

真相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灭顶之灾是不会躲了过去的。前程轰然断送,她将在人们的冷眼和唾液的沼泽中淹没。

办法只有一个:将那无辜的也是罪恶的小生灵打掉,深深埋葬。秘密地。

不能有丝毫的犹豫,此境地不允许有母爱的缠绵,这胎儿是一颗孽种,怜惜不得。那阴暗凄惨的夜晚的黑潮凶猛地摧打她的心房,何时能将那罪恶满盈的歹徒千刀万剐呢!

硬撑着颓软的精神,若无其事地在料蛸春寒中与大自然舍身苦斗。

用一条硬带狠狠地勒住圆鼓的肚子,企图将那小生命扼死于腹。

癫狂地干活儿,无情地**着可憎的肚子。

在木桩上顶,在峭石上压,从高高的山阶往下跳,采用了不少手段,要把那小东西甩下来。

一天天折腾下去,胎音不见丝毫减弱,一切无济于事。

惶恐之情折磨得她形销骨立。屈辱的泪水在万簸俱寂之时一回回奔涌着濡湿了枕头。

她又一次想到了死,人生在世,好难呀!

熬煎在炎凉的世间的父亲那枯窘的形象几回回出现在她的梦里,死死地抱了她走向绝处的脚步。她站住了。

几番苦虑,决定请人来帮助打掉这个孩子。无可奈何,只能如此。这样做,深藏的隐秘就要有所暴露,弄不好会酿成轩然之波,但这险不得不冒,别无选择。

兵团的医生绝对不能请,让跟兵团没什么关系的当地人来做这事才好。附近生产队的人不能惊动,到四十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找个心肠善良的医生,方有可能保住秘密;要速战速决,自己要咬牙坚挺,事后不能躺倒,尽量不留蛛丝马迹。看来有必要先联系一下,想好了,心怦怦地乱跳了两天。

这是个星期六的晚上,她向班长请假,说第二天去旗里买几本书籍。翌日一早,骑了一匹快马,往日可力登公社所在地奔去。来到,找觅卫生院,向一个慈眉善目的医生编造了自己的单位、身份和遭遇的不幸,取得医生深切的同情,答应为她做人工引产并保守秘密,但告诉她做完手术一定要做几天休养,否则怕会落下什么毛病。她对这陌生的刮肉的把戏有些怕,但更怕的是事情的暴露。看来休养是不能省略了的,流血掉肉的事马虎不过去的,可时间也是个问题。就跟医生说好,过几天再来手术,她打算动动脑筋编一个过硬的理由多请几天假来使用。

理由实在不大好编,思来想去,才定了主意。这天,跟班长说,妹妹来了信,要到连队来探望,后天到旗里,觉得此处地僻人荒交通不便,连队生活又紧张艰苦,不想让她到连里来了,自己想去迎她,与她在旗里逗留两天,就让她回去。班长对这泼辣能干的新兵很信任很赏识,前些天也确见到陈惠蓉收到家书,心事重重,但外出的假得由排里来批,就向排长去说,排长对陈惠蓉也颇有好感,毫不疑心有什么谎,慨然应准。恰巧近日又有去旗里拉粮的卡车,陈惠蓉就搭上去,到旗府后下车,说是奔火车站去,实则绕了个弯,换乘上去日可力登公社的车,午后到了那家卫生院。

找到那位联系过的医生,很快安排了手术时间。

简陋阴潮的手术室里,她躺着让人用冷硬的器械拨捅了好一会儿,流了一大片血,说是完成了。

提了裤,身子晃晃悠悠的挺不坚定,以为是精神紧张所致,靠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个小时,再动作身体,依然是绵软无力。她原也是做着两手准备,如果身体能够支持,就不在外面久留,撒谎出来,心里总不大平衡。现在看来是非要养几日了,往回返不但要徒步四十里路,回去还有那么沉重的力气活儿得去做,还是安心呆在这里恢复吧。

供患者住院的病室只有两间,清扫了一间点起了煤火,人就住了进去。不想吃喝也不想动弹,下身还有丝丝缕缕的血水流出来。从医生的脸色上看这大概并不是很正常的现象。医生说,放心吧,没问题。她就真的很踏实了,只是有点担心自己身之所在被传了出去使连里知道,又觉得这担心有些多余的,这天僻人稀的地儿……

头脑里洪潮翻卷,世界在她的意识里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生与死的界限淹没在了汪洋之中。有气无力地卧在这里听天由命了。

昏睡了半天一夜之后,头脑有了些对前程命运的思考的能力,眼泪就刷刷流淌下来,继而发出了一阵悲凉的嚎声,她的心中灌满了无奈的惆怅。

回返连队的条件短期不能具备。既来之则安之。体力在渐渐恢复,就走到院中活动腿脚,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在这卫生院外的田野中走动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令她如遭五雷轰顶的熟人——本连的白傻子。

白傻子流**的生活过得久了,饥一顿饱一顿,胃口受到了损害,到兵团的连队栖身后,虽说饮食上有了些保障,却并没有得到与兵团战士同等的待遇。他活干得最重,饭吃得却粗粗冷冷,胃病有发展的势头。兵团战士享受的是供给制,吃穿由公家包了,用药也不必个人掏腰包,白傻子则得不到这份待遇,而连队和团部的卫生室队又没有允许接收非本系统人员治疗的规章,白傻子虽跟大伙混得不错,但到底还属于外界“盲流”,对他就不好破例。白傻子心里也非常明白,而他也不大愿意把自己的病情暴露给连队,就跑到这公社的卫生院来了,恰恰在这里撞见了特怕见人的陈惠蓉。

避是避不掉了,白傻子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之所见,朝她近了几步,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一时慌了神智的陈惠蓉下意识地斜侧了侧身子,头也扭向一边。白傻子知趣地闪到一边去了。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遭遇吓得几乎要瘫软下去,躲闪不是办法,料想白傻子会向医生打问自己在此的缘由——这是肯定的,他心头疑云浓重,能不一求解释?对这里的医护人员自己又没个个作保密的交待;人家也没有为你保密的义务,白傻子得了消息,再口没遮拦地在连队中传散,一切将彻底毁灭。

她傻呆呆地凝神片刻,又想,只有对他坦诚相告,求得他的保护了。对其陈惠蓉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是那种心地卑琐落井下石的人,不管怎样,要跟他做一做攀谈,即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也要医一医。

白傻子从卫生院的青砖房中走出的时候,她唤住了他。瞅瞅四周,静悄悄的。

她的神情凄楚又严肃,眼珠里流动着奋力一搏的坚决。

“白大哥。”这样呼唤了一下。在这以同志之称最为时髦的年代,却硬硬地来了这么一声,可见其内心的波动。

白傻子的耳朵也被这“奇特”的呼声扎得支棱。

“我的命捏在你的手心了,请你高抬贵手。”

白傻子确确实实为好奇心所驱,向医生打问了陈惠蓉的情况,开头遭到了生硬的对待,不甘心,再另外寻人问下去,又遇个守口如瓶的。身为兵团战士的陈惠蓉到地方医院来看病,确是蹊跷之事,白傻子又不真傻,就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终于晓得陈惠蓉到此来的实情,不禁大吃一惊。

此时不真傻的白傻子自然知道面前这一姣美的女人对自己之所求的心情,她的一条小命确实是关联在自己的口中的了,自打在肖梁处第一次与她见面,心里已怀有几分爱怜;肖梁又是自己的好友,出卖朋友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做出来,(他以为陈惠蓉的问题发生在肖梁的身上)退一步说,即使是面对素有积怨之人,也不能干出那等残酷到家的恶事,况且是同病相怜之人呀。

他诚挚地苦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作了极其明了的表态。

他问:“他知道么?”

陈惠蓉对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疑疑地瞅着他。

白傻子便也感到疑惑了:“你没有告诉他么?”

“告诉谁?”

自傻子就突然有些明白了,大概与肖梁、与那次蒙古包中的雪困没有什么关系。

她却要弄清这句话的意思:“你说的这个他指谁?”

“我以为……你是跟肖梁……”

她苦着脸摇摇头。若有所思地沉静了一会说:“这事,你也知道了,要是传出去……你得替我保密。”

“当然。绝对放心吧。”白傻子庄严地做着保证,见她面色苍白乏弱不堪的样子,心中涌动着无限的怜悯之情。这种事情的发生是两个人的原因,由这弱女人单独来担承巨大的压力,太不合适。造成这情况的男人会是哪一个呢?想了想,问出来。

她又摇了摇头。

“告诉我,我替你去找他。”

“你,找不到。”

“他在哪?”

她默不作声了。

“你太虚弱了,需要人照顾,自己怎么能行?”他以为她的保密是对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的掩护。

“别说了,你找不到!”她的眼里激出了两包悲酸的泪水。

他就放弃了这个问题。

“你的脸色很不好,去休息吧。”白傻子勇敢地伸出了粗壮的手,扶着她进到病室。

“你到这里来看什么病?”她问。

“胃。看过了。”

“什么时候回去?”

“正想走的。”

她的疲软已极的身体靠在**的被卷上,连讲话也觉得吃力了。

“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做的?”

她确有一些事情需要帮助。套在棉裤内的短裤秋裤被血水浸湿又焐干,硬硬脏脏的好难受。该换洗一下,但换的衣物没有带来,在连队自己的宿舍中,托他去取?这次出血多,医生说红糖水可以补血,衣兜里有几块津贴费,此处无红糖卖,团部的小卖部里是有的……白傻子可以信赖是无疑的,但他在连队的处境地位低下,没有充分的行动自由,再者,他来来往往,也容易暴露自己,还是不开口的好……坚忍着吧。

昏黑的气色渐渐弥漫笼罩了下来。矗在荒原之中的小医院沉默在日暮的静寂之中。白傻子迟迟没有离开这病弱的孤独的女人,她需要帮助,需要慰藉,而他守在这里,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去跟医院的那个炊事员交涉了一阵,弄回了一盆卧有鸡蛋在里面的面条,好心的医生在下班回家之前来看了一下陈惠蓉,对一边的白傻子说:“她应该加强些营养,没办法,这里只有这样的条件。”

白傻子劝着陈惠蓉多吃进些东西,天色已经漆黑,白傻子起身告辞。可怜的女人凄凄凉凉的情绪使得他心里酸酸的不好受。

陈惠蓉将他送出门,说了些感谢的话,并向他微微地弓弯了身子,进一步拜托的意思,她希望他真的能够守口如瓶。白傻子眼睛有些潮湿,大步地迈向无际的黑暗之中。

白傻子人高步大。四十里的路途,紧紧张张赶了近三个小时,浑身湿湿地到达营地。

在宿处露了面,跟班长销了假,熄灯的号音就嘀嘀嗒嗒地吹响了起来。

腹中空空,想填些东西,没有寻到食物,现在的作息要求虽然已不是兵团初建、林副统帅没有逃亡前那么严格,他还是挺规矩地在炕上倒了下来,做着休息和等待。

在睡境中浅浅地作了停留,睁开眼睛从窗口望向中天的一轮冷月,估摸已到了夜半时候,周围的知青们个个已沉于酣梦,穿衣起身,轻悄地推开屋门,蹑手蹑脚闪了出去,去执行酝酿好的计划。

高大的伙房建筑黑黝黝静默在夜风之中。他三转两绕,避了执勤的战士,来到紧闭的窗下,顺序着将几扇窗子用力推了推,没有一扇能够轻易打开。感觉自身的目标有些大,心中似揣着只蛤蟆胡乱地蹦跳,便疾迅地溜进了跟伙房连在一起门残窗破的大食堂中,才稍觉有了安全感。然后去推入伙房的木门,门在内部插着,门上端是个窗,原来镶的玻璃已片甲无存,钉上几条木板。他运了运气,击出重的手掌,咔叭叭几声响动,木条松散了,将胳膊伸入,拔插销,门吱哎一声启开了。

这里是一个物质丰富的世界。有成有淡有酸有甜,有令人馋涎的喷香。

一支电筒的光芒谨慎地扫射。

笼屉里白软的馒头抓一只在手,张口咬嚼,囫囵地吞下一个,周身便添了一些力量。

来到这只大缸前,掀开缸盖,从中掏出二十只腌鸡蛋,装进挎包里,摸索到一罐白糖,手下留情地挖出一两斤来,连队的知青们干重活吃粗饭够苦的了,这盆中夺食的行为真是于心不忍,但为了更需要帮助的人,他顾不得那许多了。

挎包里塞得很满了,除了馒头、糖、蛋,还有一块牛肉一块牛肝。这些是用菜刀从整体上割下来的,数量有限,割得也极有分寸,末了,还抓了几块咸菜疙瘩,事情干得有条不紊。

从原路退出门,伸手再把插销别上,将门上方的木条条按原来的钉眼扣好,在黑洞洞的大食堂中定了定神,就迈开步子朝营区边缘的马厩来了。

厩棚里拴着八匹马,其中最威武健壮的一匹是不拉车干活的坐骑,连首长及通讯员经常使用它。

白傻子将这匹紫鬃马牵扯出来,轻步出了营区,尔后翻上马背,朝陈惠蓉所在的地方驰去,他计划将这些营养品送到卫生院后还要在天明之前赶回连队。

紫鬃马在生人手下很不驯服,而白傻子的骑术是相当娴熟的,驾驭得得心应手,暗夜中风驰电掣般向目的地冲刺。

白傻子今夜的行动,计划得还算周密,没有料到的是偏偏发生了一项意外的情况。

兄弟连队为加速修渠大战的进展,在运输山石的工作中采取人歇车不停的办法,几辆带斗的大拖车日夜奔忙。这晚有一辆行驶至三连附近抛了锚,驾驶员抓紧检修,折腾得筋疲力尽。凌晨两点了,饥寒交加,问了岗哨,就去敲连队司务长的门,求助些吃的喝的。司务长起身把两名驾驶员带到了伙房,打开电灯,细心的司务长发现昨晚锁门时笼屉里还剩有的半屉馒头少了一半,心生疑窦,细察密看其他物什,发现鸡蛋好像也不足数了,牛肉也缺少了一些,显然是有贼入进来过,就一边招待兄弟连队的战友,一边出来敲开了指导员的屋门,报告了发现的问题。

这物质条件极其艰苦工作强度极其繁重的深冬大会战是考验广大指战员思想意志的时刻,出现这种情况,是不能等闲视之的,思想政治工作不可有丝毫的松懈,漏洞要及时堵塞。闻讯而起的连首长对问题作了分析,断定行窃者是在熄灯之后动的手,事不宜迟,立即追查!

尖亮的集合号声划破了寂寂夜空。

七个排的三百多名干部战士从热梦中惊起,穿衣下地,破门而出,一队队一排排,跑步集中在操场上。连长声音宏亮,命令各班马上清点人数,熄灯号吹过之后有谁没按时就寝,有谁半夜起身。事情很快了然:未遵时上床的共有七八人,只有两个当时不在宿舍,很快归回,现在尚有白傻子一人不知去向,这一情况引起连首长高度重视。指导员章永红向全连干部战士讲述了伙房失窃的事,让知道线索者及时报告,当然还讲了一通关于要提高警惕站稳立场不要沦为资产阶级俘虏等等大道理。

散队后,连干部们分析白傻子的去向,章指导员说,此人不明不白的失踪,定有问题在里面。如果单纯是厌倦了兵团的生活不告而辞也不必惊怪,凡事得从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这就不是小问题了,这个人本质就不牢靠,会不会有什么阶级活动。众干部也作附和,于是决定马上派人寻找,白傻子所在的四排四个班接受了任务,副连长亲自带队指挥。通讯员去厩棚牵马,发现坐骑失踪,急匆匆来向连长报告,连长勃然大怒,命令全连出动立即展开全面搜索,兄弟连队的那辆拖斗运输车也修好,阶级斗争是纲,生产活动得让位,就卸了石料,载上一批战士开动了去找白傻子了。

白傻子凌晨三时到达陈惠蓉处,敲开陈的门户,把一挎包的吃食送上去,陈对他的关照无比感激,却并不知道东西的来路,要将一些津贴款给白傻子,白自然是坚辞不受,讲了十几分钟的话,白傻子就作告别,跨上紫鬃马,马不停蹄奔往营地。

几拨搜寻白傻子的人四面散去,其中一队在距营区二十里处发现他了上前围捉,将白傻子连人带马,押解回队。

连部灯火明亮,对白傻子连夜进行审讯。

“伙房里的东西是你偷的?”

白傻子没有否认。

“准备逃往何处?”

他申辩,没有逃的意思。

“深更半夜,窃食盗马出营,不是逃跑是做什么?”

无言以对。

“盗窃的东西呢?”

“丢了。”

“丢在哪儿了?”

“路上。”

“想往哪逃?”

支吾支吾:“不,不逃跑。”

“不是逃跑,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活动?跟谁接头?搞什么阴谋?”

有口难辩。

暴躁的连长吼声如雷,白傻子耷拉着脑袋听之任之。

“老实交待!你应该知道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章永红一脸肃气。

实情无论如何交待不得,白傻子惶惶然,不知如何过关。

“说!”连长怒目圆睁。

白傻子内心做了认真分析,如果讲出陈惠蓉的情况自己身上的疑团可消,陈惠蓉则彻底完蛋。不讲,自己将黑锅扣身,后果会极为不妙。难呀。

东方已呈曙色,事情罩在黑雾之中。总得有个交待。

“我就是想溜达溜达,散散心,没想跑,也不跟什么人接头。我是返回连队时遇见寻我的人的。”

最后这话确是事实,人们发现白傻子时他正往营地来。逃跑怎么会往自投罗网的方向?再说,真要是逃跑,倒也算不得大罪,跟敌人搞联系才值得注意。

“偷那么多吃的,送给谁的?”

“自己吃。这些日子饿得有些受不住,想饱餐一顿,再积存一些,不敢在宿舍藏,就跑出去……”

“胡说八道!”连长道。

“休想瞒天过海!”指导员说。

“不讲实话,可没有你的好下场。”

“说!”

威胁恐吓,没能获得更多的材料。

“关起来,让他考虑考虑。”连长下了命令。

白傻子被囚进了小黑屋。

白傻子事件在三连搅起不小波动,善于抓正反两方面典型的指导员以此向广大指战员大敲阶级斗争警钟,阶级不阶级的倒是次要的,众人对白傻子的行为极为不满的是当前物质条件如此恶劣,他居然还往自己的挎包里大塞蛋肉,对此损人利己的作法不能宽容,愤骂之声沸沸扬扬,昔日对白傻子颇有好感的一些知青也大呼受了蒙骗,这使白傻子饱受委屈,处境极其不利。

在公社卫生院滋补着白傻子送去的营养的陈惠蓉较快地恢复了体力,虽然依然软弱,但不好在外久留,三天后回到连队,被白傻子失去自由的消息惊了一跳。

急切地了解事情的原委,知道是自己连累了他,心中忐忑不安,茶饭不思,权衡着利弊,谋虑自己的行动方法。

她明白只要自己一开口,就可使白傻子从囚禁中解脱,几次走到连部门口,要推门进人,作彻底的坦白,而一见章指导员那阴暗的脸,就立即产生一种落入深渊的毁灭感,于是吓得缩回身去。不具备自我牺牲的勇敢,又不能若无其事眼瞅着白傻子替己受过;探察了解了一下,知道明晚是平素与白傻子关系极好的一名姓韦的战士执勤站岗,她就去找了小韦,造了一个谎,说自傻子此次遭禁确实冤枉,他盗物驱马,是为了她陈惠蓉,自己的妹妹来内蒙探望,在旗里与自己会面,因盘缠不够,食宿有难,白傻子偶然知情,出于关怀,采取了这次行动。她要跟白傻子商量一下,据实向连里托出真情,以解其困。姓韦的战士听罢,也为白傻子的疑案有了着落感到高兴,未等到自己上岗时间就与白傻子透露了陈惠蓉的这番话。白傻子一听直摇头,说这是陈惠蓉出于一片好心欲搭救自己编出的理由,不是实情,自己不能拖累了她。就写了一张字条,给陈,大意是,感谢你的好意,但万万不能按你想的去说,我是在东南方向遇到找我的人的,旗府位置在西北方,不能自圆其说,若说是出于帮助别人的高尚动机强行往自己脸上贴金反倒让人觉得滑稽,况且已经向连里讲了实情,就是因私心作怪,为饱自己的肚子干了不光彩的事,否定自己的交待,把问题转移到别人身上,也丝毫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过,反会因欺骗组织罪加一等,实属没有必要,切不可莽撞行事。

字条由那姓韦的战士传递到陈惠蓉的手中,使她更觉得白傻子的赤诚可敬,就更不能够坐视不管无动于衷。脑筋动了,心思用了,想不出帮他解脱出来的好办法,使得她一天到晚忧愁烦闷,打不起精神,不由自主想到了肖梁,不知能否从他那里拿到什么主意。在这地方,肖梁好像是她最亲近的人了,自打那次在冰天雪地得到他的救助,心里就对这位深沉稳健郁郁寡欢的老乡有了忘不去的情怀,常常想念着他,希望着与他会面、交谈。繁重的劳动使她难有闲暇,空问上与他又有不短的距离,但还是去看了他两次,这回面临难题,心情郁闷,就更想向智慧的他讨教了。便在这个星期天的清早,迫不及待朝肖梁所在的那座孤零零的蒙古包去了。

对这位俊俏能干的小老乡,肖梁也一直喜在心头。她的一张白白的冷冷的脸庞上的那两只充满忧伤又极富活力紫葡萄一样水分充沛的眼睛令他梦牵魂绕,也日日望着她的出现。他每次回连队,都想寻个什么借口看她一眼,却并不好遂愿——借口委实不大好找,众目之下,内心的隐秘很容易暴露出破绽,只有等她的到来,才好欢畅一回。今日相见,自然是满心的欢喜。

在人口众多的大集体生活的陈惠蓉享不到什么口福,肚肠中干枯涩燥。肖梁是晓得的。自己这里虽不断有着鲜羊美肉,这东西又不合陈惠蓉的口胃。就特意备着几斤猪肉和干鱼罐头,只等她到来后享用。肖梁内心的热烈欢迎的感情并不呈现在面孔上,丰盛的食品的款待证明着他的情意。

今天,陈惠蓉没有在此消闲的心思,直来直去地问:“白启强被关起来了,听说了吗?”

肖梁呈现的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听说了。”

冷漠的态度令陈惠蓉有些不满,白启强对你肖梁可有着救命之恩呢。

“怎么帮帮他呢?”她忧虑地说。

“我们能帮上什么?”

“白启强是个挺不错的人呀。”她希望他能忆起白傻子的恩情。

这回倒是肖梁诧异了:她何以会对白启强如此关心?

“他自己干的事,也太不光彩了。”他说。

她了解肖梁疾恶如仇的品性,是啊,不明真相,不得不对他产生厌恶。

“这人太自私自利了,饿肚皮的又不是只他一人,大家都一样,他竟干出这种损人剩己的事情,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陈惠蓉的心酸凄凄的。白启强为自己背了多重的黑锅呀。肖梁不可说不明智,而且曾经那么信赖过他,却也抱有了如此看法,别人更甭说了。

“看人不好只看一时一事。白启强这个人总体上看还是够朋友的嘛。”

“一时一事有时就能显露一个人的本质。”

“他过去可是帮过你呀,舍生忘死……”

“我记着的。我也一直对他怀有感激。他出事儿,我心里也不好受,可落到这种地步也是咎由自取,能有什么办法呢。”,肖梁以审视的眼光盯着陈惠蓉,颇为纳罕:她这是怎么啦?于白启强感情上好象有些不一般……莫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肖梁态度这般固执,搭助白启强的最后一点希望寄托要成泡影。她不免暗中焦急。也怕肖梁对自己这切切之情有什么想法,并想进一步努力争取他的支持,就说明道:“白启强犯这错误是为了我。”

肖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眼镜差点从颤抖的鼻翼上掉下。

“我妹妹到了旗上,我去看她。妹妹身体不好寒风一吹,病到了,又没钱补充营养,白启强正外出在旗府,遇见了,很同情,就回连队撬了伙房,连夜给我们送去……所以我很觉不安。”

肖梁为此话所震动。想了一想,又有些将信将疑。

“东西送到你手里了吗?”

“送到了。”

肖梁立即觉出了破绽。

“白启强是零点之后牵的马。因为十二点半的时候小刘还添过夜草。”肖梁对白傻子一案是十分关注的,他毕竟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对此事做了较细的调查,也极希望能有什么证据来解脱白傻子的重负。“旗府离营地百三十里,快马也要跑三个小时,来回就是六个钟头,可四点钟的时候白傻子已经走到距连队二十里处了,而且还是逆旗府的方向,怎么会到过旗里?”

肖梁对陈惠蓉的良苦用心深感不悦,咄咄地讲出疑点。搞得陈惠蓉一副窘态;真情实况又绝不能说,就默不作声了。

气氛很有些沉闷。

对于陈惠蓉的谎言,肖梁并不太计较,为了救人嘛,往自己身上扯责任,倒体现了一种品质。不过她对白傻子的一片热心真有点让人不可思议。为什么呢?他有些忧忧不乐。

在一起吃了一顿忧忧不乐的饭,喝了茶。

陈惠蓉起身告别,肖梁彬彬有礼送她出包,没多言语。

返连队时,陈惠蓉与骑马而来的章指导员窄途相逢。陈惠蓉到肖梁这儿共来过三趟,却是两次碰见章永红。上次相遇在肖梁的蒙古包间,指导员来到,陈惠蓉正在这儿喝着热腾腾的红茶,令章指导员心感不悦。此次相遇,章永红目不斜视,夹蹬纵马,并甩下一声不清不脆的鞭声。

白傻子的问题终于没能按照某些阶级斗争觉悟高者的意愿定为敌我矛盾。因为白傻子铁嘴钢牙,旁处也无可靠的证据,就作出将其逐出兵团的决定(其实他压根儿没成为过兵团的人),限他两天内离开。这样的处理等于不了了之,对于流浪惯了的白傻子来说该是无所谓了的,然而,他的内心却实有些痛楚,他已经流浪得有些疲倦,有些厌烦,极想安安稳稳地度日子了,不在乎干重活吃粗粮,哪怕被投放到劳改农场黑牢监狱,也不想再四处飘泊了。然而,他必须再过起流浪的生活;一年多来,他以自己的勤劳朴实忠良侠义赢得了不少知青可贵的信任,大家朝夕相处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乍要分别,很有几分悱恻缠绵的情绪,这缠绵也只是他单方面的感觉了,因了这次不可明言的错误,大多昔日的朋友动摇了于他的友谊,而另眼相看了。这便给他哀戚的心上更加添了一层霜雪,但,想到这代价的意义,又该是无愧无悔的。

无可奈何的出走决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毕竟还有对他了解较为深透的朋友。与他同炕共枕了很长时间的小韦,和在一次开山采石工作中自己用身体掩护了的险些遭受滚石袭击的本连文书,备酒为他送行。在文书独自占用的办公室兼宿舍中,小小的宴席久久持续。

文书擎杯到白傻子面前:“白大哥,我不信你是自私自利的小人。”

“俺白启强今生今世决不会干出对不起弟兄们的缺德事。”

文书一饮而尽:“白大哥,要常捎信儿来。一旦有机会。咱们哥们儿还在一块混。”

白傻子洒落两滴不轻弹的清泪:“天冷风寒,大伙要多多保重……”

泥炉暗火熏染着凄凄别情,腾腾烟雾,朦朦着潮湿的眼睛。

再开一瓶青梅酒,杯起杯落,不知不觉已近黎明。

头天,陈惠蓉与身获了“自由”的白启强晤面交谈,知道他今夜出走的计划,心中胀闷得想大哭,也想大醉一场。但,白傻子拒绝她参加这场酒会,怕她抑情不住,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陈惠蓉却决意要为他送行,便抱守这不眠之夜,时不时自宿舍出来,望向那亮着一盏孤灯的小屋,只等白傻子从中走出,待他独身一人之时,就上前与孤独的行者做一番告别的祝福。

灯,经久地闪烁着,闪烁着。情绪难抑的陈惠蓉踱步前去,凭窗向内中张望,她有心闯入进去,又慢慢地退回身来,仰望天空几颗被冷风吹得簌簌颤颤的小星,不禁又涌起一怀惆怅。

东方出现了微茫的曙色,缓缓地溶解着僵化的静谧。骚闹的一天的初始即要到来,送别的酒会不得不结束了。

朋友们将行囊在身的白傻子送出屋来,暗淡的晨曦中作着依依不舍的握别。白傻子怀着漠然无适的心境,大踏步地朝那条深不见底的大路上来了,像一片清秋时分的早熟的落叶,被暗藏着肃杀之气的野风吹向远方,孤零零地……

距离营地二三里处是白傻子的必经之地,陈惠蓉静候在那里,白傻子前行不久就见到了浸在灰光中的她了。

彼此接近。

她那含愁蕴苦的目光沉沉地铺在他的脸上。

“白大哥,好自珍重呀……”就有泪光闪烁了。

“放心吧,俺四海为家惯了,到哪也能找碗饭吃。”脸上苍凉的微笑。

一碗饭又谈何容易,这堂堂七尺之躯需要的一碗饭呀!

“别忘了,来封信,给个消息,我好去看你。”凄凄惶惶的低语在尖峭的风中颤抖。

“忘不了。你也要好好珍重。”

“带上这条毯子吧,压个被角……”递上去了从家中带来的这条薄薄的棉毯。

他推开她的手:“俺不要,你留着自己用吧,俺这身子骨壮实。”

“带上吧,找到了吃饭的地方,再来还我。”

男人的一双大手伸过去了,将棉毯搂在胸前,从那女人温温的体热中找到了一些力量。

此刻,一匹骏马从另一条非人造的斜斜的小路上驰骋而来,马背上的肖梁昨晚在章指导的口中得知了白启强已被驱逐消息。一夜辗转着未能沉眠,那被白毛风扼困烟断火绝的时候,白傻子雪中送炭冒死相救的恩德令他反侧难安,心中总在浮动着一份感激之情。在这人去楼空之即,岂能无动予衷?

不知道白傻子具体动身的时间,怕他走掉,天色未明,便策马前来,为白傻子作远别的送行。岑寂的营房已清晰可见,忽地,右前方蜿蜒的大路上一双人影跃然入目,依依相近的两个人,一个高大魁梧,一个丰盈娇柔,心怦然悸动,使劲紧了紧眼睛,确认了那是幅真实的图景,马蹄戛然停伫。

他定定地张目凝视,渐渐,脸上呈现一抹酸涩的苦容,慢慢地翻身下马,筋疲骨软地牵扯缰绳,掉转马头垂首黯然地行走了几步,猛抬头,飞身上马,鞭起鞭落;一溜烟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之中。

回到自己的营地,肖梁一直神不守舍,忧思恍恍,在晨光中所窥见的一幕竟如此严重地煎熬了精神,这是肖梁自己也茫然不解的,渐渐地捋清了纷乱的思绪:自己是深深地爱上她了。这初萌的清纯的明丽如朝雨晨露般的爱意容不得半点灰烟杂质,她与白启强的这秘秘幽幽含情脉脉的一景,已经说明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凡,白启强有那么健美的体魄,那么豪壮的气概,那么宽厚的性情,令一个女人喜爱是不足为奇的。是的,他犯了严重的错误,这错误的原因或许真跟陈惠蓉有什么干系?因而才使这美人儿如此的恋恋不舍……

不管怎么说,陈惠蓉是情有所依了,这是鲜明的不可抹煞的事实,这又如何不使暗恋于她的肖梁感到沮丧?即使自启强的远走高飞能够使这份情意逐渐泯灭,自己却也是不可能再收留她了的。

肖梁低垂了三天脑袋。

渐渐,脑袋是抬了起来,心里却缠缠搅搅的总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时间在不断地转动,这感觉竟然没有稍稍的减弱,反倒愈加地沉重起来。陈惠蓉来看他了,他想表现得若无其事,摆出的却是反常的客客气气的神态,很别扭,很难受,而他有时返队,对陈惠蓉也是有意的回避,深入的心事没有向任何人讲过,似乎永无排遣出胸间的希望,这年夏天,有高校来招生,这是张铁生的白卷风潮即兴未兴之时,他参加了几门功课的考试,成绩优良,政治条件不错,人缘、威信又好,就进入了家乡的一所在全国也有些名气的大学。学中文。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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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三班的战士们进行着用化肥、硝酸胺、锯末配制炸药的试验工作,从那里可以设法搞到导火索。在营区外围的仓房中堆积着不少的木料,窗户关得不很严,再准备一些汽油或柴油,在夜阑更深之时,潜入仓房,泼油点索——导火索起码要十米长,再潜回宿舍,等待大火的讯息,然后,首当其冲,投身救火的激战,让自己的一颗红心在这关键的时刻得到检验。这举措的代价兴许是皮焦肉烂的创伤,这没有什么可怕,怕的是真情的败露,几道环节,稍有不慎就会现出马脚,那后果自然是不堪设想。危险,而且龌龊……

胡思乱想与实际动作自然是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这辈子恐怕也不会有这等勇气;这念头是被《兵团战友报》上不断宣传出来的救火英雄们的事迹启发出来的,其中有位英雄去年还去北京参加了国庆观礼。

另外还有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使她曾在梦中去拦一匹惊马,身体被碾在了车轮下,以两声惊呼,吓醒了睡在一条炕上的战友……

幻想有时并不遥远,现实中的机会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

四月的寒意未尽的天气,一日晚间,新造的大渠的堤坝被汹涌而来的水冲开一个窟窿,黄水奔涌而出。巡堤的战士急速奔返连队报信,指战员们正在吃晚饭,得到情报,丢下饭碗奋勇出击。当时陈惠蓉正在脱坯工地上加班干活,大堤泄水前刚要收拾工具离开工地,工地离出事的大渠处相隔不远,最先获知消息,当即拎着铁锨朝出事点奔来,水势无情,冲击得豁口越来越大,凭一把铁锨抛下的单薄的石土难以将漏洞堵塞,如若进一步拖延,堤坝就会大范围坍塌,情势会十分严重。陈惠蓉感谢上苍赐与她的这个接受党的严峻考验的大好时机,奋不顾身跳人大渠之中,用身体挡住了豁口。塞北春寒,水流中残冰犹在,刺肌痛骨,她被冻得面色苍白手足无知。此时,大队人马纷纷赶到,将她拖出寒窟,一阵手忙脚乱,遏制了险情,堤坝保住了,陈惠蓉一身抖簌地被拥回营房。

自然要总结经验,要表彰典型,树立先进。陈惠蓉的英勇行为为她取得了荣誉,成了不大不小的英雄。她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整整一星期的高烧;左腿关节面包样的肿大。但这算不得什么,为保护国家利益烧得其所,肿得值得!

她的令人感动的事迹使她所在班的团小组的成员们一致同意她迈进团组织的大门,团小组长带着大家的意见向团支部作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