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私情

第三章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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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副指导员是团支部书记,组织支部委员们研究讨论陈惠蓉的入团问题时,特邀章指导员前来参加,因为章指导员一直对这个“黑五类”后代的政治进步问题持谨慎态度,曾有过严肃的表态:她的父亲是国民党反动军官,扛过枪杀过人,不同于一般的黑五类,陈惠蓉要加入组织,必须要反复考验。别人吃不准这“反复”的尺度,得由指导员亲自断定。

团支部会议上,列席的章指导员耐心地听取了各位委员的意见,黑粗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绳索,开始作辩证的指导性的发言了:“陈惠蓉同志到兵团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表现还是不错的,一些方面,如吃苦耐劳的精神是我们一些团员同志都比不上的。在这次保卫国家财产堵渠抢险的战斗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说明这个同志是能够自觉加强世界观的改造的。不过,看问题是需要全面一些的。陈惠蓉同志身上也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一些缺点,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缺点人人都是有的,而我说的这个缺点,不是一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在对待白启强的问题上……据有些同志反映,她给在押的白启强送过煮土豆和腌菜。她怎么会跟白启强这样的社会渣滓搅在一起了呢?这说明他们在思想意识方面还是有相通之处的。陈惠蓉同志有个有严重历史问题的父亲,这不能不使她在思想上打上一些不好的烙印。当然,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任何事物也是可以变化的,对陈惠蓉这样的同志更需要大家伸出热情之手给予政治上的帮助,对她也需要更多一些的考验,要求也更严格一些,这是对组织负责,也是对她个人负责。”

指导员言辞凿凿,考验正未有穷期。别人还能再说什么?

对加入团组织满怀热望,在这次塞渠堵漏的严峻考验面前又重付代价的陈惠蓉从来病房探望自己的团小组长那阴云不散的脸上觉到自己的要求又一次受挫,就真有些急了。从团卫生队的病房跑出来,拖着炎症未消的腿,往连队来找团支部书记,被发现她出走的护士自半途拦截了回来。她明晰地感觉到自己这次冒着生命危险所表现的大无畏献身精神仍未达到团组织考验的标准,不禁痛心疾首。遇到如此难得的机会,做出如此巨大的努力,竟然实现不了加入团组织这么初级的一点要求,难道自己的不可改变的家庭出身就是牢不可破的枷锁,永远脱卸不掉了么?未来的命运就永远钉在这卑微的地位上了么?老天爷呀,为什么让我降生在这么一个家庭?她欲哭无泪,欲悲无声,愣在**像被人抽去了筋骨,魂也无处可归了。她就这么呆傻地愣着,脸上密布着乌云,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药也不服,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明媚的春色,又有了一次一死了之的念头。她的思绪拧绕在这严酷的现实之中不得开解,她觉到了连干部对自己的不公,连队里入团的战士并不个个都是红色的出身呀,不是也有教育好的子女加入了团组织的么?为什么到自己这里就不行了呢?障碍似乎是重如崇山,不可逾越……

身为一班之长的团小组长又来看她了。小组长对她入团的事情一直十分关心,也在不久前向她表过一定要帮她尽快解决组织问题的态度。此次相见,陈惠蓉目光那沉沉悲情使她觉到责备的意味,她良久地垂头沉默,以此表明自己的无可奈何。突然她问陈惠蓉道:“你在什么地方得罪过章指导员?”

很突兀,也很明了。令她吃了一惊。想了想,摇摇头。

“你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

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卒诚惶诚恐都唯恐不及,哪敢与其碰撞?

这是一个重要的提示。班长走后,她陷入了思索之中。

终于朦胧地觉到了章指导员一双充溢着敌意的眼睛。那是在去肖梁处回返时路遇指导员之后,这双眼睛的情色就有了不善的含意。记得肖梁也曾表示过对章指导员常来关照的不屑。章指导员对肖梁关照确有些异乎寻常,里面似蕴藏着什么意图。是自己于肖梁的亲近引起了指导员的忌妒?症结在此么?指导员就这么小肚鸡肠?如果不是在这点上的话,又是在哪里呢?班长那意味深长的提示绝非空穴来风,没有班长的提示,她陈惠蓉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样的联想……原来如此呀……

心目中章指导员的形象原本是十分的高大明亮,后来实际的接触感到她的身上掩藏着使人很不舒服的浮华和虚假。此时,她那不明不暗的形象哗啦啦坍塌成一堆残泥烂土,塑像破碎之后便有一股怨恨的情绪**在心头。你章永红也欺人太甚!道貌岸然的原来是这么个东西!

事情明了了,心中块垒反倒越发地消除不去。前程尤觉暗淡灰黄。有这只虎拦在途中,事情还真有些不好办。绝望之情深重,夜里在床榻上辗转,哀叹一阵儿,诅咒一阵儿,泪潸潸地淌,心中堵一蓬草,有心跟姓章的去做一番理论,却并无妥当的言辞,干革命不是为了追求名利,首先要思想上加入组织,你要端正入团的动机……官冕堂皇的话可噎得你一愣一愣的——你要闹情绪,就是经受不住考验的自我暴露,不让你入团更有了道理……况且自己在人家手心里握着,若与那伪君子扯破了脸倒霉的不会是别人,人家大权在握,惹不起的……她的精神处在极度的煎熬之中,人憔悴了下来。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白天已躺得够多,今晚再也压不住床板,走出病室,让清凉的风吹一吹燥热的头脑。

忽然,视野中闪现出一束黑影,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急匆匆奔驶而来,接近到卫生队那唯一的一排家属宿舍的一扇门前,门悄然开启——连车带人倏地闪了进去。

陈惠蓉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凝聚眼神盯准了这一情景。那女人的身影很熟悉,的确很熟悉,是章永红。

她盯着那黑黑的窗口,心中疑云翻卷。章永红在这深更半夜之时跑出来做什么?那是谁人之家?章的动作是很有鬼祟之嫌,里面究竟做着什么文章?想了想,知道了章永红进入的是门诊部米医生的家。而且她还知道,前天,米医生去呼和浩特兵团医院参加学习去了,半个月才能回来。米医生的丈夫是本团政治处主任,章永红来找他么?谈工作?在这个时候?自行车也推了进去;灯为什么也不打亮?黑灯瞎火的,搞什么名堂?……是来作鬼的吧。

悄悄地躲到病房的墙边,观望着。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不见人出来。灯始终没有亮。可以肯定里面发生了阴暗的事情。好个章永红,对别人满口的革命大道理,自己却做这等勾当,今天可是落到本人网中了,平日你那焰气炙手可热,今儿看你还嚣张不嚣张!

一种胜利在望的快感和激动在血液中涌**。倚着冰冷的墙壁,谋划着下一步该采用的方法。

过去咚咚咚擂门,把他们堵在被窝里?听到擂门声,被惊吓了的一对会如何应付?敛声息气,门紧闭不开?……或是听到擂门声,女的立马躲藏起来,男人来开门,自己进入之后作一番搜索?人是一定能找到的,两个人的狼狈相可以想见,这样倒是痛快;两人要是恼羞成怒了呢?会不会……那样一来,事情也许就没了回旋的余地,最好的办法是耐心地等待,等那姓章的潜身出户,然后向她发起攻击,效果最佳。思来想去,就做了采用后一种方案的决定,却又忽然地有些疑虑,那人到底是不是章永红?不是的话,自己有必要多此一举么?不是她又会是谁呢?看得清清楚楚……不管是谁,也要弄个水落石出。

她坚守着岗位。时间缓慢地移走着。

那女人会不会待到天明?做监视需要夜幕的掩护。

凌晨四时的春夜黑暗依然浓重。那吞入了女人的门扇一动,又将那女人推吐了出来。女人蹬上自行车驶行不及十米,陈惠蓉手中贼亮的电光喷射了过去,女人惊得从车上栽了下来,失魂落魄地问:“谁?……是谁?”

电光熄灭了。陈惠蓉从容地走了过来。

“谁,你是谁?”恐怖之声。

“我。陈惠蓉。”

“啊,你,你怎么到这几来啦?”

“来找你。”

“找我?你来找我?你怎么知道……”

“等候你多时了。”

“有什么事?……”平素威风凛凛之气**然无存。浑身抖得像筛糠。

“没什么事,是来看你有什么事。”

“我……”将倒了的车子扶起了,胆战得语不成句,“有什么事……说吧。”

“没什么可说的,等米医生回来,让她跟你说吧。”一甩身,往自己的病室里去了。

章指导员头脑一阵晕眩,又差点栽倒下去。

病室里黑漆漆静悄悄的。由于病员稀少,她独享着这一间大房。朦胧月色从冰样的窗玻璃上悠悠飘入,在人的心里也铺洒上一层光亮。陈惠蓉将冷颤的身体裹入棉被之中,头依着床头的墙壁,又忧又喜地做着默想。

门吱溜一声被轻轻地推开了,神情颓丧得如同狱中囚犯的指导员步履沉重地走了进来,沉默着蹭到了陈惠蓉的床边,缓缓地打开了带着哭音的喉腔:“惠蓉,我们谈谈好吧?”

陈惠蓉没有言声。表情冷冷地。

“事情你全知道了……我也是无可奈何……能不能放我一把?”

她仍然没有说话。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的前程命运全操在你的手里了……宽恕了我吧,今生今世忘不了你的恩情。”

陈惠蓉还是不作任何反应。眼睛也不瞅她。

“高抬贵手吧……你有什么条件,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

陈惠蓉把目光投向了她。

“惠蓉,平时我对你不好,今后一定不这样了。一个月内我帮你解决团籍问题……半个月内……”

陈惠蓉的心室怦然一动。面色依然凝重。

章永红在这高深奠测的女人面前彻底乱了方寸,眼里就淌出了绝望的泪水,“放我一把吧,我求你了。”

沉默,冷静异常的沉默。尽管内心已泛出了胜利的喜悦,却丝毫声色不动。她还想看一会儿这一贯高傲的女人被缴了械后的模样。

章永红的精神就很有些支撑不住了。几年来,呕心沥血,抢重挑沉,忍伤咽辱,强颜欢笑为的是熬出个出人头地的模样,而今一砖一瓦垒就的不算低矮的楼台即要轰然崩塌——这桃色丑闻一旦公诸于世自己就要落入万丈深渊永世难见日光。含屈忍辱跟这年近半百兽性汹汹的政治处主任假甜假蜜,是为了达到保身进取的目的,却因今天这召之即来的顺从坏了一生的前景,呜呼哀哉,命好苦,心好痛呀。章永红在一片昏天暗地的晕懵中突然弯屈了双膝,跪倒在地,抱住陈惠蓉的腰身,泪雨滂沱,大放悲情:“惠蓉小妹呀,你怜悯怜悯我吧,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们平头百姓的子女要混出个人样不容易呀,不献出点什么哪能行呀,我们做女人的,也只有这点资本……我对薛主任谈不上一点真情实感,我讨厌他腻烦他,可他有权有势,我们的前程在他手里捏着呢呀,他叫我来,我不敢不来,他发泄兽欲,我不敢不陪……惠蓉小妹,我,怎么说呢,我跟他在一块真是上刑受罪,我早患上了子宫下垂的病,两三年了,我疼呀。不信你看。”她疯癫地站立起身,拉拽了床头的灯绳,明光之下,疾迅地退下长裤短裤,两条光露露瘦嶙嶙的腿分叉开来,将羞部的病症展给陈惠蓉看。陈惠蓉闭住了眼睛,心中一阵无规则地抽搐。

当指导员的女人的神智确是昏乱了,眼睛里放着迎接世界末日的蓝光。陈惠蓉不再沉静,表了拯救她于绝望之渊的态。

“就按你说的办,今晚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半个月内我得入团。还有一个要求,一年内我得入党。”

指导员连连点头:“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窗外纤细柔弱的月芽把它那凉冰冰的小手伸进屋来,挠得陈惠蓉心痒。目送着章永红谦恭地走出门去,长舒一口浊气,闭阖了沉重的眼皮。月芽浮到她黑黝黝的梦里来了,灿灿的。

阴阴惨惨的天气又飘落下冷凄凄的细雨了,淅沥淅沥在宽大明亮的玻璃窗上迷蒙着无序的图画。市长点燃一支细细的木耳牌香烟,望着窗外空茫的雨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她很喜欢天网漫洒的雨,尤其喜欢下在这休息日的情意缠绵的雨。担任了重要的领导职务以来,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被切插得满满当当,早上一出门,就有人在外面等,下楼上车的空隙也是工作着的。到达办公室,人就不绝地来来去去,各个部门各种各样的问题,一古脑地堆积上来,叫人头疼的情况是要钱,各行各业都面临着资金短缺的问题,可这金钱银币又不是吹口气就能弄到的……国营企业生产不景气的问题也让人挠头,拯救的办法“很多”,却似乎并不可行,社会要保持安定,可又有成千上万的人没有收入保障……一市之长,面临的事情千头万绪,将自己分割成一千份也捋不清大大小小的疙瘩……人不是机器,自个儿也不能把自个儿当机器使,鞠躬尽瘁为人民,也要留点幸福给自己,不舍得拿出时间作休息,就要拿出时间来生病——谁说的?忘了,太有道理;要健健康康度时光,为国家,为自己……所以她喜欢下雨的日子,只有在这水淋淋的天气里,才会断了搅扰,才能心平神稳,在寂寂的空间踱步,深思,读书,遐想……

身体沉落在宽软的皮沙发上,定定地揣了揣那乡下女人此时的行踪。心不由地又有些沉重。不想这事了吧,把精神往轻松处放。她揿了电视的旋钮,屏幕上出现的正是本市新闻节目,播放的是:桥南区的一位副区长在育德小学视察,播音员说,此校的校舍原来已是危房,政府拨专款做了翻修,现在是工程竣成,孩子们在明亮的新教室听课写字,书声琅琅,问校长同志有何感想。年近半百的女校长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对着话筒声音抖颤地向区领导的关心作由衷的谢意。大腹便便的副区长一副施者之气态,好像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善事。市长心里很有些酸溜溜的,学校出现危房本是不应该的事,修建筑造理所当然,是人民政府份内之事,用得着校方感谢不尽?有什么值得感谢的?理所当然的事情变成了大恩大德,可怜的女校长,这本末倒置的现象说明着令人深思的问题。

下一道节目:镜头推出了棉纺厂的一位劳模女工,说她一年干了三年的活儿,节假日从来不休息,顾不得照顾上小学的孩子,丈夫担当了许多家务事,有怨言,后又渐渐对她有所理解。这位女挡车工在屏幕前匆匆忙碌手脚确实麻利,可毕竟也是与其他姐妹一样地手工操作,一年又如何干得出三年的活儿?同别人一样,她一天也只有三个八小时,除非不吃不喝不睡。如果真是干出了三年的活可见那活是安排得有多么松遢,即使是废寝忘食加班加点干出来了该不该这样宣传也还值得商榷,职工有充分休息的权利,发达国家的劳动保护法规定不许职工超时劳作,这是很正确的,人不是机器,不能当机器使用。多少年来,我们的舆论,我们的政策执行人,对我们共和国的公民们应该享有的某些权利很有些忽视……

本市新闻里的这类是非不分的节目经常堂皇出现,她对电视台的领导多次给过批评,无济于事,人的大脑中根深蒂固的东西不是凭一两次学习所能清换得了的,而且这又是个群体意识的问题。

按动遥控钮,转换频道,省经济台正在大谈中国的名牌产品一个个让外国人买走了的问题,谈者面有愤色,此种声音喧沸盈盈,她听得不少,自己也产生过那等想法。去年到新加坡访问,长了不少的见识,晓得这是我们自己干不来又恨别人干的国粹思想在作祟了。新加坡六十年代穷得跟我们差不多,三十年后的今天跨入了发达国家的行列,新国人致富的手段之一是大力吸引外资来国内经商办企业,尽管意识到外国资本家对本国人会有所剥削,却依然坚持不懈地对外开放,因为自己同样也能大获好处。而我们则好像不这样认识,一堆宝贵的垃圾放在那里听任风吹雨打没人抱怨,若有人将它炼成钢铁造成机器生产出飞机轮船,让它变成滚滚财源,即使自己也分得了二分之一,也要愤愤不平:我们的东西怎么让别人得去一半!这种心态不改变,我们就很难向前迈步……

再按遥控键,转到音乐频道,一个嗓音挺有特色的歌手在唱美丽的草原之夜,歌是好歌,可惜被弱智导演给糟蹋了,背景竟是三五十串七颜八色的霓虹灯,可爱的清风,朗月,随风摇曳的青草,澄碧的远空,晶莹剔透的小星星和幽幽野花的芳香,一点影子都没有,哪是什么草原之夜,纯是巴黎夜总会……

关掉电视机,让思绪渐趋平和。

听听录音机吧。节目可以自选。

瞎子阿炳的一曲《二泉映月》幽幽咽咽地飘**出来了,简直是天上飞来的仙乐,曾经十次百次地欣赏过它,真正地百听不厌。这才是艺术!最近从报纸上看到一种论点:悲伤的情绪可以从悲伤的曲调中流走,她相信。因为自己真有着这样的体会。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说《二泉映月》应该跪着听,说得对!在圣洁的光环下,跪着的我们的面前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一条自高山之巅奔泻下来的清洌的瀑布,这白色的瀑布是一尊流向千古的永不垂落的纪念碑。她忽然想到以前曾和肖梁有过的争论,肖梁说:“有艺术才能的人还是不做官的好,做官会抑灭人的灵性。做官一定要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纯净的感情会被熏染得满是杂质。”她不同意肖梁的看法,说:“做官也可以坦坦****清清白白嘛,做官才能够为人民大众多做一些事情,为他们多解决一些困难,做官也可以体现人的自身价值。”肖梁对她的这种论语极不以为然。

在官场仕途上奔行这七八年来,对肖梁之所言渐渐有了些认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确是中的之语。当年的副统帅有一句至理名言:谁不说假话谁完蛋。假话既香甜又美观,娇滴滴的佳人儿,谁不喜欢?上头喜欢听,下头就起劲儿讲认真讲,下头的升贬迁降都在上头人手心里捏着——都在上头人的两片嘴上,——不让人家舒服了人家能给你那好处?

对肖梁的话有些认可,对当初自己的话也没有否定。如果没在这官位子上,像昨晚遇见的那百姓受屈的事不是只能跟着跺脚,陪着掉泪?现在就可以用手中的权力将其拯救。自己为官这些年为民确也努力做了一些好事实事,实事也做,假话也说,才得以存活。与肖梁之辩不胜不败。

《二泉映月》如泣如诉地潺流着,扣人心弦。瞎子阿炳穷愁潦倒的一生结晶了这一辉煌的乐章,延续了他的生命,饥寒交迫的他住进了人们用血肉之心筑起的富丽堂皇的圣殿,永远不朽。这也就是肖梁所说的价值吧。真诚的艺术可以是永恒的,而做官——不是做得很大或是很好、很坏,则必定是速朽的。然而,尘世间的凡人大多还是为今生今世的幸福快乐所**的,所以也宁愿浪费生命。肖梁的追求似不同于凡人,他在诗歌艺术的园地中不懈不倦地耕耘,在虚假之风浩**飞扬的当今,他默默地奉献自己的纯真,让自己的诗生出有力的翅膀,飞进善良人的心间。他用灵性作诗,用理性关注世上的纷扰,努力履行着维护法律尊严的职责,肖梁呀肖梁……

不知怎的,稍有闲暇,脑里总不由自主浮升出肖梁的影子,这影子任凭下怎样的决心和力气也抛甩不去,飘飘缈缈缠缠连连,空气似地无处不在,每在更深人静的时候,阵阵焦躁的热浪会遍卷全身,对肖梁的思念便更是强烈,今生今世精神上似是离不了他了。

一种悠柔的惆怅的微痛而散**的情绪漫上她的心头,就将慵懒的身体横放在了沙发上。伸手按下头前那架录音机的键钮,退出录有《二泉映月》的磁带,将另一盘带子推入进去,让它放出宛如山瀑奔淌的佳音,这是肖梁的声音,是她请他在一个岑寂的冬日之夜录就的一首他写的发表在一册杂志上的诗:

临近了 远行的日期

心底胀满离别的凄迷

夜帐里迟迟不收的徘徊

深虑着该赠与的礼意

凶险的途中给你带一柄剑吧

——怕它在漫漫跋涉中

累赘了你的力气

那就送一支轻歌

又怕它在劲猛的风雪中 飘然遗失

还是送你这一把圆圆的汤匙吧

沙莽荒原中让它保佑你不断有甘甜的果汁

还因为它那不锈的身上

织满我绵密的唇迹由它

将一个个辽远的热吻

送到你嗫嚅的嘴里

这诗言清意睨,里面埋藏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她的思绪远远地飞扬而去了。

那夜与章永红指导员的一番交易之后,心踏实了许多,出院后,劳动、学习、工作依然一丝不苟。章永红照诺言快马加鞭,解决了她的入团问题,使劲儿把她往党的组织里拉,同时,对肖梁的亲近态度也收敛了起来,主动退阵,让出陈惠蓉与肖梁要好的机会。陈惠蓉自然是十分欣悦,也没有把章永红的暗私之事向任何人作丝毫透露。

陈惠蓉很明显觉到自己对肖梁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对他的身体生活多有牵挂。她很理解不知内情的他对白启强的冷淡态度,对他不存丝毫的怨艾。然而,在后来的接触中她觉到了肖梁对自己态度上的变化,但绝想不到是因为自己与白启强分别一幕被人所见之故。但她并没有多想,现在主要精力是要放在忙地位上,爱情的火种可暂时埋藏心底,来日方长呢。

时间如白驹过隙,眨眼已到仲夏时节,高等院校考试招生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反潮流英雄张铁生的白卷表演尚未出现,有讯息说才子肖梁正埋头数理化的学习,一副应考应试的架势。陈惠蓉闻知此情心中很觉不安。肖梁的才华在连里是数一数二的,他若有意上学,尽管名额极少,也不会丢下了他。试想着肖梁可能要在暑后远走高飞,真有点酸情辣味在心头。然而,她又怎能左右得了他呢?上学是腾升进取的好事,抻不得后腿,也没有抻其后腿的条件理由和资格。自己是在单相恋吧,肖梁对自己有什么想法、看法还不很清楚,她也没有正面试问过,这需要胆量勇气,而她由于历史上那桩难为人道的遭遇,内心便十分地自卑,近些日子,肖梁对自己的态度又有不小的变化,更使她心意迷惶。肖梁如真上了大学,之间的差距就拉得更大更宽,所谓爱情就一定是自己单方的一场梦了。

这时间,陈惠蓉的日子过得极不宁静。入团后涌起的喜悦的情绪和很快能解决入党问题的愉快也被冲洗得暗淡无光。而高等院校来此招生的现实是真地出现在眼前了。

一阵败叶临风的**之后,连队推荐的五名参加考试的人中有两名被录取为大学的新生,肖梁榜上有名。三五日后就要动身离开北疆奔往崭新的前程去了。

陈惠蓉没有半点的欢喜之情,这爱的情意是何等的自私。满肚子的哀苦悲愁整日整夜让她神思不定。

在这即将离去的时刻,肖梁的心情亦如炉上之水难以平静。他对这片使他挥洒过辛勤汗水和热血的塞北大地有着一种莫名的不舍。此时他也愈发觉到了另一份依恋的浓重——陈惠蓉的姣容倩影在心中悠悠晃动。

这次无比积极地参加高考,迫不及待地振翅高飞,不能说与他对陈惠蓉一片热扑扑的情感被冷冰浇泼没有关系。深深的痛苦中选择了这远去的道路。理智命令他毅然决然地与那可以说是一见钟情的女人断了联系感情,却煎煎烤烤地难以做到。扎在心中的,要一下子连根拔去,谈何容易!

在这日久见人心的广阔天地中,他美丽的人格被许多人认可。便有了许多爱他的朋友。男人们用烈辣的酒燃烧自己的感情,偷偷地喜爱着他的四五个包括章指导员在内的女人们向他赠送着祝福的言语和笔记本墨水笔之类的纪念物,他浸溺在一片片真情实意的柔水温波之中;而陈惠蓉却一直没有露面,他也踟踌着没有前去。

陈惠蓉处在极端的矛盾之中,她的自卑的感觉和忧闷的情绪使她迟迟不能近上前去说一句温馨的别语,怕那“温馨”显出尴尬的真相。她在失眠的夜晚鼓足过勇气,白昼的明光之下勇气又黯然下去:肖梁是看不起我的,他友好地对待自己是出于怜悯和同情。他是那么高雅,那么挺拔;如果他长久呆在草原,说不定会有被自己俘虏的一天——自己通过顽强的努力会挺立起一具光彩的形象;而他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事先也不曾有过一句商量,此时也不见一句告别的言语,人家是蒸蒸日上满心欢喜,哪知道角落边的下泪人呀!

当然,送别的一面是一定要见的,话也要说一些,说什么呢?

肖梁猜不透陈惠蓉的心思,盼望她前来说些热乎话的幻想渐渐冷却。自己该主动在她的面前有个表现,不能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走掉……经过细密的思虑,决定送她一件特殊的纪念物——柄不锈钢小勺。并饱含情意写下了一首小诗。

勺子和诗稿同塞在一只信封里,往陈惠蓉手里送的时候他却又十分犹豫了,白启强离走时陈惠蓉那亲近的态度与此时自己遭受的冷待,使他自嫌那份关于小勺的诗稿未免有些自作多情,是自作多情!

他就将那诗文从小勺的身边拿开,临行之时,将信封交待给一位要好的男友,请他转交陈惠蓉。

陈惠蓉郑重地接了礼物,将信封翻来倒去地看;怔怔地将小勺握在手中,把视了许久。

“他没说什么吗?”问那传递者。

“就说把东西送给你。”

“没别的什么?”

摇头。

“谢谢了。”

……他没有亲自来,而且……

在肖梁自这片热土上消失了踪迹之后,她跑到荒丘地带,垂泪许久。

六年后,她在肖梁手中接过一册刊载着这首关于小勺的意味深长的小诗,读罢深梦骤醒,然而,一切晚矣!

这是一首**了青春、撕痛了生命的小诗呀。

录音机轻轻地转……

临近了 远行的日期

心底胀满别离的凄迷

……

一遍又一遍地听。

渐渐,周身胀满了躁热的激动。

雨,淅沥沥,下得柔软动情。

多好的雨呀,多好的时辰。肖梁在做什么呢?

挺立起身,在屋中一阵徘徊,脚步停滞在电话机旁,按下开机的锁键,敲了七位数码,铃声就响到了肖梁的家里边。

这回是肖梁接的。

“你好。”轻声地问候。

他立即听出了她的声音,听筒紧贴了耳朵。

“刚才有一个农村妇女去找你了吗?为打官司的事儿。”

“来过。已经走了,材料在我这儿,正在看。”

“这事儿务必要帮她办好,尽快。有什么困难及时找我联系。”

“官方力量恐怕是一定要用的。这背后怕是有难啃的骨头。”

“星期天,休息休息吧。”

“又要我尽快,又要我休息……”

“不在这一会儿。”

“你干嘛呢?”

“没干嘛。彻底休息。能来么?”

“十一点还有一个诉讼人来,昨天约好的。”

“中午来这儿吃饭。”

“稍晚些,一点吧。”

“好。我等你。”

电话撂了。

冰箱里有红红绿绿的食品。肖梁爱吃罐头沙丁鱼,有两听。还爱吃熏里肌,没此货,去买一趟。再弄些牛百叶,这也是肖梁喜爱的。

撑了伞,戴了墨色眼镜,蹬上运动鞋。出门。外面湿漉漉的。

食品商场离家不远,出楼洞,朝西,雨天人稀,遇上三两个认识的,点头打招呼。进商场买货,肖梁爱喝汾酒,家中各种牌号的酒不少,汾酒却没有,买一瓶。

回到家,动手备菜。

一点钟过三分,肖梁到。

“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把鞋换了,洗把脸。”

“好香呀。肚子真是饿了。早上没吃饭。”

“怎么跟夫人说的?”

“办案。”

“职业病。”

肖梁自洗手间出,到餐厅,落坐桌前。

酒斟在晶亮的高脚杯中。

“你也喝点白的吧。”

“陪你一杯。”就斟一杯白的。’

“来吧。”

美酒佳肴,暖意融融。

“你介绍去的那个女人真够惨的。怎么正好让你撞见?”

“不谈工作,只喂肚皮。”

“手艺还行,尤其这拔丝腰果,火候掌握得不错,好吃。”

“你写过一首关于下雨的诗,记得么?”

“下雨的诗?”停箸默想,记不真切。

雨,封锁了去处

累心的事可以推到后天去做

坐进小酒馆

——有靠背椅的小酒馆

邀一两个难得的朋友

一边喝

一边嚼几颗兰花豆

“这首诗我自然记得。”

她念下去:

大鱼大肉的宴席

即使天天有

是你请我请带着任务的应酬

下雨的日子不冷不热

用不着老白干驱寒 冰镇啤酒祛暑

慢慢地 稳稳地

品酒的滋味

淡淡的忧愁中 暂且忘却忧愁

“你的记性真好。”

“雨天,喝酒的日子。”她念出诗的题目。

“就是喝酒的日子。”他说。

“你们当律师的怕是得天天喝。”

“你们做官的哪天能离得了酒。”

“律师喝酒,应该是三种滋味。一种是被人请,当事人为你们嘴上抹油。另一种是请法官,把法官哄舒服了官司才好打。被请和请人的滋味不大一样。还有一种就是现在的滋味,雨天,喝酒的日子……”

“你这大市长倒是真体察民情呀。说得一点不错。我们这些做律师的总是在权力的掌心跳来跳去,夸夸其谈行,实际上不能越雷池一步。”此话说得不很轻松。

她就沉默了。眼前这位至友的性情品格她是透彻地了解的。一个有正义感的法律工作者在法律面前常常会手足无策。她太了解肖梁了,他冷峻的外表之下有着一团如火如荼的情感。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心事浩茫连广宇,敏感的神经极易受环境的刺激,还是不谈事业为好。

雨天,喝酒的日子……

她将自己手中盛着白酒的杯子抬了起来。肖梁也抬了杯,磕碰一下,各自呷了一口。

“最近在报纸上见到你写的一些杂文,尖锐犀利。不过有些篇章显得有些偏激,当留些神,注点意。有些事不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左右的,何必太较真儿呢!”

“看不惯想不通的事太多。人说四十而不惑,我是越来困惑。”

“惑就惑着点,我倒怕你是太清楚了。”

“心里话总觉得说不出去,哪家报刊不是扭扭捏捏?杂文是带着镣铐跳舞。鲁迅先生曾希望自己的作品速朽,可现在翻先生的东西来看,仍然是那么贴切,不是好现象呀。”

“现在既是鲁迅时代,也不是鲁迅时代。”

“当今文坛轻音浅唱,哥摇妹摆,莽褂长袍,神刀魔影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样样不离脱、脱、脱。写东西的若想一夜之间成名成家,捷径就是脱。脱得一丝不挂就可名扬遐迩,就是大作家。不是说花花草草虚虚幻幻的东西全都不能要,若整个文坛弥漫此风真是文学的悲哀了,责任感总该有吧。”

她再次静默了。正是这种责任感,使得肖梁积郁了那么多的苦闷,使得他失却了许多文人名士的风流潇洒,又正是这种责任感,构成了他浩瀚如海的宏伟和非同寻常的气度。当今文坛是鸡鸣狗盗的,掌握着褒贬大权的文学批评家们个个明哲保身,为三斗米而欢叫。

“一本红楼梦几千几万人玩命研究,林妹妹的哀伤,贾哥哥的悲痛,甚至曹雪芹头上到底有多少根头发,几多白的几多黑的也想争论个清清楚楚。这些伟大的学术成果,在许许多多给饭吃就颠跑的四川妹子眼里不如一筐能卖钱的烂酸梨。”肖梁的脸颊胀胀的了。

“你总是这样激昂,于世无补于己无益,太不符合养生之道的原则。”

“淡泊恬静可延年益寿,我也懂得,可真是做不来……”

而今的肖梁如当年的他一个样,通身洋溢着疾恶如仇的豪壮和坚毅刚强的气概,使这位爱才的女市长欣赏不够。但她毕竟是一名职位不低的政府官员,使她不能对肖梁的畅所欲言作随声的附和,她也不想让感情丰富的肖梁再慷慨激昂下去,就微笑着一擎酒杯:“今天这样的机会难得,我们不谈国事好吗?”

肖梁也意识到牢骚太盛不合时宜,歉歉地一笑:“好吧。不谈国事。”

言语上停息下来的肖梁内心似乎仍没有平静。他的直言快语的毛病障碍着他事业的进展,从写作上看,人家是赞红旗唱凯歌,这奖那奖不断地拿,职称一评就高级;律师上讲,官司上见机行事、伸缩无常者左右逢源,他傲骨铮铮、仗义执言常常得罪权力惹恼法官。吃亏太多,他有时也再三提醒自己慎言慎行,但遇到不平事,又往往难以沉默……

冷冷的雨不住地敲打宽大的窗,灰暗的天穹弥漫着一网安谧。肖梁的海量在这情投意合的氛围中充分表现着,可口的一瓶汾酒已有半瓶灌下肚去。在这女人的家中他可以卸下在人群中必戴的各种面具,可以将人的原本、心的实际**裸坦示出来,不必有丝毫的戒备。这儿是避风的港湾,是可以承载任何凶险之梦的摇篮。

酒真是好东西,使烦恼化为轻雾,甜丝丝的轻雾,把人的魂体捧上天空,送上云朵,喝……

女人用微醺的眼神注视着微醺的他。呼吸渐渐地加了速度。

她喜欢他这种微醉的忧伤的情态。那年那个冷酷的冬夜蒙古包中的初次遇面,就见到过他的这种情态,从那时起,切切地迷恋了近二十年!也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才真正地动过情感,心跳常常为他加速,血液为他疾淌。

她默默地望着他,望着他,眼里流泄出热辣辣地渴望。这渴望日久天长地积聚在心中,在繁忙公务的闲暇,它就张开有力的翅膀汹汹地飞跃起来。这时她总是轻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让一幕又一幕远去的景象充塞空寂的胸膛。

此刻,她的心中又做着轻微的呼唤,也许声音已从唇边滑出,他也用了一双欢迎的眼睛向她瞅望。她站立起身来,又俯下身躯,双臂自他的身后缠绕上前胸,脸贴在了他的颊上。重重一亲。

“肖梁,我好想你。”

身子软软地垂沉了下去,双膝抵在了地上。男人捧住了她美丽的脸,又把她拽到胸前,摩挲着黑亮的长发。

蕴郁在女人心中的渴望干柴烈火般熊熊燃烧了。男人用有力的臂弯将她抱起,移送到里问宽宽的**,唇舌抵着唇舌,一阵风狂雨骤的交响。

四十岁的女人渴望的燃烧其炽烈如似爆发的火山。男人的衣扣被一只只解掉,裤带也已经松开。日久的干渴,急不可待地迎接雨露甘霖。

长长的极富弹性的筒袜从颀长丰满的大腿脚腕褪下,棕色的呢裙,浅黄的毛衣也脱离了肢体,贴身的三两件已遮不住高低起伏的轮廓,淡淡的脂香混着淡淡的肉香陶醉了男人的魂魄。湿的唇就移在了酥胸托举的黑玛瑙上。

女人长长的呻吟在颤抖的身体中发放着。两条白软的腿拱成八形,口中喃喃着:“肖梁,肖梁,我爱你,我爱你。”接着竟是快乐的、也含有痛惜的饮泣,泪水涟涟。

男人是刚劲有力的。不负女人的厚望。女人在这万分美妙的光景中深切地感到自己生活中巨大的缺憾和宝贵的失落,这缺憾怕是今生今世难以弥合了。

“想我吗?”女人轻柔地问。

“当然。”

“可你怎么总不来看我。”

“这不是来了吗?”

“为什么不主动来,非得我请。”

“你工作太忙呀,哪敢打扰。”

“再忙也有你的时间……只要你需要我……”

“讲是这样讲,实际上不好做到呀。”

“唉……”

“叹什么气?”

“你们男人全都是无情无义。”

“别瞎扯了。”

“当然。”

“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也不问一问。”

男人不再言声。老话题了。过去的事已不可挽回。

两条身子紧紧地拥着。她一刻也不想放松。这本该属于自己的人儿,阴错阳差,让命运安排到别人那里去了。怨谁?似乎谁都该怨,又谁也怨不得!

那年……

那年,肖梁走了,把塞北大地新鲜空气带走了一半。

她只能把沉重的心事掖藏起来,一股劲地奔前程。只要有了好的前程,才能缩短和他的差距,才有希望把他揽回在身边。团人了,下一步得尽快加入党组织。

章指导员对她是客客气气的。客气得有些谦卑,有些诚惶诚恐,有些敬而远之。陈惠蓉不愿意看到她那副样子,她不愿意充当伤人之箭骇人之虎的角色。

她的入党问题,在章指导员的积极运筹下,不久就获得成功,这在全团大概也算是特殊事例。凭她那稀脏的出身,进到这无产阶级先锋队中来谈何容易,她办到了。指导员其中付出的巨大努力是可想而知的。账应该是彻底清了,谁也不欠谁了!但章永红还是像欠她什么似的,仍然努力地帮她,她当上了班长,没多少日子又被提拔为副排,继而是排长。

陈惠当然欲望着继续高升,但连干部职位近期不会有空缺。章永红有一天突然来告诉她说,自己要调走了,调到乌海渔场去。陈惠蓉心里就有些不大自在,真诚地说:“你不要去吧,我们在一起多好,我一定加倍支持你的工作。”章永红眼里就闪出点点泪光,说:“已经联系好了,那边的条件也好些。”

然而,过了好长时间,指导员也没能走掉。说是联系好了的,那边变了卦,又不收了。

这时,兵团即要解散的保着密的消息隐隐约约地传出,一些军人们已经开始了撤离的准备。表现是对本职工作敷衍了事,有人又打箱又造柜,用公家的木材和人力也不讲什么学习张思德了。人心便惶惶然起来。不久,就有准确明白的情况报告出来,军人干部要全部撤回部队,这里的知青交地方管理,兵团变成农场。同甘苦共患难的领导们的振翅高飞,严重地挫伤了广大知青们的感情,大家也都紧张地行动起来,各自寻找回归城市的门道。以往零敲碎打地返城情况变成群体的声势浩大的形势,扎根边疆建设边疆的豪言壮语豪情壮志成了一张旋飞在冷风中不知落处的废纸,塞北的雪雨似乎更加冷酷更加无情了。

昔日炉火般熊熊燃烧的革命信念此时已渐渐熄气,在残兵败将般仓惶奔逃的大潮中,陈惠蓉属于无可奈何者。回城得有回城的条件——城市安置知青办公室得同意接收。大部分知青的返城理由是困退、病退。所谓困退是说家中有这样那样的难处,需要本人回去照管,病退是自身有这样或那样的疾病,不适宜在边疆工作,不管是困退还是病退自己得拿出证明,由当地“知青办”核准,再由知青所在单位批准即告成功。于是乎,众知青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知青办”成了热馍馍,家长亲朋们一致恭抬,一时间门庭若市。

困、病之说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瞒哄事,但于陈惠蓉来说却依然是关山重重。精哄也得出点力气,可陈惠蓉故乡城里已无亲无故,困退就没有了口实。病退,自己虽在这边的医院里取了证明,也寄给了家乡“知青办”,却因城中无人奔波活动,办成也无甚希望。心中火烧火燎地急。

同一战壕中摸爬滚打的战友们,一个个办了告别的酒会。每一次替别人高兴之后,她的心头都加添一番沉重几分凄凉。痴痴地站在黑黑漆漆阗寂无声的原野,仰望满天无言的星斗,听八方刮来的不知人间悲与愁的边风,可怕的孤独感就箝紧了她的心,浑身会不由自主簌簌抖颤。

指导员章永红在大撤退的洪流汹汹涌涌的时候始终不动声色。她曾经在无数场合喊出过扎根边疆干一子革命的钢铁誓言,也曾经将不安心边疆工作的人斥责为懦夫逃兵而嗤之以鼻。她当初虽也有离走的意思,但那只是这边陲之地的调动,并不是去贪图城里安逸的日子。在兵撤如山倒的今朝,她冷眼相观,不再以学毛著积极分子、党的政治工作基层领导者的姿态施令演说,也不随波逐流“蠢蠢欲动”。

当昔日繁华喧闹的土地变成冷冷清清的“孤岛”的时候,陈惠蓉与章永红的关系似乎变得亲近起来。为离开这片土地,女知青们将青春肉体依许给权力人物的事情屡见不鲜,指导员的耻辱已淹没在了汪洋大海之中不足为奇了。这“孤岛”上最后所剩的两人兴许就是自己和指导员了呢。陈惠蓉这样想,同时就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情。

此时的陈惠蓉格外地思念起了肖梁,日日重温着与他相处的良辰差时。想给他写封信,笔提起放下,不敢冒昧,她幻想着突然一天能接到他的来信,水冷冷的希望最终浸没在一片荒沙之中了。

“孤岛”上的人员还在不断地减少。八十,五十,三十,任何人已不再做什么建设边疆的活计,此处无政府,无组织,无纪律。不能奋飞者将要编入当地农业组织,此时,这组织还是空散着的。强大的潮流面前,最能沉得住气的也难免心神摇动。

突然,有一天,章永红忧忧地来到了陈惠蓉的舍前,对她说,自己已办妥了返城的手续,也不得已要远走高飞了。一直在返城问题上默不作声的章永红终于也暗请自己的父母展开回城的活动了。幸福终于降临在了她的身上。陈惠蓉听罢心头不禁一阵寒凉……

依同所有的知青离别的程序,章永红的走也少不了一场送行的浊酒。阴风惨惨之夜,陈惠蓉喝了个酩酊大醉,想到与指导员那刀钩剑戟的交战,想到自己日后零仃无依的苦景,百感交集,两人相拥,嚎啕痛哭了一场。

凄凉的“孤岛”上又有了狼的嗥叫声了。陈惠蓉把肖粱喂养大的格里斯收留在自己的身边。为壮胆,更为排遣忧愁寂寞。格里斯长得又高又大,威武雄壮,那条金黄中划着一条雪白的毛茸茸的大尾巴摇动起来分外婀娜。它老成持重,步履坚定,一副忠贞不渝的喜人神态,为陈惠蓉刻板的生活加添了一丝春风暖意。

一九七六年的春季在一片懒僵僵的气氛中跚蹒而去。广大知青抛洒了滂沱热汗开垦的千亩良田已然荒芜长出萋萋青草,远方村庄的牛羊们间或悠悠而来,把狼的嗅觉也牵引到了这里。

狼是怕狗怕人的,它们叼羊咬牛本也是为着自身的生存,不在万般无奈的情境下绝不冒枪弹和刀斧的危险。为了防范狼的袭扰,人们除了用武器相对,还设置陷阱和钢铗。上过当的狼们总结传授过惨痛的经验,更不敢贸然行事。然而,在一个明光朗朗之日,有一只大狼竟然不紧不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孤岛”上,它的目中无人的神态使岛上残存的居民大为惊诧。狼的无所顾忌的行为激怒了刚从草甸上戏耍归来的格里斯,它箭一般向大狼射去。狼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坏了,仓惶逃窜。格里斯奋勇追击,跑出十几里地,大狼突然停住了脚步,掉转过身来,亮出尖牙利齿与扑冲上来的格里斯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陈惠蓉和另几名知青持铁锨木棍朝认定的方向追出来好远,却不见格里斯的踪影,又转变方向一番寻找,仍无所获。大家为之焦虑。

太阳西斜的时候,格里斯返回了“孤岛”,它的步履疲塌无力,陈惠蓉惊喜地迎它上来,只见它那低垂的头脸上满是血污,身上的毛鬃被汗水血水粘拧得条条圪圪。

陈惠蓉俯下身,心疼地将它搂在怀中。格里斯软软地倒了下来,慢慢地阖上了眼睛。

格里斯此次远程出击,正犯了兵家大忌。一般情况遇到狼的偷袭,只需一阵狂吠将它们吓跑了事,真正的厮拼格斗是人们的事,狗的能力只可配合,因为狗们一般是敌不住狼的铁嘴钢牙的。这点格里斯不是不懂。这次它的孤军深入,一是迫急地想一展雄风,再就是此狼在光天化日之下独往独来的狂傲之态令它怒火中烧,头脑就热得失了控制。

格里斯身负重伤,搅动了“岛”上的气流。人们来关切察看。有见识者作了这样的分析:这狼的行为违反常态,竞大白天独自来人居处游**,说明它的思维很不正常。就是说,它很可能是一只病狼疯狼。疯狼在草原上并不罕见。这种狼牙齿上带有类如狂犬病一样的病毒,挨咬的牲畜血液里感染此毒也要癫狂起来,不吃不喝,一圈圈打转而死。倘若格里斯真是被疯狼咬了,生命怕是八成保不住了。

听了这番预断,陈惠蓉的神经万分地紧张起来。勇敢忠诚的格里斯是她这颗孤独伤感之心的唯一安慰者。有它的影子在身边,就好像有肖梁的气息游绕,它是肖梁一手抚养大的心肝宝贝,是他带不走的精灵。她默默地为格里斯祈祷,一向不信上苍不信鬼神的她,面对一轮满月,向神明求助了。

然而,命运之神并不理会她的虔敬之心。格里斯的气态明显地不对劲儿了。原本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已变得无精打采,矫健的步履已木滞迟钝,头颅萎靡地耷拉着,整天也不见抬起,吠叫之声也乏了昔日的豪壮,再好的东西也吃不起精神,懒懒洋洋慵慵惫惫,全然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陈惠蓉不寒而栗了。为了使格里斯重新健康起来,她带着它奔出几十里地到公社兽医站求办法,兽医问了情况,检查了格里斯的身体,认为确是中了疯毒,大概没有什么希望了。

只要有一线希望都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陈惠蓉从兽医那里取了不少的大白药片,回来后一片片喂给格里斯吃。这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失去了理性的格里斯是绝不会欢迎苦药片的,而让它下咽的办法只能放在它的口中,因为它已经不食不喝,掺在食物中已无法喂进,万一格里斯性情发作合嘴关牙,受到损伤的人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但她不能作那么细密的思考了,救格里斯的命,微茫的希望就在这解毒药上了。她轻唤着它的名字,弯下腰,托起它的下巴,把四只药片塞进了它的嘴中,它不**也不闭嘴,药片稳稳地贴在红红的舌头上。

“格里斯,把药咽下去,咽下去你的病就好了。”她亲柔地对它讲着,格里斯呆痴着无动于衷。陈惠蓉就伸出了食指,把白药片向它的嗓口推了推,手指贴上那湿热的舌,触着了深处的牙床。她的腿微微抖颤,汗水刷刷地淌下来。

格里斯始终开张着嘴,药片停留在舌根部位。她就取来了水,朝它的口腔灌下去。格里斯顺从地嗫嚅了口舌,药滑了进去,它的眼里流露出大惑不解的情色,陈惠蓉幽暗的心中动闪了些许光亮……

奇迹最终没能出现。

过了,一日。

夕阳烧红了半边天。格里斯在沙丘上晒了一天太阳之后,一步三晃朝陈惠蓉身边来了。它已瘦得皮包骨头,光光亮亮的皮毛已如冬叶秋草般枯涩。刚刚将羊只领回圈的陈惠蓉被不祥的预感紧摄着,倚墙而立,惶然地瞅望着它。格里斯似一位耄耋老人,生命之火奄奄欲熄,每走一步都像有立即倒下的危险,松松垮垮的腹像一只空空的口袋,一摇三摆,目光却是平静安详的。

格里斯越走越近了,它大张着嘴,红红的舌头长垂着,眼珠子也是红的,里面却仍不失憨良善态。

陈惠蓉迎它走了几步,到它跟前,俯下身,用发抖的手轻轻抚摸它的一身乱乱蓬蓬的黄毛,从头顶脖颈至那条已失去分量的尾巴。格里斯默默地享受着最后的温存,一双红眼睛流露着惬意和感动。

它是积聚起最后的力气,来向她告别的。

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上,旷野笼罩着凄怆的暮霭,大地在静寂中发放着惨壮的悲歌,料峭荒风冷透了人的心。

格里斯倒下了,它倒在粗沙沙的黄土地上,一双善良淳厚的红眼睛紧紧地闭合了,永远不会再睁开,它不舍这空旷荒原中的缕缕温暖之情,不舍离开孤独之水浸透了心堤的女主人,可它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这样不合时宜地向草原作别,向她,永远地作别了!

陈惠蓉痛哭失声,为逝者,为自己。满腹的恋情和忧愁在倾泻如潮的泪水中汹涌。

她请一名会木工的战友选择上好的木料,为格里斯精心制作了一口小棺材,将它瘦嶙嶙的尸体安放在其中,在“孤岛”正南方向的一座高高沙丘的向阳处掘开深深的墓穴,睡着格里斯的木棺放进去了,她最后一次揭开厚重的棺盖,可爱的格里斯似乎觉到了身后这非凡的待遇,面目情色十分地舒畅。缓缓的风自东方吹来,一束新鲜的阳光洒入洞穴,打在它无觉的身上,陈惠蓉默默地久久地守坐在格里斯的身边,心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眼里滴出浸血的泪花。格里斯死了,它是满怀忠诚和友爱离开这光怪陆离的世间的,它在患了疯症,病入膏肓,完全混乱了意识的情状下竟然未伤一人一畜,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它凭着超常的友善之心切实地做到了,多好的格里斯呀!

默默地久久地在它的身边坐着,用心向它诉说着别情离绪,当草叶上的露珠痕迹净无的时候,她恋恋地俯下身去,将红红的棺盖闭拢,一锨一锨洒下黄土,将洞穴封得严严实实,不让阴冷的冬风和炙热的日头侵扰它的安宁。面前这座庄严的坟丘,她会永远记着的。

四面八方弥**着沉死的气息,陈惠蓉不知道怎样打发有野狼出没的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整个“孤岛”犹如一座大坟场,她摇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在里面走着。

陈惠蓉在忧愁和沮丧的情绪中打发着没有前景的日子。常常感到恐惧。

恐惧至极,便激励出一拼一搏的勇气。

整理了简单的行包,奔往家乡古城,做破釜沉舟的一战。

古城的景气依然是死沉沉的,初夏灿烂的阳光没使它些许明快。

家门的铁锁该是锈迹斑斑了吧,手中的钥匙却是明光闪闪的。

习习晚风吹着,她临近了熟悉的小巷,转进杂陈的院落,旧居屋中有灯亮着。

谁在里面呢?

开门的是陌生的面孔。她说:“你是谁?”

“你找谁?”陌生的脸孔反问。

她被拒在了门外。房屋已易了主人。

“怎么会呢?房证在我的手里呢!”她辩讲。

“房是公家分我的。”陌生人道。

“可是我们也得有处住呀!”

新主人也表示了对她的同情,可自己也有自己的难处。

屋中原有的东西也不知被公家搬到哪去了。

她无言可辩。心中满积着愤懑,走开了。

小巷的悬灯如同一只被打充了血的眼珠子,发射着晦暗的幽光,长长短短地抻拉着她踽踽的影子。她迷茫地自小巷走出,滞立在十字街头,忧忧地想,此身该往何处去呢?

此时的陈惠蓉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进退维谷的境地。不错,五年光阴,城街依旧,屋宇依然,但心情却并不十分相同,经过边塞凄风苦雨的抽杀击打,她自信是具有了应付这千奇百怪之世界的能力,人成熟了,心坚强了,人生就是在茫茫大海上飘泊的小船,前也是浪,后也是浪,左也是浪,右也是浪,怎么也是在浪心儿上飘**,就无所谓祸与福苦与甜了。

今夜栖身何处呢?

想到五年前在省城客宿洗澡店的经历。此时也真该痛痛快快洗个澡,同时下榻,也不失为好的选择。

偌大一个城市,并没有几家面向社会的洗澡店。走了好远,找了两处,都已紧闭了门板。此城没有又洗又睡的堂所;她有点犯难。

舍不得花三四块钱住店。不止过这一夜,或许要呆上十天半月,住得起么?

就走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里。

几大排长长的木椅,没有多少人占用。躺上一睡,也挺惬意。

现在不比去边疆之前,不怕持阶级斗争观念的巡逻人员前来盘查。自己有了一块很铁的牌子——中共党员。红彤彤的党证揣在怀中,共产党员,能是阶级敌人么?边疆五年苦战,并没有白费,自己这样的出身,进到了党的组织,确是辉煌的胜利。

在长椅上铺展了随身的被,很踏实地睡了下去,却做了一个很不踏实的梦,梦见身老病缠的父亲自贫困的故乡返回,在被他人占据了去的房前徘徊哀叹,燕妹骑上一匹老马,在草原上飞奔,老马失蹄,将她甩到格里斯的坟前,一脸血浆……也梦到了肖梁,他睁着一双陌生的充满不屑之意的眼睛:“你是谁,从何而来?我怎么不认识你……”格里斯苏醒了,愤怒地冲向肖梁,她就惊叫了一声……

凌晨时候,她醒了两次,又很快被旅途的劳顿压回到梦乡,一夜竟也无人查问,真是块不错的歇息之地。

这天的行动计划做了反复思量。想去找自家那房产单位的头头论一论房屋归属的道理,可这年头要想把事理论清,又谈何容易,还是先办主要的返城之事,这是当务之急。

行李在寄存处存了,挺认真地吃了顿稀粥火烧加酱小菜的早饭,就往“知青办”所在的市革委大院中来了。

一位挺和气的中年妇人接待了她。

她自报了身份,名姓,问:“我的病退报告研究过了么?”

中年女干部想了一阵儿,对陈惠蓉这个名字甚感陌生,问:“什么时候送来的?”

“四个月前,从内蒙大直屯寄来的。”

妇人就开了档案橱,自里面的材料堆里翻找一气。

“我还寄过两封催问信。”陈惠蓉补充说。

“噢。”好像是有了点印象,材料也找到手了,拿到了桌面上,瞄了瞄,“你的情况,还没研究。事情多呀,再等一等吧。”

“什么时候能研究?”她问。

“得一批批来。”

“得等多长时间?都四个多月了。”

“还有一年多的呢。”

“您帮帮忙,快点行吗?”

“要回来的人太多,材料一大堆……是不是真符合条件,还得认真调查,光凭自报的东西不行,好些医院开的病情证明并不那么可信。”

“我是真有病。”

“都这么说。”

“求求您了,给抓紧着点。”

“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要集体研究。”

“到底还得等多久,回来一趟也不容易。”

“你先回去,有了结果会通知你的。”

陈惠蓉晓得这话的虚漂,真是急了。

“谁是这儿的负责人,我跟他谈谈。”要背水一战。

“刘主任没在。找他也没用,要按程序、政策来。”

她的头脑有些昏胀,不知再如何谈下去。告辞。

无头无绪地沿长街缓缓走下去。干干地等,是见不到光明的,不走走后门不行。谁能帮得了自己呢?佟红?佟红的父亲?

去边疆时是走了佟伯伯的后门,回来也要央他?话怎么好说得出口?说是去边疆后悔了?对佟伯伯当初的帮助作否定?还是说……

本城中的亲近人再就是刘海山了。他,普普通通一个小工人,能办什么事?只怕会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让他为难。肖梁能否帮上自己一把?这个人,呀呀,求他去?……对。居委会的何婶是热心肠的人,对自己多有同情,五年没见了,她还在居委会上班么?碰碰去!

何婶头上多了几根银丝,人仍是那么精神矍烁,她还担任着居委会的领导工作。陈惠蓉先讲了自家房屋被侵占的事,又讲需要在“知青办”办的事。何婶沉吟片刻,说,“知青办”的主任姓刘,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人不大好说话。按正常的规程,怕是不容易很快批下来。真得下些工夫。

下工夫不怕,只是不知如何下法。人情和权势都没有;那人若不是坚定的人民公仆就还有送礼这一项。可自己手头真是紧紧巴巴,每月可怜的一点薪金除己用,还要给老父汇寄,此次回城,也不知拖延多久,也怕囊中告罄。但此事重大也不得不作些破费,可以买些东西去,配合上软磨硬缠的方法……

何婶答应帮她打听刘主任的家宅住址,下面的戏看她陈惠蓉的了。当晚何婶那儿就有了准确消息,刘主任家住羊拐街76号,一个小小的独院。第二天是星期日,上午,陈惠蓉往刘家来,路上很费思量地买了一包牛奶糖,两斤榆皮豆,一颗心忐忑不安,揣不透这个刘主任是什么脾气秉性,是铁面人物冷血动物?东西买得是不是有些少……

进了刘家所在的街巷,看着门户的牌号,前面那个门便是76号了。心不由自主扑嗵起来。这时见76号院门一动,步出一老一少男女两个人来。老者为女性,六十岁光景,身材瘦削,体格健朗,手提菜篮。男孩大概三岁左右,天真可爱,步履未坚,跟在老人身后。

听何婶介绍情况,刘主任住独门小院,家有老母,男孩,这一老一少想必是刘家的人了。

陈惠蓉的脑筋动了一动,没有迎上前去。可以在这老人孩子身上打打主意。女人的心肠一般是比较软的,尤其是老女人。以刘主任母亲为突破口,也不失为良策。这是捷径。

一老一少自她身边擦过,不紧不慢地出了巷口。向东拐,穿马路前行200米,再向南去,进了一家菜市场。陈惠蓉一边想着主意,一边尾随而来;一定要先博得刘主任的母亲的同情……

老人随着购物的队伍渐进,买了一块豆腐,再另排一队,来买韭菜和白藕,身边的小孩耐不住枯燥了,离开了老人,到一旁戏耍。陈惠蓉灵机一动,决定了一个勇敢高明的计划,立即实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