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世私情

第三章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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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挎包里摸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果,友善地望着那孩子,孩子欲来亲近,她鼓励:“来吧,吃糖。”

男孩喜滋滋地走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了几颗糖,她又远离了几步,将一把榆皮豆托在掌心,男孩又乐乐颠颠地走了来,熙攘的人丛隔挡着老人的视线,陈惠蓉亲昵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大步出了菜市场的门。

男孩吃着甜糖脆果,大解其馋,全然忘了自己的奶奶。在这位新识的阿姨怀中与其友好地作交谈。陈惠蓉三拐两转,离开菜市场好远好远了。

吃得肚几发圆,男孩突然想到了亲人。疾疾扯扯地叫嚷要找奶奶。她就煞有介事地带他四下寻走一阵,自然是毫无所获。

男孩镇定了一阵之后,见总也寻不见亲人,就又惊乱起来。

陈惠蓉问了:“你家住的地方自己认识么?”

男孩就呆想。显然是迷误不清。

她又问:“你爸在哪儿上班,知道吗?”

男孩答不上。

“你妈妈在哪儿上班?”

这回有答了:“在新华路小学。”

“叫什么名字?”

“王静娴。”

她就又煞有介事打听着到了新华路小学。星期日不上班,闻传达室值班的老头,值班人说有叫王静娴的老师,再问王老师的家庭住址,老头说不清楚,指点给她学校的宿舍,让她去那里找别的老师打听。在宿舍区遇见个人寻问,此人竟认识小男孩,给详细画了张路线图,陈惠蓉“按图索骥”,又进入到了羊拐胡同……

此时,丢了孩子的一家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当奶奶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恨不得揪下自己的脑袋瓜。父母亲分头到外面寻找,两小时后,母亲回来通情况;父亲还不知奔跑在哪里。派出所那里也报了案,要好的街坊邻居也出动帮助搜寻。当陈惠蓉携欢蹦乱跳的孩子出现在76号小院的时候引来一片喧腾。欢喜过后,大人责备孩子的乱跑,孩子说不清道不明真情实景,陈惠蓉在一旁讲述情况,说见这孩子在马路边哭叫,过去抱了,给了吃的,又按孩子提供的母亲工作单位找到新华路小学,在学校问到这里的地址,就送来了。孩子家长自然是感激不尽,非要留她吃午饭不可。“盛情难却”,她就留了下来。这时孩子的父亲揪着心回来了,见孩子已在家中,欣喜若狂,一个劲向陈惠蓉作谢。还从橱中拎出一瓶红葡萄酒,要斟饮一番。饭菜上桌,吃着喝着,问及陈惠蓉的身世处境。她有问则答自自然然讲了自己的情况,当刘主任听说她正在努力跑返城时,打保票说,这事交给我好了。陈惠蓉装出不敢烦劳的样子,说此等事不是轻而易举能办成的,自己已尽了很大努力,尚无眉目。刘主任又问了问她的材料递交时间,材料内容,说:“你尽管放心好了,这事我一定负责帮你办成,三天之内听消息。”

陈惠蓉心中大喜,却故作将信将疑的样子。

旁边孩子的母亲说:“他帮你办,没问题!”

她说:“那就谢谢您啦。”

“哪里话,我还不知怎么谢你呢。一会儿把你的姓名住址留下,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她就有些犯难。哪有什么住址。说:“还是我找您吧。”

“也好。这么着吧,三天后你到‘知青办’去听消息。”

“找谁?”

“找我。”

“您是……”

“‘知青办’的。”

“真的?”欣喜若狂状。

“没错。”

饭后刘主任让她在一张纸上留了姓名、内蒙的工作地址供他查找材料。感激不尽地送她出了小院,她满心欢畅地坐到了公园的临湖的木椅上美美地观望了半天绿水涟漪。她知道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胜局已定,‘不久又可成为本城的正式居民了,苍凉塞北荒原,待最后见你一面就永别了吧!

因为有了光明的前景,就不再去睡车站。进了一家旅店,再跑到澡堂舒舒服服地洗了一通,晚上早早躺下,香甜地睡了一觉。

一连两天在城中流连,熟情旧景叫人浮想联翩。自家房屋被人占去的问题琢磨着势单力孤不好解决,暂且忍屈放弃;到肖梁所在的大学校园转了一趟,也没有勇气找他见上一面。自卑感十分深重;但心里则暗攒着力量,回城后,要拼力奋斗,尽快改变低微的地位,一定要使肖梁对自己刮目相看,这拿不住,放不下,让人心惶惶意惶惶的肖梁呀!

星期三上午陈惠蓉来到“知青办”。刘主任亲手把批准回城的文件交给她,并一再诚恳地邀她到家中作客。她应着,欢喜异常地飞出大院,奔火车站,买好当日票,快到人站钟点,自小件寄存处取了行囊,踏上列车,随着兴兴冲冲的铁轮往内蒙大地奔驰而来了。

陈惠蓉暂离这几日,“孤岛”上又有人员减少。骄艳的盛夏之光下只见一派凄凉之景。

陈惠蓉的走又为“岛”上尚无离开能力的战友平添几分感伤。办好的手续握在手里,竟也生出恋恋不舍的情绪。在洒过汗流过血的田野山岗作最后的惜别,她流泪了;到埋着格里斯的沙丘前抛撒一片野花的雨雾,她的心中**着凄迷乘上了回乡的列车。面对前方新生活的召唤,她踌躇满志。随着家乡的临近,她头脑中的兴奋点沉暗下来。回家,回家,回家,而在家乡的千楼万厦中竟没有自己的一间遮雨之地呀!

傍晚时分火车到达家乡站。走出站台,茫然不知所措。她记得刘主任讲过的话:“回来了,工作我帮你安排。”

有刘主任的帮助,能有个较理想的工作大概不成问题。但这栖身之所呢?总得有个住的地方吧,如何解决呢?

是夜又在车站候车室歇下。不多会儿有戴红箍的治安联防人员前来盘查,她如实作答,说是刚从内蒙办回来的知青,家里已无人房也被别人占去,只得借宿在此。只宿今儿一天,明晚一定不来了。治安人员仔细检验了她所提供的一些材料,相信她不是作恶之人,但候车室非客店,还是要驱她走开。她不愿多费口舌,站起了身子。在车站广场游走了半小时,又折身回到候车室,不管三七二十一,再倒头睡下去。倒一夜无扰。

翌日去“知青办”,刘主任不在。把在内蒙那边办妥的关系材料交给最先见过的那位女同志,这女同志指点她去派出所上户口,去粮食部门办粮证,办这些都需要自家的住址,她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下午又来找刘主任。刘听她讲了实际困难后,帮她动起了脑筋。看来只能先把人落实到单位了,有了单位,户口、粮食关系就能办。但她的宿处电是个问题,单位能解决单身宿舍的才行。

刘主任当即给石油化工厂的头头打电话,先前已和头头讲过安排个人的事,现在又问他能否解决住的问题,头头说不难办,三千人的一个厂这点事好解决,这是刘主任介绍来的人呢!刘主任再征求陈惠蓉的意见,她乐都乐不过来呢,还能有什么意见。闪电般解决了吃住问题,回城知青中难得有几个如此好运的呢。

说急的,来快的,明天就去工厂报到。

刘主任说,暂可以住在他的家里,她说本城有个亲戚,可以投宿,刘主任就没强留她。

她咬咬牙,破费三元钱,进家小旅店,饱餐一顿,换洗了衣裳,第二天早上起床,人显得格外精神。手持“知青办”文牍和刘主任的手书到石油化工厂找到厂长,厂长亲自领她到人事科。科长遵厂长盼咐,利落地办了她的入厂手续,自今日起她就成了石油化工厂的一名正式职工了,有知青排长的资历和共产党员的牌号,(大概主要还是刘主任的力量)她被安排在厂工会做干事,以工代干,好不乐哉!

归城后的日子表面上过得平畅和顺,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凭自身的素质、能力对本职工作应付自如。然而,灵魂的飘动却是一刻未曾停歇过的。

要向肖梁看齐,向肖梁靠拢,要混他个出人头地!

要把父亲、妹妹办回城,把房子重新拿回来,这需要权力的帮助,借助别人的权力不如自己掌握它!

也跑了一些权力部门,碰得鼻青脸肿,事情毫无进展。权力的确是不会轻易为你服务的。

经常地给父亲、小妹去信,报告自己的情况,报告竭尽全力把他们往回办的活动实况,以充满信心的言辞安慰他们焦躁的心。但久而久之的毫无进展,她自己就也写不出憧憬光明的话了。权力这东西,真是太让人向往了。

有恢复高等学府考试招生的准确消息公布出来,对她来说是一针兴奋剂。

上大学可以做干部,可以丰满羽翅,有利搏击。考!

白天应付单位的事,晚上全力以赴做功课。

只正式上到初中一年级,数理化都要攻,很不容易。

上大学,这是唯一的一条走向光明的通道,别无他途。多苦也得干!

进夜校,拜名师,时间不够用,工厂里的工作得过且过,力气主要用在考学上,单位领导给脸色,装看不见,刘主任的面子还顶些事。不能面面顾及,抓主要矛盾。

智商不低。融会贯通。高中课程入了门。

奋战半年多,1978年夏,考入设立在本市的省属文科大学,肖梁就在这里面读书。她入校,肖梁毕业,未能同在校园相处。

地位的进步使她对接近肖梁有了信心。探知到肖梁分配到了司法局工作,几次抱了电话机拨动他的单位号码,那边有人接了,又按下了话筒;是不是为时过早?

年长陈惠蓉四岁的肖梁大学毕业后已近三十岁了,婚姻大事的考虑日益迫急。这些年来,周围形形色色的女人接触过不少,对他颇抱好感,有意于他的也有几位,却都未能占据他的心田。陈惠蓉的音容身影时时常常在他的神思中悠晃。七八年前大雪纷飞的那次初见之后,她便在他的心中镌下了难以磨去的印象。他虽然为她神倒为她魂颠,但自见了白傻子与她的亲切之后,就力图在心中抹去她的影子,却实在不能办到。近几年竟更加重了对她的思念。他对自己的作法很有些后悔,单凭那一时的所见就采取了对她的疏远的方针,是不是太有些草率,太有些孩子气了?友谊是重如泰山的,本该好好珍惜,自己却这么轻易地抛开去,是自尊心太胜,骄傲气太重所致,那时以为,美丽婀娜的女子还不遍地皆是,哪里不能找到一个?然而,今天才明白,人生中美好的机缘并不是很多的,陈惠蓉确是难得的好女子,颠簸难安的心神促使他握起笔杆,向远在塞北的陈惠蓉发出一封书信,言辞浅浅,谨致问候,似有意无意,随随便便,其实是一枚蕴意深重的爱情信号弹,只要她一回音,下一步就发射强烈的火力。

然而,没有回音。

不可能有回音的,陈惠蓉已经回到了他所在的古城。

遗憾的是信也没有退回,这便使自尊心极强的他冷却了一腔热望,甚至有些怨愤,你情不在我,信总还可来一封吧,肖梁在你眼里怎会这样的一文不值?

既然如此,他的心也不再麻乱,让飘**的灵魂归壳,在现实中寻找爱情的伴侣了。

陈惠蓉最终也没能鼓足与肖梁联系的勇气。她一直不知他的所思所想,他离开边疆时对自己疏远的态度,人校后断然的毫无消息,使她觉得难舍的依恋只是己方可笑的单相思,不忙出个人模样来,也确实不配做肖梁的友人,现在是学业第一,它是事业和爱情的基础,专心致志读书,分散不得精力。

班里同学的年纪参差不齐,因为是刚刚恢复高考制度,学生大多是已经在社会做了工作的大龄青年。一些认为进了高等学堂就算大功告成的同学贪图起恋爱的快乐,有一拨男生向陈惠蓉发动明明暗暗的攻势,其他系的异性也有对她表露衷情的。陈惠蓉文静美丽的形容气态绝对地不一般呢,甚至有位不很年轻了的老师也向她默默靠拢。

她清醒坚定地把持着自己,不为周围任何情诱所动。她的感情世界里的春花绿草是为那一个人开放生长的,容纳不得他人的足履,于是就有了“冷美人”的绰号。这绰号在校园****扬扬,沮丧的男人们又恼又馋又无奈,不服气的就发动更猛的攻势,全然无效,好个难对付的“冷美人”呀!

四年含辛茹苦的学子生涯在1983年暑期宣告结束。陈惠蓉各科成绩均十分优异。分配工作时,她被安排到一所中学任教,这是她始料不及而且极不情愿的。分配去向中有不少她认为的好单位,中直机关,省直机关,地市直机关的一些部门,均有同学分去,偏偏让自己去当教师,不是不尊敬园丁,是园丁们的日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没权没势,工薪菲薄,辛苦劳累,遭受冷落,“文革”期间被横飞乱舞的棍棒打得屁滚尿流;拨乱反正以来,待遇虽有所改变,却仍差得很远;人民教师的帽子戴在头上说是光荣,可又没有谁真看得起,有权有势者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往里跳的,陈惠蓉也不想干这行。

毕业分配是较量实力的战场。爹娘、亲属的权力,个人讨当权者欢心的能力,在此都十分重要。她背后可没有大树可靠。临时抱佛脚,又来不及,满腹的不平,满肚的委屈改变不了分配的方案,她也作了正面的抗议,都被硬邦邦地顶了回来,冠冕堂皇的话一大堆等着你呢:你不想当老师?你是谁培养出来的?都不当老师下一代谁来培养?人民教师,光荣重要的岗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看不起?人民教师低人一等?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全党全国都在尊师重教,都不当教师,四个现代化怎样完成?……

境况是难以改变了。认命吧!自我安慰着,毕竟比过去又进了一步,是正式国家干部了,也有了一张挺硬实的文凭,跟许多返城的知青比,也算可以啦。

眼瞅着神通广大的同学进北京,上省城,留本市的进这部人那局,她的眼泪默默地往下流,权力呀权力,你可真是太诱人了!

到二十六中报到。在语文组教初二。原盼着毕业后谋个光彩夺目的好职业即去跟肖梁接触,眼下,又自卑得不敢行动。可怜的孩子王……

教学之余,奋力地为父亲妹妹的回城奔跑,握权的人们谁把个当老师的放在眼里,遭到的多是冷脸,学校倒是挺把自己的职工当回事儿,分给她一间独住的小屋。

将父亲自河南乡下接了回来,学校的这间房做了共同的居室。

霜刀雪剑在老人身心刻下疲惫的衰痕。

精心调剂老人的饮食,安排好他的休息,要让他养出昔日矍铄的精神。

老人无心静养,焦急着冤情的清洗,名誉的恢复,为自己,也为女儿们。他时常奔波在外,入机关,找政府,申诉冤情,请求给予公正的对待。

拨乱反正的东风在中国高层领导勇敢正确的部署指挥下一天比一天强劲有力。百废待举的局势中,为冤假错案平反昭雪的工作快马加鞭地开展着。借此浩**之势,陈惠蓉父亲的问题终于得到初步解决,他的户籍迁回本市,以后的工资由原单位发放——略略地松了一口气。燕芬也回到城里,在一家街道纸盒厂上了班。

固执的老人虽然感谢政府公正勤勉的工作态度,却不满足这一点点的落实。出于对政府的信赖之情,提出进一步解决问题的请求。他的冤屈已经有了三十年的历史,起码被占去的住房应该归还回来吧。政府的同志说,已经够可以的了,其他困难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个无权无势的花甲老人能有什么办法?不靠政府靠谁?

有人就认为他是得寸进尺。没把你继续扔在穷乡僻壤就不赖了,够对得起你了,要还是“四人帮”当权,什么都不给你解决,你不也是干瞪眼。

毕竟不是“四人帮”当道了,期望值自然要有所变化。

两个女儿也没有办法安抚老人不平静的心,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就在这时,老人的生活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

这天,陈树桢老人午休后刚刚醒来,市民革主委胡欣来到他的居处。胡主委说,台湾那边来了个省亲的同胞,亲已探过,为一投资项目在本市再作数日逗留,此人曾是国民党军人,想和民革的同志们接触接触,因此特来邀他前往一叙。

台湾来客年纪在六十二三,一头乌发神采奕奕。“民革”的同志来了二三十位,烟茶糖果摆设案上。台湾人被介绍给大家,他叫石震云,现为台北市连环建材公司总裁。石总与大家逐个握手,在陈树桢面前,他凝神片刻。

胡主委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石总裁对各位的光临表示感谢,尔后讲述回大陆的感想,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们记的记照的照,热闹一时。

陈树桢在与这位台湾人士交面的一刹那即感到此人有些眼熟。陈老盯着他的脸庞,脑海中翻腾着一阵比一阵迅猛的波浪。石总裁款款的声调形成强烈的飓风在他的意识中旋动。渐渐的,脑海中的迷蒙雾气消散开去,明晰而清切的历史如一块黑黝黝屹立不动的礁石齿痕般地显现于他的记忆,石震云,就是那个史烈深!

陈树桢摇动了一下身子,心腔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头,晕悠悠,气,急促促,双目在眩动中紧闭。他从衣兜摸出盛药的小盒,未能打开,人就陷在了云层之中麻木了知觉。

与会的人们惊乱了起来,有人就嚷:“快送医院,快送医院。”有人抬拉他的肢体,有人制止,从落地的药盒中取出几粒丸药塞进他的口中,渐渐的,他的心跳平缓,意识回归,心里清楚起来。他推开身边的人,仰在沙发休息片刻,立起身,朝会议室的门走去,被两位不知谁召来的年轻人搀住。“送我回家,送我回家。”他说。

躺在了自家的**。所犯的不是什么新鲜病,用不着请医抓药。他需要安宁,情绪却怎么也平稳不下来,满脑袋潮涌着三十多年前层层迭迭的错乱图画,弥腾着冲冲烟雾,史烈深在烟火中隐隐现现……

门外一辆小轿车呋呋的马达声止歇。史烈深在胡主委的陪同下进到了陈树桢的家中。仰卧在床的陈老撑开眼皮望望他们,没有言语。

“陈老兄,”史烈深开口道,“今儿是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陈树桢抬了抬脖子:“咳,年纪不饶人呀。”

“你好记性,好眼力,这么多年了,还是把我认出来了。”

“你不也是一样吗。”

“我是用名字对的号,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坐到一起也不相识喽。对你,胡主委是先有介绍的。”

“你在台湾过得不错?当大老板呢?”

“还算可以吧……听说你这些年不怎么顺遂。”史烈深眼睛再次扫视这阴暗潮湿鸽子窝样的小屋,“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他摇摇头。

“我这次回来,打算投资搞个项目,初步决定上个新型建材厂,到时候还得请老兄帮忙哟。”

胡主委道:“石先生这次回乡考察,感觉很满意,准备出资三千万建厂,省市领导十分重视,他前些日子在省城,跟吕省长多次会谈,石先生对你很敬重,你的问题可以请石先生帮帮忙,我想一定能很有作用。”

陈树桢相信此言绝非空谈。自己这重如泰山的事情在省市领导那里不过鸿毛一根,三千万资金的法码非同一般。他需要帮助,然而,实在不愿与此人为伍,打心眼儿里鄙视他。

“过去的事已经是历史啦,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该好好打发下面的日子哟。”台湾人觉到他态度的僵冷,告辞时不无哀戚地说。

台湾大亨飞回小岛,一个月后又飞了回来。在大陆投资建厂,他作了反复的思量。现在厂址选定,手续办完,资金也到了位;百忙中没忘记老相识陈树桢。他又到舍上拜望,并送上去一笔钱,让他安排生活——好大的一笔,他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

他枯手一摆,不收。说,不缺钱用。

大亨就又送过来一把金闪闪的大钥匙,两室一厅的新房。光园小区,水暖电齐全。他仍将手一摆,不住!

大亨并不恼,把钥匙往陈惠蓉手中交。陈惠蓉起初是执意不接,可那自称叔叔的台湾客非让她收下不可,并对她讲了三十多年前愧对其父的往事,这也是为弥补以往的过失。以求心理的一点平衡,况且这点财物于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的小意思。陈惠蓉就把钥匙握在了手中,但犹犹豫豫没敢跟父亲讲,可这事早晚也得露,索性就直说了吧。对父亲讲了一大堆可以接受帮助的理由,然,非旦没有说通,还招了个怒发冲冠。得,钥匙还是退回去吧。

大亨为这倔老头挺伤脑筋,但并不想就此打住,内心愧疚之情的煎烤折磨实在不大好受,要平复了就得对这老兄有实际的帮助。现任的本市市长已跟自己混得厮熟,见了面称兄道弟的煞是亲热,他也知道这市长先生看重的是什么,完全可以利用!就私下里对市长讲了陈兄的境况,希望市长先生出力解决陈先生的一些实际困难。市长觉得这些事并不是难办的事,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就交待有关部门作认真的调查研究;不久陈老头的级别就恢复到了遣送回乡以前的杠上,工资就长了一截,被别人占去的房也通知了现住户赶快退出来。这住户也有实际困难,组织上就帮助解决,两月后陈老头就回归了原处住,他并不知道这些幕后的情况,以为是自己的不懈努力起的作用;而那台湾大亨则除却了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疙瘩,虽然仍被陈老头腻味着,内心反正是舒展多了。

中学教书的日子于陈惠蓉来说很不悦意。既忙乱又呆板,视野窄小,实利微薄,不从这教育园地跳出来就永远难以实现扬眉吐气的人生。

台湾大亨很喜欢陈惠蓉,除了与其父亲的老关系外,也是为她夺人眼目的美丽,愿意她常常呆在自己身边。陈惠蓉也架不住丰盛的酒宴,豪华的游乐之**,情不由已往叔叔跟前来,谈天说地中,不免流露出对自己这份职业的不满意,叔叔就说:“来我这儿当我帮手吧。”

陈惠蓉婉拒了史老板的栽培之意,倒不是在乎学校的铁饭碗,史老板一年给的薪金比学校给的多十倍,干得好还会大发展。可她陈惠蓉不那么爱钱财,她不想经商,喜欢从政,做官是她月久年深的愿望。

台湾大亨愿意帮助她在这方面发展,帮她设计发展的方向: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她应该说有条件去报社电台电视台做一名记者,无冕之王,可充分发挥笔杆子的才能,贴近社会,接触广泛,再寻找机会,谋求发展,不怕前程不广阔。陈惠蓉认为此话有理,可当记者的门路何处寻?史叔叔说:“这小事交给我办了!听我的安排。”

陈惠蓉知道他与市里头头的关系不一般,很相信他的实力。

这天史老板把张市长邀到新亚大酒店二楼雅间饭桌上。陈惠蓉事先等候在这里。见了面,史老板把楚楚动人的陈惠蓉介绍给市长先生。市长眼冒明光,热情奔放,与陈惠蓉一通侃,陈惠蓉洗耳恭听,仪态落落大方。虽然从没跟这么大的官接触过,有史叔叔这层关系,她也就不是普通公民,市长不会小瞧,自己也就不必恭谨拘束。

一番交谈后。发现这市长先生也不是什么高水平高素质的人,浅言薄语之处着实不少,更放纵洒脱起来。酒过三巡,史老板话上正题,对市长说:“我这侄女不想在学校干了,张市长帮着挪个地方吧。”

“往哪挪,有目标没有?”市长舌头的根发硬。

“她想到报社当记者。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干那行没问题。”

市长醉眼朦胧:“这,好,好说。想到地报还是到市报?”

地报是地委机关报,市报属市委。陈惠蓉略加思索:“都行,看哪家容易进。”

“都,都不难,看你想进哪。地报总编关系倒是更,更铁一些,我在行署当办公室主任时,他在三科给我当,当科长。我提拔的。”

“那就进地报。”史老板说。

“好。不过这事还,还太快不了,教育口不能随便放人,常委会上作过决议……这么着吧,我先跟报社说说,让他们先同意要人,再活动调出学校的事儿,好吧?”

“太好啦。”

对市长的爽快态度,史老板代表陈惠蓉作感谢,陈惠蓉也舍命陪君子,跟酒量非凡的市长又对了好几杯,市长就格外高兴,吐真言说:“我也到退休年龄了,将来还得靠你们多多照应呢。凭史老板的实力,陈小姐的才能,我将来是一定要沾你们的光喽。”满堂一片欢乐。

此后一星期,史叔叔就向陈惠蓉作通知,报社方面已经同意要人,先发商调函。出教育口虽然不易,但有市长作主,怕是也难不到哪去。成功只是时间问题。

陈惠蓉实在开心。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日。又过了一个月,她在同事们羡慕的神情中离开学校,跨入新的工作岗位。

做新闻记者,对聪颖机智的陈惠蓉来说非常适合,完全胜任。上岗后,她积极努力,抓了几个典型,写出几篇有质量有影响的文章,总编对她十分欣赏,视其为骨干力量。1984年夏,阴雨连绵,继而又来了几场暴雨,本地区境内汛情紧急。不久山区某县有洪水狂奔泛滥,冲毁民房淹没农田,政府各个部门各级领导,广大军民投入到抢险救灾的战斗中。

一天午后,陈惠蓉接到总编紧急通知,让她去陪省里来的一位领导同志奔往抗洪第一线。省领导现在市政府招待所歇脚,报社派车将陈惠蓉送到。

陈惠蓉与省委熊副书记带领的几位同志见了面,随即分乘三辆小车出发。

熊副书记此次前来,事先未通知本地政府,到达后临时召集地、市领导,会了两小时面,听取了灾情汇报,又马上出发。所以当一行人来到乡间,并未有什么迎接,与乡负责同志接上头,当即乘上两条木船,驶入汹涌波涛之中,亲临战地,视察灾情,组织指挥军民齐心协力搭救被困群众,运送救援食品……

省里的这位熊副书记真是员战将,他瘦削的身材,矮小的个子,一双神情炯炯的眼睛,似一尊石雕的塑像,稳健地站立在船头,有条不紊地向各路兵马施发着号令。浪涛澎湃,船身动**,大家都为这瘦老头的安全担心,而他似乎丝毫不觉自身的险况,从容不迫镇定自若,潮水打湿了他的鞋袜打湿裤管,黄昏时候又有不紧不慢的冷雨自天穹洒落,有人给熊副书记送上雨衣,他断然拒用,说:“百姓没有,我也不需要!”转眼瞅了瞅立在身后的陈惠蓉,雨衣就照顾到了她的身上。她受这位心系民众的高官的精神感染,也拒用雨具,溟溟水雾中任风吹浪打。

浓重的黑暗漫卷了风雨世界。房倒屋塌的村庄中的最后一批灾民被安全转移。熊副书记所在的船儿才渐渐靠至水边,人们又冷又饿又累,挤进小车,往设在县委的抗洪救灾指挥部驶来。

指挥部里空空****,唯一的一个值班人员告之,领导们都到政府招待所去了。

招待所分前后两楼,前楼顶端闪烁着“宾馆”两个霓虹大字。熊书记的秘书与宾馆服务员联系,服务员找来了主任,主任闻知是省里来的人,要去唤县的领导。熊副书记则率人紧随主任进入了后楼。抗洪救灾领导小组的成员们正在小餐厅磕杯碰盏,宴饮多时,已近尾声,桌面上汤汁横流杯盘狼藉,在座者个个面红耳赤,一些人已东倒西歪,在迷蒙的烟雾中依然作着喝的拼搏。

熊副书记的眼珠子扩张膨大了,倒剪双手,威严地矗立在众人面前。吃喝的人被这尊突然降临的天神弄愣了,最数地区行署的吴副专员反应快:“哟,熊书记来啦,您什么时候到的?”

醉的,没醉的全都站立起来,齐刷刷一派恭迎的颜色。

“老百姓在忍饥挨冻,你们倒在这儿花天酒地。”熊书记目光咄咄,出语似箭,直射这伙醉鬼。

“大家也是刚刚从前边回来……”副专员慌慌地解释。

“老百姓三天没吃上一顿饱饭,你们可好……”熊的眼光自桌面一番扫视,“又是鸡,又是鱼,你们吃的是谁,喝的是谁?老百姓用血汗养活你们,是让你们无所用心的吗?老百姓的疾苦你们就不闻不见吗!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忘不了吃、吃、吃。”愤怒至极的熊书记盛火难抑,一伸手将一只酒瓶攥在掌中,啪地一声,臂扬瓶落,玻璃碎片散飞一地。一屋人全惊呆了。

熊书记大喘了几口粗气,一转身步出餐厅,陈惠蓉等随从们也一齐走出,宾馆主任在走廊中将熊书记拦住:“熊书记,房间为您安排好了,先换换衣服,歇歇吧。”

书记及随行人员们各自进入房间。宾馆主任忙着去准备饭菜。熊副书记心头的火气依然不能完全止息,望着窗外越下越紧的雨水,不停地踱着步子。受灾农民们的衣食无着与官员们花天酒地的鲜明反差令这位一腔热血的共产党高官心潮难平。秘书来请他去吃饭,他没动身,说:“随便拿点什么来吧。”此时此刻,没有吃的胃口。

吴副专员及当地的书记县长们都或多或少闻知熊副书记的品性脾气,对今日自己的行为深感不安,此时,见熊书记不出来用餐,更有些惶然,都有些不敢去劝,副专员便硬着头皮去见他。熊副书记面色阴寒冷峻,眼睛扫射他三两下,一言不发。副专员不知所措,讷讷地也说不出话来。冷寂了一儿,还是知趣地退了出来。

饭也不敢送很好的,端一盆热汤两碟平常菜,两只馒头。秘书更是深知书记的秉性,此刻应让他一人默呆,不可杂音搅扰。

雨越下越大,预示着灾情汛息的扩大。熊副书记的颜面上就更难见一丝的晴朗。忡忡忧心如焚如煎。

饭菜简单地填塞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他浑身发冷,一整天的颠簸劳累使人自觉有些力不可支,但却不能静下心神上床安歇。

今晚,熊副书记暴躁的举动着实让小记者陈惠蓉震惊了一下。书记在疾涛涌浪中树立给她的高大伟岸的形象又有所升华。使她由衷地敬佩。这是位心系民众的好领导,一位真干事业的好干部,他的这种炽热的正义的情感令人倾倒,同时就有了进一步了解他的愿望。

地、县领导受了那一场惊吓之后,不敢再恋安乐,冒着紧密的雨水到第一线去了。招待所里静悄悄的。

陈惠蓉跟省里来的几位同志闲聊,议论了一会儿熊副书记的为人为官之道。就回到自己房间。她揣摩着此时一人独处的熊副书记在思虑什么,这个人真是一团火,一盆炭,她打算采访采访这位不平常的书记,好好写他一写,零星的材料有了,还需要进一步地把握他思想的脉络,真正使笔下的这个人物血肉丰满起来。

鼓了鼓勇气,走到熊书记的房前,叩响了门板。

书记态度温和地请这位容貌俏丽、风度恬人的女记者落坐。她的身上淡淡地发放着膏脂的、女人味儿十足的香气。

为了使书记情绪平稳,她向他报告说,地、县领导们都冒雨去前方指挥抗灾了。陈惠蓉半年多的记者生涯中,不少次接触过领导同志,吃吃喝喝也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况且,据她了解,今晚吃喝的这些人确实都是从洪水线上战斗过来的,都尽责地工作了的,她把这情况也报告给熊书记。

书记低沉的情绪渐渐有所平转,口气略带些自责地说:“我做的也有些过分……是吧?”

陈惠蓉没应声,盯视着面带倦态的老人,忽然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确实是似曾相识,不只是在电视屏幕上……在哪儿见过呢?内蒙边陲,大学期间?

“我这个人,有时候太没涵养,自己也知道……为此得罪过不少的人。”老人神情上呈些痛苦。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您是好意,为工作,都能理解。”

“唉,未必呀。”他摇摇头,话语中带些无可奈何的意味。又用颤巍巍的手摸出一支香烟,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地吐出一缕青雾:“我们的有些干部有时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说是人民公仆,实际上对老百姓的疾苦又有多少关心呢?”他抑制住又要激动起来的情绪,呷了一口温茶,“这个县是革命老区,共产党打天下,这里的人民流了多少血呀,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可我们的一些官员哪把老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上,光贪图自己的享受了。”

“我们国家的干部制度还存在很大的问题。”她说。

“搞改革,这方面如果不能动的话,后果就不好乐观。”他的语调是沉重的。

需要换一个轻松的话题。一个实际的,能使自己笔下生辉的话题。

“熊书记,您是军人出身吧?”她这样问。

“从哪里看得出来?”

“从您的气质和性格上。”

“什么样的气质和性格像是当兵的?”

“坚毅、勇敢、果断。”

“不一定只有军人才是这样吧?”

“您说您是不是当过兵吧?”

“让你猜对了。”

“您是不是到过内蒙?”

“内蒙,去过。”

“在内蒙兵团干过?”

“没有。”

她有些失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并未减弱。

“您的性情真有些与众不同。”

“是看我缺乏涵养吧。”

“不。在我的印象里当官的都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说的比做的要出色,可您不一样。”

“这么说我做的比说的出色喽。”

“有那么点。您好像很务实,也不很把自己当官看。”

“当官看怎么样,不当官看又怎么样?”

“把自己当官看的,很珍重自己的身体和性命,可以说一千道一万,真要置身于艰辛危险之中的事绝对不干。您不一样。今天您指挥救灾,真有点临危不惧的样子,好几回差点翻下水去,大家都为你捏着汗。”

“有那么严重?”

“是的。”

“我怎么没那感觉。”

“您游泳游得好?”

“二把刀。”

“这么大的风浪,掉下去真不是闹着玩的。您好像真不怕死。”

“死,还是不会轻易来的。我这一生死过好几回了,又都活过来了。我这条命是老百姓给的哟。”

陈惠蓉呈现出好奇的神情,她想听听这位极富性格魅力者的传奇往事。

书记看出了她的渴望,便沉沉缓缓地向这位呆在一起令人感到舒畅的女记者讲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关于“死”的故事。

“一九四三年,日本人在太行山搞大扫**。我当时在冀中军区独立一团当连长。一次跟鬼子交火,队伍被打散,我负伤冲出重围,逃进一片玉米地里倒下起不来了。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伤口恶化,又渴又饿,就趁天黑到附近村里讨水找饭。村边的一位老乡发现了我,把我背回家中,烧水煮饭包扎伤口。又在天明之前招来两个壮小伙把我抬到山上的一处洞穴里掩藏起来。我在洞里呆了十来天,平日,最多隔一天就有乡亲来看我送水送饭,可是后一阵,一连三天没有乡亲露面。第四天深夜,来了一位老汉,神色凄怆,甩给我一身衣裳和一袋干粮,让我赶快离开这地方。我预感到发生了重大事情,问他,他泪水纵横,不作回答,只催我快快走开。在这位老汉的引导下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当夜急急出走,跟老汉分了手,又几经辗转找到了部队。后来得知。日本人知道了我这个曾率部击毙过十八名皇军的八路连长被这个村的百姓掩藏着,就进村抓了一批人,刑讯拷问,未得结果,就开刀问斩,杀一个问一遍,一共杀了十八名有“通共嫌疑”的父老乡亲,还是没得到任何情报,恼怒万分,放火烧了这座不到四十户人家的小村庄……”

熊书记心情分外沉重了,头印在沙发的靠背上,闭合了一会眼膪。陈惠蓉被那惊心动魄的故事震动了,呆望着疲倦的老人,屋问一片静默。

镇定了镇定情绪,熊副书记又开始讲述第二个历险故事。

“三十年前,部队奉命修筑川藏公路,那时我当副师长,是某工程区的副总指挥。一天晚上,我在工地检查完工作,乘吉普车返往指挥部。同车有一个姓洪的师部参谋和警卫员小郑。吉普车行出两小时后,在山腰一处弯道上遇到了骤然而来的雪崩,吉普车被雪的尘沙掩埋住了,人被封在车厢小小的空间中,拥盖在车身四周的雪块厚重如山,突围出去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因为连车门都无法打开。被严密包裹着的我们受到的最大威胁是氧气的渐渐的稀少,生还的希望几乎在每个人的心中已经断绝,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找笔写字,写下一份向亲人世人作交待的遗嘱。各自的遗嘱写好后,统一放在一件大衣口袋里,巨大的恐惧感噬咬着大家的神经,当时的心情简直无法描述。

“我们有所不知的是,此刻雪山外面已有数十民众开始着对我们的营救工作。原来,当我们的吉普车在此道上行驶时,恰巧有一位藏族农民在远方见到车灯放射的强光,光束在雪崩发生之后失灭,使这位农民知道有人被困在了雪中,他立即奔回村子,向村民们讲了情况,大家断定遭难的是大军的车辆,于是,除了老弱病残,全寨人几乎是全体出动,背锨握铲,四面八方进行除雪的激战。下面的情况是,凌晨一时,我们的司机赵师傅最先昏迷了过去,接着是洪参谋和我。就在这岌岌可危之时,吉普车的顶棚露出了雪面,藏民们一片欢呼,我们获救了,并被送进了医院。在这次鏖战中,有两名村民不慎滑下山坡,其中一位伤重去世,另一名残了左臂,脑神经也受了损伤……”

熊书记一口气讲完了那次动人的遇险经历,嗓音已有几分嘶哑。他大口地喝下半杯水,继续讲述下来。

“第三次大难不死是在**期间。那时我被打成‘走资派’,发配到乡下干校做农业活。是个初冬季节的一天,班长派我往某驻军伙房送一车大白菜。我是中午赶着马车出发的,在军营吃过晚饭往回返。车在公路上走得很快,经一个岔道口,有一辆胶轮拖拉机横向驶来,接近我时,突然把车灯打得贼亮,马一下子受了惊吓,撒开蹄子狂奔了起来,我紧拽缰绳,大声喝呼,无济于事,马仍是狂奔猛跑,而且是越跑越野,结果一头撞在了路边的树上,马倒车翻。我被甩了出去,头碰在硬石上,顿时昏迷了过去。由于天寒时晚路黑,行人车辆稀少,就是有人看见,在黑灯瞎火的野地里没点胆量和热心也是不会管的。慢慢的,我醒了过来,在劲猛的冷风的吹动下,渐渐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儿,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身子就是动弹不了,满头满脸是血,腿也好像离了身不是自己的了。这时候隐约觉得有一个人步行走到这里,我就拼足了劲儿唤叫了一声,那人听到了,走到我的眼前,是位姑娘,她问了我几句什么,我不知道回没回答清楚,她就俯下了身,让我伏在她的背上,背着我往附近的生产队送,一路上喘喘歇歇,走了有四五里地,到了村里找来了赤脚医生,一看伤势挺重,医生赶紧召了几位社员把我抬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由于失血过多,需要补血,那姑娘也挽了袖子,经化验,她是0型血,可她的身体太弱了,医生抽了她不到80cc就不忍再抽了。送我来的社员就回村动员了几名社员来为我献了血,当时大家以为那姑娘是我家里人呢,可我却一直不知她的姓名身份。那次我除了颅骨受伤,还摔裂了胯骨,要没有这么多的好心人,及时抢救,早就一命呜呼了,尤其是那姑娘……

“那姑娘是不是十八九岁年纪?”

“对。”

“梳着齐耳短发。”

“对。当时我没太注意,后来我找这位姑娘,乡亲们告诉我说是齐耳短发,个子有一米六二、六三的样子……怎么,你……”书记深感惊诧。

“在你做抢救时那姑娘不辞而别了。”

“对呀,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书记的情绪激动了。

“那姑娘就是我。”

“啊……”

第二天天蒙蒙亮,熊书记就精神十足地从**爬了起来,“将功赎罪”的副专员、县委县府的几位领导睁着一夜未阖的红红的眼睛向他报告昨夜的情况。熊副书记祥和地跟大家吃了一顿早饭,对诸位的一夜辛劳作了表扬。尔后,熊书记要奔赴前线,让昨晚战斗了的人们歇息。大家虽然累得头晕脑胀,却表示了继续战斗的意愿,于是就又出发。

洪水的气势已经开始减弱,受灾的村民基本有了安全的归宿,四面八方的救援物资纷纷运到,天气形势的预告表示着洪涝的凶暴时期已度过,可以略略地松舒一口气了。

熊书记一行的午饭是和灾民一起吃的,很简单,大饼咸萝卜。晚上各路人马回聚县府招待所,因为抗洪救灾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各位领导心情都十分地愉快。熊副书记默许弄来一坛当地产的枣酒,搞了些豆腐、粉条、花生米等简单菜疏,围了张长桌,痛快淋漓地欢畅了一个晚上。熊副书记的这次出行意外撞见曾救过自己一命,一直惦念在心、留意寻查了多年毫无蛛丝马迹的陈惠蓉,释了胸中的一桩悬念,为自己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幸运而欢欣。原本对她是以风姿绰约聪颖伶俐的优秀记者来喜欢的,这喜欢毕竟有着界限距、离,当昨夜的一束火石电光亮了他漆暗的心境,距离便在瞬间缩短,对她就有了那么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是啊,自己体内流淌有她的血呀!

老人虽然做官多年,率直的秉性却没有泯灭。这秉性虽使他吃过不少的亏,却也是为人的一种自在的惬意。今天在抗洪救灾的前方,他无暇跟这位小恩人有过多的交谈,深重的感激之情凝在心中。此时他情感的潮水就禁不住地澎湃起来。“来,小陈,到这儿来坐。”会餐入席时,他当众向本想避开首长座席的陈惠蓉这样招呼道。

聪明的、不愿喧宾夺主的陈惠蓉便无可奈何地挨了过来。

菜肴可口,酒香四溢。兴致颇佳的熊书记敞开海量,诸位也都除了拘束,擎着杯子,口中讲着水平不一的恭维话向熊书记敬酒。书记来者不拒,一连喝了六杯。脸颊竟然不挂颜色。秘书知道书记的量不浅,但也到了适合的程度,就宣布了不要再让书记喝了的意思。秘书的语音未落,熊书记将酒杯一抬:“惠蓉,你是在座唯一的女士,我敬你一杯。”

大家就说,书记亲自敬了就一定要喝。

她望着杯中酒犯怵。

熊书记说:“你能喝多少喝多少,随意。我先喝了。”一仰脖,酒点滴不剩,全部落肚。

陈惠蓉就硬着头皮灌了自己一大口。众人们又起哄不依,纷纷说:“喝了吧,熊书记都喝了,这点酒没关系……”她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向诸位亮了杯底。脸膛马上热了起来。

陈惠蓉舍命勇敢了这一下子可不要紧,专员、县长、主任们都开始向她擎杯,她连连辩白自己确实不行,却不能得到大家的“关照”,就再硬头皮喝下两杯,这时就有了往桌子底下出溜的态势。熊书记看出了她的实质,就替她遮拦说:“她是真的不行了,自便吧。”这话很管用,替她解了围。

她酒喝得多些,胃口略觉不适,饭菜也不想再吃。熊书记见她不动筷子,就把豆腐粉条往她的碟子里夹。本来男人关照女士情所当然,而行为出现在省委副书记身上,就有些令人关注。人们心里就猜疑熊书记跟这女记者有什么特殊关系?或许是被这小美人儿的花颜月色迷惑住了,可又都知道熊书记可不是贪恋女色的人呀。

熊书记是精明过人的人,当然晓得大家会产生怎样想法,索性郑重其事并颇带几分深情对在座县委、行署的领导们说:“这位陈记者是我的老相识老朋友……”顿了顿,策略地转了个弯,“过去我倒霉的时候她对我帮助不小,对她,各位以后请多多关照。”

这话一出,各位领导“茅塞顿开”。陈惠蓉也小有惊讶。她知道熊是要对自己特别关照了,八年前偶然栽下的种子今天要开花结果了。

以熊副书记为首的一行人在本县马不停蹄地工作了三天,灾情已全然控制,秋日舒展的黄昏在乡间广袤的原野上散放着恬静幽美的温馨,明日即要启程离走的熊副书记与陈惠蓉在草摆风摇的黄尘道上漫步徜徉。像一对父女,话说得不多,却情意潺潺。熊书记仔细询问她的工作生活情况,问有什么困难和要求。陈惠蓉虽然很想向关心自己的老人提及尚处偏远乡间的妹妹需要调回城来的实际问题,却喃喃地没有张口。办此等事于熊书记来说可能是举手之劳,但,又觉得提出来显得有些施恩图报的俗气。熊书记此番言行为自己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下来的事情凭自己的努力来办吧。

老人真诚地愿意为当年那个善良的小姑娘、当今叫人喜爱的女记者尽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见她毫无趁机而上的意思,更加深了对她的欢喜。就叮咛说:“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这个老头子做的事情,一定直言相告,不要客气。”陈惠蓉点头应下。

第二天一早,熊书记一行准备返归省城,上车前,地、县领导簇拥相送,熊书记与大家一一握手作别。到陈惠蓉这儿,又做了稍长的停顿,说:“有机会到省城,给我打电话。”

“是。”她说。

“好好干。”

“是。”她答。

众目之下双手紧握。

作为一份小报的普通记者的陈惠蓉在这次跟随熊书记下乡之后突然身价百倍了。

这天晚上,总编先生到她的住所来看望,讲了一大堆表示关怀的话,并说到了选个如意郎君的时候了,是不是已有了意中人?没有的话他可以帮助物色,当然会是高质量的。陈惠蓉沏茶让水,说总编的光临深感荣幸,说自己暂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总编是绝顶聪明的人,虽然是揣着人选来的,却只适可而止地说了说光阴似箭不可耽误的话又谈了谈工作上的事情,征求她如何办好这张报纸的意见。这总编办报一向十分自负,今天这谦逊的样子真是少见,她挺认真地谈了一些想法,末了,总编表示一定想法帮助解决她妹妹的回城问题。

又过了几天,单位通知她,地委赵副书记下乡视察工作,指名点姓要陈惠蓉随同。陈还被请到书记的日本小轿车里坐。视察进行了三天,晚上歇宿在县里,书记单独召见陈惠蓉,东长西短地闲扯一阵后,话题拐引到地区领导人事变动问题上。赵副书记问:“这方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陈惠蓉感到不解,组织上的事自己怎么能知道?直言不知。赵副书记面呈狡黠之色,继续绕圈地打探:“听说胡书记要调省里,有这回事吧?”

这胡书记是地委的一把手,他的去向陈惠蓉真是不晓得,但从赵副书记的神情上看,好像自己是必知无疑。联想到一贯官气十足的赵副书记在自己面前温和谦顺的样子,便悟出了其中缘由,是省委熊副书记的光环映照了自己呀,熊副书记是管组织工作的,领导层人事上的事儿都在他的肚皮里装着,而自己是熊宠爱的“老关系”。

她就收敛了茫然的情绪,诡秘一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笑于这位地委副书记来说高深莫测。说:“好啦,好啦,不谈这些啦,熊书记身体还好吧。劝劝他干工作别太玩命了,悠着点劲儿,年纪不饶人呀……”

陈惠蓉又是高深莫测地一笑,算是默默应了。接下来,赵书记问她工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她就直通通讲出自己的妹妹尚在远地农村,按理说应该回城来了。赵副书记打问详情后,说这事儿好办,回去就跟有关部门讲。赵副书记是主管全区政法工作的,问小妹回来愿不愿意进公检法战线。陈惠蓉深知这种部门权力的作用,妹若能进入自然是求之不。

与赵副书记作了这次交谈,陈惠蓉的底气骤然足了许多。原来以为熊副书记向一些领导交待对自己多加关照的话不过是一阵轻风,不能说一点用没有,却也没想到会真的起到很大的作用,并且这么快就传播开来;看来那关照之说已不是上级对下级简单的拜托,已掺和进另外的因素。这有利条件是该好好用一用的。不久那位被熊书记责骂过的吴副专员也寻了个借口把陈惠蓉找去酒宴款待,话题又涉及到熊副书记,陈惠蓉就不再闪避,坦然以熊书记的亲信自居,又加些自撰的与熊书记交往的情节。

副专员说:“你有什么困难要解决尽管说话。”

她说:“没什么困难。”

副专员说:“听说你的妹妹还在乡下?”

“是的。”

“想不想回来?”

“当然是想的。可事情不太好办,她在那里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要架得三人一起回。”

专员说:“我尽快帮你办这个事。你写个详细情况的材料,尽快给我。争取年内解决。”

“那太谢谢啦。”

眼下已是国庆前夕了,离年底还有三个月。

在各级领导的热情帮助下,陈燕芬一家三口返城过了阳历年。陈燕芬到政法委报了到,其夫进了外贸局。合家欢乐。这事情的操办,吴副专员、赵副书记都卖了力气,事后都向陈惠蓉表白自己所起的作用。陈惠蓉自然是分别致谢。元旦过后,总编又向她报告消息,已决定提升她为政文部主任。主任当了半年,又做了副总编辑。这期间,省委熊副书记到过本城一次,指名点姓要见陈惠蓉的面,并在宾馆小楼单独作了长谈。她从熊副书记的屋中出来,就有地区的领导同志邀她谈话探口风……她在副总编的位置上干了一年,由于才能突出,被提拔当了地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一九八六年地、市合并,双方的宣传部长为争第一把交椅闹得不可开交,两人年纪又都过了半百,上级就让他们其中一个做了调讦员,一个调到省社科院任闲职,陈惠蓉当了部长。

市委常委、宣传部长的乌纱帽戴在了头上,她自己也觉得迅速非凡。现在是市里炙手可热的人物了,家中父亲小妹的事情也安排得称心如意,工作上也得心应手,算是比较安稳了。记忆中血迹斑斑的往事需要清洗,自已个人的终身大事也是该考虑的时候了。

自己这非凡的进步是令人羡慕的条件,愿与其结百年之好的男人自然不难找寻,也常有领导、同事、亲朋友人向她发出愿意效力的信息,佟红也来表示过特殊的关心。她只说工作忙暂不考虑,这理由抵挡不住了,就说已经有了意中人E谈着。久而久之,那“正谈着”的男人竟谁也不曾见过,就又有了这样那样的言语,老父亲也为她的终身大事着急。

她决定向肖梁作一作出击了。

尽管自身条件很是不错,她却并不那么信心十足。她深知肖梁的品性,此人一身傲骨,在别人眼中颇为重视的权势,在他那里则不会有什么分量,不过毕竟是今非昔比,乌纱这个东西毕竟可以为生活带来许多便利,许多乐趣,况且只凭自己女人的姿色条件也是很有些竞争力的,彼此又有相当的感情基础,而且肖梁一直未婚未娶,要不失时机赶快动手了。

肖粱对陈惠蓉的情况由一无所知到知之甚多。起初他是从报纸上不断出现的陈惠蓉这个名字上得知她就居住在本市,而且做了记者工作的。他不知道自己曾从内蒙古发给她的信收没收到。有心与她作一作联系,却又踌躇得很。陈惠蓉是否有情于己不得而知,现在正是春风得意,自己离边疆时没有向她表露爱恋之情,这时来说是不是有攀附高枝之嫌,犹豫着,又得知陈惠蓉又有升迁,就彻底地抑住了热扑扑的感情,但感情这东西不像炉膛之火,可以浇得熄的……被折磨得万分难受,于是,想,必须尽快找个女人成家了,这样会好些。

凭他肖梁的相貌、气质和才干,寻个品位不低的女人作伴侣不是什么困难事。上大学的时候就有两位女子秋波频送,爱慕有言。他没有接受。工作岗位上,也遇有柔情春水潺潺**来的时候。他闭封着自己的心田——这里并不荒芜,自有天上之水浇洒滋润着一畦萋萋绿草。他朦胧地企盼会有一枝怒放的红花在草地间挺拔出来,而今那企盼之露已被枯涸的土地吮吸干净,他要另外开溪引水了。然而,他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有些笨拙;过去曾向自己表现衷情的一些人自己并不喜欢,有一个印象还可以,去打听了一下,人家已经成立了家庭。听朋友介绍?盲目性太大,虚渺又繁琐;主动出击,前面没有目标;去舞场交际,没这雅兴;登征婚启示,没这勇气。三拖两蹭间,就有一桩意想不到的姻缘出现在了他的命运之中。这事说来还有一曲前奏。

肖梁是父母的独生子。他很小的时候就不见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解放军队伍中的一员,共产党的旗帜飘扬在天安门广场不久,他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奔往朝鲜战场。做中学教师的母亲带着刚会走路的小肖梁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归,组织上却把不幸的消息报告过来;年轻的女人成了光荣的烈属,小肖梁再也不会见到陌生的父亲了。母亲没有很多的眼泪,将万般的怀念藏在心底,独自艰难地把孩子拉高扯大。

一九六九年四月,作为烈士子弟的肖梁积极响应毛泽东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奔赴内蒙草原安家落户。他本是享受特殊照顾,留在体弱多病的母亲身边的,但,母亲却要他继承先烈的遗志,听从党的召唤到大风大浪中去经受锻炼。他义无反顾地踏上风雪征途。

母亲肠道的痼疾一天天重了起来,但她坚挺着没有告诉给屯戍边陲的儿子,飞往北疆的信件鼓励着儿子革命的斗志,报告着自己无恙。待她实在不能独自支撑的时候,就从乡下雇来一位保姆,保姆是年轻的姑娘,年纪在十七八岁,名叫解美秀。美秀姑娘人算不得聪颖,却十分地厚道,手脚很勤快。粗粗壮壮的身体充满着使不完的力气。她对主人一片忠心,一片深情,后来肖梁从自内蒙回家乡探亲的同学口中得知了母亲的病况,赶回家来,见到美秀姑娘,对母亲的生活就比较地放心了,母亲也多次向儿子表露对美秀的满意和喜欢。

美秀确实是难得的好姑娘,两三年如一日精心照料着主人家的起居。肖梁上学返城之后,母亲便与他商量说,美秀年纪已经不轻,不能耽误了人家的前程,该另换个保姆才好。肖梁就开始物色人,通过一位老师择定了一位山区姑娘,母亲就向美秀讲了让她回家的想法,美秀便问,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母亲解释了自己的意思,美秀就做了坚决的表示,要继续伴陪在她的身边。

母亲深为她的诚心感动,却也不能不为她日后的生活忧虑。几经劝说,实在是劝不走她,日子一天天移了下来。

肖梁上学期间,每星期天都要回家探望母亲,和美秀的接触渐渐多了起来,美秀性情内向,平时少言寡语,肖梁在家时两人很少说话。因经济条件所限,一家人自然是粗茶淡饭,美秀也只会做些家常便饭,而肖梁很爱吃美秀烧的麻婆豆腐,美秀很快察觉到他的口胃,星期天的餐桌上总少不了这道油汪汪热辣辣的菜,而且烹烧的手艺越来越精;渐渐,肖梁身上的针线事美秀也为之想到了,针沿线角走得也真够细密,使肖梁心存感激之情。

有美秀在母亲的身边,肖梁便能踏实地专意学业。四年度过,以优异成绩走出校门,而母亲的体况因年增月暮日益衰弱,以致彻底地卧床不起。美秀的责任就愈发地艰难沉重,饭,一日四次,一匙一匙地喂;头也要由她来梳,擦身洗澡,接屎接尿。母亲有一阵严重便秘,美秀就用手一点点地自肛门往外抠;饭菜的样式努力变化,并用自己菲薄的收入为主人加舔营养。母亲常常感动得泪水洗面,叹曰:“亲闺女也不过如此呀!”

一个初春的午后,母亲的本已严重的病情陡然恶化,送进医院一直昏迷不醒,十天后溘然长逝,没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

累红哭肿了眼睛的美秀向主人的遗体作了最后的告别,回到她生活了十年的凄清冷寂的房间,默默地收拾起简单的行装。没向沉浸在哀痛之中的,肖梁讲一句话,迈出了门槛。肖梁将她唤住,请她再稍作逗留。他欲将母亲一些用物送给她带回家去,美秀摇了摇头,抬动了脚步,把一片空寂交给了不知说什么才好的他。她走出了他的视野,走出了这座城市,这年她二十八岁。

光阴缓缓地流逝,记忆中的旧情昔景隐隐约约沉浮远淡。美秀姑娘结实健壮的身躯,敦厚沉默的情态朦胧在一片烟云水雾之中了。

这天午后,刚刚放下碗筷的肖梁打开了被人叩响的门板,接待了一位来自乡下的花甲老人。

来者是美秀的父亲。肖梁赶紧递烟敬茶。

老汉询问了肖梁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得知他尚是独身一人时,便讲出了此次前来的意愿。

两年前美秀自城中回归故里,精神上一直郁郁不爽。家里人知道她与城里那家主人的感情深厚,以为她是因主人撒手人寰而心情沉闷,日久天长慢慢会好的。美秀的年龄实在是不小了,尚未婚配,这在农村中显得很是突出。她在城里做工时家里人为她选择过对象,并多次劝她赶紧回来完婚。可她就是不肯回来,也不答应任何一门婚约——不管男方什么条件面也不肯会上一回。现在守在父母身边,成家的事总该当作一回事了吧,可她仍然不动此意,任凭亲友百般规劝,也不随合。这下可让老人们着了急,窝着个大闺女在家中丢人现眼,跟她也恼了几次,她也只管嘤嘤地哭,被逼得急了,就闩门在屋,不与任何人见面,可愁煞了当爹做娘的。有人疑心她是神经出了点毛病,观察下来,真好像有那一点。美秀的神思真是一天比一天恍惚,独自一人的时候把城里那家人的照片端在手中,细瞅详看,有两本封面上着肖梁名字的诗集被她掀来翻去不肯放手;还有件绿色军服——是肖梁在内蒙兵团时的供给品,母亲生前看美秀喜送给她的——不知啥时她就郑重其事地穿在身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瞧,都啥年月了,谁还稀罕这东西,可她穿上身后就有了非凡的感觉,舍不得总穿,就穿了脱下整齐叠了,很宝贝地藏进箱里。这些反常的行为使家人似乎明白了点什么,直到有一天夜里,娘听到她在梦中急唤肖梁的名字,才彻底知道了她的深隐的心思,却不知怎样来解决这个问题,问不好问,劝不好劝,而美秀也只在心里煎汤熬油,并不对旁人透露什么,渐渐她言混语乱,人也愈发萎蘼,请医生来看,断定是恋情问题上走火入魔,唯一可拯救的办法就是请她的心中人来宽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