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子龍文集 第2卷 子午流注

己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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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量不高,微胖,下巴上稀稀拉拉長著幾根黃胡茬兒。前頂凋謝,後腦一篷卷曲的枯草般的長發。近視鏡片上閃著遊移不定的光點,一副極其普通的非常好辨認的知識分子氣質。似曾相識,卻不記得有這麽個老病人。我見得人雜,無法記住每個有緣打交道的人。

“姓名?”

“楊康。”帶南方口音。

“年齡?”

“四十九。”

“單位?”

“鐵路學校。”

“哦,我說看你麵熟呢!昨天晚報上登了你多半版,還配著兩張照片。是吧?”平軍的口氣像碰上了活雷鋒。耳朵長的錢瑛不拿正眼夾病人,已走到門口了,聽見平軍的叫喊又轉回身來。我看病喜歡靜,在醫院裏最難做到的就是安靜。

病人被醫生認出是新聞人物,他沒有露出得意和自豪,反而顯出不安。

他真的救了他了嗎?他有力量救得了他嗎?他勞教期滿無處可去,他沒有家沒有親人,他是欺騙的產物,本身又成了謊言的化身。他幾乎比他小三十歲,他卻根本不了解他,他骨子裏有種令他捉摸不透的東西。他也不了解自己,拿不出一條讓自已信服的理由說清楚為什麽要收留那個小流氓,把他領到自己家裏。隻好接受記者的解釋,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是說給外人聽的。他自己似乎也相信了。不相信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嗎?他和姚克宗有緣,還是上一輩子欠他的?他得承認,那小子身上有種東西,既吸引他,又讓他害怕……房子裏烏煙瘴氣,凝聚著一股惡臭,他們賭瘋了,一雙雙眼睛裏都閃著火焰。肮髒的盡是十元和五元的票子都流到姚克宗的腳下,他心裏盤算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再玩下去沒有他的好了。輸了——到手的錢再送給別人不情願:繼續贏下去——那幾個小子會把他撕碎!隻有走為上策。然而賭盤上有一條鐵規——輸家不開口,贏家不能走。但可以跑。他偷偷穿好鞋,乘人不備抓起錢袋子衝出房門。看賭徒們快要追上來了,便拋撒出幾張鈔票,趁賭徒們蹲下身子搶鈔票的工夫,他又跑出去好遠。一路拋撒一路跑,真的甩掉了一群紅了眼的瘋狗。回到無人知曉的老窩還剩下三千元,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