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郝武长跟焦起周闹了那一场之后,焦最婵就不再回自己的房间,晚上跟小妹最芳住在一间屋里,好像重新获得了那种久违了的轻松感。
女人如果不长大不结婚该有多好!
亲近的人都这样劝过她:时间一长,跟郝武长待习惯就好啦。可她,越是跟郝武长处的时间长了,对这个人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不喜欢他,渐渐地还生出一种不安和恐惧。她们一家治好了他肺上的空洞,他的心里又生出一个空洞,且已无药可医。他举止没有廉耻,过着一种不仁不义、病态般的日子,浑身就没有一点叫人喜欢的地方,那张邪恶的脸就是他全部信仰的表白。
这桩婚姻本来是父母替她选的,现在她却夹在男人和父母中间无能为力。她受的是什么样的委屈?郝武长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是怎么对待她的?没有人知道,她也不敢告诉父母。可在父母面前,她又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好像嫁了这样一个倒霉男人常惹得父母生气,倒是她的不对。如果根本就没有她的存在,哪还会有这桩婚姻呢?她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对不起父母。
每天一睁开眼,她从住院部到门诊室,来回蹿个不停,既给父亲打下手,又得给母亲当助手,还要把护士的活儿全得兜起来,到了钟点还要想着给全家人做饭,总不能再让父母下厨吧。可想而知,她的事情有多杂、多乱。一个人如果心里定得住,身外的事再多也不会乱。问题是,她的心里跟外边一样的又忙又杂又乱!
她的阵发性呕吐越来越刷烈,再想瞒着父母已经不行了。母亲把脉,证实了她的担心:确实怀孕了。
焦最婵最初的反应是想打掉这个孩子,她非常厌恶自己的肚子里怀上了郝武长的孩子。她还曾为自己是郝武长的老婆一阵阵地厌恶过自己,这甚至改变了她的生活态度——在护理病人的过程中,无论遇上多么严重的或多么脏的,她都不嫌弃,甚至不怕被染上结核。说来也怪了,这么多年她天天跟结核病人打交道,结核却从未沾过她的边儿。一个女人最大的悲哀可能就是对自己的婚姻没有信心。跟郝武长的关系将来会怎样,她的心里一点数都没有。那天连母亲都气得说出了“离婚”这两个字,那么还留着这个孩子,将来不是麻烦吗?
想归想,焦最婵却根本就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在她的性格里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怯懦,从小到大,在重要的事情上她还从来没有为自己真正拿过主意。堕胎的事也就今天推明天,这周推下周?特别是看到父母并未因她怀上郝武长的孩子而表现出嫌弃,她就又变得犹豫不定,便一天天地拖延下来。
只有郝武长还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经怀孕。因为他又过上了两年前在陕西洛南县小山村里的那种日子,在屋子里憋屈了许多天了。
现在,他可以整夜整夜地在外边胡混,也可以没黑没白地在自己的屋里睡懒觉,再也没有人催他起床,喊他吃饭,焦家上下就像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刚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在乎,心里说看谁熬得过谁。他现在不是光棍儿一条了,男人有了老婆就有了资本,有了优越感,就能强硬起来。因为这个老婆不是别人,是你们焦家的大闺女。我占了你们的闺女,就是跟你们焦家有了关系,你们想就合我也得就合,不想就合我也得就合。那天,堂堂的院长老丈人被气得直翻白眼,最后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偷偷地给自己顺气!你们这一家人,早就叫我给看透了,全都是泥捏的,甭想跟我玩儿邪的!
特别是焦最婵,竟然还敢搬出去住,看你能在外边躲多久!哪天老子想好事了,一把就能把你再拉进来,看我怎么折腾你!在新婚之夜,郝武长就自认为彻底弄懂了焦最婵,别看她在病人眼里是菩萨心肠,是救命恩人,一开始他也把她看得高不可攀。那天他是借着酒劲儿现了原形,一上来就把她的窗户纸捅破了,原来她跟别的女人一个样,嫁给了他就成了他的人。无论他怎样对她,她都不会反抗。她已经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而且永远属于他。他随时可以支使她,她就是他对付焦家的武器!
武桂兰还用离婚吓唬人,把我当小孩子哪?你说离就能离呀?老子死活都不同意,拖死你。即便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会把你们讹死!哼,离婚,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郝武长铁嘴钢牙,给自己打足了气。但扛了一段时间就有点挺不住了,他已经不是两年多以前的郝武长了。他尝到了家庭的温暖,也知道了被人关怀被人尊敬的滋味,忽然一下子又全都丢失了,重新变成一条没有人答理的狗,叫他怎么受得了?先说吃,人是铁饭是钢,你本事再大,饿上两天就一点火性都没啦。来到运城以后,焦起周每月给他开工资,平时他在家里吃饭不花钱,工资光用来抽烟和到外边找乐子,就显得挺排场。有时还能在城里新交的几个哥们儿面前装装样子,不忘记提醒他们自己是一家医院院长的女婿。自从跟焦起周吵架以后,他就靠上个月还剩下的那点工资天天到街上买饭吃,这还能维持得长久吗?花光了口袋里的最后一分钱,就只好回到自己的屋里躺着。惟一可以自我安慰的就是还有间屋子藏身——其实连这间屋子也不是他的。如果他是焦起周,就不会让闺女搬出去,而是把他撵走,那他如果不想走,就只有跪地求饶。
焦起周啊焦起周,你个老杂毛!跟我做下仇就会有你倒大霉的一天,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
恨归恨,骂归骂,眼下怎么办呢?要是能瞅个机会把焦最婵拉到屋里来就好了,可以打她干她往死里折腾她,也可以哄她求她,对自己的老婆怎么都好说。哎呀,老婆,老婆,那才是男人的天堂。一个连老婆都说不上的男人没有人会拿你当人,这两年我活得有了底气,全是因为娶上了老婆。有一个温热柔软的身体天天晚上在伺候着你,你什么时候想抱就抱,想在上边撒气就撒气,这种日子不能再丢了!焦起周、武桂兰,你们煽动你女儿离开我,这是夺妻之恨。俗话说,宁拆十座庙都不拆一桩婚。我一定要报这个仇!
郝武长几次想接近焦最婵,可焦最婵很少走单儿。白天常在病房里,晚上跟家人在一块儿,真撕扯起来他怕占不到便宜。他不怕焦家的人,却不能不提防病人。医院里已经有了十来个男病人,正恨不得把焦起周两口子当成神仙供起来呢,一旦动起手来,他们肯定会向着焦家的人!要不就在下半夜的时候把他们的房子给点着,能烧死几个算几个,烧不死算他们命大。房子没有了,看他怎么开医院,怎么向卫生局交代。细想想这一招儿也够戗,这样的旧房子,人在里面感到热了,一脚就把窗户门给踹开了,不可能被烧死。他们必然会报案,警察也一定会到洛南抓我,那不就完了?
不行,这么快就把自己搭进去太不划算。焦起周刚刚在运城站住脚,还没有赚下多少钱,现在还不能跟他们闹崩了,我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过哪……他闭上眼能想出千条路,睁开眼仍旧走投无路。在肚子饿得还能扛得住的时候,他发很,骂街,起誓,主意也一个个地想了不少。此后又饿了几天,虽然这几天他也时不时地到外面找到一点吃的,但感觉却跟前些天大不一样了,杀七个宰八个的气焰越来越弱,最后还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老台阶: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
要想吃饭,就得重新回到焦家的饭桌上去,那就得管人家叫好听的,爸呀妈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叫了,郝武长对管别人叫好听的也不怎么当一回事。光叫好听的还不行,人家可以照旧不答理你,还得干活。一个医院的杂活得有多少?他除去不管看病,别的事都管,连烧开水,打扫卫生,维持秩序,有重病人来帮着搬搬抬抬,都是他的事。
郝武长骨子里有种无赖性。也正是这股无赖性一次次地帮了他。他找了个哥们儿帮忙,先给焦起周、武桂兰写了一封检讨书。天下的事就这么怪,一个狗屁不通的浑球,却偏偏喜欢用舞文弄墨来卖弄自己的小聪明——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不可饶恕的大错误。我把爸爸气得够戗,我从来没见爸爸发过这么大的火。爸爸是世界上第一大好人,谁如果与他合不来,那么这个人的问题就大得很了。我真浑,缺少教养,不懂礼貌,不知道尊敬老人,在医院病人中造成极坏影响。现在我已经认识了个人的错误是严重的,今后再不敢了。如有重犯,请爸爸妈妈严惩,武长绝无半点儿怨言。请二老原谅我!
不孝婿郝武长
他选了一个让焦起周和武桂兰没有办法再跟他红脸,不得不接受他道歉的日子重新出现在医院里,一本正经,人模狗样,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或者即便发生了一些事情也已经烟消云散,雨过天晴。这一天黄鹿野来了,郝武长断定焦起周绝对不会把跟女婿吵架的事告诉这位老朋友,他们好面子,怕丢人,因此当着这个黄鹿野的面,他喊他们一声好听的,不就都过去了吗?
他猜测那两个人一定都在办公室里陪着黄鹿野,就推门先进了焦起周和武桂兰的住房,屋里却只有上午没课的最芳一个人。他把检讨书放在连三桌子上,对最芳嘻嘻一笑:这是我的认罪报告,你看看有没有错别字,有就替我改过来。
然后他来到办公室,因为外面冷,有十来个病人都挤在屋里等着。焦起周一边给病人看病,一边和坐在对面的黄鹿野说话,他跟前还站着三四个人。黄鹿野最先看到了郝武长,他是证婚人,自然也不会忘记这个当时的新郎官儿,就冲着他微微一笑。郝武长忙不迭地说:你好,黄院长!然后走过去给黄鹿野的茶杯里斟满热水,回手又拿走焦起周的水杯。由于焦起周没有工夫喝,杯里的水都凉了。郝武长到外面倒掉里面的凉水,重新彻上热茶,又端到焦起周眼前:爸,您喝点儿水。
焦起周拾起头,一股怒气攻心,把他的面容都扭歪了,可当着黄鹿野和这么多病人无法发作。本想不答理他,又怕让不知情的老朋友和病人误认为是自己不通人情,只得用鼻子“哼”了一声。
“哼”这一声也算是出声了,就等于跟郝武长过了话,僵局已经打破。郝武长非常得意地又来到住院部,俨然一副检查卫生的派头,让这个人把窗台收拾干净,让那个人把堆在地上的东西清理出去……武桂兰还没看见他这个人,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他在住院部晃**了一圈,才走到武桂兰身边,小声说:妈,这边的一些杂事就交给我吧,前边来看门诊的人可是挤了一屋子,爸爸还得陪黄院长,忙得够戗,你老得过去看看。
武桂兰非常诧异地看看他,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个什么人?愣了愣神儿才说:这里哪有杂事?你能处理得了?你要真想学,就得塌下心来,从基础打起。
郝武长答应得非常干脆,就坡下驴地给武桂兰打起了下手。
等武桂兰忙完住院部的事到门诊那边去了,郝武长就把焦最婵从病房拉出来,赔着笑脸说:婵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真这么狠心就离开我,你要再不回去,我就当着病人给你下跪!
焦最婵一阵恶心,扭头跑进了厕所。
郝武长嘴角一咧,行啦,没用一个小时就把焦家的人都扒拉顺了!
中午,焦起周请黄鹿野吃饭,郝武长目前是焦家惟一的姑爷,能不让他参加吗?最婵自己鼓捣了几样菜,又到外面饭馆买了两个荤菜,在桌子上一摆开还是蛮丰盛的。郝武长虽然俄得肚子里只剩下一点绿水儿了,却不敢甩开腮帮子大吃,心里还有点顾忌,一刚跟老丈人说了话,别再因为当着外人贪嘴又惹他不高兴。再说他从小经常挨饿,在这方面有经验,饿个三天两天的,见了饭可以猛塞;饿了七天以上见了饭可千万不能多吃,吃多了必定玩儿完!他正好装得斯斯文文,不停地给老人们斟酒让菜,老老实实地听老人们谈话。他们谈到了医院今后的发展,这也正是他所感兴趣的。
酒过三巡,黄鹿野的话多起来了,他一开讲,别人就只有听着的份儿了。
他赤头涨脸,连眼睛都有点发红,讲起话来嗓门高手势大,长发抖动,感情充沛:起周啊,我不是当面恭维你们两口子,你们这股韧劲儿真叫我服了。你知道“**”给我的教训是什么吗?要时时刻刻地防备着自己的大脑。人的大脑皮层的左半部是专管生产哲学的,就是想点子,出想法。我当时记住了一条,这年头最数想法不值钱,天天都有新观点,天天都有新口号,就像蘑菇一样每时每刻地都会从脑袋里长出来。想法多是很露脸的,可也很危险,闹不好就是毒蘑菇,很像毒瘤。所以我不断地请病假,请长假,经常待在城关镇的小卫生院里,就是想混了,玩儿了。可你们呢?不断地被割资本主义尾巴,被当成毒蘑菇拔掉,仍然不停地有新想法,点子不断,现在倒折腾到大地方来啦。来,为你们干杯!
焦起周趁大家都还清醒,赶紧把话题拉到正事上:上午你也看到了,我和桂兰都忙得两脚朝天了,还是胡噜不过来。求你的事你怎么想?
黄鹿野一下子变得很严肃:你们为护住自己的秘方受了多大的罪,我心里很清楚,既然这么不拿我当外人,我又岂能不够朋友?但眼下我还丢不下自己那个小卫生院,再说让我放着国家的工资不要到这儿来拿朋友的钱,心里也不自在,觉得还不够牢靠。我们是朋友,给朋友帮忙可以,你叫我把朋友当成自己的老板,一时还不习惯。所以我想了个主意,每周到你们这儿来三天,自己的卫生院还照顾着,你们的忙我是一定要帮,但不要你们的钱,只给我出来回的路费就行。顶多再有两年,等我把卫生院交出去,就一门心思到你们这儿来补差。
焦起周举起酒杯:一言为定,鹿野真君子也!
吃过饭,焦起周看黄鹿野的样子,想留他睡一觉再走。黄鹿野哈哈大笑:我要是睡下来,就得明天上午才能醒喽,还是到汽车上去睡吧!
他抄起酒瓶子,把剩下的一点酒倒进嘴里,将空瓶子递给最婵:大闺女,给我灌一瓶子凉白开带着,在车上睡醒了觉肯定会口渴。
连武桂兰都笑了:看你像醉了,原来清醒得很,还想着睡醒了要喝的水。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送走了黄鹿野。不管是冲着谁,好歹也算见到了两位老人的笑模样,郝武长便产生了错觉,以为雨过天晴真的没事了,他又能跟全家人在一起吃饭了。但到了晚上,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虽然他还是一口一个好听的喊着,主动找话说,主动赔笑。武桂兰心软面善,为了不使他太难堪,该说话的时候也跟他搭讪几句。但焦起周始终不拿眼睛看他,更不跟他过话,即便郝武长一口一个好听的喊着,他也不应声。
还有一股怒气在焦起周的心里蹿动,这种沉默就像一道伤口摊在那儿。
晚上吃过饭以后就没有郝武长的什么事了,他脸皮再厚也有点磨磨唧唧,赶快溜出去找能让自己轻松的地方。等他走了以后,武桂兰当着两个女儿的面,劝解一直黑着一盘脸的丈夫:他能认个错就算啦,他若死不认错你又能把他怎么样?
焦起周实在是怒气难消:我倒宁愿他不认错,他这样翻三倒四像什么东西?太卑劣了!
咳,不是冤家不聚头,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只要他跟婵儿还能过下去,咱俩受点儿委屈就认了吧!
焦起周不想再说什么,心里却极不舒服,即便只是提起“郝武长”这三个字,都让他有气。好一阵子,大家谁都不开腔,好好一个家庭竟让这么一个人搅得不得安宁。
小女儿最芳想逗父母开心:你们行医的人不是叫白衣天使吗?没有魔鬼,天使的威力就显不出来了。有天使在,魔鬼也不能少,它是陪衬天使的嘛!
哟!武桂兰果然露出笑意:看我老闺女出息得多快,这话连咱们都说不出来。
最芳眯着眼,翘着下巴颏儿,一副率真得意状。
焦起周也忍不住用食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快到响午头的时候,太阳正暖和,焦起周的三弟焦斌丹领着老娘和侄女焦最霞走下火车。最芳眼尖,高声喊着奶奶就扑了上去。真是跟谁长大的见了谁亲,最芳从两岁就被送到老家去了,由奶奶给带到上学才又回到父母身边,上学后年年寒暑假也都要回家去看奶奶,这份感情跟一般城里女孩见到农村的奶奶可不一样。老太太自然也格外疼爱这个最小的孙女,咧着嘴,笑得不可收拾,一脸的皱纹全被欢喜扯开了,像金针舒展的**瓣儿。
就在这一老一小一扑一抱的过程中,老人格格笑着,将一把炒花生仁儿塞进孙女的手心里。老太太在火车上就剥好了,攥在手心里,只等着见到孙女的这一刻拿出来,上了岁数的人不应该空着手见晚辈人。
当然,这得说见谁。到车站来接她老人家的都是晚辈人,她手心里可就攥着一把花生仁。最芳立刻拿一颗花生仁放进嘴里,嚼得咯嘣脆响:嗯,好香!起周和最婵也迎上来,最芳给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塞了一颗花生仁。喊妈的,叫奶奶的,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老人走出车站广场,——好不威风。
老人已经七十六岁,背有点驼,走路却还噔瞪的。噔噔的也得有人搀着,要的是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架势。最婵和最芳一边一个扶着奶奶上了公共汽车,三站路就到了医院。留在医院守摊儿的武桂兰,听到动静赶紧从办公室跑出来迎个正着。郝武长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了,大家热热闹闹地把老太太引进儿子和媳妇的房间。这间屋里本来堆放的东西就多,焦斌丹和最霞再把带来的东西放到**,就显得更乱了。桂兰让老太太进了里间,晚上就跟最芳睡在一块儿。最婵已经搬回自己的房子,原来的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大床,按农村的习惯,让老人脱鞋坐到床里头。桂兰说:这一早晨可够累的,先好好歇歇脚吧,等一会儿就吃饭。
老太太兴奋,嘴里老说不累不累,看见儿子真的开起了医院,而且还在运城这样的大地方,那大牌子、大院子……老太太累也不累了,嘴角笑得先咧着,而且无缘无故的该笑不该笑的,都敞开嗓子笑,这让她那张老人的脸变得灿烂动人了。老人一边笑着,眼晴还一个劲儿地四处踅摸。最霞凑近了问:找谁哪?是不是想看看最婵的女婿?
最婵结婚的时候老人没有来,今天应是第一次见孙女女婿,但儿子、媳妇以及孙女最婵都没有给老人介绍郝武长。还是最霞眼观六路地不落空,把郝武长拉到前面,他也趁机喊了一声“奶奶”。老人打量郝武长,不知是在老家听到什么闲话了,还是不喜欢郝武长的模样,没有拍手打掌,问这问那地表现出奶奶见到孙女婿应该有的欢喜,倒好像愣了一下,不愿意跟郝武长的目光对视,赶忙别过脸问桂兰:小安子呢?
你看,眼前站着孙女婿不跟人家说话,却一下子打听起孙子来了,这不是偏向是什么?郝武长的脸上还堆着笑,却心里恨恨地闪到后面去。焦家人都是一个德性——护犊子,排外。自己的孩子再坏也好,别人家的孩子再好也坏。
最霞也装得气不忿儿:奶奶心里就光有这个孙子!
起周解释说:已经写信告诉安国了,明天他歇班,估计今天晚上就会跟最红一块儿回来……
郝武长躲在后面偷眼盯着焦最霞,在他结婚的时候见过这位大姑姐,却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当时他是新郎官儿,忙活得顾不得多看别人,全部注意力都下在焦最婵的身上了。现在看,她可比焦最婵强多了。看人家的打扮,黑色包腿裤骚得让人牙根发酸,还穿着大红的羽绒衣:那神色,那姿态,走在运城的大街上都够洋的。她那长长的头发干净利索地往脑袋后面一绾,带着一股野性子,薄嘴唇,通鼻梁,两眼冒精气儿……要是跟这样的人有点儿事,那得是什么滋味!看来她对我的印象还挺不错,要不也不会替我说话。她如果在医院待下来,以她的处境正好可以跟我结成同盟……
屋子里叽叽嘎嘎,热热乎乎。焦起周记不得有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快乐了。
人家都说老人是儿女的挡风墙,无论年纪多么大的儿女,在父母跟前总会觉得自己还小,离死还远着呢,似乎就有了一种安全感。一旦父母这堵墙倒了,下一个就轮上你了,你又成了自己儿女的墙。所以老娘一到,焦起周又找回来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和满足。
老娘就是宝。别看加上老娘就来了这么三个人,却给医院增加了一种平衡感——原来焦起周总感到自己的医院一头沉,病人多,医护人员少,有点压不住。现在就不同了,他这个院长手下有将有兵,于是便有了热气,形成了气候。
离吃饭还有点时间,焦起周提出要带着三弟和侄女先看看医院,把他们的工作交代下去。到下午,能插手的就得先干起来了。焦最霞已经跃跃欲试:没说的,到这儿来就是干活儿的。焦斌丹不爱说话,来了这半天还没有听到他吭过声,到了非要有所表示不可的时候,也就是点点头或笑一笑。
郝武长从后面也跟了出来。
他们先来到办公室,焦起周对斌丹讲:这两间大屋子要改成治疗室,你下午跟武长在后面再收拾出一间房子来做办公室,你在里边办公,负责挂号、收费、记账,把医院的钱和物都替我管起来。还要收发信件,给病人寄药……事多啦,我一时也想不全。明年我想再找个有经验的退休老会计来管账,还要负责对外打交道,什么税务局呀、工商局呀?焦斌丹脱掉深色夹克衫拿在手上,只穿一件灰色的厚毛衣,在一副农村人忠厚的外表下又掩藏着几分儒雅,几分精明。他不住地点着头,神情凝重。他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留着短平头,方脸高额,棱角分明,细心人很容易就看出跟焦起周脉相承的地方,只是显得更朴实。
没等听完焦起周的布置郝武长就退出来了。人家都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这个老东西,把医院的财权宁交给弟弟也不交给我,看来在他心里是不拿我当女婿了!你拿我当不当一棵菜是你的事,我是你闺女的男人这谁也更改不了。你再能耐也总有个老的时候、死的时候,到时候就得把这个医院交给你女儿,不可能交给你兄弟。我熬得过你,咱们走着瞧吧!
郝武长跟进来又气哼哼地出去,都没能瞒过焦最霞的眼睛。她小声问焦起周:二叔,大妹夫在医院里管什么?
焦起周未曾开口先晃晃脑袋:是我跟你二婶看走了眼,这个人没有长性,他若是靠得住,我还用大老远地让你们抛家舍业地来帮忙吗?你们有什么杂事可以支使他去干。斌丹和最霞都没有再吭声,支使他?且不说他有院长姑爷的这层身份,就单看他那个样子,是好支使的吗?看来哪种社会哪个时代都出这种事,只要有几个钱,日子过大了,家里就会出游手好闲之辈。
焦起周看着最霞说:日前医院里还没有一个专职护士,你就给我把病人都管起来。依你的性格,将来会是个挺好的护士长。
最霞感到紧张:哎呀二叔,我就会那么三脚猫似的两下子,在村上胆大敢下手,可没进过正式的医院啊!
起周看看斌丹,笑了:想不到我们最霞也有怯阵的时候。咱这是中医专科医院,主要就是内服中药,外贴膏药,没有大的手术,也不需要太复杂的技术护理,顶多就是打针输液,来了重病人帮着做些紧急处理,这些你不是都干过吗?
就在此时,从后面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他停住话头,急忙跑出去。
只见黄福根以比他更快的速度从住院部跑过来,焦起周暗暗叫好,这小子倒挺机灵的,他的耳朵像贴在杨希的身上,这边一有动静,他眨眼工夫就能到。
杨希蹲在自己的屋门口,双手抱在胸前,脸色焦黄。怎么啦,怎么啦?黄福根一面问着一面扶起姑娘,其他住院病人也端着饭盆过来了。黄福根看看杨希惊恐的眼神,又往她的屋里看了一眼,然后挡在门口高声嚷嚷着:谁也不许进,得保护现场!
嚯,出了什么事啦?我看看你的现场。焦起周走过来,黄福根就不能不闪开了。但焦起周并未贸然进屋,而是站在门口向里面瞧。屋里确实有些怪异,地上零零落落撒满垃圾,姑娘的**趴着两只死耗子,到处都是被咬烂的鞋、毛巾、女孩子的卫生用品以及耗子屎等。这算什么现场?焦起周问杨希:你怎么会住在这里?你的病不是好得差不多了吗?完全可以回家去慢慢地调养啦!
黄福根替杨希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在她治病的过程中,由对医生的感激和崇敬渐渐衍变成对中医的兴趣,不敢说要学医,只请求武大夫能让她留下帮忙。武大夫考虑到医院也正缺人手,就答应了。
焦起周一拍脑门:哎呀对不起,武大夫跟我说过,这些天太忙,忘得死死的了。可,你不是住在后面吗?
杨希已经定住了神儿,开始自已叙述事情的经过:因为不断地有新病人来,没有地方睡,我就让出自己的床,在第二排收拾出这间小屋,把东西搬过来了。昨天发现有耗子,让黄福根帮着给治了一下。今天上午武大夫特别忙,只有我一个人给她打下手,到中午想拿饭盆去买饭,就看见**有好几只大耗子在蹦来蹦去,可把我给吓死了!
焦最霞隔窗看看旁边的两间房子,里面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动过了。她走近杨希说:你打死了老鼠,肯定就扔在了西墙根底下。这是老鼠报仇,趁你不在把死老鼠又叼回来,把你的东西能咬的都给你咬坏了。别怕,先吃饭,下午我帮你把这一排房子全打扫出来,晚上我跟你睡一间屋。
——新护士长上任了。
大家都感到新奇,老鼠还会报仇?
是生命就有感觉,有感觉就有好恶,小到马蜂,大到老虎、大象,都知道报仇,为什么老鼠不会?焦最霞侃侃而谈,反倒显出农村人见多识广。
焦起周趁机把最霞和斌丹介绍给住院部的病人:对啦,我还忘记给大家介绍了,这位动物专家是我的侄女焦最霞,医院新来的专职护士。这位短平头是我的弟弟焦斌丹,文武齐备的斌,灵丹妙药的丹,是咱们医院的会计……
天擦黑儿的时候,安国和最红回来了,当然是先得去看奶奶。
一进屋就有种过年的感觉。外间屋支起一张大圆桌子,上面摆着七个碟子八个碗,人多,饭热,菜香,好像就等着他们俩回来入席呢。里间屋的**还放着一张小炕桌,那是专门给奶奶用的,省得她老人家下地了。
每个人都挂着一张笑脸,无论想笑或不想笑、值得笑或不值得笑的,都极容易就笑起来。人要活到多大岁数才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像老寿星一样被全家人供着敬着哄着捧着,正好让奶奶的笑病派上了用场。老人是真心高兴,笑得就真实,看上去无时无刻不在笑,即便是坐着打盹儿或一个人静静出神的时候都像抿着嘴在笑,何况又看到了有好长时间没见面的孙子!她手向前伸着,嘴唇嘬鼓着:哟,一眨眼的工夫可壮实多啦,真是个大人样子了!
老人把自己的床铺又变成农村的大炕了,从褥子底下抓出炒熟的花生和脆枣,塞到孙子和孙女的手里,还是热乎的。
马上就要吃饭了,见面也得先吃奶奶给的东西。安国好似迫不及待地挑了一个脆枣送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耍贫嘴:看看,刚说完我有大人样儿啦,可还是拿我当小孩儿。奶奶,你到底是愿意我长大,还是喜欢我老是小孩儿?
傻小子,你长得再大,在你奶奶眼里也是小孩儿!老人耳朵不背,能跟儿孙交流,思维就不会迟钝,说话还保留着一种风趣。
安国继续逗老人:奶奶,你的褥子底下还有什么宝贝?还有件最好的宝贝,等会儿才能给你看。老人把最红拉到自己身边上瞧瞧下看看:我红丫头说话也是大姑娘啦,你老往家里跑,王家不会不乐意吧?
最红跟奶奶在一块儿的时间不长,也就不像其他孙女们跟奶奶那么亲。老人提的这个问题也很容易让她多想,是嫌她回来得多呢,还是不想让她经常回来?她不知该怎么回答,于是就不吭声,——如果说这间屋子里还有不向奶奶赔笑验的,也就是最红了。
桂兰赶紧替女儿打圆盘:王家挺好的,不会对最红回家不高兴的。
焦起周趁机吆喝了一声:吃饭吧,大家动手。
安国和最芳在里间的小炕桌上陪着奶奶一块儿吃,其他人都在外间屋的大桌上,连最红也出去坐到了母亲的身边。
屋子里热气弥漫,响起了筷子碰碗、勺儿碰碟子的声音,并伴以牙齿的咀嚼声、喝汤声和说话声。这就叫家,就叫生活的滋味儿。老奶奶吃得很少,她总看着孩子们吃,似乎比食物进入自己的口腹更愉快。一个男人的志向不就是能养家湖口,活得像个人样儿吗?起周做到了,看他终于露出了笑模样儿!他从小就心大,在兄弟几个中数他最不让大人省心,遭受的磨难也最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心大,老想干大事儿,就像你家的屋顶大了,必然会有更多的雨点和雪花往上面落是一样的……
这天晚上焦起周的话也格外多。在任何饭桌上,话都是最好的菜,大家能不能吃好,就看一家之主或一桌之主的话是不是说得好。如果焦起周只顾自己闷头吃,别人还能吃出好兴致来吗?焦起周先夸赞了侄女能干,带着几个轻病号,一下午就让住院部换了个样子,还除掉了两窝耗子。焦最霞则说,她已经看出来,黄福根跟杨希正在谈恋爱。武桂兰却认为不大可能,他们认识了这才多长时间,两个人又都有病,怎么可能呢?
最霞笑着说:这时候的年轻人,跟你那个年代的人可不一样,过去谈个三两年也不准能办到的事,现在有三两个小时就都解决问题啦!
老太太在里屋插了一句:就是霞丫头的眼毒。
焦起周也嘲笑桂兰:你呀你,只看到病看不到人。如果有年轻人在我们这儿既治好了病,又谈成了恋爱,也未尝不是一段佳话。
奶奶又向安国问了一些矿上的情况,安国也只拣些轻松有趣的讲。
吃过饭,焦起周和斌丹到办公室商量医院分账立账的事。郝武长一放下筷子就没影儿了。焦安国也想借机跟父亲和三叔一块儿了解一下医院的账目情况,却被母亲的眼光制止住:你要陪着奶奶说会儿话。最霞在他耳边小声说:你现在是大观园里的贾宝玉,必须要扎在女人堆里陪着老祖宗。老太太听不到却看到了,高声问:安子,最霞又跟你嘀咕什么啦?
焦安国迟疑一下,便顺嘴胡编:霞姐不让我老赖在你身边,害怕你累着。
老人摆摆手:别听她瞎说,吃完响午饭我睡了一大觉,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累。你不是还要看我给你带来的宝贝吗?
老人又把手伸到褥子底下,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一张照片,递到孙子眼前。安国接过来一看是个姑娘,短发团脸,喜眉笑眼,倒是挺讨人喜欢。最霞快嘴快舌地问他:你觉着怎么样?
安国有种不妙的感觉,便装傻充愣:什么怎么样?
这是奶奶在老家给你定的亲,咱们村南头表姨家的闺女,去年高中毕业了……
什么?焦安国的脸一红,脑袋立刻就大了:是定了亲,还是刚进入看照片的阶段?
农村里哪有那么多阶段?老太太一句话这亲事就算定了。
定亲怎么也不跟我商量?
最霞冲着安国又努嘴又挤眼:这不就在跟你商量吗?要不干吗还给你带照片来?
如果是父母干这手活儿,他可以断然拒绝,可以摔还照片拂袖而去。可,这是奶奶在管这件事,麻烦就大了!因为在焦家,没有人敢惹奶奶生气。爷爷死得早,祸不单行,大伯伯有了女儿最霞不久也去世了,这个家完全是靠奶奶撑持下来的,老人家向来是一言九鼎。
桂兰走近了把照片接过去:呀,奶奶可真有意思,还一直瞒着我们,安儿不回来就不亮照片。
最婵、最红、最芳也都一窝蜂地过来抢照片看,这个说挺漂亮的,那个说一看就是农村姑娘,最芳的小嘴最刻薄:整个儿一个傻妞!
最霞打断她们的话:你们说的都不算,得看安国喜欢不喜欢。
桂兰含笑看着儿子,她好像是相中了。最芳催促:哥,你说呀,你到底要还是不要?
安国勉强在脸上挤出笑来,趴到老人跟前:奶奶,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操这份儿心干吗?累不累呀?
这是高兴的事,又不是下地挖河拔麦子,累什么累!老人颇为得意地抬手胡噜胡噜自己的头发:再说我要不管,你们又得找个外乡人,不知根不摸底,谁知道娶回家里是个什么样儿?这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实本分,村上给她提亲的可不少,身体也好,她的哥哥姐姐们生的都是儿子。
安国强挤出的笑变成了苦笑:我的好奶奶,你敢情不是给我找媳妇,是给我找儿子!
最霞插嘴:没错儿,焦家到了咱们这一辈儿女多男少,老太太有点儿慌了。这个霍家的闺女腰粗屁股大,一看就是个能生孩子的坯子。
最芳叫起来:哎呀丑死啦,肥腰大屁股那不成猪了吗?
最霞还想说什么,被老太太喝住了:霞丫头你给我闭嘴!你一胎生了一对儿小子,你的腰粗吗?你的屁股大吗?安子,别听你霞姐瞎嘞嘞,她这是得便宜卖乖。就因为她生了双胞胎儿子,公公婆婆都把她当成功臣敬着。你们看她手上戴的、身上穿的,连城里的媳妇都比不上。她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不说来运城,把一对儿刚三岁的儿子扔给公公婆婆,自己就来了吗?你们是没见到她那一对儿大胖小子,可爱煞人了,虎头虎脑,长得一模一样,睡着了连霞丫头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老大谁是小二……
最芳又感到了新鲜:真的吗,霞姐?
奶奶的一番话勾起了焦最霞对儿子的想念,脸上的线条立刻变得柔和了,显出一种做了母亲的自豪:他们一睁眼我就能分得出来,究竟为什么我也说不清。还有喂奶的时候也能分得出来,老大老实,老二坏。
这下连安国也感到神了:这么小就能分得出谁老实谁坏?是啊,从小看大嘛!吃不饱的时候老大很少咬**,就是咬也不发狠。老二要是吃不饱,就撒着狠儿地咬我。
最芳神往了:霞姐你怎么不把他们带来?
带来你给我看着?
行啊!
哼,连半天也用不了你就烦啦,你知道那俩小子有多阉哇!最霞的口气里充满骄傲。
焦安国忽然有了主意,用一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说:好,我有主意了,就让这个姑娘立下保证,结婚后必须生下双胞胎儿子,否则便自动解除婚约。如果不同意这一条,就学习国外的办法先试婚,先到咱家干几年活儿,等生下两个儿子以后再正式结婚。
母亲在旁边打了他一下:别胡说,净惹奶奶生气!
老奶奶可不糊涂,却想歪了:安子以前可不是这样,是长大了,该说媳妇了,脸皮也厚了,过去一听说要给他找媳妇就臊得早跑了。桂兰哪,定下来就快点儿给他们办了吧!
啊!焦安国一听就急了:奶奶,你可千万别再操心了……他看见母亲着急地直向他使眼色,就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还得绕着弯子绝了奶奶甚至包括父母为他找对象的念头。他吭吭哧哧地寻找着合适的词句:奶奶,我在矿上还没有立住脚根儿,现在还不能结婚……可也不能老耽误人家姑娘,将来我一定按奶奶的意思找个知根知底的,这总行了吧?
最霞似乎看出了眉日,但不知道她是想帮安国,还是拿这个亲叔伯弟弟找乐儿:奶奶,人家安国看不上乡下丫头,要在城里自己找,要追求“爱情”,你就别再多管闲事啦!
笑奶奶这回不笑了:娶个城里的姑娘中看不中用,你们驾笼得了吗?“爱情”这才有了几年,老一辈子没有这个词儿还不照样生儿育女。没有爱情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过去村子里净是光棍儿,就都没有爱情?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爱情就那么多?
老人将丢在**的照片捡起来,默默地又用纸包好。
桂兰向儿子努努嘴,安国装看不见,她只好自已上前从婆婆手里拿过照片:奶奶还真往心里去了?安儿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看这个闺女就挺好,等我跟起周商量好了,再答复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