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1942

3.周鉴塘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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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口岩再来找周鉴塘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这天,姜玉秀因为把哥哥送来的钱输完了,猫在家里和周鉴塘生闷气。周鉴塘守在他的书房兼小诊室里,与其说是在接待病人,不如说是在躲着姜玉秀——毕竟有外人在的时候,她不会跑来吵闹。而周弥生和杜长贵一大早就出去找人谋划重开辅元堂了,他们手上有的,除了辅元堂这个招牌、辅元堂秘方,还有辅元堂原址的土地。这三样东西,要是在太平盛世,还值些钱,可现在是乱世,昆明就像是日本飞机的训练场,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往哪里扔炸弹、就往哪里扔炸弹,稍微有些门路的,都把生意迁到越南、缅甸、印度,甚至法国去了,即使留在昆明本地不打算走的,也把投资方向瞄准了电影、洋医这些洋玩意儿,谁愿意把钱砸进国医这个不起涟漪的深潭里?

山口岩当然知道周弥生和杜长贵的打算,所以,他这次是有备而来。

姜玉秀听见山口岩的声音,一下子来了精神,忙着叫小翠去泡茶,然后自己跟周鉴塘和山口岩进了客厅。

“前段时间,我和弥生一样,在想重建辅元堂的事儿。这几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把铺面换到南屏街去,哪里相对比较繁华,能把生意做得更大。房子和装修的事儿,我出钱,你让弥生和杜长贵来跑跑腿儿就可以了。”山口岩说得很认真,因为他知道周鉴塘不会同意。山口岩自己最清楚,在外人面前,只有那些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而认真说出来的话,不过是为了试探,即使再认真,也不过是为了表演给对方看而已。

周鉴塘当然不知道这一点。在他心里,那个地方哪怕只是一片焦土,也是辅元堂,所以,他立刻就急了:“不,辅元堂就算是重建,也只能在老地方重建,不能搬到南屏街去。20年了,我们和所有的昆明人一样,已经习惯了去正义路找辅元堂。”

“这样啊……”山口岩摆出一幅很为难的样子。

姜玉秀从小翠手里接过茶碗,端到山口岩面前,弯腰放在他手里,笑着说:“其实,药铺嘛,在哪里开不一样?只要能赚钱就行。鉴塘就是太固执,山口先生您不要介意。”

周鉴塘听了这话,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山口先生,你对我们周家的帮助已经太多了。谢谢你!重开辅元堂,弥生和老杜已经着手在办了。”

“你的意思,辅元堂不能开在南屏街,一定要在原址上重建?”山口岩好像有些不情愿,也站了起来,把茶碗放下,走到周鉴塘面前,说,“好吧,那就在原址重建。大不了,我把在南屏街买铺面的钱转给弥生。”

周鉴塘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他以为山口岩会坚持把辅元堂迁到南屏街,并以此作为投资的条件,所以,他最初的对策就是:我坚持在原址重建,自然就不可能跟你合作。但山口岩突然改变决定,他的计策便被打乱了。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山口岩对他说:“鉴塘,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有一点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没有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哪有我山口岩的今天?如果我明明知道你有难处、而且我有能力帮忙,却不出手,我还是人吗?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都会出手的,对吗?”

周鉴塘看着眼前这个日本人,想起了自己的大太太、被炸死的街坊、出滇抗日的士兵、还有茶朴……他想弄明白眼前这个日本人和那些驾着飞机来投炸弹的日本人、扛着枪来杀人放火的日本人有什么不同,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姜玉秀已经帮他作出了决定。

姜玉秀走过来,站来两人中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然后开口说:“山口先生,您真是太客气了!每次我们周家有事儿,您都能站出来帮忙。这次,您还能答应我们在原址重建辅元堂,真是太厚道了!”

“玉秀!”周鉴塘拍着桌子很严厉地喊了一声。虽然还没把问题想明白,但却知道不应该答应山口岩。可现在,他想阻止姜玉秀,却覆水难收,怎么也来不及了。

尽管山口岩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局势,但他依然显得很谦和,又退后一步说:“鉴塘,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提供所有资金,你来经营,算是我们合伙做生意,红利四六开,我四你六。”

“周鉴塘,山口先生已经这样说了,你还在犹豫什么?”姜玉秀真的火了,跺着脚骂道,“这样的事儿都不敢给句痛快话儿?你还是个男人吗?你究竟在等什么?”

山口岩走近周鉴塘,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说别的,就算是为了弥生吧。”

这句话,似乎击中了周鉴塘的命门,他颓然坐下,沉默了好一阵,才对山口岩说:“好吧,算是合伙经营,四六开,你六我四。”

“既然你们已经准备很久了,应该有个大概的数目吧?你今晚再和杜掌柜算算要多少钱,明天上午叫弥生来圆通街取银票就是了。”山口岩回到刚才坐过的椅子上,慢慢坐下来,接着说,“我清楚鉴塘在想什么,也清楚昆明城里很多人都和鉴塘的想法一样,有些甚至和茶姑的想法一 样,所以,我准备离开昆明一段时间——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合作这件事情,我认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二天,周弥生从圆通街山口岩家回来,把银票交给他父亲时,随口说:“山口叔叔要去惠通桥附近。”

“你怎么知道他要去惠通桥?”周鉴塘有些奇怪,因为山口岩昨天只说要离开昆明,并没说确切的去处。

“我去的时候看见他桌上有幅图,虽然没有标注地名,但我一看就看出来是保山到龙陵的地形图。我是学土木建筑的嘛,那样简单的图还是看得出来的。”周弥生得意地说。

“那你没说和他一起去?”周鉴塘试探着问。

“我没好意思说。我是去拿钱回来修辅元堂的嘛,怎么好意思让杜叔一个人受累?再说了,惠通桥,以后有的是机会跟他去。”

周鉴塘暗自松了口气,拍了拍周弥生的肩膀,说:“是的,他很快就会回来。下次,等辅元堂正常营业了,你再跟他一起去惠通桥吧。”

周鉴塘虽然这样说,但他从山口岩昨天的话里就已经知道了:山口岩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待在昆明。

果然,两个多月后,修葺一新的辅元堂开业时,山口岩还没有回到昆明,也没有来参加这个轰动昆明城的盛大重张庆典仪式……

然而,周弥生却在又一次去畹町采购药材回来的路上,巧遇了山口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