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误会
1.周鉴塘左右为难
在昆明人和南来北往的药材商眼里,重新开张后的辅元堂已经不是周鉴塘的辅元堂,而是周弥生的辅元堂;但在周鉴塘自己心里,重新开张后的辅元堂也已经不是自己的辅元堂,而是山口岩的辅元堂。只不过,周鉴塘希望山口岩真的是因为周弥生而入股重建辅元堂,也希望山口岩能为了周弥生,信守诺言,不插手辅元堂的经营和管理事务。自1938年秋天周弥生的妈妈在那场浩劫般的轰炸中去世之后,周鉴塘对山口岩在周家背后所做的手脚,不是没有察觉、对姜立坤的提醒也不是没有认真想过,但每次想到这些,最后他都会问自己:此刻,我还能为周弥生做些什么呢?
为了儿子周弥生,他不能放弃任何机会。
辅元堂是按照原样修复的,重新开张之前,周鉴塘先去祭拜了大太太,然后亲自到大理去买的药材。大理的几家药铺明白,周鉴塘这是不忘杨家当年冒着风险收他当学徒的恩,再加上周鉴塘给的价钱公道,所以都拼着库房的老本,支持他重开昆明辅元堂。辅元堂正常开业后,不能只走大理一线了,但这第一趟走哪个方向、谁去,却让周鉴塘很是头疼。往年有了什么是事儿,他都是直接和阿忠、老杜两人商量;但阿忠已经走了,他遇事也儿就只能和老杜一个人商量了。
周鉴塘想着心事从周家老宅往辅元堂走,边走边看两边的街道,看哪些是原来的,哪些是新建的。新建的,多是被日本飞机炸毁的,和他的辅元堂一样,每看到一家,都忍不住停下来,想一想,回忆一下是不是原样;好些墙壁上还刷了标语:“前方努力杀敌守土,后方努力耕种建设!”从这些墙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也会停下来,看一看;碰到老熟人,他也会站在街边抽袋烟、或是就近找家小饭馆吃碗米线,说说谁还健在,谁生病了,谁被炸死了,慨叹两声,又继续往前走。这样走走停停,到辅元堂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经过隔壁的文运坊,看到周弥生在里面和人说话,也没有喊他,径直走了过去。
文运坊老板在家行五,弟弟有难,哥哥们都来帮忙,当天晚上就请了工匠来修房子,第二天中午刚砌了一段墙,警报响了,工匠们只得躲起来,等警报解除后才又回来开工。就这样修修停停,3个月后终于又开张了,生意比以前更好。这段时间,周鉴塘每次从这里经过,便会想到这件事情,继而有些心灰意冷:自己辛苦一辈子,没个兄弟帮衬,遇到天灾人祸,只能靠外人。外人毕竟是外人,各有各的打算,到头来是不是真的靠得住,还真难说。现在,弥生又是这样……周鉴塘一想到这些,就有些后悔、就觉得对不起这个娃娃:自己这辈子已经是一笔糊涂账了,家破人亡,却找不到地方报仇伸冤,弥生这辈子呢?他又能靠哪个、怨哪个?
周鉴塘叹息一声,走进了辅元堂。
杜长贵正带着木六在柜台里忙前忙后。看到老爷进来,木六“噌”地就钻了出去,老杜忙跑了过来。周鉴塘冲老杜摆摆手,说:“你做你的事情,我先四处看看,等你不忙的时候再说话。”
店里的伙计都是原来辅元堂的老伙计,是周鉴塘亲自写的信,一个一个请回来的。见到老爷,还是原来的规矩,点点头、弯弯腰,算是行礼了,然后接着继续干活儿。晚秋了,正是多病的时候,来买药的人多,也都知道周鉴塘是逢双坐堂,单日子休息,所以,只和他打招呼,并不上来问诊。周鉴塘在前堂转了一圈,到了后院,正打算进库房,周弥生跑了进来,后面跟着一脸憨笑的木六。
周弥生把木六打发走了,边往周鉴塘面前走边问:“爹,您来了?怎么不叫我一声啊?”
“我看你正和人说话,就没打扰。”周鉴塘听到儿子的声音,就近坐在石桌子旁,看着儿子往自己身边走。
“哦,那是马长友的舅舅,联大的高云霄老师。他来文运坊买笔墨,我看见了,去问他有没有马长友的消息,结果他也没有。”周弥生说着,挨着父亲坐下,“马长友去舅舅家之后,高老师来过我们家一次,我接待的,当时就带他去了舅舅家,您没有见过。”
“马长友的舅舅?就是写信让他去重庆那位?”听了儿子的解释,周鉴塘忽然想起这件事儿,问道,“爹不许你走,怨恨爹吗?”
“您这是说的哪样?”周弥生一下子脸红了,低下头说,“爹,是儿子不孝,妈妈去世了,家里乱成这样,儿子还只想着自己。”
“是你爹没用,那时候爹身体不好,辅元堂也是一片焦土,爹离不开你。弥生,过阵子辅元堂运转得上路了,你就走吧。说老实话,爹当年就没想着要你干这一行,所以,才让你学了土木工程。去吧,干你的专业去,昆明、重庆都可以,出国更好,哪里不修桥补路建房子?只要不上前线打仗就行。爹就你一个娃娃,还指望着你给爹养老送终呢。子弹不长眼睛啊,说不定一枪出去就打着谁了……”看见儿子想说什么,周鉴塘赶紧又补充一句,“你一定要答应爹。”
“爹,我答应你。其实,长友还在昆明的时候,高老师就给我们说过,只要想抗日,在哪里都一样。舅舅家隔壁住的那位南洋机工也是这样说的。”周弥生说着,左右看看,笑着问,“爹,你今天又不坐堂,专门来这里,不是就为了给我这些话吧?”
“我来找你是有事……看样子,老杜还没有忙完,我先给你说吧。”周鉴塘侧耳听了听,等了一会儿,对周弥生说,“这次你和老杜去畹町吧。我前段时间跑了几趟大理,有点儿累。”
“好的。这事儿您等我回家说就可以啊,做哪样要跑这么远过来说?”
“这一趟还要给茶土司送药,我来,顺便给老杜说一声,让他早点儿准备。”
这话,周鉴塘是笑着说的,可周弥生一听,急了:“爹,你让我去茶马山寨?那不等于是让我去见茶姑嘛?我不去!”
“茶姑的事情,茶土司没有吭声,你就不要太往心里去。送药要紧。”周鉴塘笑着安慰儿子。
“可我这次去了,茶土司问起来,怎么办?”周弥生真急了。
“你放心吧,茶土司不会问的。如果他对这事儿上心,还不早就带信喊我去山寨、或者亲自来昆明了?”周鉴塘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隐隐地也有些担心:这些日子,一直没有茶马山寨的消息,也不知道茶土司那边怎么样了。之前,周鉴塘和茶土司的关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算是不远不近。可茶朴牺牲后,周鉴塘突然就觉得他和茶土司之间有了某种说不出的联系,似乎还有些莫名的歉疚,对茶马山寨、对茶土司,也就格外上心。送药这件事情,看起来微不足道,可要常年坚持,并借着送药的机会常来常往,就不那么容易了——当年修滇缅公路的时候,上去过多少药铺、医馆啊,可到现在还联系着的,不就只有辅元堂和茶马山寨一家吗?不过,对弥生和茶姑的事儿,周鉴塘是真的不敢擅自做主:姻缘一线,是老天爷在牵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是真管用,世上哪来哪么多的怨偶?真有缘分,棒打不散;没有缘分,捏也捏不到一处去。
周弥生见父亲在想事儿,虽不相信父亲刚才说的话,但又不好反驳,只得慢慢地起身,轻声说:“好吧。我去找杜叔,请他过来,您当着他的面儿安排这事儿吧。”
看着儿子的背影,周鉴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