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1942

2.喜欢畹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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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周弥生第二次去畹町买药材了。第一次还是去年秋天,他刚大学毕业从上海回来。那时候,有妈妈,有忠叔、春婶,他只需要跟在父亲身后,什么都不用操心。可这一次,妈妈不在了,忠叔春婶回大理老家了,父亲要他挑大梁了,还好,有杜叔跟着,又都是跟老客户打交道,药材和账目只需要他过目、点头,从家里出门,一路走来,直到把药材装上马背,一切都还算顺利。可就在他们打完尖、喝着茶,准备启程的时候,杜长贵突然拉了拉周弥生的衣袖说:“少爷,你看看街那边茶楼上靠窗坐的是不是山口先生?”

周弥生顺着杜长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发现那人果然是山口岩,便把缰绳给了杜长贵,打算到茶楼上去。杜长贵一把拉住他说:“山口先生怎么会在这里?好奇怪!少爷,我们还是早点儿走吧,一来你还要去茶马山寨送药;二来,老爷也在家等着我们。”

周弥生觉得,既然看到了山口叔叔,作为晚辈,不过去给他打个招呼、请个安,有失礼节,而且,他以前毕竟帮过自家那么多忙,又是辅元堂的股东,况且,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相请不如偶遇,自己必须得去见见山口叔叔。这么想着,就不顾杜长贵的劝阻,放下茶碗,站了起来。

恰在这时,山口岩举着镜头拍照,正好从镜头里看到周弥生,忙摁下快门,站起来向周弥生招手。周弥生高兴地冲山口岩挥了挥手,抬脚就往对面街上走,边走边说:“杜叔,您等我一会儿啊,我去给山口叔叔打个招呼,很快就回来。”杜长贵没有办法,只好招呼马帮停下来。

周弥生一口气跑上茶楼,惊喜地问:“山口叔叔,您怎么也在这里?”

山口岩没有直接回答周弥生的问话,却先指了指身边的两个人说:“这是我的学生。”待两个学生站起来和周弥生打过招呼,才又接着说,“这就是进行民俗研究的难处啊,比不得有些专业,可以坐在实验室里。不过,我们也是在‘实验室’里,但这个‘实验室’太大了而且我们也不能坐着、只能跑来跑去而已。”说笑一番之后,听周弥生说他们已经办妥了事情,打算回昆明,忙探头看了一眼对面街上的杜长贵,笑着说:“哦,对了,这次那个叫木六的马帮伙计来了吗?”

“没有。那次从茶马山寨回去后,木六就离开马帮来我们辅元堂当伙计了。就因为他那一句话,马帮不要他了,爹看他是个孤儿,无依无靠的,就收留了他。”周弥生解释完了,有些意外地问,“山口叔叔也还惦记着他?”

“我惦记他做什么?只是看到杜老板和马帮,突然想起,顺便问问。”山口岩打着哈哈,漫不经心地说,“正好,我们在这边的事情也办完了,不如结伴儿一起回昆明吧。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山口岩是在夏天的时候,辅元堂还在重修时离开昆明的,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周弥生只顾了兴奋,忘掉了上次山口岩随行时,在茶马山寨因为他而引发的不愉快,很高兴地答应了山口岩的提议,于是,两路人马很快就合成了一股,沿着滇缅公路离开了畹町。一路上,山口岩和周弥生时而说起这次买的货、遇到的人,时而说起当年如何修建正在经过的路,和路上那些装得满满当当、捂得严严实实的卡车,很是热闹。

一开始,周弥生和山口岩并排走着,给他讲了辅元堂的重修的过程和周鉴塘的身体状况。虽然周弥生不知道周鉴塘和山口岩之间的合作协议,但他却知道山口岩来昆明后一直都在帮助周家,所以,话里话外,对山口岩很是感激。但杜长贵却对这个日本人有一种下意识的戒备,周弥生和山口岩说不相干的笑话时,他一直都不吭声;可只要听到周弥生说到辅元堂,杜长贵就必然会找个由头把话题岔开,让山口岩和周弥生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所以,两股人马合在一起走了一段后,山口岩一行便慢慢地和周家的人拉开了一些距离,落在了后面,他们各自说着各自有兴趣的话题,慢慢地赶着路。

马队快到龙陵时,山口岩莫名其妙地忽然回身对周弥生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弥生,我非常喜欢畹町。”

当时,周弥生和杜长贵并排走在山口岩的后面,正商量下一步去茶马山寨的事儿——偏偏这么不巧,和去年一样,正要去茶马山寨,又有山口岩同行;可这次,如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带他去了,省得再惹出什么是非。而且,这次去茶马山寨,周弥生又多了一件心事:那个负气而走的茶姑,还不知道会摆一道什么样的阵仗,让自己难堪呢。所以,至于和山口岩他们在哪里分手、又在哪里回合,周弥生和杜长贵还没有确定下来。因此,听到山口岩的话,周弥生看了杜长贵一眼,示意他等会儿再接着说,然后随口答应山口岩:“是啊山口叔叔,我也很喜欢畹町。”

山口岩勒马靠在路边,也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让过杜长贵,和周弥生并排走着,问他:“弥生,说说看,你为什么喜欢畹町呀?”

“我听忠叔和春婶说过,畹町的得名和佛祖有关呢。自我懂事开始,就天天看到妈妈在佛堂念经,她老人家顶礼膜拜的,我怎么敢亵渎?我喜欢畹町,可能就跟这个渊源有关吧。”周弥生说着话,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马帮——往常,忠叔总是走在马帮的最后,又接着说,“我小时候听妈妈讲过傣家人世代相传的一个典故:佛祖来到畹町时,正是中午时分,所以,畹町在傣语中意为‘太阳当顶的地方’。山口叔叔,你们日本人把自己称作太阳神的子孙,所以,你自然也会喜欢这个地方。”

“弥生!”山口岩皱了一下眉头,轻轻叫了一声。

“什么事儿?山口叔叔。”周弥生以为自己哪儿说错了,一脸茫然地问。

“哦,没有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去年秋天,也是走这条路,我跟着你们去茶马山寨,结果差点把命丢在那儿。这一年多,茶土司没有为难你爸爸吧?茶姑最近一没有找你逼婚吧?”山口岩侧头看着周弥生,问得很仔细。

山口岩的话问到了周弥生一路上想着的心事,但他仍若无其事地说:“茶土司是个明理的人,不会为难我爹的。只是茶姑,我对她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您知道的,那只是情急之中的一个误会嘛,可她偏偏揪着不放。还好,这段时间她知道我们家连续出事儿,还算没有为难我。只是,也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明明知道我不方便去山寨,这一趟出来,居然还让我给茶土司去送药。”

“也就是说,我们一会儿就要分手了?”山口岩苦笑道,“我还以为,这一次我们可以一起过惠通桥呢。上次在桥上,茶姑用枪指着你的头,真是太危险了……”

“上次那一枪……真是您打的么?”周弥生转过头,看着山口岩,惊声问道。虽然他当时他就猜到了关键时候的那一枪是山口岩打的,但毕竟没有真凭实据,没有听他亲口承认,更不好直接问。

山口岩似乎猜到了周弥生在想什么,边慢慢往前走,边详细地给周弥生解释说:“当时我正在转弯处,远远地看到茶姑用枪指着你的头,觉得情况非常危急,怕你吃亏,就没有来得及多想,便开了枪。不过,那一枪是不是我开的,其实并不重要,茶姑不会因为那一枪是我开的,而更恨我;也不会因为那一枪不是我开的,而不恨我。她是因为她的哥哥战死,而变得完全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地愣把我当成杀死茶朴的凶手了。”

山口岩的话,终于证实了那一枪的确是他开的。不管山口岩讲出了什么理由,此时周弥生听到山口岩亲口说出来,心里一时间翻腾得就像惠通桥下的怒江一样:我无法责怪人家开枪救了自己,可问题是,那一枪毕竟伤了人、夺去了一条人命啊!从这一点儿上讲,以茶姑的性格,咬着山口岩死死不放地寻仇,也在情理之中,因此,周弥生觉得无话可说了:“茶姑她……唉,还是不说茶姑了吧。”周弥生这时已经想明白了,关于那一枪,此时再说下去,已经毫无意义了,但事实上,他心里之所以一直觉得山口岩是真心对周家好、对自己好,恰好就是因为这一枪——能在自己遇到危险时断然开枪保护自己的人,肯定是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只不过,这种想法一直悄悄地藏在他的心里,他没对任何人说起过。

山口岩似乎看穿了周弥生的心,顺着周弥生的话说:“好的好的,不说茶姑了,还是接着说我们一会儿在哪里分手吧。”

“嗯,我爹临走时候安排过的,我一个人去茶马山寨送药,杜叔跟着马帮先回去。山口叔叔,您请自便啊,这一次……”周弥生说这些话时,尽管面有难色,但说的却是大实话。虽然周鉴塘没有预料到周弥生此行会遇到山口岩,但想到山寨现在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对待辅元堂了,所以,临行前他就跟老杜说好了,此次上山寨,只让弥生一个人去,而且,弥生去的目的也只有送药一个。至于弥生和茶姑之间的事儿,看看茶土司的态度,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这一次你放心,就算你用轿子抬,我也不去茶马山寨了。”山口岩显然看出周弥生有些为难,忙大笑了几声,给他解了围;为了表示自己的确对去茶马山寨没有兴趣,他还进一步问,“弥生,要不要我在保山等你?我可能会在那里拍几场香童戏,说不准会耽误几天行程的。”

“您不是研究傩戏的吗?怎么又对香童戏有兴趣了?”周弥生果然被山口岩的新话题吸引过去,不再提茶姑和茶马山寨了。

“保山人也把端公叫香童,所以,香童戏也就是傩戏。”山口岩看了一眼他的学生们,满脸自得地大声说,像是在给学生解惑,又像是在身后那些云南本地人面前炫耀。

不过,周弥生是学土木工程的,对民俗的兴趣远没有山口岩想象得那么浓,他听了山口岩关于“香童戏就是傩戏”的解释,毫无兴致地说:“哦,那就算了吧,我还是对怒江和怒江上的桥更有兴趣。”

两个人东说西说的,很快就到前面的一个路口,一行人马于是分手:周弥生背着装了辅元丸的蓝布包袱下了滇缅公路,沿小路往茶土司的山寨走;山口岩和杜长贵还有马帮,沿着滇缅公路,继续往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