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中,两匹马在公路上奋蹄疾驰。
渐渐地,凭着马蹄声,周弥生判断他们此时跑在滇缅公路上:因为这条路既不是昆明城外铺着柏油的环城马路,也不是普通的土路,而是弹石路——这么长的弹石路,在云南境内,只可能是滇缅公路。只不过,他猜不出这是在跑往保山方向还是跑往盘县方向;更想不出这些人绑架自己的缘由。但是,周弥生确信自己是被绑架了。不然为什么要从背后把自己打晕?为什么要把自己装进大口袋里?如果自己真的被绑架了,那么绑架自己的人会是谁?
乐观一点儿想,绑架自己的人可能是一个有车的老爷,车开不动了,怕牛气冲天的机工们不帮忙修,便随便绑架一个机工,先去把车修好再说。想到这里,周弥生开始后悔自己穿机工们的衣服了:一定是这身衣裳让人家误会了!
悲观一点儿想,绑架自己的人可能是马匪。这几年,老百姓的钱全用在修路上了,没钱让他们抢;路上跑的军用物资,不能抢,那是要去打日本人的;算来算去,也就只有城里的生意人值得抢,于是,马匪们可能探知自己是辅元堂的大少爷,便先绑了去,然后上门传话,索要一大笔赎金。想到这里,周弥生心里暗骂他们太蠢:真要这么干,你找那些战事这么吃紧还在开戏院、妓院,还在倒卖抗战物资的老板呀,做哪样要跟治病救人的药铺子过不去?我爹他老人家身体本来就不好,诊金收的又低;还有啊,我家的房子都被小鬼子的飞机炸了,我妈妈也被炸死了,我放着大少爷不当,跑来为抗战出点儿力气,你们居然还要绑我……
周弥生越想越生气,可虽说越想越生气,但他却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一次要是有命活下来,无论如何都得回家去,即使茶姑真找上门来,逼婚也罢、问那香囊的来历也罢,都好好跟她说清楚,只要不再离开父亲,其他的事情,就听天由命吧。
一想到茶姑,周弥生不由得就想到了姜敏,想到了姜敏甜甜的、深深的酒窝……
周弥生就这么在大布袋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间,他感觉到后面的马蹄声还依然清脆,但驮着自己的这匹马的马蹄声却变得绵软,速度也慢了许多。很快,后面的马蹄声也不再清脆——这是下了滇缅公路,走上土路了!
周弥生顿时紧张起来,再一次开始猜测:他们这里离开大道,进入山间的小路了,那么,他们要去哪儿?他们要把我弄到哪儿去?
雨不知不觉已经停了,风声却越来越大,渐渐地,周弥生甚至听到了激流冲击岩石的声音——这是到了江边了!
——他们要把自己扔到江里?!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弥生顿觉毛骨悚然!
我做过什么?得罪过什么人?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但却一片空白。他不想再继续装晕了:老子即便是死,也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了结了性命,我要明明白白地死!
就在他准备开口的时候,前面江边忽然有人高喊了一声:“站住!口袋里装的什么?”
没等马上的人回答,周弥生忽然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在袋子里玩儿命扑腾着高喊:“马长友!快救我!我是弥生,我是弥生啊!”
——幸亏这些绑匪疏忽了一点:没有把自己的嘴巴堵上。周弥生喊了几嗓子之后,居然暗自庆幸起来。
正带着几个人沿江而走的马长友,骤然听到周弥生的呼救声之后,根本没有来得及多想,立即哗啦一声推弹上膛,担心伤着周弥生,边抬高枪口,胡乱开了几枪,边开枪边喊:“站住,把人留下,把人留下!不然,老子不客气啦!”
马上的人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当兵的,立即回马便跑,仓促间,周弥生从马背上颠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听到周弥生呼救的马长友,因为不清楚对方的来路,也不敢贸然追击,放了几下空枪把对方吓跑后,急忙带人跑过来,边解开口袋把周弥生放出来边问:“这是跟谁结仇啦?怎么会被人抓到这里?”
周弥生从大布袋里钻出来之后,坐在地上喘了几口粗气,揉着被硌了一路的肚子,吐了几口苦胆水,这才顾得上去看打马逃走的绑架者。雨幕中,狂奔而去的两匹马和马上的人,已经变成了两个模糊的黑点儿。
“我哪儿知道是谁绑的我啊?正准备去吃早饭呢,挨了一闷棍,醒过来,就在被装到布袋里,扔马背上驮着在飞跑。”一路跑来,周弥生浑身被颠得像要散了架,边在身上上下揉搓着关节,边接着问,“幸亏遇到你了,要不然,说不定我这会儿已经魂归怒江了。你们刚才看清楚了吗?帮我的那些混蛋,是干什么的?”
“离得太远,又下着雨。只看见两个身穿当地山民衣服的人,没看清面目。”马长友一看周弥生浑身精湿,脱下身上的雨衣,给周弥生披在身上。
“长官,用我的。”马长友身后,一名士兵跑上前来,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一脸媚笑地披到了马长友身上。
“嗬!恭喜恭喜。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都‘长官’啦?”周弥生披上了雨衣,顿时觉得暖和了些,这才有心情和马长友开了一句玩笑。
“还是拜老同学所赐啊。上次你献计献策修浮桥。上峰嘉奖了李排长,他升了连长,我也跟着沾了光,被李连长提拔成排长啦,哈哈……”马长友哈哈大笑着,说出了关于“长官”问题的渊源。
周弥生听了这番话才注意到,马长友雨衣下的军服已经换了。但是,从马长友这几句戏嘘的话语中,周弥生也很清楚,他之所以投军,是为了杀敌报仇、抗日报国。他相信他的老同学对于升官发财的事儿,不会有太大的兴趣的。因此,这才站起身来,看了看不远处的怒江,一边活动着手腕和脚腕,一边反问道:“马排长,你不带着手下去修惠通桥,跑来这里干什么?”
马长友这才解释说:“哦,从这儿上去不远处,有个渡口,艄公水性很好,李连长派我带人来找他,帮我们下水捞点儿东西。”
马长友看看周弥生的身体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伤害后,便和他一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分析了一遍。两个人猜来猜去,也没猜出来究竟是谁干的。最后,马长友叫过来两名手下,对周弥生说:“弥生,我这儿还有任务没完成,你先回去吧,让这两名弟兄护送你上滇缅路,然后让他们帮你拦辆车。你搭车回昆明吧,这样安全些,我也就放心了,省得你一个人,再被哪伙不长眼的山匪给绑走了。哈哈……回头我得空了,去府上去看望周伯伯……”
周弥生告别老同学,在两名士兵一左一右的保护下,往滇缅公路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步,马长友忽然喊住了他,追上来拿出一个小布袋说:“这些钱你带上吧,我还真没啥用处。”
老同学之间,用不着客客套套。周弥生随手接了过来,捏着布袋里的十几块现洋,只是说“最近日机轰炸得越来越频繁,你平时当心点儿”,便转身继续走。他心里明白,马长友是怕自己身上没钱,回不了昆明。
天上仍在落着细雨。劫难过后,能遇到这样的好兄弟,周弥生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不仅仅是因为身上多了件雨衣,此时,周弥生已经感觉不到一点儿寒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