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友给的钱,果然被周弥生派上了用场。
上了滇缅公路,两名护送周弥生的士兵陪着他,蹲在路边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一辆驶往昆明方向的汽车。周弥生只觉得今天遇到了黑道煞日。平时,自己在随林家明出任务的途中,或者是在车行,总觉得滇缅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有那么一种穿梭不断的意思,但今天,点儿怎么就这么背呢?
不好意思耽误两位国军兄弟的军务,周弥生道了谢、仔细辨别了自己所在的方位之后,就请他们归队了。然后,他自己便顺着滇缅公路,向昆明方向走去。一个人走了一段路之后,周弥生碰上一个马帮,给了马锅头一块现大洋,并承诺到保山后请他们吃饭之后,马锅头便爽快地给他配了一匹马。周弥生骑上那匹驮货不多的马,晃晃悠悠地随着他们上了路。
和近年来行走在各城镇之间公路上的“新潮马帮”不一样,这是一个真正的马帮。他们 从高黎贡山来,马锅头走得高兴了,随时会吼两嗓子:“山高,不有我的脚螺蛳高;山矮,不有我的磕稀特矮!”周弥生自小在昆明城里长大,后来又去上海读书,对这些最原始、最粗狂的“马帮文化”并不了解,所以,当马锅头的吼声在山谷间回**的时候、当他听懂了这些“赶马调”的时候,突然觉得很惭愧,就像一个男人,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母亲的长相那样惭愧的感觉。而那种比一切都高的豪迈、比一切都矮的无奈,也瞬间让他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
周弥生很快就被马锅头的“赶马调”激**得周身躁动,他跟着马锅头,也粗着嗓子,仰首向天,一路吼叫……
到了保山,周弥生凭着马长友给他的那些现洋,很慷慨地邀请大家喝酒吃饭。马帮的人常年奔走四方,相逢即是弟兄,分手便相忘于江湖,所以,也不再客套。一行人在保山街上寻了一家饭馆,把马匹货物安顿好后,就分别落座,让堂倌大酒大肉上了一桌,准备放甩开膀子吃喝一场。
酒菜刚刚上齐,马帮的弟兄抄起酒坛子,把一溜儿粗瓷黑碗斟满,准备吃饭了。周弥生不善饮酒,马帮的兄弟们也不强求,说了声“谢兄弟赏饭”,便各自端起酒碗、抄起筷子,吃喝起来。这期间,周弥生起身去了趟茅厕,刚回到饭馆前厅,却看到山口岩迎面走进门来了。
其实,山口岩当时并没有认出周弥生。他这次出来,一路上东看看、西瞅瞅,边走边拍照,现在才到保山,打算在这里吃点儿东西继续往西走。可尽管山口岩没有发觉周弥生就在这里,但周弥生一来以为山口岩认出自己了,二来毕竟自己是晚辈,所以,他一看到山口岩,就赶紧主动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
“山口叔叔!”
这周弥生一声叫,倒是把山口岩吓了一跳。山口岩仔细一看,眼前居然站着周弥生,顿时喜出望外,一把拉着他,上来就问:“弥生啊,弥生!快给我说说,你这一年多跑哪儿去了?快把我们急死了!现在,我算是找到你了,你可别再想跑了啊,不论如何,我这次一定要把你带回家。你爸爸肯定会高兴的。走,叔叔请你吃饭,我们边吃边说。”说着,就把周弥生往靠窗的桌子旁拉。
“山口叔叔,我那边还有朋友。”周弥生指着正停下筷子,望着他们俩的马锅头和他的伙计们说,“这一路上多亏他们帮我,我现在正在请他们吃饭呢。”
“马帮?马锅头?”山口岩走过去,先冲马锅头打了个拱,又冲在坐的马帮兄弟们拱了拱手,直接在饭桌前的一张空凳子上坐下,说,“谢谢你们帮我侄儿。这顿饭,我来替侄儿请吧。掌柜的,把你们饭馆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全都端上来,要双份!”
山口岩看着马锅头,晓得这些人才是真正的“云南通”。有了他们,不要说松山,就算高黎贡山、怒山、云岭也不是问题。所以,他借着马锅头他们照顾周弥生的由头,一个劲儿地跟马帮的人道谢,并很快和马锅头他们交上了朋友。
马帮的人和周弥生不知道山口岩的心思。周弥生觉得山口岩一年没看见自己,之所以如此热情、兴奋,是激动的了;而走南闯北、阅人无数的马锅头,一听山口岩说话,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下力气吃饭的人,而是个有大学问、大见识的人。这样的人能抡起膀子和自己称兄道弟,实在是高抬了他们;山口岩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马锅头认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很快,山口岩和马锅头就你来我往,推杯换盏起来。于是,大家虽然各怀心思,但却都心情舒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其乐融融。
酒喝得正酣,山口岩伸着脑袋问马锅头:“听说惠通桥被炸,那可是怒江上唯一的一座桥啊,你们马帮,是怎么过来的?”
马锅头捋着胡子,看着周弥生大笑,却不回答。
周弥生见山口岩一头雾水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在怒江边上画在地上的那张草图,于是忍不住得意地说:“山口叔叔,桥是被炸了,可没断,工兵正在修呢。您知道修桥的工兵里有谁吗?我保证,您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谁修桥,我倒不在乎,我就想知道你们怎么过桥的。”山口岩想把话题扯回去。
周弥生哪里知道山口岩紧追这个话题的用意?于是便继续得意地说:“山口叔叔,我告诉您,是马长友!还有啊,这惠通桥虽然不能过,可滇缅路没断,为什么?因为我们想办法在桥下临时搭建了一座浮桥!”
山口岩愣了一下,放下筷子脱口而出:“浮桥?!”
“是啊,没有想到吧?这个主意最早还是那些机工们想到的,您知道的,我就是学土木工程的,便大略捋了一下他们的思路,向修桥的工兵提出了架设浮桥的建议。那些工兵还真是不含糊啊,连周围的老百姓都发动起来了,顶着小鬼子的飞机轰炸,硬是在短短十几天里,就把浮桥架起来啦。”周弥生想起造浮桥的经过,心里还有说不出有的激动和亢奋。
山口岩脸上滑过一丝谁也没注意到的懊恼,但很快就消失了,继而击掌大笑说:“这可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这一路最远就只能走到保山,却不想,还是能过江去龙陵、芒市啊。”山口岩喝干了一杯酒,接着说,“不过,现在即使再要紧的事儿也是小事儿啦,管他浮桥不浮桥、龙陵不龙陵呢,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得先把弥生带回家!他都离开家一年啦。”
“周少爷,”此时马锅头已经知道周弥生是昆明辅元堂的大少爷了,所以,称呼也变了,不再叫他兄弟。“你可不能灰了你叔叔的一片苦心啊,说哪样都要跟他回家去。”山口岩和周弥生都没吐露山口岩的名字,所以,马锅头他们只知道山口岩是周弥生的叔叔,并不知道他那带有典型日本特征的名字,因此,一桌子人听到马锅头说了这句话,也都七嘴八舌地连夸山口岩是个好叔叔,跟着马锅头叮嘱周弥生,一定要他听叔叔的话。
实际上,周弥生因为离家太久,看到山口岩为了劝自己回家,连要过江去考察的计划都放弃了,心里更是感动,决定顺从山口岩的意愿,出了饭馆,就和山口岩一起回家去。于是,大家饭饱酒足之后,便搭伙启程,一起往昆明城赶去。
一路上,山口岩一直和周弥生并排走着,不停地询问着他这一年来的经历。
周弥生看到山口岩如此关心自己,心里就把他从茶马山寨下来、遇到林家明、去车行学修车、跟着林家明跑畹町、躲避日机轰炸、出主意修浮桥,直到这次被劫持等等的过程,非常细致地讲了一遍。反正大家走在路上很无聊,闲着也是闲着,说说话正好解闷儿。再加上山口岩不失时机地插话,逗得周弥生越说越有劲儿;到最后,他甚至把自己修过哪些车、什么型号的车、和林家明去拉过哪些东西、什么规格、种类的军用物资,搭建浮桥时如何发动村民去砍树、砍竹子来铺在油桶上等等,全都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山口岩看着断面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但确信周弥生说的是实话,也认为周弥生不至于对他说话掺水分,听着听着,不由得在心里慨叹: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件事情,怎么偏偏就被弥生给赶上了呢?
从保山返回昆明的路上,山口岩耳朵里听着周弥生的话,眼前,却一直晃动着一座他虽没见过,却十分清晰的怒江浮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