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妈怎么不在家
周弥生被山口岩带回周家老宅的时候,周鉴塘正在小诊室里给几个老人看病。他依然是分单双日分别在周家老宅和辅元堂坐诊,这样,两边的病人都能照顾到。
周鉴塘正在给一位感了风寒的老太太诊脉时,忽然看见山口岩带着周弥生进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眼光越过山口岩的肩膀,望向周弥生,嘴唇哆嗦着,却没有说一句话;随后,他又看了看左右等他看病的人,悄然叹了一口气,便又重新坐下,闭上眼睛,右手的三根手指,搭在了那个感了风寒、不住地咳嗽的老太太手腕上。
自阿忠和阿春走后,一直是后厨的鲁妈在照顾周鉴塘。因此,直到周鉴塘把那位老太太的药方开好,吩咐伙计去取药后,他才一边吩咐鲁妈先把山口岩和周弥生带去客厅,一边坐下去继续给病人把脉、开方。而此时,山口岩和周弥生已经在诊室里站了半柱香的工夫了。
尽管好几个月没见面,但周弥生还是觉察出了周鉴塘脸色的变化。他以为又是姜玉秀惹了父亲,所以,在路上,周弥生小声地问鲁妈:“二妈又带着小翠出去打麻将了吗?”
鲁妈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回周弥生的话,便径直去后厨泡茶了。
山口岩则开口说:“这个季节,病人很多。你爹估计是累的了,你不要多想。回家了嘛,就先好好休息。”
周鉴塘等把候诊的病人都看完了之后,这才步履匆匆地来到了客厅。
山口岩一看周鉴塘过来了,把手里的茶碗往桌子上一放,站了起来。周鉴塘却没有和山口岩打招呼,径直奔向儿子。他伸出的双手原本是想抱住周弥生的,但手伸到儿子的肩头上时,却迟疑了一下,落下来,只是紧紧地抓住了周弥生的双臂。
周弥生非常明显地感觉到父亲抓住自己胳膊的双手在颤抖、而且眼睛里也蓄满了泪水,直直地看着他的脸,似乎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变化来。
父子俩很少离得这么近,周弥生清晰地看到父亲一年之间就花白了的头发,一年之间眼角就平添了一道道皱纹,不由得想到在这一年中,他只是偷偷在父亲从辅元堂回家的路上见过他两次,想到父亲得知自己的苦衷之后,并没有逼自己回来、也没有把自己的行踪告诉任何人,又想到自己在车行那些一天三顿饥饱不均的日子、想到被人掳去差点儿丢了性命……周弥生的泪水慢慢地滚落下来,最后,终于绷不住内心的悲戚,喊着“爹啊”,嚎啕着慢慢地跪在了周鉴塘面前。
站在一旁的山口岩也看得落了泪。他走过去,拍了拍周鉴塘的后背,又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揩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孩子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你们爷儿俩,好好唠唠吧。我先告辞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周家,急急忙忙往城北的茶花苑而去。
周弥生被父亲从地上拉起来的时候,心里划过一个疑问,自己是山口叔叔带回来的,父亲怎么跟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他觉得父亲之所以这么快就显出老态,都是因为自己这么久没在家而惦念他所导致的,因此,山口岩走后,周弥生把父亲扶到椅子上坐下,从鲁妈手里接过茶碗,双手捧给父亲。
周鉴塘接过儿子的茶,颤巍巍地揭掉盖子,极认真地吹了吹浮茶,轻轻地喝了一口,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品味着这原本再普通不过的普洱。
周鉴塘在品味儿子给他奉上的香茶时,周弥生左右看看,仍没有发现姜玉秀的影子,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个长辈,自己回了家,还是应该给她请个安的,于是,他再次问道:“爹,二妈呢?”
哪知道,周鉴塘原本已经平静下来,一听这话,“哐”地一声,猛地把茶碗往桌子上一墩,站起来就往外走。茶碗没有放稳,在桌子上转了两圈儿,旋即掉在青石地板上,“啪”地一声响,碎了。鲁妈见了,赶忙过来收拾,却被周弥生一把将胳膊抓住:“鲁妈,二妈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了?我爹他……”
“二太太她现在不光是打麻将,还……还……抽大烟。”鲁妈嗫嗫喏喏的,终于还是把周鉴塘神色大变的原因说出来了。说完这话后,她把胳膊从周弥生的手里抽出来,默默地去收拾那个碎裂了的、无辜的茶碗。
周弥生听了这话,顿时愣住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去安慰爹爹。原地转了一圈儿后,他看着空****的家,感觉身上的热量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似乎为了手脚不被冻结了,他看着地上茶碗摔碎后留下的水渍,声音沙哑着说:“鲁妈,给我烧点水吧,我想好好洗个澡。”
鲁妈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周弥生望着空****的客厅,忽然一拳砸在门框上,两根手指的皮被磕破,淌出了血。他觉得这一拳是砸给自己的。如果自己不是那么懦弱,不是因为害怕茶姑逼婚,不离开这个家,也许二妈不会去抽大烟,爹爹也不会这么快就苍老得让他心里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