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周弥生还在迷迷糊糊地睡着觉,突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有人在外面大声喊:“表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起床?快点,把门打开!”
周弥生眯着眼睛听了好一阵儿才回过神来——是表妹姜敏!
“敏敏,是你吗?”周弥生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不是我是谁啊?你离家出走一年,就谁都不认识了?”姜敏边声音很大地嚷着,边踢着表哥的房门。
周弥生随即一个跟头翻起来,边穿衣服边高声回应:“敏敏,你等着啊,我马上给你开门!”
终于穿戴整齐了,周弥生悄悄走过去,猛地拉开门——他以为姜敏靠在门上的,这猛地一拉,她还不就倒进来了吗?却不想,“事情是这样想的,却不是这样长的”。姜敏听见周弥生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有些不好意思,早躲到院子里去了。此刻看到周弥生一脸愕然的样子,明白了他要使坏的意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敏敏,你进来坐。”周弥生也有些不好意思,弯腰侧着身子做了个“请”的姿势,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表哥,我来就是想问你,你出去跑了一年多,有长友的消息吗?”姜敏却没有进屋,转身往花园里走去,边往前走边问。
周弥生一听这话,有些泄气,只好跟着姜敏去了花园。他坐在栏杆上,看着花园里一年四季的青枝绿叶,带着醋意说:“我们也有一年多没见呢,你怎么就不问我好不好啊?”
“你好好地在我面前站着嘛,傻子都知道你好好的……那……看你说这话的意思……你到底好不好嘛?”经周弥生这样一提醒,姜敏这才停下脚步,歪着头、撅着嘴问。
“我还好。舅舅、舅妈好吗?”
“他们也好……表哥,你有没有马长友的消息啊?”姜敏还是不死心,接着又问。
“敏敏,你看我刚起床,还没洗脸呢,你等我……”周弥生一听姜敏又提起了马长友,很小气地把话题绕开了。他悄悄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没心没肺的表妹长大了,她心里已经装下了一个人,却不是自己。
“表哥,你去洗脸,我在这儿等你,一会我请你去吃米线,好不好?”姜敏说着,走过来,把周弥生拽起来,然后在他之前坐的地方坐下。
“好吧。”周弥生知道她得不到马长友的消息,是不会罢休的,只好无奈地答应了一声,转身进了房间,走到洗脸架旁边,刚把毛巾拿在手里,却突然听到屋外响起了口琴吹奏的《松花江上》。他悄悄地走到窗前,透过窗棂,正看到姜敏正在捧着马长友送给她的那个黄铜口琴吹着,风中飘着的刘海,就像是音符、像是《松花江上》散落的音符。
“敏敏,马长友很好,我前几天还见过他。”隔着窗户,周弥生终于高声对姜敏说。
“前几天还见过他?怎么可能?他不是去了重庆吗?他没有和我哥哥在一起吗?”姜敏看来真的对马长友离开她家后的消息一无所知。听周弥生这么一说,马上飞跑进屋,连珠炮似地问。
“你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我们现在就去街上吃米线,边吃边说,好吗?”关于马长友的事儿,也的确是一两句话没办法说清楚的问题,于是,周弥生便三两下洗了脸,然后和姜敏一起出了周家老宅。
姜敏高兴地收起口琴:“表哥,我请你吃米线,算是给你接风了。”两个人出了家门,周弥生觉得,关于马长友的事儿,自己实在不能再缄口了,于是,边走边把他遇到马长友的前前后后的事情,大略给姜敏讲了一遍……
“我现在就要去惠通桥找长友!”姜敏听完周弥生的话,也顾不得要请人家吃米线的承诺,扭头就跑。周弥生想都来不及想,便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姜家大门,一个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一个跑进了姜立坤的书房。
“舅舅,你快去看看敏敏!”周弥生扶着门、喘着粗气儿,高声叫道。
苏宜莲听到周弥生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一路小跑过来,进门就说:“弥生,你过来了?昨天听鲁妈说你回来了,我就跟你舅舅商量过来看看你的,但你舅舅说等你先休息几天再过去。”
“弥生这不是来看我们了吗?”姜立坤把面前的书推开,笑着站起说,“你刚才说敏敏?她怎么了?”
“她在收拾东西,要去惠通桥!”周弥生一脸紧张地说。
“去惠通桥?这段时间,日本飞机轰炸的目标就是滇缅公路,惠通桥也被炸了呀,她去那里干什么?”姜立坤扶着眼镜,有些不相信地问。
“我……我告诉她,马长友在那里。”周弥生有些心虚地回答。
姜立坤和苏宜莲一听这话,急了,平常斯斯文文的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直奔姜敏的房间,堵住了挎了个小包裹,正要出门的女儿。
“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要拦着我,我要找长友!”姜敏拎着几件衣服,想要出门,可父母肩并肩站在门口,根本就出不去,急得她直跳脚,“你们让开、让开啊!”
“敏敏,你不要这样冲动,弥生说他是几天前见过马长友的。长友他现在在部队上。这年月,当兵的一天能转移好几个地方,他们不一定撤防到哪里去了呢。所以,马长友未必还在惠通桥。你读过刻舟求剑的故事,对不对?不要那么冲动!”姜立坤即使在这样的时候,说话还是文绉绉的。
但苏宜莲却顾不得那么多,撑着门框的手在发抖、说话的声音也在发抖:“敏敏,妈妈不许你出去。你哥哥走了,这一年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要是再走了,妈妈就没法活了!你不能走!”
周弥生见自己惹了这么大的祸,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他只好顺着舅舅、舅妈的意思,也跟着劝了几句姜敏,哪知道,姜敏不好跟父母呛嘴,却把火气撒到自己身上了:“当初说好一起走的,你呢?半路缩回去了。跟我哥和长友比,你还是个爷们儿吗?这会儿还罗里罗嗦地跟我费吐沫。你不跟长友在一起打鬼子,又跑回家里了,也好意思拦我?谁说也没用,我还是要走!”
一看姜敏冲自己来了,周弥生也不辩解,只好跟舅舅、舅妈打了个招呼,无趣地离开了姜家。
周弥生沿着小时候走过无数遍的小街,满腹心思地往家走:离家一年后再回来,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特别是辅元堂;但昨天父亲却特别提到不许他再管辅元堂的事儿,这是为什么呢?他得找杜叔问个明白。至于姜敏,周弥生觉得她不过是一时兴起,被舅舅、舅妈一劝,过两天就不那么任性了。
却不想,周弥生接连两天到辅元堂都没有见到杜长贵,问伙计,只说是出去收账了,不晓得哪天才能回来。第三天下午,他又去找杜长贵,刚到辅元堂,还没进门,苏宜莲坐着黄包车来了,老远就喊:“弥生!弥生!”
周弥生迎上去,把舅妈从黄包车上搀下来,问她:“出什么事儿了?是不是敏敏悄悄走了啊?”
“弥生,弥生,你去救救敏敏。我现在倒真希望她能去找马长友,只要她能站起来、跑起来,去找谁都可以啊!”看来姜敏的确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了,舅妈的脸急得都变色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周弥生被舅妈的话吓坏了,赶紧拉着舅妈就往姜家跑,“舅妈,我们边走边说!黄包车!”
两人上了一辆迎面过来的黄包车之后,周弥生才从苏宜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了解到:那天上午他离开姜家后,姜立坤为了不许姜敏去找马长友,将她关在了家里,而且让苏宜莲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从那时候开始,姜敏就滴水不进,开始还有劲儿吹《松花江上》,后来连吹口琴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躺在**,不哼不哈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苏宜莲拨开从里面插着的门,进到屋里,想给她喂口水都被她把勺子打掉了。
周弥生听完,脱口而出:“真没看出来,平时挺文气的敏敏,居然这么倔强啊!”
“这个姑娘就是倔啊,就是倔啊,你别看她平时不温不火的,一旦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啊!”苏宜莲满心悔恨,蜷缩着身子,拳头不停地砸在自己腿上,泪水也不停地滴在自己的腿上。
“舅妈,她不会有事儿的。你放心。”周弥生看着痛不欲生的苏宜莲,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忍住泪,拉起苏宜莲的手说,“舅妈,你不要太着急,会有办法的!”
推开姜敏的房门,周弥生看见舅舅正无助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便悄悄走进去,把他拉了出来,伏在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这样管用吗?”姜立坤不相信地问。
周弥生蛮有把握地说:“她那是心理作用。您放心吧,一定管用的。”
姜立坤看了妻子一眼,说:“那就试试吧。”说完,走到女儿床边,弯下腰,在女儿耳边轻声说:“敏敏,爸爸答应你,只要日机停止轰炸滇缅公路,我就送你去惠通桥找马长友!”
“爹,你说的是真的吗?”姜敏果然睁开了眼睛,慢慢转过头来,用小得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问。
“真的。我作证,舅舅、舅妈已经答应你了。”周弥生走过去,站在姜立坤身边,对姜敏说,“不过,你得赶紧喝水、吃饭,不然,哪有力气去找长友啊?”
姜敏眨了眨眼皮,像受了万般委屈似的看着苏宜莲说:“妈妈,我饿了……”
苏宜莲忙不迭地答应着,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糖水端过来,边给姜敏喂糖水边抹眼泪。
姜立坤看看女儿已经开口说话、喝水了,也像卸下了千钧重担一样,轻松了好多,对周弥生说:“弥生啊,谢谢你的好主意。”
“舅舅,祸是我惹的,对不起。”周弥生跟在姜立坤后面,来到了书房里。
“不关你的事儿。这一年,她天天抱着那个口琴吹,我和你舅妈早就明白她的心思了。还好,至少马长友还活着……就是不知道姜伟怎么样了?马长友和你提起过姜伟吗?”
周弥生于是把马长友告诉他的故事又给姜立坤转述了一遍,然后告诉他,马长友被苦瓜脸他们救起来的时候,的确没有找到姜伟。
姜立坤瘫坐在椅子里,问周弥生:“这些话你告诉敏敏了吗?”
“没,没敢给她说。”
“不要告诉她,更不要告诉她妈妈。”姜立坤长叹了一声,加重口气叮嘱道。
周弥生答应着,再看舅舅时,这才发现,一年不见,舅舅也老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