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弥生就在寨门下站着,他喊完山口岩的名字后,再不吭声了,他在等山口岩说话,他想亲耳听听茶桂刚才转述给茶姑的那些话从山口岩的嘴里出来,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想证实父亲的药方上和舅舅的信里所写的,是不是真的;也想证实自己一路上的判断、对爹爹开出的那张药方的解读,是不是正确的。
“弥生,这几年你遇到任何事情我都会帮你。以前你问我为什么,因为还不到时候,我没有告诉你。”山口岩听到周弥生那一声喊,又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寨门下之后,躲在一块巨石后面,露了一下脸,又迅速撤回去,大声喊道,“但今天,我要告诉你,那是因为你是我的外甥——我的亲外甥!你的妈妈,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山口樱子!”
“山口先生,就算我是你的亲外甥,你现在带着人,跟他们打仗,每一枪都往致命的部位招呼,这是想做什么呢?”周弥生反背着双手,冷冰冰地问。
“弥生,我并没有要和茶土司动手的意思,更何况你是他的女婿?这次来山寨,我只想进山寨来看看你,参加你的婚礼。可是,他们不但不让我进山寨,还先开枪,想要我的命。他们太不友好了,我为了能见到你,只能还击。弥生啊,你知道吗?你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我是你舅舅……”
“被我叫了20多年舅舅的人,是姜立坤!”周弥生断然打断了山口岩的话,从山口岩这几句话中,他已经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和山口岩多说什么了,于是,便转过身来,背对着山口岩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因为我周弥生,死伤了这么多山寨的弟兄,我先给大家赔罪了。”
随后,周弥生眼睛里蕴着泪水,面对程玉山和茶土司讲了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你们可能都不相信,我也是刚刚知道——从我舅舅姜立坤写来的那封长信中知道的——在20多年前,在日本的一所大学里,一个名叫山口樱子的日本女子爱上了会写诗的中国留学生汪小筑。但是,山口樱子的哥哥山口岩,当时已经是日本关东军的一个军佐了,坚决反对妹妹山口樱子嫁给一个中国人,他甚至为此专程从中国回到日本,要除掉山口樱子和汪小筑。为了躲避山口岩的追杀,山口樱子和山口岩在日本毕业后,一起来到汪小筑的同学和好朋友姜立坤的老家昆明。但不久,他们的行踪还是被山口岩知道了,这个当哥哥的又从东北追到昆明,亲手杀害了妹夫汪小筑,又逼死了自己的妹妹山口樱子。山口樱子临自杀前,把刚刚出生的儿子和丈夫的一本诗集交给了姜立坤。姜立坤当时还没有结婚,便留下了诗集,把孩子托付给了自己读私塾时候的老同学周鉴塘,这个孩子后来被周鉴塘和他的大太太抚养成人了,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
周弥生似乎在讲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反背双手,面色平静地叙述着。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山上山下、寨门内外,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周弥生讲完一段与自己的身世有关的故事后,扭过身去对茶姑说:“茶姑,现在你彻底知道我这个香囊的来历了吧?这是我的亲生母亲留给我的唯一信物。上面绣的,是樱花。我是刚才看到忠叔春婶带来的信才知道这一切的。我不想让你知道,更不想让所有人知道我的生身母亲是日本人,但是,已经不可能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切了!”
“不!弥生哥,你在编故事,我不信!你也不要听这个日本鬼子胡说八道!我绝不相信你是日本人!弥生哥,你快回来!快回到我身边来!”茶姑听得泪流满面,一边叫着“弥生哥”,一边想要扑过去……
就在茶姑扑向周弥生时,茶土司抬起手来示意了一下,茶桂立即冲过去,拦住了茶姑。
茶土司长叹了一口气,面色冰冷地对周弥生说:“周少爷,眼下,我必须先给你说明一件事——我要收回你和茶姑的婚约!周鉴塘周老板尽管对我们山寨有恩,但是,周老板却对我们隐瞒了你的身世,这是他的过错。而且,你……你刚才也亲口说了,你不是周老板的儿子,你是日本人……”
“不,我是中国人,我是周鉴塘的儿子!我绝没有说我是日本人!”周弥生大声地对茶土司辩解说,“我的亲生父亲是中国人、我的养父母是中国人,我是吃中国人的奶长大的、我是接受中国的教育长大的。茶伯伯,的确,我的亲生母亲是日本人,对于这一点,我无法选择,您怎么处置我都可以;但是,您不能说我不是中国人!”
“周少爷,你这样说没有一点儿用!”茶土司实在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这个人,这个身上流着日本人血液的家伙,居然差点儿成了他的女婿,自己居然还想过要把山寨交给他,差点儿铸成大错!
茶土司越想越后怕、越想越生气,对着山口岩所在的方向高声喊道:“周弥生,别怪老夫心狠,只怪你投错了胎!现在,我要用你的血祭旗!然后就和日本人同归于尽!”
茶土司大声说完这些话,随即挥了一下手,茶桂和另一名膀大腰圆的寨丁,立即过去把周弥生从寨门下拖了过来。守在寨门内的寨丁,也跟着哗地把手里的长枪、大刀和梭镖,齐刷刷地对准了周弥生。
“爹!你不能这样啊!”茶姑见状大惊,她心里十分清楚,爹爹下一步要干什么,因此,挤过围着周弥生的那些寨丁形成的包围圈儿,挡在了周弥生面前。
与此同时,寨门外的山口岩也把寨门内发生的一切,听得真真切切。他声嘶力竭地大吼:“快!攻进寨门,解救弥生!手雷,给我扔手雷!”
随即,十几颗手雷在寨门内外爆炸,有的落在了寨门外,有的落在了寨门内;在第一颗手雷爆炸的一瞬间,茶姑不顾一切地把周弥生扑倒在地,死死地抱着他,伏在了他身上。
有几个站在寨墙上警戒的寨丁,被手雷炸得惨叫着,跌了下来。手雷爆炸的硝烟还没散去,寨门外,随着山口岩的嚎叫声,大岛等日本人手里的花机关又开始扫射,密集的子弹,封锁了寨门。
“孽障、孽障啊!”茶土司长叹了一声,在另一名寨丁的搀扶下,茶土司勉强从榻上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乌云。山口岩不顾一切的挑衅,显然彻底激怒了茶土司。他拄着拐杖,一步一晃地走了两步,随后便抬起手来,就要下令那些仍围着周弥生的寨丁们动手!
“茶老前辈,请您冷静!”此时,一直隐蔽在寨门旁的一块巨石后面,密切观察山下的动静的程玉山,忽然几个箭步奔过来,托住了茶土司就要挥下去的右手。
“这是我的家事,希望程老板不要插手。”茶土司似乎连程玉山的面子也不给了,又吼了一声,“把茶姑这丫头给我拖走!”
茶姑此时仍伏在周弥生身上,死死地护着他。一看几名寨丁想动手,她抬起了袖箭,“我看哪个敢动姑奶奶!”
茶姑的袖箭和她袖箭般凌厉的目光,吓退了那些试图执行茶土司命令的寨丁。
程玉山一看事态危急,顾不得太多了,对和他一起上山寨训练寨丁的几名手下使了个眼色,那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把围困周弥生的几个寨丁的枪下了,继而把茶姑和周弥生保护起来了。
茶土司一看程玉山居然不顾自己的警告,插手山寨内的事物,顿时面露怒色,但还没等他说什么,程玉山即扶着茶土司开口说:“茶老前辈,请您冷静一下,听我说几句。我说完这些话,您在做决定也不迟。我认为,弥生生父母的悲剧、养父母的悲剧,都是日本侵略者造成的,他周弥生和我们每一个中国人一样,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而不应该是这场战争的替罪羊!”
茶桂见程玉山为周弥生辩解,抽出刀来指着程玉山,对茶土司说:“程老板和我们山寨并没有什么关系,他来我们山寨,也是冲着周弥生来的吧?不知道他又是送枪又是送子弹给我们,到底有什么居心?”
程玉山伸手拨开茶桂的腰刀,接着说:“茶桂,你是这山寨的把总,你可千万不能跟着犯糊涂啊。现在,日本鬼子就在寨门外,他们的火力太猛了,我们如果不想办法,估计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攻入寨门。要是我们再这样僵持下去的话,吃亏的最终是山寨,占便宜的是山口岩——他才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那……程老板,老夫倒要请教,你有什么好办法解开这个死结?!”还是茶土司先冷静下来了,他用目光示意茶桂退下后,问程玉山。
“茶老前辈,你看这样好不好……”
程玉山伏在茶土司的耳边急匆匆地小声说了几句后,茶土司点了点头,转过脸去,声音很小但又不容置疑地说:“茶桂,你给程先生的人带路,先把日本人解决掉。家事,等外患除了再说!”
茶桂不敢违抗茶土司的命令,随即便跟着程玉山手下的几个人,弯下腰来,顺着寨墙里侧,消失在了内八卦的树林里……
此时,寨门外的山口岩并不知道寨子里发生了什么情况,只管躲在石头后面,扯着嗓子高喊:“弥生,你一定要听舅舅的,不要再和他们说什么了。我掩护你,你赶快冲出来。我们大日本帝国的56师团已经占领了畹町,很快就会占领昆明,组建新政府。舅舅这几年在昆明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天,就是希望让你有朝一日能够成为我山口家的骄傲……”
仍被茶姑死死护着的周弥生,没等山口岩把话说完,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呼地挣脱一直摁着他的两名寨丁,紧走几步,“噗通”一声跪在茶土司面前,哀求道:“茶伯伯,请您老放开我,我要亲手杀了山口岩,杀了这个害死我生身父母和养父母的凶手!”
布置完行动计划的程玉山,此时也来到茶土司面前,诚恳地对他说:“茶老前辈,现在,我们共同的敌人就是山口岩。我相信周弥生的话是真心话,现在事不宜迟,我们应该联手结成统一战线,消灭他们!剩下的事儿,我们再静下心来,慢慢处理。”
山风呼啸中,茶土司看看远处山口岩藏身的岩石、再看看茶姑,终于,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茶姑见了,立刻冲上去解开了周弥生手上的绳索,狠狠地扔到了地上,又踹了几脚。
程玉山一见茶土司终于允许解开束缚周弥生的绳索了,连忙给茶姑打了个眼色,然后和 茶姑一起,回到寨门一侧的掩体后面,瞭望山口岩等人的动静。
让程玉山始料未及的是,刚被解开绳索的周弥生,却忽然几步跨到山寨门口,向山下高喊:“山口岩,你不是来找我的吗?现在我就在这里,你出来吧!”
静寂了一阵之后,山口岩忽然在山下大喊:“周弥生,你听着,我是你的亲舅舅。你的妈妈山口樱子是我的妹妹。这些话,我已经说了好几遍了,你听明白了吗?”
“我就是明白了这些,才要杀了你!”周弥生像疯了一样吼叫着,夺过一旁寨丁手里的中正式步枪,对准山口岩藏身的石头扣动了扳机。
“周弥生,你混蛋!你身上流的是我大和民族的血,你以为这些支那人会真正接受你吗?”山口岩一看周弥生居然对他开枪,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随后,便是大岛狼嚎般的声音:“八格!周弥生,我要杀了你!”随即,大岛、藤野和另几名日本人射出的子弹,在周弥生周围呼啸而过……
这一切都发生得那样突然,周弥生随时都有被密集的子弹击中的可能。程玉山和茶姑根本没有想到周弥生会端起枪去和山口岩拼命,马上齐声高呼:“弥生,危险!快隐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