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 1942

第十八章 炸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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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要留下来

两排长脚号“呜——”“呜——”地同时吹响,惊飞了激战过后、刚刚回巢的鸟儿。

山寨木楼前停放着茶土司的遗体。祭奠过周鉴塘的香案又摆了起来。香案上,牛、羊、猪、犬、鸡五牲供品前面,插着三柱高香,放着茶老土司用了大半辈子的竹烟筒,灵牌上,还是程玉山那苍古的汉隶:“抗日英雄茶老土司之灵位”。

披麻戴孝的茶姑在周弥生的陪伴下,双双跪在灵位前,慢慢地叩头。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没有泪水,只有仇恨的怒火。

在茶姑和周弥生身后,寨丁们跪成一片,随着茶姑和周弥生,叩首祭拜着他们的老土司……

安葬了茶土司之后,如何安置山寨上的寨民、寨丁,已经成了一个必须马上解决的大问题了。

待茶姑的丧父之痛稍微平息了一些之后,程玉山叫上周弥生和茶桂,找到茶姑,跟她商量说:“根据山口岩说的那些话、和我们掌握的情报看来,日本鬼子很快就会从畹町开进到龙陵。山口岩他们这次来山寨,认亲是假、参加你的婚礼是假,他们的真实意图,是要占领山寨、把山寨变成日军进攻昆明的一个据点——因为一旦大战爆发,茶马山寨在任何一个军事指挥人员眼中,都是必须占领的险要关口。也就是说,接下来,山寨上肯定还有硬仗要打。所以,茶姑啊,茶老前辈遇难了,我就替他做个主,我们的人留下来,准备迎击来犯的日寇。现在,在寨民们眼中,你就是这个山寨的首领,他们只听你的。我建议,你和弥生带着寨子里的人,先往昆明方向撤退。不然,等大批的日军打过来,后果不堪设想……”

经过歼灭山口岩等人这一仗,茶桂已经完全信任程玉山和周弥生了,他等程玉山把话说完后,攥了攥拳头说:“不能光让你们的人留下来。我们也是血性汉子!鬼子杀了我们的老爷和少爷,我们和他们不共戴天!我去召集山寨里能打能跳的年轻人,和你们一起留下来,保护我们的家园!”茶桂说完这些,又转过去对茶姑说,“你放心带他们走吧,我会带着寨丁听程老板的吩咐,跟着他豁出命去打鬼子!”

茶姑听完程玉山和茶桂的话之后,想了一阵,点了点头。随后,他们便开始商议撤离山寨寨民的具体事宜。

程玉山、茶姑、茶桂三个人商量如何安置山寨上的寨民时,周弥生一直坐在一旁,低着头,一言未发。等他们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商议了一遍、基本上定下来之后,这才发现周弥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茶桂正要安排人去寻找周弥生,茶姑拦住他说:“不要找了,我知道他在哪儿。”

茶马山寨外八卦林中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在阻击山口岩等日寇中牺牲的寨丁们的坟头排成了两列人字形,人字的起首处,是一座青石砌成的最大的坟茔,那是安葬茶土司的地方。

茶姑带着程玉山、茶桂等人赶过来时,周弥生仍跪在茶土司的坟茔前,低着头,还在流泪。

连续几天来,周弥生一场接一场地经历了太多的狂风巨浪,而且,几乎每一场狂飙,似乎都能够把他打翻在地,尤其是山口岩带人进攻茶马山寨,为这个原本宁静的山寨带来死伤十几个兄弟的浩劫后,周弥生越来越觉得,这一切都和自己有关、都是因为他才引发的。尽管在为茶土司办理后事的这几天里,程玉山抽出时间,不止一次地给他讲“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日本侵略者带给中日两国人民的悲剧”等道理,而且茶姑也并没有因为爹爹的遇难,改变对他的感情,甚至还比以前更在乎他了,但周弥生一直无法面对的,是他自己,确切地说,是无法面对他身上流着一半儿日本人的血液……

就在刚才,当程玉山、茶桂他们商议撤离山寨寨民的时候,周弥生觉得自己十分孤独,也觉得自己坐在一旁,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而且,在他走出山寨木楼,去往茶土司墓地的路上,人们都在绕着他走,更让他感觉到自己似乎成了这个山寨的“异类”。因此,他心里十分痛苦。而这种痛苦,他只能跪在茶土司的坟茔前,向已经长眠在地下的老人诉说……

程玉山随着茶姑寻来的时候,看到周弥生的身影,忙朝跟在茶姑身后的茶桂等人悄悄地摆了摆手,拦住了他们,让茶姑一个人走了过去。

茶姑走近周弥生之后,先是跪在周弥生身旁,俯下身去,给爹爹叩了三个头,然后,扭过身对周弥生说:“弥生哥,这是我的家,我的祖先、我爹爹都在这里,我也不想离开,但程老板说得有道理,我们必须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一直跪在茶土司坟前的周弥生仍闭着眼睛,任凭泪水顺腮滑落。茶姑拽了拽他的衣袖,又问他:“弥生哥,你呢?你是留下来和程老板他们一起打鬼子,还是跟我一起护送寨子里的妇孺去昆明?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回昆明……”

“我要留下来!”周弥生终于睁开了眼睛,头也不抬地说。

茶姑先从爹爹的坟前站了起来,然后去拉周弥生:“弥生哥,你没打过仗,也不太会打枪。你留下来,我担心……”

“不行!我要留下来!”周弥生被茶姑拽起来之后,盯着茶姑的眼睛说。

“你想整哪样?你想过没有,日本鬼子那么凶恶,是你这个连枪都拖不动的秀才对付得了的吗?你得跟我走!”茶姑一看他那么执拗,有点儿着急了。

此时,不远处的程玉山一看他们俩都站起来了,已经带着茶桂等人走了过来。

“弥生,你还是和茶姑一路走吧。寨子里这么多人到了昆明,总要找个吃住的地方……”

程玉山的话没说完,周弥生就打断他的话说:“茶姑知道我家在哪里,再说,还有忠叔春婶,他们会帮茶姑的。”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了阿忠、阿春交给他的房契和银票,塞到了茶姑手里,“这是爹爹留下来的,你保管着吧。你带着那么多人,到了昆明后,肯定会遇到不少难处,这些钱,你尽管看着用。”

茶姑愣了一下,还是把那些银票和房契接了过来,小心地揣好。

周弥生一看茶姑把爹爹留下来的财产收起来了,便又转向程玉山说:“程老板,你对山寨的人做出的安排,我都听到了。我刚才已经跪在茶伯伯面前,跟他老人家说过了,既然你们都能留下来,我也要留下来,跟着你们,一起打鬼子!”

程玉山听得出,周弥生说到“鬼子”这两个字时,尽管话出口时,有些犹豫,但面色平静。他想了想,又找了个让周弥生无法拒绝的理由劝他:“弥生啊,我觉得,你还是先回昆明吧。打鬼子的事儿,也不是一天半天就能打完的。只要有这个心,在哪儿打都是打。再说了,我劝你先回昆明,是因为另一个原因。你想啊,虽说高云霄先生和姜立坤先生已经安葬了周老板,可你还是应该去坟前看看啊,他毕竟是你爹爹,他把你养了这么大,为了保护你,才和黄东邺同归于尽的。他老人家去世了,都没能受你坟前一拜,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程玉山这番话,终于让周弥生无话可讲了。他这几天经历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麻木了。可此时听程玉山这样一说,他的心突然软了、整个人也像是突然跨掉了。他先是转过身望了望山坡上那一片的两列新坟,又看了看眼前的茶姑,终于点了点头,然后,浑身像被谁抽了筋儿一样,瘫坐在茶土司的坟茔前,呆呆地望着林隙间,乌云翻滚的天空……

第二天刚交四更时,根据程玉山的统一安排,周弥生、茶姑、姜敏便带着孩子、妇女和老人摸黑离开了茶马山寨。他们穿出内八卦林、又走出外八卦林,摸上山路走了一阵,直到上了滇缅公路,天还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