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长友在惠通桥西装好炸药后,和几个战友靠着桥的南边,慢慢地往桥东撤。在撤退的过程中,他走得很慢,一来是因为桥上人多,本来就走不快;二来,他在等人,等周弥生找到姜敏他们,能赶在他们起爆之前,到达桥东——生死只在一瞬间,这一瞬间赶上,便是生,这一瞬间没能赶上,那就只有死了。
马长友只顾着找周弥生、找高个子的青年男子,却完全没有想到,姜敏并没有和周弥生在一起,而是和春婶、和一帮山寨的女人孩子在一起。所以,当姜敏上了桥,沿着桥的北边涌向东岸时,隔着数不清的脑袋,她看见了马长友时,马长友却并没有看见她。
姜敏看见马长友不停地回头,似乎是在找人。她心里很清楚,马长友并不知道此时自己就在桥上,但她依然相信马长友在寻找的,就是她自己。于是,姜敏便踮起脚、挥着手,高声喊着马长友的名字,身边的春婶也帮着她喊,可人声鼎沸,他们的呼喊声,根本就传不过去。情急之中,姜敏突然解开背上的包裹,掏出了马长友留给她的黄铜口琴,边被人群往前推着边不顾一切地吹了起来。霎时,一曲《松花江上》在怒江上吹响,这曲子直抵心扉的穿透力,如同江风一样,拂过惠通桥上每一个人的脸庞。
多么熟悉的旋律啊!马长友立刻就意识到了这是谁在吹曲子。当所有人都寻着口琴声去找这吹口琴的人时,马长友也看到了他心爱的姑娘。隔着无数的人和车,他们一个在惠通桥的南侧、一个在惠通桥的北侧,一起由西往东,随着人流走了过去……
终于到了桥头,但军令在身的马长友只是看了姜敏一眼,焦急地指了指桥头的小山坡,做了个“在哪里等我”的手势,就立即带着张麻子他们跑远了。
此时,姜敏还不知道,马长友刚才已经看到了忠叔他们过桥、现在又看到了姜敏和春婶他们也过了桥,却还没等到周弥生和茶姑他们。
马长友不知道周弥生和茶姑遇到了什么情况,但却暗暗担心,怕周弥生赶不上过桥,更怕周弥生在引爆前几分钟上桥。所以,见到苦瓜脸李连长之后,马长友实在忍不住了,瞪着眼睛问:“长官,这惠通桥一定要炸掉吗?一定要现在就炸掉吗?!”
苦瓜脸李连长瞪了他一眼,回敬道:“谁不知道修这样一座桥有多难?龟孙子才想炸掉它呢。上峰这不也是万不得已嘛。马排长,你仔细想想,这日本人要是过了怒江,驼峰机场还守得住吗?驼峰机场要是守不住了,我们从哪儿去运外援作战物资?没有作战物资,仗还怎么打?”
马长友一听苦瓜脸李连长这样说,心里更着急了。可就在他忐忑不安时,却意外地听到一个好消息——
没能和他们一起去执行任务的吴大个子一见到马长友,就悄悄凑上来说:“排长,我们营长真是个爷们儿!”
马长友愣了一下,问:“吴班长,什么情况?”
吴大个子站定后说:“排长,你们去执行任务之后,我闲着没事儿,就带着我们班的弟兄们到处巡视,以防难民出什么乱子。到了那边,正听到营长在跟二连连长交待,不到最后关头,绝对不能引爆!要尽可能地把引爆时间往后推,直推到不能再推再动手,一定要争取让更多的难民过桥。”
“真的吗?你亲耳听到营长这么说的?”马长友双手抓住吴大个子的双臂,激动得浑身发抖。
“当然是真的,这话我能听错?排长啊,就算是我听错了,其他兄弟能都听错?你没注意到啊?你们安装完炸药后,营长和各连连长全都检查了一遍,准确无误才回来的。只是你们先走,营长后走,可营长却比你们还先回来,也不知道你这段路是咋走的。”吴大个子抱怨了马长友一句,又说,“排长,你知道的,引爆装置就在营长手上,他亲自掌控着,双引爆呢。营长这会儿肯定瞪着眼睛瞅着桥上的情况。日本人真要是上得了桥,保证也是有来无回!”
马长友听了吴大个子传递来的这些消息,心里暂时踏实了些。他拍了拍吴大个子的肩膀,说:“辛苦兄弟了、辛苦兄弟了!”说着,就往刚才和姜敏约好的地方走去。
吴大个子哪里知道马长友此时的心事?他一脸茫然地望着马长友的背影说:“哎吔,谢谢长官夸奖。可是……我辛苦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做啊!”
马长友听见了吴大个子嘀嘀咕咕的话,笑了笑,却没回头,接着往前走。他找到姜敏和春婶,和她们一起站在山坡上,俯瞰着惠通桥,期待能很快发现周弥生和茶姑的身影。
就在马长友为了炸桥的事儿悬着一颗心时,茶姑正拖着周弥生往惠通桥上赶。
周弥生心里很清楚,马长友和他的弟兄们很快就要炸桥了,所以,他被茶姑拽着往东跑的同时,还不停地往后看着。终于,他远远地看见了茶马山寨那些老太太也正往这边赶来,虽然算算距离,还有好几十米,但好歹总算是能看见了、知道她们很快就能上桥了,周弥生这才觉得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转身反握住茶姑的手,跑到了她的前面,去给她开路。
茶姑知道周弥生在惦记后面那些老太太,但却并不知道马长友就在这座桥上,更不知道马长友和他的战友们此时的任务就是炸掉这座钢索吊桥。茶姑之所以狠命地跑,完全是因为山口正雄。她虽然听不懂山口正雄与他下属所说的“打鬼咒”似的日本话,但却判断得出,这些日本鬼子乔装打扮混在难民里要来惠通桥,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儿。凭直觉,茶姑意识到马上就会有大事儿要在惠通桥上发生,更意识到了山口正雄这次是有备而来——4年前在昆明城里,他俩只是单打独斗;今天,局势已经完全发生了变化,茶姑完全不知道山口正雄这4年去了哪里、为什么会在此时带人去惠通桥;再加上周家辅元堂和茶马山寨近期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茶姑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赔上周弥生、姜敏、山寨老小的性命,只凭自己的私怨,去与山口正雄拼命——经历过这么多事儿之后,尤其是茶土司遇难之后,茶姑忽然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不再是那个动不动就爆竹一样炸脾气的小丫头了。所以,她希望能把周弥生尽快带过惠通桥,这样,全山寨的父老才能在昆明有落脚之地、她也才能心无旁骛地去为爹爹和哥哥报仇。
两个人就这样怀着各自的心思,随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人和车,终于走过了桥西头那座高高的桥塔,踏上了惠通桥的桥面——也许日本人也担心炸毁了惠通桥不利于他们往东推进,所以,就躲炮弹而言,上了桥反而要安全得多,因为日本人的炸弹,此时反而躲着惠通桥,只是不时地落在周围,然后爆炸。
然而,眼看就要挤到桥头了,桥东的桥塔已经看得真真切切了,但茶姑和周弥生,却被拦在了桥上。
确切地说,拦住他们的,是两辆汽车。这是1942年5月5日,有汽车的人非富即贵,都不是轻易能惹的主儿、也都不是轻易就能忍气吞声的主儿,即使国难当头,也不例外。在日本人越来越密集的炮声中,没有谁去关注这两辆车的主人谁更有钱、或者谁的职务更高,只知道他们撞到一起了,谁也不服气谁,就那样僵持着。因此,车动不了、人过不了,原本就一片混乱的惠通桥上,此时越发显得混乱不堪。
事发突然,山坡上的马长友和姜敏看见了被汽车堵住的周弥生和茶姑,急得不知所措。负责守桥的宪兵和负责炸桥的工兵,也没有预料到此时还会出现这种突发状况,忙将观察到的情况汇报给长官……
然而,就在这谁也不知道多短的时间里,一声枪响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一声枪响,是冲着周弥生来的。
站在对峙的汽车西边,眼看彼岸近在咫尺,却无法过去,如果此时桥被掉炸,茶姑必然葬身怒江!真的如此,他怎么对得起茶土司?怎么对得起茶朴?想到这一点,周弥生心急如焚。他焦急地左右张望着,想在汽车和人挤成的屏障间,找一个缺口,把茶姑推送过去——毕竟只是两辆车,还不至于就能把5米多宽的桥面堵死,只不过恰好人太多,而且混乱无序,一时间大家全挤在一处,谁都动不了。可就在周弥生四下观望的时候,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正如茶姑所说,那的确是1938年冬天就离开了昆明的山口正雄!
一时间,周弥生完全忘记了茶姑的叮嘱,他心里突然想起的是:这个人是他的表哥,这个人把他的生身母亲叫姑姑,他们俩小的时候曾在一起玩儿过……
几乎是同时,山口正雄也看到了周弥生和茶姑。
周弥生还在发呆,所有关于自己身世的故事都铺天盖地蜂拥而来,千层万层地叠加着,似乎要将他的头胀爆——亲生父母去世了、养父母去世了、山口岩也已经死了,算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也许就只有眼前这个人了吧?
恍然间,周弥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表兄。但他的表兄山口正雄却知道如何面对他。
就在周弥生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的表兄山口正雄从衣襟里掏出了枪……
而茶姑,这个始终视山口岩和山口正雄为不共戴天的仇敌的女子,此时也并没有闲着。在山口正雄伸手去掏枪的瞬间,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在山口正雄举枪的瞬间,她的袖弩已经刺破江风雾霭,“嗖”地一声,直直地射向山口正雄的手腕——
随即,“砰”的一声,原本射向周弥生的子弹,因为拿枪的手要躲袖弩而失了准头,射向了怒江上空。
山口正雄开这一枪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中国军队已经在这座桥下布置好了炸药。他自负地认为,以他的兵力和装备,此时夺取惠通桥已如探囊取物。所以,随着这一声枪响,桥上拥挤的难民队伍里,忽然说不清有多少黑衣人拔出了武器,开始对着身边的中国人疯狂扫射!
周弥生的眼前,顿时枪声不断,血肉横飞。也只是在俯仰之间,惠通桥上的鲜血便如流水一般,一股股地淌向桥下的怒江,然后,随着怒江的波涛,流向远方……
枪声、惨叫声和鲜血,终于让周弥生彻底清醒了。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揽过茶姑,“呼”地将茶姑托举着,使尽全身的力气,“扔”过了那两辆对峙的车头。
看到茶姑翻滚着落到惠通桥东岸的桥塔前,周弥生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后,他艰难地回过身——因为此时,他的肩上已经中了一枪。而当他转过身时,还有一颗子弹正呼啸而来,直击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血喷涌而出,喷成了一道鲜红的帘子,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隔开了,也把自己和举着枪瞪着自己的山口正雄隔开了……
就在周弥生倒下的那一刻,三个巨大的火球从100多米长的惠通桥东边、西边和中间同时升起来。爆炸的气浪将这座愤怒的吊桥桥面高高抛起,腾上半空之后,又如炸雷一般,坠入了一路狂奔而去的怒江……
怒江西岸,日本人的炮声依然隆隆;东岸,有人用口琴吹起了几乎每个中国人都熟悉的《松花江上》。
但曾经无比喧闹的惠通桥,终于安静了。
完